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鄉(xiāng)戀

陳杰敏，生于1967年1月，江西湖口人，現(xiàn)就職于江西省九江市某國有銀行。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發(fā)表長篇小說《陶淵明》《謠歌》及中短篇小說、散文80余萬字。

在許多場合，別人稱呼我時，都習慣在我的名字前冠以“作家”二字。我知道別人是在抬舉我，但卻讓我內(nèi)心生愧。有一次在某隆重的場合上，人家依次介紹我們時，說此某作家，彼某某作家。介紹到我時，我不禁脫口而出：作家是個屁！話一出口，便發(fā)現(xiàn)有人訕笑，有人無語，無語者臉色大多難看。我才意識到我的率性冒犯了這些作家神圣的尊嚴。

時下，作家特別多。作家多的原因大抵是不像會計師、理財師什么的需要進行資格認定考試，不管牛鬼蛇神只要寫幾句文字都可以稱之或自稱作家，就連江蘇衛(wèi)視的相親節(jié)目上，也時不時地冒出一個騷首弄姿的“美女作家”來，總讓我豎直雙耳，生怕漏掉了一句警世名言。到頭來，只是讓人對這類節(jié)目越來越感到無趣。這也讓我回想起我十七八歲時做過的一件淺薄事來。我離初中畢業(yè)還差半年就參加了工作，總怕別人說我沒文化，便買了一副300度的近視鏡戴上，可想而知，好好的一雙眼睛，套上一副近視鏡，天晃地抖的，走起路來高一腳低一腳，我卻甘愿受這份折磨。一年下來，我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不能取下這該死的物什了。我把這段臭事說給喊我陳作家、向我請教寫作的青年朋友聽了，并自嘲道：這世界上真有文化的人并不多，只是冒充的人多了，便看起來都是有文化的人。

我從來沒把自己當作家看，我知道自己充其量只能算是個寫手，這與是否自信無關。因為我知道，最初我寫作的動機只是想改變我的生活和生存狀態(tài)。我過早地輟學，父親托關系把我弄到鄉(xiāng)政府工作，雖然也叫干部，卻無編制，是個自背米袋后娘生的干部，工資低且不說，鄉(xiāng)政府到過年時發(fā)工資沒有現(xiàn)金只發(fā)幾張稅票，讓我等“后娘養(yǎng)的干部”到農(nóng)戶家去“征收工資”，至今鄉(xiāng)下還有不少農(nóng)人欠我“工資”累計1700多元。當然，這已是快20年的老賬了，我把它翻出來只是想曬一曬那段經(jīng)歷，全然沒有討債的意思。我是在這種境況下接觸鄉(xiāng)村社會的，也對這塊土地上的一切都稔熟于心。我又從事著文化站的工作，恰逢又是文學掉在貧瘠的土里都能發(fā)出芽來的年代，我這輩子與文學結(jié)緣似乎那么順理成章，加上那時正流行用文學開路，改變命運的做法，我便硬著頭皮“喜歡”上了文學。而過低的文化水平卻成了我操縱文字的短板，我知道，閱讀是我必須邁過的門坎，至于能否在寫作這條道上堅持下去，能走多遠，我委實不得而知，這也是我害怕別人稱我作家的原因。

但日子后面還排著長長的日子，走著走著，二十余年就過去了，我也帶著一身鄉(xiāng)土氣息走上了人生轉(zhuǎn)折點，那是中國銀行九江分行招收文秘，沒有文憑的我憑借那“昂著狗頭，挺著雞胸”桀驁不馴的性子，斗膽報名應試。也許就像《水滸》里史進所說的那樣：我要討個出身，求半世快活。免卻一副才調(diào)，無處擺劃，一塊氣力，無處出脫。誰說百無一用是書生，萬言不值一杯水。有時候一筆好的文字，興許可以改變?nèi)说囊簧?。得賴于文字，我從一個整日在鄉(xiāng)路上晃蕩來、晃蕩去的鄉(xiāng)鎮(zhèn)小干部，成為了一名城市白領。盡管職業(yè)變了，但是緊緊追隨我的依然是如我再也摘不下眼鏡一樣的砌字碼文的活計。

所以，我一直認為堅持是寫作的起點。前方是一道地平線，那是一個可以觀察到但是沒法解釋的東西。如果是極致地喜歡，更像是一個自己與另一個自己在光陰里的隔世重逢，愿意花大把時間和精力，無可救藥地投入并伴隨終生。但大多數(shù)人只是淺喜，無可無不可，看似很瀟灑，可以充滿粘附與吸引，也隨時可能退出與對望。寫了這么多年，要說悟出了點什么，便是寫作往往與地緣、與人的經(jīng)歷相關聯(lián)，比如西方哲學家說一分為二，中國的哲學家說的卻是一生二。都是從一本萬銖出發(fā)，去認知世界，卻有了“分”和“生”的差異。

我的生長之地鄱陽湖與長江交匯的湖口，是一塊可漁獵，可農(nóng)耕的鄉(xiāng)土。這是一個面對面的禮俗社會，父老鄉(xiāng)親之間的熟悉是從時間里、多方面、經(jīng)常地接觸中所發(fā)生的親密感覺，這種感覺是從一代代雞犬之聲相聞中積累出來的故土秉性，當這種秉性日積月累濡染在我們身上，就烙下土生土長的胎記。憑著對這片土地的迷戀和深沉的愛，我拿起筆來赤裸裸地抒寫自己的心意。故此，在我的小說、散文中少不了一個核心詞——故鄉(xiāng)。故土的方言俚語、人情禮俗、傳說與故事，都成為我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要動機和基本色調(diào)。

