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文 慧
宋代社會在多方面顯露出不同于前代的特色,在社會風氣方面,因訴訟顯著增多而出現(xiàn)了“好訟”現(xiàn)象。對這一現(xiàn)象的研究和解釋是我們理解唐宋時期社會變遷的一扇窗戶,引起了學界相當?shù)呐d趣,成果頗豐。其中,較有代表性的有日本學者赤城隆治《南宋期の訴訟について——“健訟”と地方官》、陳智超《宋代的書鋪與訟師》、劉馨珺《南宋獄訟判決文書中的“健訟之徒”》、許懷林《宋代民風好訟的成因分析》、牛杰《宋代好訟之風產生原因再思考——以鄉(xiāng)村司法機制為中心》及郭東旭等著《宋代民間法律生活研究》的相關章節(jié)①赤城隆治文載《史潮》新16,1985年。此文得劉馨珺先生惠賜,謹此致謝。陳智超文(原載《劉子健博士頌壽紀念宋史研究論集》,京都:同朋舍,1989年)收入氏著《宋史十二講》,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0年。劉馨珺文(原刊《中國歷史學會史學集刊》第33期,2000年)載宋史座談會主編:《宋史研究集》第31輯,臺北:蘭臺出版社,2001年。許懷林文載《宜春學院學報》2002年第1期。牛杰文載《保定師范專科學校學報》2006年第1期。郭東旭等著:《宋代民間法律生活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目前來看,研究關注的重點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通過對健訟主體的研究以揭示其對基層社會的影響以及官員對此的態(tài)度;二是從社會經(jīng)濟、基層調控及民眾權利意識的角度對宋代出現(xiàn)好訟之風進行結構上的解釋。
已有的研究有助于我們理解宋代社會風氣與唐宋社會轉型之間的關系。然而,細繹史料,筆者仍不免生出些許疑惑:所謂的“好訟”、“健訟”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基層社會訴訟的真實情況?對于宋代,尤其是南宋存留文獻中所出現(xiàn)的大量“好訟”、“健訟”、“喜訟”、“嚚訟”等記敘該如何解析?或許我們應該回到問題的原點,從文本出發(fā),考察南宋時期“好訟”的范圍有多大,到底是哪些人“好訟”。在對“好訟”現(xiàn)象有了整體把握與初步判斷之后,再來討論其產生的原因。故本文擬從文本、現(xiàn)實及觀念三個層次入手考察南宋時期的“好訟”現(xiàn)象,并從三者關系角度解析其成因。
宋代文獻在記述一地民風或對個人的訴訟行為進行評價時,除常用到的“好訟”一詞外,也多用“健訟”、“喜訟”、“嚚訟”、“終訟”等詞匯?!昂迷A”、“喜訟”可作同義,形容這二者一般用“嚚訟”、“終訟”、“健訟”。洪邁認為,“健訟”是童蒙入學之初,老師點句錯誤所致,后以訛傳訛而流傳開來。他說:“凡謂頑民好訟者曰‘嚚訟’、曰‘終訟’可也?!辈⒁S庭堅《江西道院賦》“細民險而健,以終訟為能。筠獨不嚚于訟”為證*洪邁:《健訟之誤》,孔凡禮點校:《容齋隨筆》四筆卷9,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741頁。。不管洪邁的結論如何,“健訟”在南宋時已成為一個約定俗成的詞,并在明清時期繼續(xù)廣泛使用?!皣ㄔA”即奸詐好訟,“嚚”訓為言不忠信*孫星衍撰,陳抗、盛冬鈴點校:《尚書今古文注疏》,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4頁。。“終訟”由《訟》卦卦辭引申而得,常用來形容心險而行健并以此為能者之狀*李道平撰,潘雨廷點校:《周易集解纂疏》,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119—120頁。。以上諸詞之外,也有用到“囂訟”、“頑訟”的情況,所表達的意義類“健訟”、“嚚訟”,但使用頻率并不高*“囂”與“嚚”字形相近,在傳寫中存在因版本不同而用字不同的情況,是否訛誤尚不能遽斷。如四庫全書本《象山集》卷11《與李宰》作“囂訟”(影印《文津閣四庫全書》第386冊,第431頁);點校本《陸九淵集》卷11《與李宰》則作“嚚訟”(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48頁)。《宋集珍本叢刊》所收《象山先生文集》中,明正德刻本作“囂訟”(第64冊,第4頁);明成化刻本作“嚚訟”(第63冊,第599頁)。。
