道德楷模的“反叛”

周鳳婷

一年前的一天，劉霆突然從杭州的設(shè)計公司辭職，回到臨安的家。

和往常一樣，他放下包走進廚房，洗菜做飯。菜上桌，各自禱告完，劉霆夾了些菜放到母親碗里，他開始告訴母親：“我跟老板說，我性格方面有問題，要去上?？床?。他同意給我留職停薪。他說，等我調(diào)整好了，隨時歡迎我回去?！?/p>

劉霆繼續(xù)說：“我要寫小說，把這些年自己的故事都寫出來。等小說出版，有了錢，我就去做手術(shù)。我不想再這樣活下去了?！?/p>

寫小說，是母親十幾年前患尿毒癥時對劉霆的期待。那時她以為自己快死了，她把自己的故事告訴劉霆，希望將來他有機會把它們寫下來。沒想到，這成了劉霆日后面對自我的開始。

母親陸永敏知道，劉霆所說的手術(shù)是變性手術(shù)。兒子13歲那年，就跟她提過。

今年，劉霆28歲。也是他被評選為全國孝老愛親道德模范的第7年。

背母親上學(xué)

在劉霆13歲之前，父親是廠里的糕點師，母親經(jīng)營鎮(zhèn)上小有名氣的裁縫店。家里是鎮(zhèn)上單職工中為數(shù)不多能在1997年就買下100平米公寓的人家。他喜歡在客人面前表演彈電子琴。

1999年，母親陸永敏被查出患尿毒癥。同年父親的工廠破產(chǎn)，成了下崗工人。那年他13歲。

去一趟醫(yī)院，要花好幾百。積蓄花完了，轉(zhuǎn)讓裁縫店，值錢的家具一件件往外搬。病像個黑洞，吞掉錢，也吞噬著母親。

半夜，廁所的燈會突然亮了，傳來母親劇烈嘔吐的聲音。腰直不起來，站久了，整個人都會顫抖。她躺在床上的時間越來越多，

他正上初中，班里讓每人每月交1塊錢班費。劉霆放學(xué)回家，看著抽屜里一摞醫(yī)療費用單和借款單，猶豫了好幾天，不知道怎么跟父母開口。

這么到了2003年，劉霆要上高中，學(xué)費還沒有著落。家里已經(jīng)欠了4萬元的債，房子終于留不住了。6年前12萬買的房子，只賣了8萬。還清債，父親把剩下的3萬存進銀行。他把支票藏起來，“這留給兒子讀大學(xué)的錢，不能動?！?/p>

父親外出打工，母親搬回娘家，劉霆開始住校。

一家人，散了。

父親之后很少回家。即使多年后，劉霆見到頭發(fā)已斑白的父親，還是覺得他“像個孩子”一樣逃脫了責(zé)任，“一切的痛苦都是我和媽媽兩個人承擔(dān)”。

“這是他的選擇。”對于丈夫的離開，陸永敏并不愿意多說，“他也受了很多委屈，因為我的病，顯出了他的軟弱。如果不是我生病，我們也許是幸福的一家?！?/p>

劉霆小時候，奶奶癱瘓在床三年，兩個兒子兒媳，四人中只有陸永敏不嫌棄。每天早上，她一定替奶奶換好白瓷矮馬桶。

陸永敏因此吃不下早飯?！霸趺戳恕眲Ⅵ獑??！皭盒摹蹦赣H說?！皭盒臑槭裁催€要倒？”母親告訴他：“因為奶奶是你爸爸的媽媽?！蹦赣H的這句話，他一直沒有忘。

2006年，劉霆高考。陸永敏已經(jīng)患病7年。

高考完，劉霆回到外婆家，看到躺在病床上的母親臉色發(fā)黑，“像是在等死?！?娘家的兄弟姐妹們不再愿意讓辛苦掙來的錢打水漂。“他們怕人死了，這錢最后沒人還”。劉霆說。

他帶母親到山東濰坊治療。診斷結(jié)果很不樂觀，腎臟已經(jīng)完全萎縮，不做換腎手術(shù)的話，最多還能活兩年。

很快，他拿到了浙江林學(xué)院（現(xiàn)為浙江農(nóng)林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劉霆有了希望，“終于可以離開這個地方了?！彼隽藗€決定，帶母親一起走。外婆已經(jīng)八十多了，無力再照顧女兒。劉霆想，親自照顧母親，也許她能活得久一些。等自己做兼職掙到手術(shù)費，就把自己的腎換給母親。

