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茂林
“高崗事件”是中國共產(chǎn)黨執(zhí)政后發(fā)生的第一場嚴重的黨內(nèi)斗爭。近年來,隨著一些與“高崗事件”有關人員撰寫的回憶錄公開出版,一些重要史實得以進一步澄清,但一些新的問題也隨之出現(xiàn),其中之一就是所謂的“查檔事件”。
張秀山在《我的八十五年——從西北到東北》(以下簡稱《我的八十五年》)中寫道:1953年初,高崗奉毛澤東之命查東北敵偽檔案中有關劉少奇1929年在奉天(沈陽)被捕的情況(以下簡稱“查檔事件”)。2008年7月,趙家梁、張曉霽在《半截墓碑下的往事——高崗在北京》一書中再次提到了這次“查檔事件”。
張秀山是西北革命根據(jù)地和東北根據(jù)地的創(chuàng)建人之一,1953年時任中共中央東北局第二副書記,主管組織工作;趙家梁從1952年起任高崗秘書,張曉霽是原東北局第三副書記張明遠的女兒,所以他們在回憶錄中記述的這起“查檔事件”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各種議論和傳言至今不斷,一些較有影響的黨史學者也把此事作為確鑿的證據(jù)加以引用。由此可見,研究“高崗事件”無法回避也不應該無視這一事件。
“查檔事件”的緣起及幾種說法中的矛盾
最早提及“查檔事件”的是高崗的夫人李力群,但由于她只是在私下里同來訪者談及此事,并未公開見諸文字,所以并未產(chǎn)生大的影響。公開論述“查檔事件”的是張秀山的《我的八十五年》,其中在講到1954年3月召開的東北地區(qū)高級干部會議時寫道:
在一次談話中,羅瑞卿突然問我:你們查看劉少奇的檔案是什么目的?我聽后感到很不對頭,便對他說:這件事我建議你核實一下。
我說:1953年初,高崗對我說,毛主席讓看一下東北敵偽檔案中有關劉少奇1929年在奉天被捕的情況,要我去組織落實。我當時問高崗這件事跟其他人說過沒有,他說跟陳云說過。我又問他,東北呢?他說沒有。我說,這件事不能擴大,傳開不好。說這事時,高崗的秘書在場。之后,我在東北局組織部布置工作時,將審查干部工作分成兩個組,一個組查現(xiàn)實表現(xiàn);一個組查閱敵偽檔案,查閱的對象不做特別限定,避免給人留下是專門查看某個人的印象。這件事即使是后來任組織部長的郭峰,和具體承辦這項工作的同志也不知道查閱敵偽檔案的目的,查閱結(jié)果是按敵偽檔案的原本情況上報的。
繼而提到“查檔事件”的是趙家梁、張曉霽,他們以“絕密任務”為題寫到:
1953年春夏之交,毛澤東交給高崗一個絕密任務:命他親自去查閱東北的敵偽檔案,了解20年代劉少奇在奉天(沈陽)被捕后的表現(xiàn)。
毛澤東將如此絕密和重要的事情交給高崗,足以說明他對高崗之信任非同一般。
高崗離開毛澤東,直接到陳云那里,把事情告訴他,并談了自己的看法:看來,毛主席與劉少奇的分歧已不是一般的思想認識問題,而是對少奇的革命品質(zhì)產(chǎn)生了懷疑。這可是事關黨和國家的大事呀。他由此認為,劉少奇是黨內(nèi)的“危險人物”。
陳云沉思片刻,說:“這件事非同小可,你先不忙作結(jié)論,等調(diào)查清楚再說吧。在事情沒弄清楚之前,你可不要隨便到處亂講!”