宋代文獻在講某地“好訟”時,往往含有兩個層面的意義:一為該地訟案數(shù)量多;二為該地民眾習常訴訟,即民風意義上的好訟。循著這兩條線索追溯,經(jīng)檢索,“好訟”、“喜訟”、“健訟”諸詞極少見于宋以前的文獻中*《文獻通考》在講到相州風俗時說:“自北齊之滅,衣冠士人多遷關內,唯伎巧商販及樂戶移實郡郭,由是人情險诐,至今好訟?!币婑R端臨:《文獻通考》卷316《輿地考·相州》,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477頁。此段并非引自文獻,語出馬端臨,“至今”一詞當理解為自北齊至于元,雖也講到宋以前相州好訟,但不能視作宋以前的用語習慣。?!端囄念惥邸分小昂迷A”一詞當理解為學者好爭辯,與司法意義上的訴訟無關*“《魏名臣奏》曰:蔣濟奏:‘學者不恭肅,慢師酗酒好訟,罰飲水三升。’”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卷38《禮部·學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692頁。。在談論司法意義上的訴訟時,宋以前的文獻常用“爭訟”一詞,諸如:“(西漢時)潁川好爭訟分異?!?《漢書》卷28下《地理志》,北京:中華書局點校本,1962年,第1654頁?!?隋時豫章郡)俗少爭訟,而尚歌舞?!?《隋書》卷31《地理志》,北京:中華書局點校本,1973年,第887頁。“(唐代吉)州踞西山之上源,深入水鄉(xiāng),差接閩嶺,故其人心陰狡,俗上爭訟?!?馮牢:《唐故銀青光祿大夫工部尚書致仕上柱國樂安縣開國男食邑五百戶孫府君墓志銘》,周紹良主編:《唐代墓志匯編》大中054號,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290頁。此條材料見示并轉引自雷聞:《牓文與唐代政令的傳布》,《唐研究》第19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48頁?!?后唐)時鄴都繁富為天下之冠,而土俗獷悍,民多爭訟?!?《舊五代史》卷75《晉書·高祖紀》,北京:中華書局點校本,1976年,第981頁。從用語習慣來看,宋以前的文獻更常見的是用“多”(“好”、“上”)或“少”來修飾“爭訟”,以表達訟案量的多或寡、民風醇厚或好訟。然而即使此種意義上的表述,在眾多關于“爭訟”的記載中也不多見,最常見的語境是對地方官處理爭訟個案能力的敘述,或者對其教化能力及德政的體現(xiàn),并不易判別出訟案量或民風情況。
宋代開始,尤其是南宋,“好訟”、“喜訟”、“健訟”等詞屢見于正史、奏議、筆記、文集中,與宋之前的情況形成很大反差。個中原因,雖不能排除各歷史時期存世文獻數(shù)量影響這一因素,但從用語習慣、詞語在語境中所表達的意義及其背后所展現(xiàn)的意蘊而言,我們可以清晰地感知宋與宋以前社會及士人觀念的明顯不同。
中晚唐以來,經(jīng)濟的發(fā)展及經(jīng)濟關系的變化使得民間社會糾紛日益增多。北宋時已有文獻在記載地方民風時出現(xiàn)“好訟”評價*如韓琦為其三兄韓琚所撰行狀中有“虔民輕狡好訟”之語,見韓琦:《三兄司封行狀》,《安陽集》卷46,《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第85冊,第470頁。又蘇轍所撰《吳革江西運判》的制詞中有“江西地薄民貧,崄而好訟”之語。見蘇轍著,曾棗莊、馬德富校點:《欒城集》卷2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594頁。恕不贅舉。總體觀之,北宋時期也以南方地區(qū)的“好訟”記錄居多。。然綜觀文獻,南北宋時期的“好訟”風氣卻不可等量齊觀,單就南方地區(qū)而言,南宋“好訟”之風在地域范圍以及案件數(shù)量上都超出北宋。且有《名公書判清明集》*《名公書判清明集》,北京:中華書局點校本,1987年。這樣一部可作訴訟檔案分析的史料留存,為我們細致考察南宋基層社會訴訟情況提供了豐富而生動的材料。