劉霆認為，學(xué)生有困難，老師也許會幫助他的。他幾次打電話咨詢校方，是否有空的宿舍能讓他和媽媽租住。老師很同情，但“沒有這樣的先例。”

劉霆只好在校外租房，一個月150元。

山東的醫(yī)生說，長時間走動會使得肌酐加重升高，腎功能下降。為了避免母親來回跑醫(yī)院打針，劉霆纏著護士學(xué)會了打針。

可臨安的醫(yī)院不允許針筒外流。劉霆又纏著醫(yī)生，但這次沒有奏效。醫(yī)生告訴他，“不能走，就送她來打。”

租的房子在四樓，每次去醫(yī)院，走到樓梯口，兩人就開始爭執(zhí)。劉霆下蹲示意要背母親，母親一把推開他，要抓著扶手慢慢走?！八麑嵲谔萘?，要憋口氣才能一下到把我背到四樓，我的手搭在他胸口的位置，碰到的全是骨頭。他的心臟跳得啪啪響?！蹦赣H心疼。

“道德模范”

陸永敏一開始堅決反對劉霆帶自己上大學(xué)。她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不能再連累兒子。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對著床頭的十字架禱告。

傳福音的人告訴她，只要誠心禱告，死后靈魂就能上天堂。她害怕死后一火化什么都留不下，只剩下劉霆孤孤單單一個人在世界上。就帶著劉霆一起受洗成為基督徒。這樣，母子倆就能在天堂相聚了。

陸永敏堅信上帝聽到了她內(nèi)心的聲音。

2005年11月13日中午，《今日早報》記者勞國強從林學(xué)院的通訊員口中得知劉霆背母親上學(xué)的故事。工作才兩年的他覺得，“孝道，在任何時候都會有共鳴。那個時候講八榮八恥，但離我們太遠了?！彼枰磉叺墓适聛碜屵@些“高調(diào)”落地。

當(dāng)天下午1點，他驅(qū)車趕到劉霆在臨安的出租屋。

“當(dāng)時狀況很糟糕，他們住在一間朝北的農(nóng)民房，采光很差，兩個人睡一張80公分的鋼絲床，一人睡一頭，只有一張書桌，堆滿了書，幾個纖維袋凌亂地鋪在地上?！眲趪鴱娀貞?。

勞國強勉強找了個坐的地方，對劉霆母子說，別緊張，我們隨便聊聊。那是劉霆第一次接受采訪。

“他膽子很小，聲音很輕，不太愿意講話，問他，他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卮鹩行┓磸?fù)，有些通訊員傳達給我的信息，我再問他，他的回答就不一樣了。”勞國強說。

三人聊了一個多小時。次日清晨，報道《大一男生，背起母親上大學(xué)》被《今日早報》以整版形式刊出。

這一天，這份報紙在臨安賣斷貨了。大人們把報紙拿回家，攤在桌上，教育小孩“看看這個哥哥，你要向他學(xué)習(xí)！”

勞國強說，“我是真心被劉霆的故事感動了。當(dāng)時在農(nóng)村很多像他一樣十八九歲的獨生子女，很容易學(xué)壞。父母也拿他們沒辦法。突然間出現(xiàn)這么一個乖巧聽話又懂得感恩、對父母孝敬的孩子，很多人感情柔軟的部分馬上被觸動了?！?/p>

林學(xué)院辦公室的電話當(dāng)天響個不停，“請把劉霆的地址告訴我，我想給他寄點錢”。

一周后，臨安市委書記王堅專程看望劉霆，他的表態(tài)被媒體完整記錄下來：“你們現(xiàn)在到了臨安就是臨安的市民，臨安市人民不會忘記你們，也絕不會放棄你們，你們的身后有林學(xué)院萬名師生，也有52萬臨安人民的支持，希望你能更加堅強。”

臨安市的中小學(xué)生積極響應(yīng)號召，開始“向劉霆同學(xué)學(xué)習(xí)”，開展為長輩泡一杯茶、削一個水果、盛一碗飯、捶一次背、洗一次腳、看望一次爺爺奶奶的“孝敬老人六個一”活動。

“各大網(wǎng)站都轉(zhuǎn)載了。中央電視臺來了七個頻道的記者，人民日報的文章把劉霆提到了倡導(dǎo)‘八榮八恥的高度，全國馬上就興起了。廣東還有條孝道街給劉霆塑了雕像?！闭f起那段時間的“劉霆效應(yīng)”，勞國強的語氣激動起來。關(guān)于劉霆的報道獲得了當(dāng)年中國新聞獎二等獎，至今都是他的代表作。

