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南晚年的小日子

王豐

胡為真行事風(fēng)格向來低調(diào)沉穩(wěn)，不喜招搖，這位曾經(jīng)長期任職臺灣“情報系統(tǒng)”、“外交系統(tǒng)”高層的將門之后，不僅大陸民眾對他不熟悉，臺灣島內(nèi)的一般民眾也知之甚少。但是，如果提起胡為真的父親胡宗南，就另當(dāng)別論了。

胡為真在臺灣官場多年，從不以家世背景大肆炫耀。因此，他在臺灣有著較高的名聲與威望。胡為真具有濃厚的民族情懷，一向堅持一個中國的理念。在陳水扁上臺后，胡為真不認(rèn)同民進黨一系列“去中國化”的做法和污辱蔣介石的舉措，2007年，他借接受新加坡《聯(lián)合早報》專訪之時表示，“我們明明是中國人”，他批評陳水扁“把‘去中國化搞到這樣的地步是不對的”，并斷然宣布辭職，成為當(dāng)年臺灣政壇的爆炸性新聞。

胡為真的外貌長相，酷似父親胡宗南。筆者第一次為胡宗南作傳，與胡為真見面采訪，驚訝地發(fā)現(xiàn)胡為真的五官外貌、言談舉止，簡直就是胡宗南“翻版”。胡為真對父親的事跡如數(shù)家珍，往昔歲月在他的講述中栩栩如生，歷歷在目，這讓我想起了孔子的話：“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p>

蔣介石最信任的嫡系門生

胡宗南，浙江鎮(zhèn)海人，生于1896年，是蔣介石最信任的嫡系門生，也是黃埔一期弟子當(dāng)中晉升速度最快的。胡宗南是黃埔學(xué)生在國民黨軍隊中被任命的第一個軍長，第一個兵團總指揮，第一個集團軍總司令，第一個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在離開大陸以前獲得第三顆將星的人，堪稱傳奇。

宋美齡深知丈夫器重胡宗南，一度積極撮合胡宗南和她的外甥女孔令偉（孔二小姐）結(jié)秦晉之好。宋美齡一則希望為孔二小姐找到最佳歸宿，一則想把胡宗南拉進孔宋家族體系之內(nèi)。但胡宗南心有所屬，婉言謝絕。此事可以證明，胡氏在蔣介石夫婦心中的分量，不同凡響。

據(jù)稱，張學(xué)良曾被蔣介石視為接班人選，但“西安事變”后，又被蔣介石從接班人名單中剔除。其后，盛傳蔣介石有意讓胡宗南當(dāng)他的接班人，但后來胡宗南為何沒能到達權(quán)力頂峰？陳立夫在回憶錄中說，1940年，他去西安考察地方教育，當(dāng)面諷刺胡宗南：“你的部隊是不是只擺在那里看看而已……如果我是你，我會集中軍隊和飛機，一個晚上占領(lǐng)延安?！焙谀洗鸬溃骸袄舷壬鷽]有命令啊！”陳立夫評價胡宗南“真是蔣先生愛將，只是他自己沒有氣魄罷了”。

陳立夫的說法，僅為一己之見。事實證明，胡宗南在蔣介石心目中及國民黨軍隊內(nèi)部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是他人無法取代的。

訪談中，胡為真談起1937年父親率領(lǐng)全中國火力最強、士氣最旺盛的王牌隊伍，在淞滬地區(qū)浴血抗日的事情。他說：“父親的部隊在淞滬會戰(zhàn)火線，堅守了6周，屢挫日軍步兵、炮兵、空軍的聯(lián)合攻擊，部隊犧牲極為慘烈，4萬人最后只剩1200人。后又奉命到河南整補，再調(diào)往西安。父親部隊最后離開西安駐地是1949年5月，在西安前后待了12年?！?/p>