《宋史·地理志》在敘述各地風俗人情時講到京東路的登、萊、高密三州縣,江南東、西路,荊湖南路潭州、衡州以及福建路人民好訟??梢钥闯?,南方地區(qū)好訟風氣的范圍較北方廣得多。潭州、衡州與福建路人民因田土糾紛而好訟,江南路的好訟則是風氣、性格使然?!端问贰さ乩碇尽返臄⑹鍪窃藢λ未鞯孛耧L的一個概觀,抓住了特點和重點,但也失之籠統(tǒng)且不夠全面。從宋人記述來看:江南路并非闔境好訟,主要集中在西路的洪州(隆興府)、贛州、撫州、吉州、袁州和東路的寧國府、徽州、饒州。西路的筠州(瑞州)便獨不嚚于訟,東路的建鄴、當涂“其民務本而少爭”*程珌:《代賀蘇提刑》,《程端明公洺水集》卷20,《宋集珍本叢刊》第71冊,第183頁。。福建路亦然,好訟風氣顯著的是建寧府、福州、泉州及邵武軍。在宋人對當時民風的觀察中,兩浙路的臨安府、溫州、處州也見好訟之風。臨安府治前的州橋俗名“懊來橋”,“蓋因到訟庭者,到此心已悔也,故以此名呼之”*吳自牧:《小西河橋道》,《夢粱錄》卷7,孟元老等著:《東京夢華錄》(外四種),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6年,第186頁。。惟訟者多來而復返,方會為州橋起這樣一個俗名。
需要指出的是,對于文獻中出現(xiàn)的某地好訟,應視為因典型性而產生的一種印象,不能絕對肯定為客觀上的普遍性。如沈括和周密都說過“江西人好訟”,其語境是基于訟學而談,又都是傳聞之語*沈括著,胡道靜校證:《夢溪筆談校證》卷25,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807頁。周密:《訟學業(yè)觜社》,吳企明點校:《癸辛雜識》續(xù)集上,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159頁。。江西有些地方就安靜少訟。綜觀史料中出現(xiàn)的好訟地區(qū),可以說一般情況下,平原地區(qū)多訟而山區(qū)少訟,交通發(fā)達地區(qū)多訟而偏遠地區(qū)少訟,經(jīng)濟發(fā)達、人口繁盛之地多訟而落后民寡地區(qū)少訟,靠近州縣的近郊多訟而僻遠的鄉(xiāng)村少訟。宋代官箴書《州縣提綱》說道:“良善之民,生居山野。入城市而駭,入官府而怵?!?不著撰人:《通愚民之情》,《州縣提綱》卷2,影印《文津閣四庫全書》第199冊,第745頁。僻遠鄉(xiāng)村之民既要忙于生計,又因少見世面而存懼訟心理,其少訟安靜在情理之中。
再對照《名公書判清明集》,一些書判也明確指出了南宋的“好訟”區(qū)域,茲列一簡表以見其概:
表1 《名公書判清明集》中所見“好訟”地區(qū)
文集中所言好訟地區(qū),有的屬作者聽聞,并非親歷。而《名公書判清明集》中名公所言,因其都有作邑經(jīng)歷,故可信度更高。饒州、袁州、建寧府及湖湘的“好訟”屢見諸時人文集,在《名公書判清明集》中得以再次印證。從上表來看,饒、信兩州的好訟比較典型,同時為兩人所提及;浙右的好訟也較為普遍;此外,浙東婺州東陽、衢州西安詞訟也較多。那么在士大夫的筆下,好訟者究竟是些什么人,又是何種情況導致了好訟的發(fā)生?
劉馨珺統(tǒng)計了《名公書判清明集》中出現(xiàn)“健訟”一詞的判決文書,認為“對于審判的官員而言,好打官司者大概是仗恃豪富的頑民,或是從中謀利生事的嘩徒”。他們具有一些共同的“能耐”:熟悉(最低程度上有所了解)獄訟程序,有一定的經(jīng)濟實力或知識能力,與官府胥吏及地方豪強淵源匪淺*劉馨珺:《明鏡高懸:南宋縣衙的獄訟》,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16—228頁。?!睹珪星迕骷分谐擞涊d這些“健訟”者外,還有記載一些“囂訟”、“頑嚚”之人。與健訟者一樣,他們在訴訟活動中的種種表現(xiàn),構成了審判者眼中的好訟形象。
《名公書判清明集》“限田外合計產應役”案中,王昌老本被選差入役,卻糾陳坦應役,案件反復幾次,最后章都運認定王昌老顯是健訟,押下本縣入役。章都運查明事實,以王昌老是經(jīng)由正當程序(知、佐聚廳選差)的合該入役人員,“究其(王昌老)詞說,大抵枝蔓引援,不合人情”*關宰瑨:《限田外合計產應役》,《名公書判清明集》卷3,北京:中華書局點校本,1987年,第80頁。,由此認定王昌老健訟。審判中,當事人言辭往往是判斷好訟與否的一個直觀“證據(jù)”。為求勝訟,好訟之人會夸大事實,或以虛為實,甚至于誣告、捏造,故有“嚚訟”之謂,有經(jīng)驗的官員對此深有體會。黃榦說道:“健訟之人,凡欲興訴,多是裝飾虛詞。”*黃榦:《申轉運司為追逮漢川縣吏及市民事》,《勉齋先生黃文肅公文集》卷31,《宋集珍本叢刊》第68冊,第66頁。他以江西一地為例:“斫一墳木,則以發(fā)塚訴。男女爭競,則以強奸訴。指道旁病死之人為被殺。指夜半穿窬之人為強盜。如此之類,不一而足。”*黃榦:《復江西漕楊通老楫》,《勉齋先生黃文肅公文集》卷4,《宋集珍本叢刊》第67冊,第579頁。由于嚚訟者擅于瀾翻其詞,在審判中可撼動一時之聽,進而影響審判結果的公正,甚至可能造成冤案。因此對他們的警覺尤為必要,并由此形成了官箴*不著撰人:《誣告結反坐》,《州縣提綱》卷2,影印《文津閣四庫全書》第199冊,第745頁。。