12月2日，上海中山醫(yī)院主動聯(lián)系劉霆，承諾愿意免費提供腎移植手術(shù)并找到腎源。

2006年1月22日，距離劉霆第一次接受《今日早報》70天后，劉霆的母親順利接受手術(shù)。當(dāng)天，上海市電視臺和所有戶外LED顯示屏24小時循環(huán)播放手術(shù)進展。

“我從來沒見過那么大場面。一推出病房，一群人圍上來，拿著相機啪啪啪拍照、錄像，問問題。” 陸永敏瞇縫著眼，仿佛還在躲閃那種刺眼的光。

手術(shù)前，一位頭發(fā)離子燙直的阿姨在醫(yī)院走廊叫住劉霆，對他說，“別怕，你媽媽死了沒關(guān)系的，我們會領(lǐng)養(yǎng)你的。”

母親被推進手術(shù)病房后。話筒塞到劉霆面前，要求他說點什么。他對著鏡頭，第一次哭了。一直跟訪他的女記者顯得有些興奮?！皠ⅥK于落下激動的淚水！”

他哭，是因為太難受。“母親太可憐，做這么大的手術(shù)，父親一次都沒來過?！彼f，媽媽昨晚握著他的手說，她害怕。

劉霆也怕。手術(shù)要忍受很多的痛苦，也未必能活。但他要必須鎮(zhèn)定。所有的人都盯著他呢。

手術(shù)很順利，人群散去了。

可7天后，大年初一，陸永敏突然出現(xiàn)急性排異反應(yīng)，尿血。醫(yī)生馬上給她做血液透析，在脖子上割開脈管口子，全身的血輸出來，透析一次，再輸回體內(nèi)。

晚上9點，劉霆邊擦臉邊走到床邊，想幫母親掖好被子就去休息了，他太累了。劉霆看到一道紅線，順著鎖骨往下延伸，他下意識地掀開棉被，是血！透析的管子已經(jīng)滑落，白床單上，都是血?？癜戳藥状渭苯锈徶?，劉霆沖出病房，“救救我媽媽！救救我媽媽！”

走廊很靜，醫(yī)生和護士都回家過年了，他的聲音，穿過長長的走廊，再反射回他的耳朵里，微弱地像母親疼痛時的呻吟。

趕來的護士止住了血，給陸永敏接上了心電圖。整個晚上，劉霆握著棉紗布不敢松手，他怕一松手，心電圖滴滴滴的聲音就停了。

一天以后，陸永敏睜開眼睛：“扶我起來，我想看看外面?！闭眍^太軟，劉霆用自己的身體倚住母親的后背。“看到了嗎？”“沒有。再高一點?！眲Ⅵ质沽艘稽c力?！翱吹搅恕！?/p>

窗外，是一棵香樟樹，冬天里，也并不落葉。“真漂亮?！蹦赣H說。

陸永敏終于活過來了。而劉霆的報道，還在持續(xù)發(fā)酵。

到了2007年，劉霆從全國521個推薦人中被層層篩選，和其中10人一起被選中成為第一屆全國孝老愛親道德模范。

頒獎詞寫著：大愛無聲。是你們，用人間的大愛，詮釋著生活的真諦；用人間的至孝，顯示著超越平凡的勇氣。無論天荒地老，無論滄海桑田，是你們的一顆顆赤子之心，見證了中華文明五千年血脈相隨的道義——向你們致敬！

他和其他52名全國道德模范、254名道德模范提名獎獲得者一起接受了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的接見。

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規(guī)模最大、規(guī)格最高、評選范圍最廣”的道德模范評選活動。浙江省只有兩個人最終入選，見義勇為的李學(xué)生已經(jīng)犧牲，他救穿越鐵軌的孩子，被飛馳的火車迎面撞飛。劉霆成了省內(nèi)唯一活著的楷模。劉霆覺得“自己像一個革命烈士?；钪牧沂俊?。

兩年后，“劉霆背母上大學(xué)”和司馬遷、魯迅等名人的故事一起，被編入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新二十四孝》，位列第十九位。

作為模范需要回饋社會，劉霆開始接到學(xué)校和企事業(yè)單位的邀請，宣講自己的事跡。掛著綢帶，坐在臺上，臺下是黑壓壓的統(tǒng)一制服的學(xué)生。