胡為真說：“我認(rèn)為，父親抗戰(zhàn)時期有幾大貢獻，第一是教育，西安的軍校第七分校和戰(zhàn)干第四團，各訓(xùn)練出三四萬名軍官和政治人才，分發(fā)全國各戰(zhàn)場，支持八年抗戰(zhàn)；第二是擋住日軍自北面攻向四川的鉗形攻勢。1944年，洛陽失陷后，父親到潼關(guān)召集軍師長和敢死隊講話，身后還帶了一具棺材，他說：‘如果這次不能打敗日寇，這便是我胡某人的棺木！結(jié)果全軍奮勇殺敵，果然打了勝仗；第三個貢獻，是把青海、寧夏、甘肅等地方勢力統(tǒng)合起來，齊心抗日。這些蔣介石都看在眼里?！?/p>

1947年3月10日，蔣介石派胡宗南大軍進攻延安。3月19日，胡部突擊營營長應(yīng)啟新進入延安，軍隊沖進毛澤東居住的窯洞時，早已人去樓空，地下室里毛澤東的茶杯還是溫的。日后，國民黨軍自我檢討，“前鋒部隊只差400米之遙，沒追到毛先生”。一說原因是“突擊營向?qū)枪伯a(chǎn)黨派來的”；二說是國防部作戰(zhàn)次長劉為章（劉斐）泄露情報給共產(chǎn)黨；三說胡宗南的機要參謀熊向暉是共產(chǎn)黨地下黨員。但不論何說準(zhǔn)確，蔣介石眼看得意門生胡宗南勞師動眾、大張旗鼓，最終仍讓毛澤東從眼皮底下成功撤退，只攻下一座延安空城，心里的氣憤可想而知。胡宗南自此與接班無緣。

戴笠是父母的媒人

胡宗南投身抗戰(zhàn)，個人姻緣耽擱了10年。1947年，年逾五旬的胡宗南與葉霞翟女士完婚。當(dāng)初，胡宗南之所以婉拒宋美齡外甥女孔令偉這樁婚事，就是因為他早已結(jié)識葉霞翟，心有所屬的緣故。

胡為真談起母親頗為驕傲，他說：“母親葉霞翟從小思想新潮，初中就離家到浙江麗水住校，之后又讀了高中。后進入杭州警官學(xué)校，成了戴笠的學(xué)生。畢業(yè)后，進入上海光華大學(xué)政治系，之后赴美深造，獲得美國威斯康辛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p>

胡為真說，母親雖是戴笠的學(xué)生，但她從沒有做過情報工作。她寫一筆好字，很受戴笠器重和欣賞，介紹她認(rèn)識了胡宗南。“母親散文里提起的‘雨師，就是戴雨農(nóng)，即戴笠?！?/p>

當(dāng)年，胡宗南和戴笠是鐵哥們，胡宗南經(jīng)常在蔣介石面前為戴笠美言，戴笠感恩戴德，為了投桃報李，介紹才女門生葉霞翟給胡宗南，并力促美事。

1947年12月上旬，年過半百的胡宗南終于升格為父親。長子胡為真誕生于南京鼓樓醫(yī)院。據(jù)胡宗南年譜記載，胡為真出生當(dāng)天晚上，胡部駐南京辦事處處長徐先麟以長途電話向在西安的胡宗南報告喜訊。胡宗南第一句話是“夫人安否？”

胡為真曾聽母親講，他出生當(dāng)年，胡宗南為了戰(zhàn)事心情極為低落，常常徹夜不眠。1947年11月的一個早晨，胡宗南獨自騎著一匹小紅馬，在小雁塔附近奔馳，因為心中正苦思戰(zhàn)事，一不留神，從馬背上跌了下來，這一摔，當(dāng)下失去知覺，昏迷了24小時才蘇醒過來。與此同時，葉霞翟早產(chǎn)，被送進南京鼓樓醫(yī)院，家人怕胡宗南墜馬的消息影響葉霞翟，一直對她刻意隱瞞。

