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戶牛肉

蔡瀾

很少餐廳能留給我那么深的印象，這次去神戶的這一間，可以說是一生當(dāng)中認(rèn)為天下最好的十家之一。

在一座大廈三樓，連招牌也懶得掛，推開門，是間一千平方英尺左右的食肆。

主廚也是老板，經(jīng)友人介紹，笑嘻嘻地叫我在柜臺前坐下。先拿出一個巨盤，足足有十人餐桌的旋轉(zhuǎn)板那么大，識貨之人即刻看出是御前燒的古董陶器，價(jià)值不菲。

柜臺后是一排排的雪柜，木制的門，較鐵質(zhì)的悅目。打開冰箱，里面盡是最高級的神戶牛肉，整只牛的任何部分都齊全，因?yàn)橹鲝N擁有大農(nóng)場，牛是一頭頭的。

“所謂神戶牛，都不是神戶人飼養(yǎng)，這間農(nóng)家兩三頭，那間四五頭，然后拿到神戶來賣。我的農(nóng)場正開在神戶，可以正正式式地叫作神戶牛肉。”他解釋。

吃牛肉之前，先來點(diǎn)小菜，他拿了一塊金槍魚，切下肚腩最肥的那一小片Toro，浪費(fèi)地這一刀那一刀，只取中間部分給我吃一口。目前的金槍魚都是外國輸入，像這種日本海抓到的近乎絕種，吃下去，味道是不同。

看主人的樣子，瘦瘦小小的，比實(shí)際年齡小，也應(yīng)有四十多歲了，態(tài)度玩世不恭，但做起菜來很用心，有他嚴(yán)肅的一面。

接著他放在大盤上的食物有一本硬皮書大小的烏魚子，從來沒有看過那么大的，以為是臺灣產(chǎn)。

“我尋遍日本，才找到的。”他說完把蔥蒜切片夾著給我吃，“不過這種臺灣人的吃法比日本人高明。”

材料也不一定采自日本，他拿出伊朗魚子醬，不吝嗇地倒在大碟里。我正要吃，他叫我等一等，拿出一大條生牛舌切成薄片：“試試看用牛舌刺身來包魚子醬。”

果然，錯綜復(fù)雜中透出香甜。想不到有此種搭配。

“我吃過的牛舌，還是澳洲的最便宜最好?！蔽艺f。

“一點(diǎn)兒也不錯?！彼吲d得跳起來，“我用的就是澳洲牛舌。神戶牛肉不錯，但是日本牛舌又差勁又貴，為了找最好的澳洲牛舌，我去住了三個多月，還差點(diǎn)娶了個農(nóng)場女兒當(dāng)二奶呢。澳洲東西，不比深圳貴?！?/p>

口吻像對什么地方的行情都很熟悉。澳洲東西雖然便宜，但花的時(shí)間呢？這一餐，吃下來到底要多少錢？我不客氣地直接問他。

“以人頭計(jì)，吃多少，都是兩萬日元，合一千三港幣。我也做過顧客，最不喜歡付貴賬時(shí)嚇得一跳。事先講明，你情我愿，才舒服。”他大方地回答，“來店里的熟客都知道這個價(jià)錢?！?/p>

“還包酒水？”我問。

“包啤酒，日本酒?！彼f，“紅酒另計(jì)?？偛荒茏屛姨澨唷９?。”

柜臺架子上有很多本酒的百科全書，他說客人建議些冷門的酒，他即刻查出處，買來自己試試，過得了關(guān)就進(jìn)貨存?zhèn)}。

“上次神戶地震，沒什么影響吧？”我問。

“地窖中的碗碟都裂了，還打破很多箱紅酒，也損失了近億?！?/p>

心算一下，也有六百多萬港幣。

“不過，”他拍拍胸，“好在大廈沒塌下來。”

原來整間建筑都是他的產(chǎn)業(yè)。

“地震之后，附近的餐廳之中，只有我第二天就繼續(xù)營業(yè)。”

“這話怎么說？”我問。

“別的地方都是用煤氣，氣管破壞了沒那么快修好，我烤牛肉是用炭的?！彼杂囊荒?，“我也到日本各地的窯子去找最好的炭，還和炭工一起燒，研究為什么他們的火那么猛，一住又住了三個多月，眉毛都燒光了，所以娶不到炭場的女兒當(dāng)二奶。哈哈?！?/p>

壓軸的牛肉終于烤出來，也不問你要多少成熟，總之他自己認(rèn)為完美就上桌。一口咬下，甜汁流出，肉質(zhì)溶化，沒有文字足夠形容它的美味。

已經(jīng)飽得不能動，他還建議我吃一小碗飯：“我們用的米，是有機(jī)的。”

“到處都是有機(jī)植物，有什么稀奇？”我問。

“不下農(nóng)藥，微生物腐蝕米的表皮，味道還是沒那么好，我研究出一個不生蟲的辦法，把稻米隔開來種得稀松，自己農(nóng)場地方大，不必貪心地種得密密麻麻，風(fēng)一吹，什么蟲都吹走，這才是真正的有機(jī)植物?！彼忉尅?/p>

“你那么不惜工本去追求完美，遲早傾家蕩產(chǎn)?！蔽倚χR他。

“咦，你說錯了，我有我的辦法，我的老婆另外開了一家大眾化的燒烤牛肉店，生意來不及做，我當(dāng)然騙她說我的店沒有虧本，她也不敢來查，天下太平?！彼f，“走，我們吃完去神戶最好的酒吧，叫薔薇薔薇，美女都集中在那里，我請你再喝杯。”

“日本人請客去酒吧，多數(shù)是因?yàn)樽约河心康牡慕杩冢闶遣皇呛瓦@家酒吧的女人有一手？要是單單請客，我就不去了。當(dāng)你的借口，我可以陪你?！蔽艺f。

這時(shí)候，他的太太走進(jìn)店里，是一位看起來比他老很多的女士，身材肥胖。

我向他說：“走，我們喝酒去?！?/p>

他笑著說：“借用《北非諜影》的最后一句對白：‘我相信這是一段美麗的友誼的開始?！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