劉霆已經(jīng)不害怕對著話筒說話了，揚聲器能把他的聲音傳到最后一排聽眾的耳朵里。但講完之后的觀眾提問時間，他還是怕。

小孩子會好奇地問，“劉霆哥哥，你談過戀愛嗎？”或者大人會用祝福地口吻問，“你打算以后如何孝順?gòu)寢?？打算什么時候讓媽媽抱孫子呢？”

劉霆不想撒謊，又沒辦法把真實的想法說出來。他怕他的答案，會把他們嚇到。道德模范的綢帶壓在胸口，很悶。

劉霆覺得，這一年，像過完了一輩子。

秘密

日子還在繼續(xù)。

劉霆放下了母親，卻背起一個對他來說更沉重的負擔(dān)，那個叫“全國道德模范”。

“道德模范”劉霆，被塑造得完美、高大偉岸，涵蓋了很多人對孝子的想象。

劉霆一直覺得自己根本沒有資格成為模范?！澳切┖臀艺驹谂_上的都是幾十年如一日做公益，對社會有貢獻的。我沒有做這樣的事而且我也做不到，我只是照顧我媽媽。這個獎是從天而降的，但我沒有辦法去拒絕，我有什么資格去拒絕呢？”

劉霆覺得自己沒有資格，但他必須努力去做。因為做好這個模范，他才能獲得讓母親活下去的治療條件。

在他心里，藏著另一個他更在意的秘密。這個秘密，他只告訴過母親。

劉霆已經(jīng)想不起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女生是什么時候了，在他能打撈到的記憶中，自己從來就是個女孩子。

劉霆說，“上幼兒園的時候，我喜歡和女孩子一起玩，以為自己長大之后也會長出乳房。”在一張幼兒園的合照上，劉霆作為唯一的男生站在一排女生中間，毫無違和感。但他嘟著小嘴，并不快樂，因為他戴著領(lǐng)結(jié)，男孩的打扮。

小學(xué)開學(xué)后排隊，在男孩子的隊伍中，他局促不安，他覺得那是“世界上最生硬的劃分之一”。

在以后的年月里，這種不安一直伴隨著他。他試圖與身邊人分享快樂的做法，常常受到斥責(zé)、辱罵，因為那不符合男孩子的身份。

“他們一直以為我的想法錯了，好像這些都是我想出來的一樣?！眲Ⅵf。

他喜歡穿高跟鞋。大人讓他去買一瓶醬油，他理所當(dāng)然地穿上媽媽的白色尖角高跟鞋，“買東西是大人的行為，既然要扮演大人，就要穿高跟鞋?！?/p>

母親藏起了家中唯一的高跟鞋，之后只買平底鞋穿。這讓劉霆很傷心。他拿著在公園玩游戲機掙到的五元錢問陸永敏：媽媽，你可不可以用這個錢去買一雙高跟鞋？

他從小就喜歡打扮。有一次，他在去醫(yī)院看望生病的父親之前，特地讓姐姐給自己涂上指甲油，化好妝?！鞍炎约捍虬绲闷亮恋氖羌貏e開心的事情，我感到快樂，也希望能把這份快樂傳遞給父親。”他自己也被當(dāng)年的這個想法給逗樂了。結(jié)果當(dāng)然適得其反，他被父親臭罵一頓。

剛開始的時候，父親給他講道理。但劉霆的回應(yīng)是一貫的撒嬌。時間久了，父親看著這樣的兒子很泄氣，這樣嗲聲嗲氣的兒子長大之后也成不了大器。他因此和妻子吵架，因為“兒子是她生的”。

最讓劉霆頭疼的事情，是上男廁所。小學(xué)的時候，因為太像女孩子了，一走進男廁所，男孩們就起哄，“快看快看，劉霆也來了”。

后來劉霆就沒有在公開場合進過男廁。每次都趁快要上課的時候，去廁所門口瞄一眼，如果沒有人，就趕緊溜進蹲間鎖好門。只有在母親強行要求他去學(xué)習(xí)男生的那段時間，才冒險在有人的時候進去，但也不敢站著尿，那對他來說，“太別扭了”。

發(fā)育之后的一段時間，劉霆不敢照鏡子。他覺得自己像怪物，也非常討厭自己的生殖器官，“我怎么會長出這樣的東西來，覺得長錯了。那種感覺就像一個人被扔到海里學(xué)會游泳，說不出來的難受?！?/p>