胡宗南傷愈，請假從西安搭飛機到南京，辦完公事，直奔鼓樓醫(yī)院探望產(chǎn)后的葉霞翟。胡為真后來從母親的一篇回憶文章中看到：“在圣誕節(jié)的前夕，他因公回南京，當(dāng)晚上回家的時候……上樓來就大踏步的走進房里，口里嚷著：‘我們的新媽媽身體可好？我笑著指指旁邊的小床說：‘我很好，快去看看你的兒子吧！他走近一看，很得意地笑著說：‘這小家伙蠻漂亮的嘛，我看倒有點像我呢！聽他這一自我吹噓，房里的人都笑了?！眅ndprint

初到臺灣神情落寞

敗退臺灣之前，國民黨眾叛親離，胡宗南竟成蔣介石最后一根救命草，他陪伴蔣介石度過在大陸的最后歲月。胡為真說：“父親的部隊于1949年11月從陜西下四川，不久，天氣進入冬季，人生地不熟，既無冬衣，又無糧餉，更無兵源，連軍火彈藥的補給都斷絕了，但最終算是幫蔣先生斷了后?！?/p>

1950年春節(jié)，胡宗南在西昌。葉霞翟和胡為真母子在臺灣度過了一個孤寂漫長的除夕夜。大年初二下午，葉霞翟聽見有人按門鈴，打開大門，外面立著一個男人，仔細一看，原來是蔣經(jīng)國。他說：“小弟弟在哪里？‘總統(tǒng)在隔壁居正老先生（曾任國民黨當(dāng)局‘司法院院長，退居臺灣之后，任國民黨中央評議委員）那里，想看看他，請帶他去好嗎？”

葉霞翟趕緊為年僅兩歲的胡為真穿好衣服，交代小胡為真：“廣廣（胡為真乳名），媽媽帶你去見一位老公公，你要乖乖的，見面時要說公公好?！焙鸀檎嫠贫嵌攸c點頭。

進了居正家門，蔣經(jīng)國把胡為真領(lǐng)到蔣介石跟前，胡為真喊了一聲“公公好！”蔣介石喜不自勝，摸了摸胡為真的小腦袋，連聲稱贊他：“好！好！”

事后，葉霞翟把領(lǐng)著胡為真去居正家里的經(jīng)過，寫信告訴遠在西昌的胡宗南。幾天后，胡宗南寄來一信，寫道：“廣兒初見領(lǐng)袖，態(tài)度大方，應(yīng)對得體，殊為欣慰?！比~霞翟看后不禁啞然失笑。她說：“兩歲的孩子知道什么應(yīng)對啊，人家都說兒子是自己的好，這位做爸爸的看來也不例外?！?/p>

不久，蔣介石命令胡宗南返回臺灣。據(jù)葉霞翟回憶，1950年4月1日，胡宗南回到臺北家里，面容憔悴蒼白。胡宗南對妻子說：“你看到我回來抱兒子，你開心嗎？”葉霞翟回答：“當(dāng)然開心，你這些年實在太辛苦了，也應(yīng)該休息休息了?！焙谀蠀s是若有所思。葉霞翟事后感慨地說：“對我們的家庭而言，他能回家團聚是我們最盼望的。自從結(jié)婚以來，我倆相處不到一個月，而廣兒（胡為真）一共只見過父親兩面?！?/p>

初到臺灣，胡宗南的日子不好過。1950年5月，臺灣“監(jiān)察院”李夢彪等46位“監(jiān)察委員”以胡宗南丟失大陸為由，提出彈劾，經(jīng)蔣介石、蔣經(jīng)國、顧祝同等周旋，“立法院”108名委員簽名上書“行政院長”陳誠，為他求情，陳誠將彈劾案移交“國防部”處理，8月“國防部”答復(fù)“應(yīng)免議處”。

