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

周靜

1

我是一個小丑。

就是那種帶著尖帽子、大鼻子又紅又圓的小丑。

我一出場，就會引起哄堂大笑。

可是，笑并不代表人們喜歡你，他們只是等著我把杯子打破；等著我磕破雞蛋，把蛋殼丟進(jìn)鍋子里；等著我把煎鍋一甩，把里面的煎餅甩到地上去；等著我一屁股坐在那把三條腿的凳子上搖來晃去，直到摔倒……

不知怎么的，我的心里像是缺了一塊，越來越提不起精神了。

你說奇怪吧，我一分神，就不會出錯。

我常聽人說，一分神就容易出錯，可我呢，嘿，反啦！

杯子穩(wěn)穩(wěn)地放在桌上，雞蛋打進(jìn)鍋子里，煎餅甩進(jìn)盤子里，就連那把三條腿的凳子，我都坐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摔不下去?/p>

什么都做好了，有什么好笑的！

獅子團長的臉越來越黑。

他虎著臉連著三次把我叫進(jìn)他的辦公室，語重心長、氣勢洶洶、推心置腹——什么架勢都來過了，但我就是提不起精神。

“再這么下去，你就不是小丑了！”最后，他吼道。

“不是小丑就不是小丑?！蔽艺f。

2

我離開了馬戲團。

不當(dāng)小丑，干什么呢？

對了，我會縫衣服！

我的衣服是用很多塊花布拼起來的，看上去有點雜亂，和小丑那手忙腳亂的樣子正好合拍。

什么花色搭在一起看上去晃眼，什么花色搭在一起好看，我全都知道。瞄一眼，我就能把布料搭配好。

我在一個開滿鮮花的小鎮(zhèn)上，開了一家縫紉店。

頭一天，兔子來了。

她想做條花裙子，穿著去參加鎮(zhèn)上的節(jié)日游行。

沒問題，“花”是我的拿手好戲。

我用一百種花布，拼成了一條裙子。

你看過鮮花盛開的原野嗎？你看過節(jié)日游行的花車嗎？你看過雨后的彩虹嗎？你看過綻放的煙花嗎？這條裙子比它們更絢爛！

兔子高興極了。她走過的地方，就像是過去了一座色彩繽紛的花園。

小鎮(zhèn)轟動了。人們都跑過來，讓我給他們做花裙子、花襯衣、花圍裙、花帽子、花傘……我忙得不可開交，從早到晚，都在裁啊、剪啊、縫啊。

終于，店鋪里的花布越來越少，人們定制的東西一件件都被領(lǐng)走了。

我太累了，躺在縫紉機旁邊睡著了。

咚咚鏘——咚咚鏘——是誰在吵？

我翻了個身，隨手拿起一塊花布捂住耳朵。

咚咚鏘——咚咚鏘——聲音越來越大。我一骨碌爬起來，突然想起今天正是游行的日子。

打了個哈欠，我走到窗戶邊瞧了瞧。

哇——真是一個花世界，太漂亮了！

我驕傲極了。

兩只狗蹲在我的窗前看熱鬧。

“今年的游行真好看?！币恢还氛f。

“是啊，就像是馬戲團里的小丑都來了?！绷硪恢还犯吲d地說。

小丑？

我一驚，仔細(xì)打量從我眼前走過的游行隊伍。

可不是嗎？

那把花傘，就是那把紅格子搭配綠格子的花傘，和我那雙破了一個洞的舊靴子的顏色一樣。

那條大圍裙，藍(lán)點點花紋搭配紅點點花紋，和我那件外套的花紋一樣。

還有那條裙子，走在最前面的兔子的那條花裙子，我不是有過這樣一件花襯衣嘛，頭一次穿上舞臺的時候，還引起了轟動呢！

不用再看了。

我沮喪而慚愧，匆匆收拾了一個包裹，離開了這個小鎮(zhèn)。

3

不當(dāng)裁縫，干什么呢？

哎呀，我會做煎餅。

我做的煎餅可香啦！

每次甩到地上的煎餅，在節(jié)目結(jié)束后，獅子團長都會撿起來，拍一拍，一口一個吃得心滿意足。

我在一個種了許多辣椒的小鎮(zhèn)上停下來，擺了一個煎餅攤子。

這里的辣椒種類可多了，有辣得讓人冒煙的辣椒，有脆得像玉米粒的辣椒，有甜得像蘋果的辣椒，等等。

我最喜歡吃辣椒了。用這些辣椒，我做出了五十六種辣椒煎餅。

辣椒煎餅的香味飄出來——

山羊來了，老獾也來了：“來，給我們兩個煎餅?！?/p>

我遞給他們每人一個，不，兩個，四個，六個……從中午到夕陽西下，他們把我的煎餅攤子上的煎餅都吃光了，才離開。

第二天，我剛推出我的煎餅攤子，小鎮(zhèn)上的居民們就圍過來，排成了長長的隊伍。

舀一勺面糊，攤成一個餅，打一個雞蛋，再加上一勺辣椒，給，嘗吧——

大家買了餅，吃掉了，又重新排隊。就這樣，我的煎餅攤子前的隊伍從沒短過。我累極了，心情也好極了。

我心情一好，就喜歡出點花招。

看吧，我端著煎鍋用力一抖，煎餅飛到半空中。在它掉下來之前，我連著翻了三個跟頭，然后一伸鍋子，煎餅正好掉在鍋子里。

啪啪啪、啪啪啪——掌聲雷動??！

大家拿著餅不吃了，看我翻跟頭。

他們每個人都在笑，看上去開心極了。

“哎呀呀——太樂了?！币粋€老太太說，“今天早上，我喝涼水塞了牙，郁悶得胸口疼?？戳四氵@個跟頭，我一樂呵，嘿，好了?！?/p>

“哎呀呀——太樂了?！币粋€老頭說，“我今天一早出門，被一根豆芽菜給絆了一大跤，摔得我骨頭疼?？戳四氵@個跟頭，我一樂呵，嘿，好了?！?/p>

“哎呀呀——太樂了?！币恢缓谪堈f，“今天早上一出門，我就碰到了一只老鼠。嚇得我躲到門縫里，心跳得撲通撲通像是裝了個大彈簧?？吹侥氵@個跟頭，我一樂呵，嘿，好了……”