高崗點頭稱是。
從上述兩書中關于“查檔事件”的描述可以看出,雖然張秀山以親歷者的身份談了來龍去脈,趙家梁甚至還描述了高崗與陳云之間的詳細對話,但是他們的敘述留下了諸多疑問,彼此之間的說法也有矛盾。
張秀山敘述中的兩點疑問是:第一,為什么要強調(diào)“說這事時,高崗的秘書在場”,既然“這件事不能擴大,傳開不好”,為什么要在秘書在場時說如此重大、敏感的事情?第二,東北局組織部部長郭峰是否知道查閱敵偽檔案之事及其目的?郭峰1952年7月到東北局任組織部副部長,9月任東北局委員,1953年4月接替張秀山任東北局組織部部長,組織部的具體工作由郭峰負責。
趙家梁敘述中的兩點疑問是:第一,趙家梁雖然在書中把“查檔事件”說成是“絕密任務”,但他在書中并沒有交代這項“絕密任務”他是如何知道的,高崗與陳云之間的大段對話他是如何得知的。第二,既然是“毛澤東交給高崗一個絕密任務,命他親自去查閱東北的敵偽檔案”,高崗為什么不親自去辦,而是把如此重大的絕密任務“交給張秀山去辦”?只有把這些問題都搞清楚了,才能回答毛澤東是否向高崗交代過此事以及高崗是否向張秀山交代過此事。
趙家梁明確表示他當時并不在場,郭峰認為張秀山如果落實此事他一定會知道
按照張秀山的回憶,高崗是1953年初讓他去查劉少奇的有關檔案的,此時高崗的秘書是趙家梁。張秀山在回憶中明確說高崗向他交代此事時高崗的秘書在場,但趙家梁卻從未說過自己當時在場。既然不在場,趙家梁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2000年1月25日,筆者在趙家梁的家中專門就“查檔事件”進行了訪問:“毛澤東讓高崗查劉少奇檔案一事你有何依據(jù)?”趙家梁回答說:“我是在高崗管教期間聽高崗向管教組講的。郭峰可能知道。當時高崗交給張秀山辦理,結(jié)果我不知道?!壁w家梁的回答雖然簡單,但從中卻可以讓我們澄清一個重要問題,即張秀山回憶中所說的“高崗秘書在場”并不準確。按照趙家梁自己的說法,他是在高崗被管教時才聽高崗談起此事。
不過,趙家梁的回答讓我們搞清了一個問題卻又引出了另一個問題:郭峰是否知道此事?接下來的調(diào)查表明,趙家梁認為郭峰可能知道,而實際上郭峰明確表態(tài)自己并不知道。
2000年2月17日,筆者專門就此事請教了郭峰,郭峰回答說:
1952年普遍查閱敵偽檔案確有其事,我1952年7月1日到東北局組織部報到時此項工作已經(jīng)開始了。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中央發(fā)現(xiàn)中國駐蘇大使館參贊張冠有叛變嫌疑,要求東北局負責查清楚。當時東北局紀委張子衡同志主抓,李正亭具體負責。此事我沒有參與,但知道最后材料證明張冠確有叛變行為,調(diào)離駐蘇使館不再任參贊。
事后,我們認為干部中有許多同志在做地下工作時有過被捕的經(jīng)歷,有許多歷史問題需要審查。比如,遼東省公安局長孫雨泰等。因此我們就組織了一個班子,由李正亭同志負責,下面分幾個組,李純六帶一個,劉華帶一個組,好像組織部干部處一個副處長帶一個組。在清理滿洲省委檔案時發(fā)現(xiàn)當時曾多次開會批判劉少猷革命意志衰退,生活腐化等,但并沒有發(fā)現(xiàn)劉少奇有任何問題。李純六則認為劉少猷就是劉少奇,文件里是筆誤,主張把二人合為一個人。他請示我要把劉少猷改為劉少奇。我認為沒有依據(jù)沒有同意。他在這之前也多次找李正亭,但由于我不同意最后還是沒改成。endprint
高崗事件發(fā)生后,李純六揭發(fā)說,高崗為反劉少奇,給劉少奇栽贓,在查滿洲省委檔案時布置郭峰把劉少猷改為劉少奇。當時我已經(jīng)下放到大連,又派人去找我談此事。
“文化大革命”時期,李純六又揭發(fā)說,當年我們審查劉少奇在滿洲省委時的檔案郭峰不讓審查,弄得我又寫材料證明這件事的真相。
當時清理的檔案有滿洲省委的,有日偽的,也有從中央調(diào)來的一部分。共整理了12卷,給中組部、中央檔案館等后,東北共留5份,東北局書記人手1份,組織部1份,我手原有1份,“文化大革命”時都交了。
1952年清理檔案事基本情況就是如此,但我從未聽說有毛主席的授意,也沒聽過是高崗作的布置,張秀山也沒給我講過,張秀山是否個別進行過?但我覺得我管這件事,有動作的話一定能知道。李純六盯著劉少奇不放能否與此事有關?我覺得可能性不大。
郭峰談話中提到的幾個問題是需要特殊強調(diào)的:第一,東北局組織部普遍查閱敵偽檔案確有其事,但不是張秀山和趙家梁說的1953年初或春夏之交,而是1952年7月之前。第二,這次查檔工作的起因是中央發(fā)現(xiàn)中國駐蘇聯(lián)大使館參贊張冠有叛變嫌疑,要求東北局負責查清楚。第三,在清理滿洲省委檔案時發(fā)現(xiàn)當時曾多次開會批判劉少猷革命意志衰退、生活腐化等,并沒有發(fā)現(xiàn)劉少奇有任何問題,但參與此項工作的李純六則認為劉少猷就是劉少奇。第四,郭峰明確說:“我從未聽說有毛主席的授意,也沒聽過是高崗作的布置,張秀山也沒給我講過”。
郭峰談話中提出的這幾個問題非常重要,但事隔近半個世紀,郭峰的回憶是否準確?哪些材料能夠給予佐證呢?