晚年的家庭生活

在臺灣，除了昔日的軍中同事外，胡宗南一家可謂舉目無親。幸好胡宗南的好友湯恩伯為胡家在臺灣花蓮租到一幢房子，胡宗南舉家遷往花蓮。葉霞翟說：“我陪著南兄到那里去暫住，從此清晨、黃昏，夫妻倆攜手徘徊于堤上海邊，對海潮而長嘯，望明月而涕泣，遙念家國山河，淚眼相對，默默相依?！?/p>

1951年4月4日，胡家迎來了第二個兒子胡為善。胡為真說，母親曾描述二弟降生之后的家庭生活：“德兒（胡為善）降生之后，我們的家庭生活更有生趣了。每天晚上夫妻倆帶著兩個孩子在客廳玩，那時廣兒（即胡為真）已進幼兒園，他很喜歡唱歌，每晚總要把白天在幼兒園里學(xué)來的歌，一遍又一遍地唱給我們聽。胡宗南時常一邊聽大兒子唱歌，一邊逗小兒子笑，有時也和我玩玩橋牌，小家庭和諧快樂?！?/p>

1953年8月，胡宗南進入“國防大學(xué)”進修?！澳菚r小妹美美已經(jīng)7個月大。父親事業(yè)雖然無成，但兒女成行也可聊以自慰……”胡為真回憶說。從那時起至1955年去澎湖任防衛(wèi)司令，胡宗南有將近兩年的時間在臺灣，白天在學(xué)校上課，晚上回家休息。這個時候，他才真正地開始享受到家庭生活的樂趣。

當(dāng)年，胡家的物質(zhì)并不富裕。胡為真還記得一段往事：“幼年時期（上世紀(jì)50年代），家里沒有冰箱，父親的辦公室主任程先生家里有只木頭外売的冰箱，冰箱上層擺著冰塊，下層存放飯菜、西瓜等。暑天到程先生家里吃冰西瓜，是我莫大的享受，至今難忘。50年代末的一天，我放學(xué)回家，見到家里搬來一部舊冰箱，品牌名稱是PHILCO，雖然是舊冰箱，但也令我頗為開心。我正高興，父親回來了，一看冰箱，臉色一沉，問母親哪來的？母親說是羅列先生送的，因為羅先生升上陸軍總司令，特地送來一部舊冰箱。父親疾言厲色大聲喝道：“不可以！給退回去！”

胡宗南的妻子也非常節(jié)儉，在背后默默支持丈夫。胡宗南的薪水有1/3拿去救助家口眾多、薪水微薄的部下，1/3用于辦公室的公務(wù)，只拿1/3的薪水作家用。胡為真說：“我至今記憶猶新，父親薪水不夠家用，母親老是為錢發(fā)愁，可是父親又交代她不要再出去教書，專心照顧孩子。別無他法，母親就靠寫文章賺稿費。她雖是留美博士，但寫散文仍非易事。為了補貼家用，她試著向《中央日報》副刊投稿。報館審核文稿的標(biāo)準(zhǔn)很高，第一次接到退稿通知，母親非常沮喪，痛哭一場。我站在她旁邊，深刻體會她的心情。母親再接再厲，再寫、再退、再寫……終于有一天，她的文章上了報，稿費來了。哇！我們幾個孩子帶到學(xué)校的飯盒里，菜品馬上豐富起來。”

有一段父子故事是胡為真最常講起的。一天晚上，胡宗南叫住少年胡為真，詢問他以后要做什么事業(yè)？10歲出頭的胡為真回答：“我要像您一樣，做一個軍人?！焙谀蠀s告訴兒子：“我要你將來做一個大丈夫！”胡為真不懂何謂大丈夫，胡宗南說：“真正對人們有貢獻的人就是大丈夫，譬如大科學(xué)家、大工程師、大醫(yī)生?！?/p>

胡宗南去世時，胡為真不過才14歲。胡為真說，他與弟妹們始終謹(jǐn)守著父訓(xùn)——“要做大丈夫！”

（選自《往事如煙：民國政要后代回憶實錄》/《環(huán)球人物》雜志 編/人民出版社/2013年11月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