臨近高考的時候，劉霆特別害怕?！爱厴I(yè)之后，男生當(dāng)男生去了，女生做女生去了。我該怎么辦？”但他沒有任何人可以訴說。三塊錢一盒的廉價磁帶和一臺作文比賽一等獎而獲得的收錄機，是他全部的精神陪伴。

劉霆所有這一切的癥狀，在心理學(xué)上稱為“易性癥”。一個人如果被診斷為“易性癥”，成人之后可以接受變性手術(shù)。他整個青春期，都籠罩在陰柔、娘娘腔，甚至“變態(tài)”的誤解之下。初中的時候，有同學(xué)喊他“人妖”。那時他不懂，人妖是什么意思？

害怕

即使作為一個正常人，劉霆也很難和真正的自己相處。成為模范后，這種相處變得更加不安。

每次站在領(lǐng)獎臺上，他都會問自己，是這次嗎？這個機會合適嗎？他們現(xiàn)在可以接受真實的我嗎？但每次，面對西裝革履的領(lǐng)導(dǎo)伸過來的手，他都只能怯懦地報以微笑。

剛開始接受采訪時，劉霆在屏幕上的形象就是他平時的樣子，中性的衣著，蓋過耳朵的中分頭，柔聲細語的嗓音，笑的時候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有些寄錢過來的好心人會在信封上寫“劉霆小姐”。

但隨著他名氣越來越大，工作人員試圖改造他，把快遮住眼睛的中分頭剪到板寸的長度，要求他在臺上大聲說話，像男人一樣走路。

劉霆很難受。他從小就抗拒剪頭發(fā)，及肩的頭發(fā)長度是他在外形上唯一能不動聲色地靠近女生的方式。難過的時候，他不愿意說話，他不知道怎么去解釋?！八麄兙鸵詾槲业锚勚篁湴亮恕！眲Ⅵf。

劉霆害怕說錯話。他思考問題的時間越來越長，或者索性就說感謝，感謝社會，感謝政府。感謝是不會錯的。

可慢慢地他發(fā)現(xiàn)，“一旦開始，就停不下來?！?/p>

“成為模范不是我能把握的，我好想擊碎這個形象。”

去北京接受頒獎之前，臨安市文明辦專門為劉霆準備了一身行頭。他試圖拒絕，被同行的一位女模范白了一眼，工作人員批評了他：你是個道德楷模，電視鏡頭播出去，成千上萬的人看著呢。站在臺上要有精神氣，要微笑，別一天到晚唯唯諾諾的。他站在鏡子前，看著白襯衫黑褲子的理了短發(fā)的男人，很陌生。

這是劉霆第一次正式穿男裝。

當(dāng)他再次穿著這身行頭，披著“道德模范”的綢帶站在央視的演播廳時，他以道德的名義，被所有人檢閱著。“但我腦中盤旋的是王菲的《天使》，王菲空靈的歌聲能讓我覺得好受些。”

劉霆說，那段時間，他不想看到任何關(guān)于自己的新聞。

在劉霆看來，一個人或者一件事有可取之處，別人自然會去追隨學(xué)習(xí)。但不能為了一件事，而強求別人成為一種模樣。

他試著慢慢妥協(xié)，接受這個外殼。

從北京回杭州的飛機上，劉霆哭了。“那個劉霆太完美了，我不知道哪一天能超越。做錯任何一件事情別人都會拿這個來壓我?！钡珓Ⅵ薜煤苄⌒?，小聲抽泣，不敢讓別人看到，因為“又怕被批評”。

“這不是道德模范該干的事兒”

勞國強第一次見到劉霆母子時曾經(jīng)在心里犯嘀咕，快二十歲的小伙子，還和媽媽擠在一張床上，合適么？

如果他真的是個兒子，自然是不合適的。但陸永敏在很早之前就知道，這個兒子，不太“正?！?。

那是2000年。一天她躺在床上休息，母子倆有一搭沒一搭聊學(xué)校的近況，劉霆蹦出一句，“我想告訴你，我真的是個女人。我騙不了自己。做變性手術(shù)是唯一彌補的辦法?！蹦悄晁?4歲。

母親試圖引導(dǎo)他：“做女人多苦多累，就算投胎做只狗都要做雄狗，你為什么會想去做女人？電視劇上，男主角知道自己喜歡的人是變性人，趕緊跑到廁所去吐。在這種小地方，你如果是個變性人，要怎么活下去？”

在醫(yī)院的時候好心人來探望，夸她福氣好，生了個“大孝子”，她擠出微笑，待人走后，她對劉霆說：“真是個兒子就好了。唉。誰知道你的苦？”