到九江工作后，我常常近乎嘮叨地與丁伯剛等朋友講述我難以忘懷的村莊，講述村莊里發(fā)生的故事和故事中那些鮮活的細節(jié)，這其實是一種哺育的情結(jié)，一種深沉古老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我知道，這是來源于鄉(xiāng)土文人的基本心理特征之一，就像海子在詩歌里描述的那樣：“吃麥子長大的＼在月亮下端著大碗＼碗內(nèi)的月亮＼和麥子＼一直沒有聲響?！边@也讓我想起德國著名詩人諾瓦利斯說過的話：“哲學原就是懷著一種鄉(xiāng)愁的沖動到處尋找家園?！蔽膶W又何嘗不是這樣？任何寫作都對故鄉(xiāng)懷有深厚的感情，在其筆下的家園不僅僅是雞鴨、田野、房屋、山嶺、水澤，而是把這一切連接起來的那個東西。那個東西除了尋找和感受著意義的人的靈魂，還能有什么呢？意義不在事物之中，而在人與事物的關系之中，這個關系把許多單個事物組織成了一個對人有意義的整體，把人融入一張神奇的網(wǎng)絡，使他比他自己更寬廣。是的，在我的筆下，稻田、房屋、義門陳、鄱陽湖、父老鄉(xiāng)親、叔伯兄弟都凝結(jié)著我對過往的歲月和未來希望的思考，并已成為了一種慣性。慣性越大的東西，啟動時越費勁，可一旦運轉(zhuǎn)了，要它停下來也更難。

最難停下來的還是對故鄉(xiāng)的回望。這些年來，分別寫出了《潯陽詩人》《蘭子，一起走吧》《布滿晚霞的天空》《我的好友李榮貴》《牛生的成長歷程》《懸浮》《玩家》《一個人的夜晚》等幾十個中短篇和《歸去來兮》《謠歌》兩個長篇。這些對故鄉(xiāng)回望的文字都是我一筆一劃在領導講話和會議紀要等繁重的公文寫作的空隙里完成的。

我很清醒，在我的作品里，沒有著力彌散的燦爛陽光，有些敘述甚至會讓人感到沉郁和陰冷，已故評論家楊廷貴先生在他《為人生的蹌踉足跡而心疼》一文中說：“他總是站在陽光與陰影交界的地帶，做一種善性發(fā)言。因些，在陳杰敏的小說中可以明辨出他對溫暖的心理渴望，透析出他在著力于人生意義的追尋，并以理想主義的光芒照臨他所認定的價值判斷?！?/p>

是的，當我們開始了人生意義的追尋時，無一例外地要從事價值資源的挖掘。人生價值對于個人或者某一群體和民族而言，是絕對而不是相對的東西，是要經(jīng)得住反復敲打和永遠質(zhì)詢的。就連人生在世要不要為意義而活著，人類創(chuàng)造的所謂文明到底又有多少意義，也一直是古往今來爭論不休的話題。因此，《我在謠歌》這篇小說中，試著借解讀在鄱陽湖水鄉(xiāng)流傳已久的謠歌來審視近百年人間的苦難，而這些苦難分明與文明進程有著不可分割的關聯(lián)： 在鄱湖水鄉(xiāng)，有蹌踉在這一方水土上的爺爺、奶奶、叔伯兄弟、妯娌姐妹們和伴隨著他們的戰(zhàn)爭、洪水、饑餓（情感和生活的雙重饑餓）以及那層不甚清晰的血脈鏈條。這是一個苦難生存的背景，又無疑是當下所謂文明時代的鏡框，讓我們注意到，文明進程中充斥著巨大的痛苦代價，掩埋著無數(shù)的苦難靈魂，是一條捆痛了人類的紐帶。從有人類開始，如影隨形，一直抵達今天，無論文明如何發(fā)達，它從來就沒有消失過，也決不會消失。即使是未來，只要生命存在，苦難也將會存在。

是的，苦難是生命的一個屬性。寫作者比誰都看得真切，任何文明的進程都抵擋和消除不了苦難，文明越發(fā)達，自覺越敏銳，體驗也便越加痛楚和深重，而一旦現(xiàn)代文明再次鈍化了人類的感知，這將又是另外一種苦難的不可言說。所以我的內(nèi)心總是充滿了歌頌與祈禱的欲望，我總想直接說出一些真誠的話語，關于陽光、雨露、收成和夢想，總想在我的小說中多多少少有些人物心中最原始的疏導與釋放，最軟弱的鼓勵和安慰，最孤獨的舒緩和安頓，最隱私的確認與支持。

這就需要我們在作品中表達出對蕓蕓眾生的博愛，有了愛，有了溫暖就超脫了平庸和蒼白，再深重的苦難也便了支撐，人生于世，便有了憧憬和向往，人生價值和意義也便得以凸現(xiàn)，即便是陰冷的語言讀起來也有燙手的溫度，使我們的發(fā)言也充滿了善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