他們高興，我也高興。我的跟頭翻得更抖擻了。

“真好。”老太太贊揚道，“比我在馬戲團里看到的小丑翻跟頭要強多了。”endprint

我正一個跟頭翻到半空中呢，聽到這話，啪——結(jié)結(jié)實實摔到了我的攤子上，把煎鍋也給砸爛了。

煎餅攤子擺不成了。

等傷口都好了，我悄悄收拾了一個小包裹，離開了這里。

4

我決定不做任何與馬戲團有關(guān)的事情。

那做什么呢？

你絕對想不到。

我去了鴨子農(nóng)夫的農(nóng)場里當(dāng)幫工。

鴨子農(nóng)夫的農(nóng)場里，住著鴨子、一頭奶牛、三只母雞?，F(xiàn)在，添上了我。

這是三只年輕的母雞。

本來是由母雞做飯的，但她們最近開始下蛋，就不肯做飯了。

“每個人只做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只蘆花母雞說。

“我們下蛋?！蹦侵缓谀鸽u說。

“你們做飯?！蹦侵话啄鸽u說。

于是，農(nóng)場就缺了一個做飯的人。

到農(nóng)場后，鴨子告訴我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不準(zhǔn)做煎餅！”

“他吃煎餅噎得透不過氣來?！碧J花母雞說。

“被奶牛倒掛在樹上?！焙谀鸽u說。

“用蒼蠅拍拍了一百下，才讓他把那塊煎餅吐出來?！卑啄鸽u說。

她們?nèi)荒鸽u總是把一件事情說成三段。剛開始的時候，我還真不習(xí)慣。

好，我知道了。正好，我也不想做煎餅。

每天，我忙著煮粥、煮飯、燒菜，還要揉面做饅頭、烤餅干、烤面包。

本來母雞三姐妹還想要我做蛋糕。但我做了一次就再也不肯做了，太麻煩了！

鴨子對我很滿意，表揚我餅干烤得好。他不喜歡吃饅頭和面包。我發(fā)現(xiàn)，凡是跟煎餅稍微有點像的東西，他都不吃。

奶牛曾經(jīng)把鴨子最喜歡的西瓜切成煎餅一樣的、薄薄的一片，放在他的面前。

鴨子把口水吞了又吞，最后在我們的注視下，找來一把刀，把這片西瓜切碎了才吃的。

在這兒做事還挺不錯，我唯一煩惱的就是母雞三姐妹老是問我以前是干什么的。

干什么的？

我告訴她們，我以前是賣煎餅的。

她們不相信。

我又告訴她們，我以前是做裁縫的。

她們還是不相信。

沒辦法，我告訴她們，我以前是說故事的。

她們信了。

她們喜歡聽我講故事，總是聽得咯咯笑個不停。

有一天，外面下大雨，正好我烤了餅干，我們就坐在廚房里一邊吃餅干，一邊聊天。

母雞們要我講故事。

講就講吧，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嘴巴張了又張，卻一個故事都說不出來。

五雙眼睛齊刷刷地盯著我。

“沒事?！碧J花母雞說。

“他在醞釀?！焙谀鸽u說。

“他肯定是打算講一個最好的故事。”白母雞說。

可我越想說，卻越是說不出來。

雨下個不停，餅干都快要吃完了。

“我曾經(jīng)是個小丑?！边@句話不知怎么的，突然從我口里溜出來了。我驚呆了，我的伙伴們也驚呆了。

他們不敢置信地看著我。

“你們看——”我隨手拿起桌上的三個雞蛋丟起來。

說實在的，我能一次丟六個雞蛋，輪流丟到空中、接到手里，一般的雜耍藝人還沒我能干呢！

“我——”蘆花母雞的話卡在了喉嚨里。

“的——”黑母雞的話也卡在了喉嚨里。

“蛋?！卑啄鸽u終于把話說完了。

我越丟越順手。

“哇，太棒了——”

“哇，太了不起了——”

“哇，太好玩了——”

她們撲騰著翅膀，興奮得臉頰發(fā)紅。

我也很高興。自從到農(nóng)場來，我還從沒這么高興過。我說：“我能一次丟六個雞蛋?！?/p>

“好！”她們蹲在桌子下，憋著勁，下了三個圓滾滾、白花花的雞蛋。

六個雞蛋在空中旋轉(zhuǎn)出一個圓。我一會兒翻著跟頭丟雞蛋，一會兒倒立著丟雞蛋，一會兒單手丟雞蛋——真開心啊，離開馬戲團后，我還從沒這么高興過。

“哞——”突然，奶牛叫了一聲。

我嚇了一跳，一失手，雞蛋飛了出去。

“我——”

“的——”

“蛋。”

母雞們變了臉色。

雞蛋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落在煎鍋里。

母雞們撲騰著翅膀歡呼起來。

我得意地笑了，一只手橫在胸前，微微鞠了一躬，就像我以前每次謝幕時做的那樣。

這一刻，我心里缺失的那一塊突然圓滿了。我明白了，我當(dāng)初為什么會成為一名小丑，因為，我想成為一個快樂的人。

現(xiàn)在，我做到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