言辭之外,若經(jīng)常出入官府把持長短或翻騰越訴也會被目為好訟。自稱前學生的李邊初以現(xiàn)錢120貫將田典賣予唐仲照,后欲以現(xiàn)錢50貫、官會65貫贖回。唐仲照持現(xiàn)錢典現(xiàn)錢贖之說不肯退業(yè),李邊遂以減落會價為詞將唐訴至官府。此訟長達九年,經(jīng)縣經(jīng)臺,復又經(jīng)州。胡穎披覽案卷,從李邊供吐之詞(曰減落會價有違圣旨)察覺到他不但想昏賴典主,“直欲把持官司”,使得官司明知其非而不敢加罪,冤屈的典主也窒礙不敢爭。結合李邊在訴訟中的種種表現(xiàn),再驗之輿論,胡穎斷定他是一個“老奸巨猾,習于珥筆”的健訟之徒*胡穎:《典買田業(yè)合照當來交易或見錢或錢會中半收贖》,《名公書判清明集》卷9,第311—313頁。。
越訴是好訟者擅用的手段之一。一旦預測到結果不利于自己,不待初審完畢,輒翻騰越訴,以此擾亂審判達到勝訴目的。袁說友在上朝廷的札子中講道:“今之民訟,外有州縣、監(jiān)司,內有六部、臺、省,各有次第,不可驀越。而頑民健訟,視官府如兒戲,自縣而之監(jiān)司,自州而之臺部,此猶其小者耳。今州縣未畢,越去監(jiān)司、臺部,徑訴都省,以至攔馬叫號,無所不有。”*袁說友:《體權札子》,《東塘集》卷10,《宋集珍本叢刊》第64冊,第336頁。
越訴之外,翻騰諸司亦為好訟者常用手段。胡穎審理的一案中,曾仕珍父子未及倉司結斷而遽經(jīng)漕司;漕司方為索案,而又經(jīng)帥司;帥司方為行下,而又經(jīng)憲司??芍^遍歷諸司,簡直將官府玩于股掌之上*胡穎:《侵用已檢校財產論如擅支朝廷封樁物法》,《名公書判清明集》卷8,第280—281頁。。
健訟之人擅于利用司法程序漏洞的同時,還會結托形勢、豪強施加壓力,干擾訴訟。為此,基層官員不勝其擾,承受著可能被上司(主要是監(jiān)司)誤解的壓力*這種情況可能較為普遍。事見徐松:《宋會要輯稿》刑法2之131,嘉泰元年二月十七日臣僚奏言,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第6561頁。。張元幹在代洪仲本寫給徐漕的陳情書中指出,福州的侯官縣“戶口星散,最號多事。聽覽貴審,而決遣未竟輒越訴矣,其好訟如此。且喜請求于形勢家,名曰‘關節(jié)’。將一切拒之歟,則為縣令者未免遭謗,所謗忽起于無根,雖辯士不能自解也。某于斯惴惴焉”*張元幹:《代洪仲本上徐漕書》,《蘆川歸來集》卷8,影印《文津閣四庫全書》第379冊,第794頁。。
上引官方的描述為我們界定好訟者提供了一些客觀標準,如以勝訟為追求,一定程度上熟悉并能利用司法程序的漏洞,頻繁出入官府,甚至干預司法。通過歸納好訟者的形象,官員對其身份也形成了體認?!吨菘h提綱》指出,鄉(xiāng)間“不務農業(yè)、專事健訟者,欺其(按,安分的良民)善懦,往往搜求其短,誣告挾賂”*不著撰人:《告訐必懲》,《州縣提綱》卷2,影印《文津閣四庫全書》第199冊,第746頁。。所謂“不務農業(yè)、專事健訟者”主要是三類人:一為鄉(xiāng)間豪民,他們?yōu)榱⑼褟姡载攧萘枞?,一旦見忤,或以暴力手段使人屈服,或揭發(fā)人私隱告官*晁補之:《右通直郎楊君墓志銘》,《雞肋集》卷68,影印《文津閣四庫全書》第374冊,第91—92頁。。又通過“扶持資給,賕賄營謀”達到勝訟逞威之目的,而有時他們可能與訟案并無關涉*佚名:《資給人誣告》,《名公書判清明集》卷13,第489頁。此類案件還有同卷之《資給告訐》、《資給誣告人以殺人之罪》、《教令誣訴致死公事》等,此不贅舉。。一為被稱作“浮浪”、“游手”之人,他們通常不以財力見長,只是鄉(xiāng)間或坊郭間的一些無賴破落戶,以興訟謀利,故“平時惟恐無以挾持良民之長短”*王炎:《上林鄂州書》,《雙溪文集》卷11,《宋集珍本叢刊》第63冊,第151頁。。再有就是劉馨珺文中所舉之專事訴訟的嘩徒。他們以教唆詞訟為能,具有嗜利的共性,成分較為復雜。陳淳說他們:
長于詞理,熟公門事體淺深,識案分人物高下,專教人詞訟為料理公事,利于解貫頭錢為活家計。凡有詞訟者必倚之為盟主,謂之主人頭。此其人或是貢士,或是國士生,或進士困于場屋者,或勢家子弟、宗族或宗室之不羈者,或斷罷公吏,或破落門戶等人,皆于影下教唆。*陳淳:《上傅寺丞論民間利病六條》,《北溪先生大全文集》卷47,《宋集珍本叢刊》第70冊,第271頁。
陳淳所言均能得證于《名公書判清明集》。豪民、游手及嘩徒在身份上常常有所重合,尤其是游手和嘩徒。這些人常常與公吏交結,把持訴訟,煩紊訟庭,官司不勝其擾。