但陸永敏一直以為，劉霆做女人的想法是可以被改變的。

“有人問我，不讓劉霆變性，是不是怕劉霆不能結(jié)婚不能讓我抱孫子，不是。我是怕他后悔，怕他是一時興起，手術(shù)做了就再也回不去了?！彼f。

換腎手術(shù)之后，她的生活稍微可以自理，她開始勸劉霆，要不然你去試著和男生多呆一段時間，學(xué)習(xí)一下怎么做一個男人。

此時，劉霆終于回到普通的大學(xué)校園生活。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朋友。

從大一開學(xué)，他的生活就一直圍繞著母親在轉(zhuǎn)。

他感到孤獨。

而得了道德模范后，他知道自己做手術(shù)的希望也越來越渺茫。

曾經(jīng)，劉霆試著和生活做一次更大的妥協(xié)。

首先從走路坐姿和著裝學(xué)起，然后是改變思考的方式，然后也許交個女朋友。

但到第二步劉霆就卡住了。他學(xué)不會。他喪失了自己?！皩W(xué)習(xí)做男生對我來說就好像女孩子身上長滿了刺?！?/p>

這反而讓他更加堅定自己不是個男孩的信念。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再一次跟陸永敏提出要做手術(shù)。

母親還是勸阻，你知道我這條命是社會上的好心人給的。你要學(xué)會感恩。你去變性，就對不起學(xué)校對不起社會對不起幫助過我們的好心人。人家會說你劉霆走投無路了，才會想這么個下三濫的想法來吸引眼球。

劉霆不懂：“我想做手術(shù)并沒有傷害其他人。為什么對不起？”

母親指責(zé)他：“這不是道德模范該干的事兒！”

劉霆告訴陸永敏：“媽媽，道德模范要感恩社會。我必須成為我自己才能去做我想做的事。我連自己都做不好，怎么感恩？”

2008年冬天，母親打電話讓父親來一趟臨安。劉霆第一次和父親攤牌。父親緊繃著臉，吐出四個字：“要不要臉?。俊钡诙?，就走了。

而劉霆所能做的，就是守住他自認為的道德底線。有熱心人為劉霆上門做媒。女方家條件很好，有房有車。劉霆拒絕?！拔抑雷约菏裁辞闆r，不能去害人家女孩子。這不道德?！?/p>

劉霆認為，做自己，首先要做女人?！白寗e人認可我，做一個名正言順的女人，我才可以擔(dān)負起我的責(zé)任?！?h3>為誰活？

勞國強覺得，是外界的炒作會讓主人公心態(tài)上有落差?！皠Ⅵ€算好，但也有點過度自信了。我曾經(jīng)建議他留校做輔導(dǎo)員，或者去慈善機構(gòu)工作。他不甘心，想當(dāng)作家，想自己創(chuàng)業(yè)，都沒有結(jié)果。”

有三個月，劉霆到處應(yīng)聘都沒有消息，為了爭取一個機會，曾經(jīng)一個小時給用人單位打了三十多個電話。

一份設(shè)計公司的工作，有次劉霆打印出了差錯，上司因為他整個外形氣質(zhì)太過女性化，早已生厭，因為這件事沖他大發(fā)脾氣。

劉霆把生活的不如意都歸結(jié)為，不能做個完整的女人，他的靈魂沒辦法活在現(xiàn)在的肉體里。

那次事件成為導(dǎo)火索，讓劉霆越發(fā)覺得自己不適合這么憋屈地活著。他早就開始擔(dān)心三個月總共3700元的工資，無法養(yǎng)活媽媽，甚至自己。他決定辭職，用自己想活的方式做回自己。

每年年底，浙江省、杭州市、臨安市的文明辦都會登門探望，送上1萬元慰問金。其樂融融的照片會登在政府部門的網(wǎng)站上。劉霆覺得，他們好像是自己的第二任家長。去年，杭州市文明辦一次性幫助劉霆的母親補交了養(yǎng)老保險費，每個月可以領(lǐng)到1000元的養(yǎng)老金。

劉霆辭職之后，這些錢是家里唯一的經(jīng)濟來源。

陸永敏手術(shù)后需要終生服用排異藥物，她一直偷偷在減少藥量，但每個月的費用還是近千元。母子現(xiàn)在住的35平方米的公寓，在開發(fā)商經(jīng)理的擔(dān)保下，辦了三十年按揭，一個月還貸七百元。

