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永年
十多年來,不僅國畫界侈談寫意,而且整個美術界都大講寫意。如果把寫意看作民族藝術精神,那么寫意在口頭上和書面中早已回歸,然而在藝術作品里似乎并非如此。拿眾多大型美術展覽的中國畫而論,盡管借古開今型、融合中西型、實驗水墨型三型俱備,但融合中西的水墨寫實一類,在人物畫中越來越具壓倒優(yōu)勢,畫家越來越多,質量越來越高,獲獎越來越多。以至于不少借古開今的寫意人物畫、某些以人物為題材的實驗水墨作品,也在不同程度地向水墨寫實形態(tài)靠攏。但是,切實講求“畫外意”而且追求文化積淀的寫意人物畫,不僅數(shù)量頗少,而且難得新意盎然,不免處于容易被忽略的邊緣地位,導致了中國畫乃至美術生態(tài)的失衡。
恰恰在這一時期,楊曉陽的水墨大寫意人物畫在西北異軍突起了。他的作品以寬泛的精神內(nèi)涵和獨特的藝術風貌,引起了畫界的聚焦、觀者的熱議和論者的不同評價。這是因為,楊曉陽的這種水墨人物畫,不是情節(jié)性的繪畫,也非主題性的繪畫,更不是寫實風格的繪畫。他沒有環(huán)境的描寫,而是集中刻畫人物,那人物又缺乏外表的漂亮,所以看慣了寫實繪畫的觀者未必適應。他的這種人物畫,不是齊白石等老一輩寫意畫家那種傳統(tǒng)風貌,不借助古人的圖樣和程式,不純粹以線來造型傳神,也很少憑借題詩題詞來申明立意,因此習慣于欣賞明清以來傳統(tǒng)風貌的人物畫者,也不見得就能夠把握楊曉陽人物畫的內(nèi)涵。
他的這種大寫意人物畫,人物有老有少,性別有男有女,題材有古有今,一律只畫人物,以空白代背景。盡管主觀上越來越追求較大的概括幅度,越來越謀求超越一時一地的所見與所感,但實際上總與他多年生活的西北黃土高原的農(nóng)民血肉相聯(lián)。可以看到,他關注農(nóng)民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世界,無論畫關中正午的田頭小憩,畫充滿憧憬的農(nóng)民工,還是畫長夏風日的樸實老少,都既表現(xiàn)了古往今來農(nóng)民的質樸、寬厚、純樸之美,又賦予了超以象外的意蘊。此外,他也畫老幼婦孺耳熟能詳?shù)牡涔逝c詩詞,畫春風又綠與母子情深,畫積淀了傳統(tǒng)文化和美學風范的人物,畫懷素學書和達摩面壁,謳歌超凡的精神境界,表達深層的民族情結,闡發(fā)歷史的智慧。
楊曉陽畫中的人物,不拘泥于形似,特別著意于“大象”,簡括而不失細節(jié)。他的《關中正午》,省略了田野村頭的背景,出之以大筆大墨的渾成,猛一看像山石布列,細看都是坐著的農(nóng)民。有老有小,有男有女,有吃飯的,靜坐吸煙的,抱頭小睡的,還有玩耍的兒童、凝思的少婦。人物“以神寫形”,致力于“刪撥大要”,但刻畫面部和雙手,絕不掉以輕心。如果說,頭和手的積點成線依稀帶著來自劉文西的痕跡,那么山石畫法的筆酣墨飽雄放自然,也多少有取法于石魯、趙望云長安畫派的來源,但他進一步把傳承有自的勾勒法、勾皴法、潑墨法、破墨法和積墨法整合為一,突出了碑學書法意味的力之美,以及草書入畫的使轉隨心,彰顯了一定的塑造感,形成了簡毅、峻樸、雄厚、靜穆而富張力的自家風貌。
他的這類作品,比實驗水墨多具象因素,比新文人畫有雕塑感。一些作品所以能夠給人以深刻的印象,還在于絕不因襲前人的寫意手法,甚至夸張變形也獨出心裁,《農(nóng)民工》就是如此。畫中的農(nóng)民工,有中壯年,也有青年,山石形態(tài)的成組處理,突出了群體的堅如磐石;腳下的工具箱,交代了他們的工種;面部的神情,顯現(xiàn)了他們的堅毅樸實和樂觀;拉長的脖子,表現(xiàn)了對城市新生活的向往和期盼。從中可見,畫家按照感受和立意的需要,進行大膽藝術幻化,表達了一種熱愛農(nóng)民的真情,一種對農(nóng)民質樸寬厚之美的贊頌,以及對城市化進程的感受。至于筆墨的組織與運動,既把傳統(tǒng)石刻和非洲木雕的手法融化進來,又發(fā)揮了濃淡互相比襯的作用。
顯而易見,楊曉陽的水墨大寫意人物畫,既努力擺脫一味以模擬對象為依歸的寫實與寫生,也同樣掙脫一味因襲古人圖式的臨摹與空泛。他一方面融入了古代和民間藝術中的拴馬樁、炕頭獅、陶俑與剪紙,吸收了民間藝術的造型觀念與提煉手法,另一方面也擴大了抽象因素,特別是以書法表現(xiàn)入畫的筆墨因素。可見,在當下中國畫的三種取向中,楊曉陽有意疏離融合中西的寫實一路,而謀求實驗水墨的抽象一路和借古開今寫意一路的結合。他善于借助實驗水墨一路的開拓意識和探索精神,吸納借古開今寫意一路的民族藝術精神和傳統(tǒng)資源,并使之結合為一。值得注意的是,他擇取的傳統(tǒng)資源,既非明清文人畫,也非晉唐墓葬壁畫,而主要來自與民間藝術傳統(tǒng)臍帶相連的三代與秦漢。