以豪民、游手、嘩徒為主體的“專事健訟者”,動輒提起告訴是為了利用法律的權威謀求不正當利益,在地方社會樹立、維持威權。因此,他們不以衙門為畏,反借以為用,極大地影響了地方秩序并造成司法資源的浪費。“專事健訟者”被官府視為好訟之徒,當無爭議。然而,史料的復雜性在于同一語詞所指稱的情況存在差異。在眾多關于好訟的記載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不少為追求正當利益而表現(xiàn)出某些“好訟”特征的人也被官府目為好訟者。而官府對這兩種“好訟者”抱持不同的態(tài)度,對于前者深惡痛絕并加以堅決打擊,但對后者,不乏理性卻情感復雜。鑒于司法實踐中,這類“好訟者”所引發(fā)的訟案量為數(shù)不少,故對此類“好訟”現(xiàn)象的分析將有助于我們認識南宋社會“好訟”背后的真相。
宋代訴訟量大增、民風好訟的原因,目前學界的研究主要可以歸納為如下幾點:經(jīng)濟發(fā)展導致地區(qū)性(尤其江南、福建)人地矛盾突出;統(tǒng)治階級的壓榨以及公吏的腐?。换鶎铀痉C制(宗族、鄉(xiāng)里組織)薄弱以致不能及時疏導糾紛;教育文化水平的提高促進民眾權利意識的“覺醒”。這些旁觀者視角下的結構性分析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好訟”的基礎性原因,卻容易忽略歷史的復雜多樣,有些結論可以說是傳統(tǒng)中國社會的“共性”,恐非宋代所獨有。在結構性分析的基礎上,輔以考察宋人對其所處時代的觀感與討論,會有助于我們區(qū)分文本和現(xiàn)實的差異,對南宋“好訟”現(xiàn)象的程度、發(fā)生的認識論原因作出更審慎的考量。
“好訟”現(xiàn)象出現(xiàn)大體因為客觀上該地訟案量多,或民眾習于以訴訟解決紛爭??紤]到宋代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以及南宋人口與資源矛盾的突出性,糾紛增多、訟案量增加實屬社會發(fā)展之必然。文本中,士大夫對于“好訟”現(xiàn)象的評述大多情況下暗含批評的態(tài)度,指向的正是風氣意義上的“好訟”以及動輒成訟的好訟者。如前文所述,被官府稱為好訟者的主要是兩類人:第一種是以謀利、逞威為目的的“專事健訟者”,他們是地方政府懲治的對象。從“《名公書判清明集》中所見‘好訟’地區(qū)”一表中,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九項中有六項都屬“懲惡門”。所謂“懲惡”,其對象正是引發(fā)當?shù)睾迷A風氣及獄訟繁多的豪橫、游手、嘩徒等人。在名公們看來,“好訟”薄風的出現(xiàn),與此類人干系極大。第二種是被冠以“好訟”、“嚚訟”之名卻有正當合理訴求的訴訟者。如在“叔侄爭”案中,為從叔侄的盛榮與盛友能因貧富及周給問題嫌隙日久,盛榮以盛友能包占古路、侵占祖墓及強占竹地、桑地四事訟于官府。此案自縣而府,連年不決。經(jīng)吳革詳察案卷,發(fā)現(xiàn)盛榮所訴四事中前兩事實屬虛妄,而占竹地、桑地二事,因審判中官府缺少了追索書證(兩家契照)、追問相關人證(友能、友聞)及令面對的必要程序,導致盛榮囂訟不已。后經(jīng)查明,桑地果為盛榮侄友聞盜賣與友能,竹地則是友能影帶包占。最終吳革判決桑地歸友能管業(yè),監(jiān)友聞還價與盛榮;竹地按分書標釘界至,作兩分管業(yè),維護了盛榮的利益。審理中,吳革雖注意到了盛榮好訟背后正當?shù)睦嬖V求,但仍視他為“囂訟”之人。吳革認為盛榮囂訟的原因除官府在審判過程中確有瑕疵外,主要在于“小人陳詞,往往借實翼虛,張大其事,以動官司之聽”*吳革:《叔侄爭》,《名公書判清明集》卷6,第190頁。。從書判行文中也可以看出,吳革一方面支持當事人的合理訴求,另一方面又對其嚚訟行為持貶斥態(tài)度。
就行為而言,盛榮確實符合“好訟”的某些特征,但他與“專事健訟者”也有明顯的區(qū)別,即有正當?shù)睦嬖V求,造成的社會不良影響也較小。吳革顯然注意到了這一點,才會有對官府之失的理性認識。實際上,類似盛榮這樣的“好訟者”并不少見,在數(shù)量上可能要遠超“專事健訟者”。因此,有必要對這一類被冠以“好訟”之評案件發(fā)生的原因進行更為細致的分析。
關于好訟與官府之失兩者間的關系,范應鈴在“漕司送下互爭田產”案中說得很明白:
嘗謂鄉(xiāng)民持訟,或至更歷年深,屢斷不從,固多頑嚚,意圖終訟,亦有失在官府,適以起爭。如事涉戶昏,不照田令,不合人情,遍經(jīng)諸司,乃情不獲已,未可以一概論。*范應鈴:《漕司送下互爭田產》,《名公書判清明集》卷4,第120,121—122頁。