沒錢的時候，劉霆就找朋友借。但劉霆的朋友并不多。

劉霆辭職回家之后，他依然會和母親搶著做家務(wù)，但常常呆坐半天，憋著，也不說話。

陸永敏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開始上網(wǎng)查資料，網(wǎng)上說懷孕期間孕婦的身體狀況會對胚胎的發(fā)育產(chǎn)生影響，她想起自己懷孕時期內(nèi)心壓抑，又是腎病患者，會不會是內(nèi)分泌失調(diào)，影響了孩子的胚胎？

她對劉霆說，我們?nèi)メt(yī)院吧，讓媽媽聽聽心理醫(yī)生怎么說，讓媽媽理解你。

劉霆一直覺得自己的心理比一般人健康，看心理醫(yī)生，浪費時間，又浪費錢，還有可能被誤診。但這一次，他同意了。他需要被證明。

診斷書上寫著：對自我性別自動不認同，異性認同感強烈。

心理醫(yī)生問了劉霆一個問題：你到底是為母親而活，為社會而活，還是為自己而活。如果為母親或者為社會而活，你還能堅持下去嗎？ 如果你為自己而活，建議從現(xiàn)在開始著女裝，也可以考慮手術(shù)的問題了。

劉霆今年28歲，他不想再堅持了。

從上?？赐晷睦磲t(yī)生回到家，正值圣誕，母親跪在床上流淚禱告，她需要她的決定得到上帝的允諾。

真正讓母親放下偏見去理解劉霆的，并不是醫(yī)生的建議，而是這些年來她和劉霆共同遭遇的生活。她說，“報紙上說劉霆的煎熬，背我，這些都不算什么。他心里最大的苦，一直都沒辦法說?！?/p>

今年5月，劉霆借小說宣布將變性以來，記者上門采訪，陸永敏聽到“變性”，依然心里會咯噔一下。但在那個35平方米的空間里，她無處躲閃?！皠Ⅵ皇亲冃?，他是個不太完整的女孩子，現(xiàn)在把本來的狀態(tài)恢復(fù)出來給大家看，他不是變性，是‘復(fù)性?！?/p>

任何一個愿意傾聽她說話的人，她都會把這個道理講一遍。為劉霆，也為了她自己。她對劉霆說，“媽媽說支持你，就永遠支持你?！?h3>“我們會好的”

從初中開始劉霆就有喜歡的男生，但都無疾而終。甚至因為自己的女孩子氣被那個男生嘲笑。他暗戀，然后失戀。經(jīng)歷了三次。終于明白自己這樣的人不可能和普通人一樣收獲愛情。

劉霆說，“我那個時候死死拽住我媽媽，是因為我覺得我媽媽不應(yīng)該死。女人應(yīng)該有自己的幸福生活。我的生活中找不到特別好的男人，希望她要活著，她活著對我來說一種希望。那種想法強烈。”

劉霆從小喜歡看瓊瑤劇，電視劇里的女主角經(jīng)過很多辛苦，總是能找到自己的幸福。小時候，他就喜歡把自己設(shè)定為戲里的女主角。

今年5月，劉霆完成了小說。這一次，他主動聯(lián)系媒體。先從省內(nèi)的媒體開始，一家一家找過去?！拔蚁胝埬銈儙椭?，但請你們做好心理準備。我需要做變性手術(shù)?！?/p>

經(jīng)過這些年的歷練，他不再害羞。能一口氣說完一段邏輯清晰目的明確的句子。

他的回答也不再反復(fù)無常。有或者沒有，斬釘截鐵，迅速作答。但因為太堅定，有時候連他自己都分不清，那些句子是用來說服別人的，還是用來說服自己的。

為什么這次要主動找媒體曝光自己？

“因為當(dāng)初是他們把我報道出來塑造成那個‘劉霆的，解鈴還是系鈴人，所以我要找他們?！?/p>

“因為我不想偷偷摸摸把手術(shù)做了，這樣對社會上關(guān)心我的人不負責(zé)任。我沒有錯，為什么不能站出來？”