楊曉陽的這種大寫意人物畫,出現(xiàn)于新世紀之初,是他告別過去的產(chǎn)物。在此以前,他在學校接受的美術教育,是西式的寫實主義的訓練,盡管煉成了徒手畫出種種人物造型的能力,已經(jīng)有成功表現(xiàn)黃河主題的水墨寫實之作,稍后又在現(xiàn)代主義思潮創(chuàng)造意識的熏染下,在規(guī)模巨大的《絲綢之路》中開始了突破時空的探索,但基本處于西方藝術觀念的遮蔽之下。而后,他隨著閱歷的增加,特別是海外的考察,從遠距離看中國藝術,以國外有識之士的眼光看傳統(tǒng),比較畢卡索藝術與中國傳統(tǒng)藝術,他才發(fā)現(xiàn)了中國藝術的高明,才接續(xù)了幾乎被模仿說、科學主義和反映論割斷的文脈,建立起包括大寫意在內(nèi)的三大理論(大美術、大美院、大寫意)體系,并且改變了自己的畫風。
在楊曉陽形成大寫意的理論與實踐中,家學起到了相當重要的作用,具體說來,大約有三個方面。一是傳統(tǒng)文化藝術的熏陶。這主要來自從小把他帶大的曾祖父,這位有名的中醫(yī),兼長書畫,多有藏書,其中的《老子》、《孫子兵法》、《左傳》、《春秋》和《古文觀止》,是楊曉陽最早接觸的古籍,其中既有儒家的史書,也有道家的經(jīng)典,還有兵家的名著。尤其是《芥子園畫傳》中體現(xiàn)的畫理,其中之一便是程式化的提煉方式對其影響很深。二是理論探討的思考,他父親學畫出身,畢業(yè)于西南師大,理論思維能力突出,頗得美學家洪毅然教授的賞識,留校后即當他的助手。三是文物鑒藏的傳統(tǒng),這方面既有曾祖父收藏字畫的陶冶,更有母親本身便是文物工作者的熏陶。
如果說,探求真知的理論思維,使他能夠熟讀中外美術史,以開闊的視野,進行宏觀的思考,從西方現(xiàn)代藝術的創(chuàng)造精神中獲得超越寫實藝術的啟示,把抽象的實驗水墨與新文人畫的結合作為了超越寫實的突破口。那么,家學中的文化傳統(tǒng),個人對散落民間文物和民間藝術的收集,對栓馬樁、炕頭獅、石馬槽、門墩石、上馬石、石柱、石鼓、磚雕、石刻、彩陶、陶俑、剪紙、皮影,布老虎、泥老虎、泥面具、黑瓷的鑒藏實踐,則不僅使他在繪畫旨趣上較早回歸傳統(tǒng)、回歸自然而貼近文脈,而且對藝術高于生活的特色,對藝術的人文本質,對“生活的藝術”與“藝術的生活”的傳統(tǒng),有了深刻的認識,進而把握了中國藝術的根本特色就是大寫意,就是“載道” 而“暢神”。
隨著藝術認識的深化和大寫意理論的體系化,楊曉陽的人物畫也在向著“筆愈簡而氣愈壯,景愈少而意愈長”挺進,他更加致力于立足當代的基礎上,打通古與今、中與西、雅與俗、道與藝、神與形、文人畫傳統(tǒng)與民藝傳統(tǒng),以高度簡約而精神充沛的人物圖象,突顯賦予真切感受而超越視覺的大寫意精神,把“頑石之形,老玉之質,古陶之品,陳茶之味”作為藝術品位的致力方向。頑石者,補天之余,歷盡滄桑;古玉者三代老玉,日精月華;古陶者天巧人工,殘不傷美;陳茶者,其味雋永,平和養(yǎng)人。以此四者為喻,在我看來,至少包括三個要點,一是渾沌初辟的質樸渾成,二是文化積淀的深厚豐富,三是生命之光的滋養(yǎng)潤澤。
近幾年楊曉陽畫了不少作品,有些叫《茶有道》,更多叫《生生不息》,遠看像山水,像遠古的塊塊頑石,像兒童堆疊的瑩晶雪人;近看則是人物的組合,或母親抱著孩子,有的酒友相對干杯。畫中的人物,不僅沒有故事情節(jié),沒有明顯的民族特征,沒有標示時代的衣冠,也不去交代衣服的質感,突出的是天地人的關系,是親情,是人倫,是個體與群體的關系,是人與自然的和諧,是人本來就是自然的一部分。畫中筆墨圖式中的疏密、聚散、剛柔、方圓、曲直、強弱、實虛等等對立統(tǒng)一的關系,其對立的因素,不是在夸大,而是在縮小和相互包容。他在人物畫中,以人與自然的和諧,大美為真的寫意精神,解讀了“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大寫意畫之難,不僅難在創(chuàng)作,而且也難在欣賞,因為創(chuàng)作與觀賞都需要深厚的修養(yǎng),都需要明了寫意文化的極致在于造境,在于通過造境展示畫家崇尚的精神境界。寫意畫要求的畫內(nèi)與畫外的結合,視覺與非視覺的互動,思接今與古和視通近與遠,都是為了更充分而深厚地展示精神境界。楊曉陽的《生生不息》系列,已經(jīng)并正在朝著這個方向卓有成效地前進。當然,我不認為他的大寫意畫是完美的,但六朝袁昂在評陶弘景的書法時即曾指出:“陶隱居書如吳興小兒,形容雖未成長,而骨體甚駿快?!币舱駶h代陶俑雖不完美,卻比唐代完美的陶俑更耐看更有發(fā)展空間一樣。祝楊曉陽在大寫意人物畫的道路上繼續(xù)勇猛精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