該案中,黃子真與余炎所爭田產在其父、祖輩間兩易其手,余炎以盜買主親鄰收贖,黃子真以祖產(墓田)為由主張不應問親鄰。案件由縣及州,下僉廳、入州院、送法官,均以親鄰說作違法交易,令黃子真受錢退業(yè)。范應鈴認為前判均未理解法意,“墓田之與親鄰兩項,俱為當問,然以親鄰者,其意在產業(yè),以墓田者,其意在祖宗。今舍墓田,而主親鄰,是重其所輕,而輕其所重,殊乖法意”。并說余炎平白爭占,固為強橫,“而使累年交訟,紊煩上司,失在州縣,民戶所不足責”③范應鈴:《漕司送下互爭田產》,《名公書判清明集》卷4,第120,121—122頁。。
州縣之失并不限于聽審程序上的瑕疵或審判者不詳法意,有時屬于行政舉措失當。黃震就說:“當職自交割后四五十日之間,已判過吉州不切公事七八百件。今住司人來尚復有之,豈真吉州人之健訟,亦本司舊弊輕易泛受誤人于多訟之地耳。”*黃震:《又再榜諭吉州詞訴》,《黃氏日鈔》卷79,影印《文津閣四庫全書》第235冊,第559頁?!氨舅九f弊”是什么,黃震并未言明,我們或可從其他史料中找到一些旁證作參考。王炎《上林鄂州書》說當?shù)卣姓T流民,“民之占田者往往廣作四至,侵耕冒佃。故租賦不均而爭訟不息”。林鄂州因此“請諸朝,立為三月之期,而使民自陳。占田之多而不自陳,與自陳而不實不盡,則告者得田。浮浪之(人)而告焉,不得田而得賞”*王炎:《上林鄂州書》,《雙溪文集》卷11,《宋集珍本叢刊》第63冊,第150頁。。林鄂州本意是為利民而求息訟,結果告訐之門大開反而助長了好訟之風。真德秀在《咨目呈兩通判及職曹官》中勉諭同僚為民去十害,其中一項乃“招引告訐”*真德秀:《咨目呈兩通判及職曹官》,《名公書判清明集》卷1,第2—3頁。??梢娔纤螘r地方官府招引告訐恐非個別現(xiàn)象,有識見的士大夫敏銳地意識到此舉會惡化風俗、導致好訟。元代時江西官府嘗倡告訐,蘇天爵批評道:“江西民固好訟,亦由官吏倡之,因逗撓為利?!?蘇天爵:《故嘉議大夫江西湖東道肅政廉訪使董公行狀》,陳高華、孟繁清點校:《滋溪文稿》卷23,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389頁。
翻檢《名公書判清明集》歸類分析的話,好訟主要頻發(fā)于戶婚及賦役兩類案件*《名公書判清明集》按照官吏、賦役、文事、戶婚、人倫、人品、懲惡,將書判歸編入門,其下又細分為97類。編者選編意圖是以“清明”為標準,供為官者判案作參考。(參《名公書判清明集》附錄7;陳智超《宋史研究的珍貴史料——明刻本〈名公書判清明集〉介紹》,第663頁)這種門類劃分方式反映了當時人對訴訟案件該如何歸類的認識,但就案件性質而言,門類間有交叉重疊情況,后三門中的不少案件其實可以歸入賦役、戶婚中。本文不擬采用現(xiàn)代法學的分類概念(民事案件、行政案件、刑事案件),就以時人的語匯進行討論。。除了健訟者有意挑起的訴訟及地方政府政策失當引發(fā)的爭訟外,一般情況下訴訟緣何而發(fā),地方官還有如下認識:
1.小民無知。宋代社會教育推廣雖較前代有很大進步,但廣大鄉(xiāng)村居民的受教育水平恐怕不宜估計過高。這些民眾在士大夫看來,因沒有受到儒家教育的浸潤,容易為利益驅使而提出告訴,實屬無知小民?!睹珪星迕骷酚涊d了不少“無知小民”當訴主的案件,茲舉一例加以說明。錢居茂、居洪為已分家三十年的兄弟。居茂之婿牛大同將其母葬于居茂所有之山,引起居洪之子孝良的論訴。孝良以牛大同偽作居茂遺囑,強占山地為詞,自縣及府訴訟不已。吳革經(jīng)察認為遺囑并無可疑,且居茂的直系親屬汪氏(妻)、孝忠(子)無詞而并無干涉的孝良訴訟,“此無他,小人無知,因其造墳,疑可為風水,始欲含糊沮撓,繼于狀詞栽埋親鄰取贖之說,惟欲覬覦而攘之”。判詞末尾訓誡道:“鄉(xiāng)村小人,各安其分,不致囂訟,重傷親誼。”*吳革:《爭山》,《名公書判清明集》卷6,第197—198頁。實際上,普通民眾雖有老實本分的一面,但為利益誘使而引發(fā)紛爭也是常有的現(xiàn)象,《名公書判清明集》中不少好訟案件正是緣于“無知小人”受好事者挑唆或嘩徒的唆擺而發(fā)生*例如《名公書判清明集》卷8所載《叔教其嫂不愿立嗣意在吞并》、《繼絕子孫止得財產四分之一》等案。。
2.風俗不美。《名公書判清明集》中,名公們常指摘地方風俗,凡血親失義、宗族失誼、恃強相欺、圖利生事等都被認為是風俗媮薄而引起訴訟。風俗良善的關節(jié)在于民眾能夠安分守禮。在士大夫們看來,民眾安分與否與風俗厚薄密切相關。程珌論述道:“富者能處其富,貧者能安其貧,則禮義與風俗厚。更能輸租以時,無事追呼。差役既平,不須爭糾。篤親族之義,無恃長而凌幼。敘鄉(xiāng)井之好,無因財而害誼。小辱必忍,小怨勿念。無宰殺耕牛,無輕生詞訟,無斗毆犯法,無唆使人爭訟?!?程珌:《壬申富陽勸農》,《程端明公洺水集》卷21,《宋集珍本叢刊》第71冊,第195頁。