“我的自傳書，寫了我的整個人生經(jīng)歷，我希望別人能夠通過讀這本書來重新認識變性人，也希望幫助更多和自己一樣的人得到社會的理解?！?/p>

劉霆給出了很多版本的答案。也許這些他都真的想過。

但這一次，媒體的反應(yīng)并不熱情。

“一開始說沒有問題，后來告訴我需要考慮考慮，再后來就沒有消息了。次數(shù)多了，我也不好意思打電話去問?！眲Ⅵf。

一個月后，一篇配發(fā)照片的報道把陸永敏嚇了一跳，“太不能接受了”。照片上，劉霆坐在床上，背對鏡頭上身只穿胸罩。

陸永敏不會用電腦，讓劉霆打開評論頁面給她看。劉霆就挑些好的，不那么刺眼的。她看了寬心了些。

很快，不止媒體，整容醫(yī)院、經(jīng)紀公司，同性戀、變性人，有200多個人加了劉霆的微信，QQ群已經(jīng)滿員了，他正打算再申請一個。

有十多個跟劉霆情況相似的“易性癥”患者找他傾訴，大都是父母不支持，身邊的人歧視，沒錢做手術(shù)。“他們佩服我愿意這么勇敢地站出來?！?/p>

也有同性戀，有些男同性戀一上來就單刀直入：做男人有什么不好？為什么要閹割自己去做女人？

“我跟他們不一樣。”劉霆說?！澳切┩詰龠€是會有男性的生理反應(yīng)。但我從來沒有?！?/p>

劉霆過去的老板知道他要變性的消息并不吃驚，但有一絲憂慮?！八降紫缕鋵嵱杏懻撨^他的問題。但不管他是男是女，首先要掌握生存的技能。做手術(shù)只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以劉霆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即使成為女性，也只能是生活中的林妹妹。但生活很真也很殘酷?！?/p>

騙子也找上門來，是個完成變性手術(shù)后在演藝圈小有露臉的反串演員，在百度百科上有光鮮靚麗的履歷。他告訴劉霆，他能幫他聯(lián)系醫(yī)院做手術(shù)，找代言，進演藝圈。劉霆信了，他向往演戲唱歌做明星，他簽下了那份演藝代理協(xié)議。

幸好那個騙子太懶，合同是從網(wǎng)上直接復(fù)制粘貼的，沒有法律效力，劉霆驚嚇得好幾天睡不著覺，找律師咨詢完依舊不太安神。

也有整形醫(yī)院主動邀約。劉霆和院長視頻溝通完，終于對變性手術(shù)的整個流程有所了解。手術(shù)分為可逆和不可逆兩個步驟。怕有人會后悔。

“能不能直接做不可逆的？” 劉霆倚在門邊，喝了口水。

手術(shù)會有風(fēng)險，而且需要終生服激素，怕嗎？“不怕。不做手術(shù)，我就沒有活在自己里面。即使我以后都穿女裝扮女人，但我死后赤身裸體，依然是一個男人的身體，我不愿意。我想成為一個完整的女人。”

結(jié)束的時候，院長對他說，“希望你能早日了了這塊心病。”幾乎是下意識的，劉霆反駁他，“是心愿，不是心病。我沒有病。”

陸永敏給劉霆買了條裙子，是之前劉霆看上的。她并沒有劉霆那么開心，她坐著，朝窗外呆望了好久?！拔覔?dān)心他做手術(shù)后被人家看不起?！?/p>

劉霆有一本綠色封面的筆記本，詳細地記錄著他收到的每一筆捐款。他寫道：截止2006年3月3日下午止，共計捐款258，243.84元，即二十五萬八千二百四十三元八角四分。劉霆說，“我不太希望別人幫助我，但是當(dāng)時為了幫助我媽媽治病，沒辦法。我也不會一筆一筆把錢還回去，但我總能找到一種方式來感謝他們。”

劉霆設(shè)想自己會成為一個比較成功的人，做一些公益，傳遞愛心。

他希望自己的成功從長篇自傳小說開始。

劉霆手指細長，因為太瘦的緣故，手背青筋突起，10寸的筆記本電腦有點陳舊，在他手里像個玩具。20萬字自傳體小說，就是在這個“玩具” 上敲打出來的。

這一年，劉霆大部分的時間都呆在家里。偶爾被邀請去演講。雖然事情已經(jīng)過去七年，但光環(huán)還在。但在他公開手術(shù)的事情后，很多邀請方都表示“需要重新考慮一下”。

劉霆對他的小說抱有非常大的期待。他在自序中寫：“我寫電影小說，愿望是有好導(dǎo)演能相中這本書，也能相中我，因為我在自編的時候已經(jīng)考慮到自演。我覺得自己在寫作的時候是表演著的，我打著文字，會毫不避諱地期待著《我們會好的》能叫好又叫座，就像著名編劇李碧華在創(chuàng)作時那樣想象著?！?/p>

在作者一欄，他寫下：劉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