從1952年7月前到1953年5月左右,東北局確實搞了一次規(guī)模較大的清理敵偽檔案工作
說起1952年東北局清理敵偽檔案的緣由,還得從郭峰在“高崗事件”后的遭遇講起?!案邖徥录卑l(fā)生后,郭峰被打成高崗“五虎上將”中的一員,下放到了位于大連地區(qū)的旅大地方國營機械五金總廠,任第二副廠長。1959年初,郭峰被調(diào)到大連市計委工作,1962年7月又被調(diào)到遼寧省財貿(mào)辦公室任副主任。“文化大革命”爆發(fā)后,郭峰于1967年再度被打倒。1968年2月13日,郭峰撰寫了一份《關于清理敵偽檔案問題》的交代材料。這份材料有4000多字,密密麻麻地用鋼筆寫在稿紙的背面,共有七張,詳細地敘述了1952年東北局清理敵偽檔案的由來。
這份寫于“文化大革命”時期的交代材料,對于我們解開本文提出的歷史謎團極為重要。不過,雖然這份交代材料可信度很高,但就史學考證而言,一個人的敘述終究還是孤證,還有哪些原始文獻能夠證實郭峰說法的準確性呢?
存于公安部辦公廳檔案處總號128、類號4-3的檔案材料,不但可以證明郭峰所講的這次清理敵偽檔案工作確實進行了,而且還可以證明清理的結(jié)果確實是把有關文件整理成冊,一部分編成了《滿洲黨史資料》。只不過《滿洲黨史資料》不是郭峰1968年講的13冊,也不是他后來講的12冊,而是14冊。
這份滿洲黨史資料文件就是李純六負責整理的14冊《滿洲黨史資料》中的一件。文件的前面有李純六寫的這樣一段話:“此譯稿未經(jīng)審核,用時還要與原日文對照審核始可。如其中有已編入十四集參考資料內(nèi)者,則以參考資料所載之為準?!边@份檔案的前言是1952年10月東北局組織部、紀律檢查委員會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寫的:
我們收集了一部分日寇關于我們黨和抗聯(lián)的案卷,為了工作的需要和參考的便利,我們臨時邀請幾位同志來加以翻譯。因為案卷頗多,時間又較匆促,他們既非專做翻譯工作的人員,所譯案卷又不同于一般書報,因此在譯稿中詞不達意甚至誤譯之處,在所難免;而我們又因工作較忙,且有原卷可供參考,故未暇在譯稿上詳加校閱。希望閱讀譯稿的同志,如有不明之處或發(fā)現(xiàn)有誤譯者,除以我們的正式報告為準外,可參考原卷。
東北局組織部、紀律檢查
委員會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
1952年10月
這份材料令人信服地證明了東北局在1952年進行了清理敵偽檔案工作,而且還讓我們知道了這項工作是以“東北局組織部、紀律檢查委員會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的名義進行的。把這份當年的原始記載與郭峰在1968年2月13日寫的那份交代材料以及2000年的談話內(nèi)容結(jié)合起來,我們不難回答上述幾個疑問:
第一,東北局開始清理敵偽檔案的工作應在1952年7月前。雖然郭峰在1968年的交代材料中說這項工作始于1952年八九月間,但從后來的談話中可知,郭峰對于自己是1952年7月1日去東北局組織部報到的印象深刻,而且他記得這項工作在他去之前已經(jīng)開始了。
第二,東北局之所以開展此項工作,是因為中央組織部發(fā)現(xiàn)中國駐蘇大使館參贊張冠有叛變嫌疑,所以要求東北局負責查清楚張冠的問題。東北局在審查張冠問題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還有一些干部的歷史問題也需要審查,所以才搞了這次清理敵偽檔案工作。
第三,這次清理敵偽檔案雖然分成了幾個組,但實際上是以“東北局組織部、紀律檢查委員會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的名義進行的。調(diào)查的結(jié)果是編輯成冊了兩部分材料:一是關于滿洲黨史資料匯編,一是有關干部歷史問題敵偽檔案材料匯編。
第四,雖然這次清理敵偽檔案工作并不是為劉少奇而來,“當時在這個工作上完全沒有想去搞劉少奇什么問題”,但在清理滿洲省委檔案的過程中確實發(fā)生了工作人員把劉少猷當成劉少奇的事情。
不過,這里有一個細節(jié)郭峰可能并不清楚,就是李純六不但找過李正亭和他,要把劉少猷改為劉少奇,而且還向張秀山匯報過此事。
據(jù)參與了此項工作的黎明回憶:“查敵檔的事,最早是1952年、1953年,不知為什么查檔案,一部分是一般干部的,一部分是敵偽檔案。我當時在組織部,不愿介入敵偽檔案,就去查一般檔案。李純六去查的敵偽檔案。此人可壞了,奸污婦女,去哈爾濱出差,又到百貨公司去摳人家女同志手心。這么個人,原是一個縣的公安局長,提到組織部的。他發(fā)現(xiàn)一個叫劉少猷的,硬說是劉少奇,就改了檔案,向張秀山匯報,張信用他。這件事我最清楚?!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