我們稍作分析便能見其邏輯鏈條:貧富各安其分即為風俗厚。風俗厚便可按時輸租,衙門便不必追呼;差役既平,親族、鄉(xiāng)井間便無須爭糾,可全其義好;人民各得其業(yè)、各安其分便可無詞訟、犯法、唆訟事件的發(fā)生。再驗之于《名公書判清明集》,名公常以“崇風教”、“移薄俗”之立意勸誡好訟者,對風俗媮薄和風教淪喪的貶斥時常達痛心疾首之狀*以胡穎書判最為典型,如卷4《妄訴田業(yè)》,卷9《嫂嫁小叔入狀》,卷10《因爭財而悖其母與兄姑從恕如不悛即追斷》、《母訟其子而終有愛子之心不欲遽斷其罪》、《兄弟侵奪之爭教之以和睦》、《相鄰之爭勸以和睦》。。《名公書判清明集》專立“人倫”、“人品”及“懲惡”門也正可見時人對于風俗與好訟之間關聯(lián)的認識。
3.制度之弊。在南宋,引發(fā)好訟的制度弊端主要是執(zhí)役問題,這是北宋役法問題在南宋的延續(xù),進而導致弊病叢出,時人即有“役法不均民多嚚訟”*袁燮:《秘閣修撰黃公行狀》,《絜齋集》卷14,影印《文津閣四庫全書》第386冊,第686頁。之語。南宋朝廷常常為應付眼下之急調整役法,卻始終沒能創(chuàng)制出一套良法。役法頻繁變更的結果是使得實際上主要由鄉(xiāng)村中、下戶承擔的職役負擔越來越重*參見黃繁光:《南宋中晚期的役法實況——以〈名公書判清明集〉為考察中心》,漆俠主編:《宋史研究論文集》,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02年。。民眾為避免執(zhí)役,推脫、爭訟之事迭出,樓鑰在奏議中指出:
夫民之畏役如避仇讎,茍可以幸免,則無所不至。甲當為之,必曰乙富于我。乙當為之,必曰丙之增產倍我。民之奸偽百出,吏之上下百端。州以為甲可,甲不已而訴之運司,則以乙為之。乙又訴于常平司,則復及于丙矣。取其案而觀之,則據(jù)法援例皆不可破。三者交訴,不勝不已。*樓鑰:《論役法》,《攻媿集》卷26,影印《文津閣四庫全書》第385冊,第268頁。
其實,若政策得當,因執(zhí)役而引發(fā)的好訟是可以避免的。史載處州百姓以爭役囂訟,范成大為創(chuàng)義役,民便之*《宋史》卷386《范成大傳》,北京:中華書局點校本,1985年,第11868頁。。但這只是個別情況,僅能改變一地之風,各地情況差別加之官吏能力不同,推廣開來未必有效。從《名公書判清明集》有關賦役的書判來看,在勘定戶等、定役的過程中,應役戶冒用官稱、借限田法逃避應役的行為與鄉(xiāng)司、吏案的舞弊行為交織、勾連,役法之弊實難革矣。
經(jīng)過上文分析,我們不禁要追問“好訟”現(xiàn)象究竟緣何出現(xiàn)。筆者認為原因復雜多樣,不能一概而論。既存在已有研究成果所揭示的結構性原因,也不能忽視我們有關南宋社會好訟的印象及判斷均出自士大夫所書寫的文本。文本背后所要傳達出來的主觀意念不應在分析這一問題時被忽略掉。
若將今人與古人對南宋社會好訟現(xiàn)象的解釋加以比照分析就可以發(fā)現(xiàn),二者既有重合相符的部分,也有差別。今人作為歷史的旁觀者,其焦點式的觀察方法可以清晰地闡明歷史變遷過程中“好訟”發(fā)生的社會根由,同時卻又有將復雜的歷史場景簡單化的危險。古人身處歷史情景中,也許在某些方面不如今人看得“透徹”,但正是他們的認知與表達參與創(chuàng)造了歷史,從而構成我們今天研究的基礎以及對研究對象認識的組成部分。注意到他們書寫背后的原因、動機可以幫助我們深入了解復雜的歷史面相。
作為一個經(jīng)濟繁榮、人口與資源矛盾突出、社會弊端又日益叢生的社會,南宋時期訟案量的增加本屬可理解的正?,F(xiàn)象。但從士大夫的敘述中,我們能夠清晰地感受到他們在反思制度與行政弊端的同時,有一種強烈地希望(要求)民眾安靜省訟的心態(tài)。正是在這種心態(tài)的支配下,在現(xiàn)代社會看來再正常不過的訴訟會被他們目為媮薄的好訟之風。士大夫之所以產生此種認識及批評的情感,當與其對所處時代的體悟及精神世界的變化有關。
南宋是經(jīng)歷過亡國之痛、在倉促中重建的偏安一隅的政權。朝野上下存有恢復之志或以恢復為旗號的人是大流,而“恢復”也代表著政治和輿論上的正確。在這樣的導向下,加上金朝南下的現(xiàn)實威脅,可以說南宋政治、經(jīng)濟的重心都無法脫離開國防而論。圍繞國防的經(jīng)濟籌措、弭盜安境也就成為地方政府施政的首要任務。從文集、奏議、書判中我們常見對好訟者批評的理由之一是“煩紊官府”,這一詞匯揭示了地方政府身處巨大行政壓力之下。一方面州縣衙門人手有限,另一方面朝廷催督所需有期。完成征課,往大處說關乎國家安危,往小處說關系個人前途,無人敢怠慢。據(jù)《名公書判清明集》所載,弋陽吏人楊宜、彭信平日為惡,招致民怨甚多。蔡杭入境受詞本欲即行懲治,卻因知縣綱運之請不得不暫緩處理*蔡杭:《慢令》,《名公書判清明集》卷11,第417頁。。可見在國家賦稅、征課等急務面前,監(jiān)司亦不得不對違法官吏暫時讓步。相對而言,處理訴訟便非緊切要務,這恐怕也是南宋滯訟情況日益嚴重的原因之一*事實上,有識見的士大夫能意識到解決訴訟乃疏通民怨、維護治安的根本。如宋慈就指出:“湖南之盜賊,多起于下戶窮愁,抱冤無所伸?!?《名公書判清明集》卷12《與貪令捃摭鄉(xiāng)里私事用配軍為爪牙豐殖歸己·斷罪》,第464頁)但這樣的官員在官僚群體中畢竟只是很少一部分。。
地方政府有限的行政人力、來自朝廷和上司的行政壓力、繁巨的地方政務,幾方面的矛盾交織在一起難以化解,士大夫作邑之難可以想見。在這種情況下,希望民眾安靜省訟就成為一種自然而然的期望,而一旦某地訟案量多或百姓多以訟求直,“好訟”的觀感和批評就會油然而生。
進而言之,士大夫的精神世界在北、南宋之際也發(fā)生著變化。經(jīng)歷過亡國之痛的士人群體通過對北宋中期以來的歷史反思,朝野上下日漸出現(xiàn)保守傾向的思潮*變化的過程可參見劉子健:《中國轉向內在:兩宋之際的文化轉向》,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政治、文化方面的內向自省逐漸取代了積極尋求解決之道的進取之態(tài)。如果說復追三代、醇風厚俗是自北宋儒學復興以來士大夫群體的共識,那么到了南宋,對人心、風俗的重視與強調則有增無減。寧宗時,有臣僚在奏疏中明言:“臣聞治道之要在正風俗,而風俗之別則有二焉,曰民俗,曰士俗?!?徐松:《宋會要輯稿》刑法2之133,第6562頁。正風俗是儒家施政理念的應有之義,然而,將其提升至“治道之要”的高度則可見南宋士大夫在自省上的焦慮。
與這一過程相伴,理學在社會菁英層中日漸獲得普遍認同及支持,經(jīng)過曲折、幽暗的道路,最終被朝廷標榜為正統(tǒng)。對道及天理的追求和實踐成為士大夫的使命,他們將之貫穿于為政過程中,凡是不合于道及天理的行為、現(xiàn)象都顯得突兀,自覺有責任將之重新導入“正軌”。這一點在《名公書判清明集》判詞中可得以驗證,名公們對民眾的“好訟”行為不假辭色地加以批評的同時又殷殷勸誡。從判語中,我們總能感受到他們對于民風媮薄的焦慮情緒以及希望將之導向醇厚的不懈努力。
應該說,南宋時期士大夫精神世界的保守化和理想化與現(xiàn)實世界的紛亂復雜所形成的巨大反差,也是他們對社會上“好訟”現(xiàn)象過于敏感的原因之一。
士大夫精神世界的緊張與焦慮投射到日常政務中,表現(xiàn)出來的就是希望民眾安靜省訟的強烈意愿。首先,在審判實踐中,他們以提高結案率、減少纏訟為要務,在對案件作出判決的基礎上,針對訴訟者的不同情況,或施以勸導,或訓誡,或懲戒。在具體策略之余,士大夫們深知要從源頭上解決問題,因此他們將相當?shù)木Ψ旁诿耧L教化上。對司法判決張榜公布以達勸善懲惡之效便是一途。由此及之,各種勸諭文、勸農文、約束榜文都有類似目的和功效。言辭教育外,還注重行為引導。南宋一些理學家、士大夫倡導鄉(xiāng)飲酒禮,正是為了借禮儀以約束人心。而更多的士大夫在任職之地積極興學,目的也在于教化民眾,轉變風俗。
在紛繁的史料與既有的研究成果面前,本文試圖探究的問題是南宋社會所謂的“好訟”現(xiàn)象究竟是歷史的客觀真實還是人為建構出來的。通過以上討論,筆者認為這是現(xiàn)實與觀念互動的結果。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訴訟量確實在增加,而社會中也確實存在著“專事健訟者”的身影,但士大夫將個別地區(qū)的個別現(xiàn)象在有意或無意間“泛化”為整個社會的普遍風習,形之于文本后造成了我們對南宋社會好訟現(xiàn)象非常突出的印象。通過對士大夫如何看待好訟及其產生原因的分析,我們又可以發(fā)現(xiàn),文本中對“好訟”情況的夸大,其實源自他們面對現(xiàn)實政務壓力所產生的焦慮以及道德內省所帶來的過度敏感。而這兩者不僅最終影響到他們有關訴訟的書寫,還直接關系到他們在司法和行政過程中所采取的各種策略與方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