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曉軍
(淮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安徽淮北235000)
馬修·阿諾德(1822-1888)是19世紀中后期英國重要的文化理論家,他曾賦予英國的三大階級(貴族階級、中產(chǎn)階級、工人階級)別樣意義的稱呼:野蠻人、市儈和群氓。他在不少作品中都提及大眾,他們是包括勞工在內(nèi)的社會底層,發(fā)出的聲音也是來自社會底層的聲音。在阿諾德的作品中,大眾分別代表了不同的形象。國內(nèi)學術界并未對阿諾德作品中的大眾形象進行過專門研究,只在個別學術論文中有所涉及,陸揚[1]先生在《讀阿諾德〈文化與無政府狀態(tài)〉》一文中曾對大眾有過相關論述,但也是基于阿諾德的社會階層分類,認為無政府狀態(tài)等同于工人階級文化。大眾這一特定階層在阿諾德作品中呈現(xiàn)出來的形象不盡相同,研究這些形象不僅對我們認識這一階層有一定的意義,對認識阿諾德的文化理論也有一定的幫助。
大眾的現(xiàn)實生活狀況與時代的發(fā)展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對于勞工階級的現(xiàn)實生活狀況,阿諾德曾經(jīng)指出他們“一直受到日常物質之需嚴重匱乏的困擾。”[2]44這是阿諾德在《文化與無政府狀態(tài)》(以下簡稱《文化》)中對勞工階級的生活境況的描述,日常生活物質嚴重匱乏說明了當時勞工階級的生活是何等拮據(jù)。林薇在考察了19世紀英國鐵路工人的工作與生活狀況后認為,即便英國當局對分包制進行了某些改革,但仍然無法改變工人的悲慘命運,因為分包制內(nèi)部信用體制本身并不完善,主要表現(xiàn)為承造商失信、實物工資制的實施以及鐵路工人理財觀念的缺失,最終導致“筑路工人因此蒙受直接經(jīng)濟損失?!盵3]鐵路工人辛苦勞作換來的是直接經(jīng)濟損失,而他們的工資又是家庭收入的主要來源,因此,他們的境況可以想象。而鐵路工人的境況顯然是19世紀工人生活狀況的一個縮影。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19世紀的英國經(jīng)濟發(fā)展,工業(yè)革命惠及經(jīng)濟、政治、文化、貿(mào)易等多個領域,給英國社會帶來了深刻的變化,英國的工業(yè)生產(chǎn)總值超過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鐵路、公路、運河等運輸體系更是為英國經(jīng)濟的騰飛插上了翅膀。在“世界工廠”里,人們似乎過著足以讓外人羨慕的生活,但是英國經(jīng)濟總量在世界上的龍頭地位并沒有使下層人民的生活得到多少改善,大眾的整體生活狀況與英國經(jīng)濟的總體態(tài)勢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現(xiàn)實的生活狀況使他們在思想上特征鮮明,而自身的缺陷亦顯而易見。生活在社會底層,英國的勞工階級思想特征極為鮮明,那就是自滿和缺乏國家與政府觀念。他們自信具備鮮明的同情心和迅捷的行動力,而這恰恰是弗雷德里克·哈里森先生所認為的這個階級的缺陷——“最鮮明的同情心、最迅速的行動力?!盵2]76這最鮮明的同情心怕是給予國家和政府的同情,這最迅速的行動力也怕是在國家和政府的號召下所采取的行動力。然而在阿諾德看來,他們“還沒怎么找到自己的運行軌道,還沒踏下心來做事?!盵2]49大眾在找到自己的運行軌道之前,也不可能踏下心來做事,而這也是阿諾德對這股新興的且動向尚不明朗的政治力量的憂慮之處。也正是行動上的不確定性,他們才會追求所謂的“個人自由”。目標的不明確和過多的個人自由勢必會把國家觀念置之腦后,這就是阿諾德對大眾的印象。大眾雖不具備國家與政府號召下的行動力,并不說明他們本身不具備任何行動力,他們可以“愛上哪兒就上哪兒,愛在哪兒集會就在哪兒集會,想吆喝就吆喝,想推推搡搡就推推搡搡?!盵2]49大眾的這種行動力是政府當局所不能容忍的,也是阿諾德的“文化”觀念所排斥的。
大眾的行動成為無政府傾向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阿諾德認為大眾抑或“暴民”是無政府主義的根源。大眾在現(xiàn)代精神的洗禮下,原有根深蒂固的封建習俗如順服、恭敬等現(xiàn)已徹底被瓦解。人們對自由的崇拜超過以往任何時期,于是他們便“身體力行英國人隨心所欲、各行其是的權利,愿上哪兒游行就上哪兒游行,愿上哪兒集會就上哪兒集會,愿從哪兒進去就從哪兒進去,想起哄就起哄,想恫嚇就恫嚇,想砸爛就砸爛……所有這些都表現(xiàn)出無政府的傾向?!盵2]45其實,阿諾德對大眾的這種擔憂在他其他著作中也同樣能夠得到印證,在1867年給母親的信中,他就曾提到“你知道我一直堅持認為八個月前的海德公園事件是致命的……政府為無政府主義開啟了洪閘?!盵4]他提到的八個月前的海德公園事件是指隨著選舉法修正案的被否決和自由派統(tǒng)治的倒臺,改革聯(lián)盟發(fā)起全國性的示威運動,地點便是海德公園。在這起事件中,部分示威者拆毀公園柵欄,涌入公園?;ú菰獾桔`踏,房子遭到砸毀,海德公園事件也因此引起了市政府的激烈辯論,辯論的結果是出動軍隊進行干預。因此,對于阿諾德來說,“他堅信政治危機是伴隨城市男性工人階級在1867年進入政治舞臺所產(chǎn)生的?!盵5]而“它粗野,羽毛未豐,從前長期陷在貧苦之中不見蹤影,現(xiàn)在它從蟄居之地跑出來了,來討英國隨心所欲的天生特權了。”[2]80這種特權是英國所有階層夢寐以求的自由,勞工階級自然也不例外。
大眾游蕩在文化概念的邊緣,成為文化需要點化的重點對象。在阿諾德的文化概念中,一個理想的社會是全體成員都成為完美的人,因為“在我們?nèi)w都成為完美的人之前,文化是不會滿足的。文化懂得,在粗鄙的盲目的大眾普遍得到美好與光明的點化之前,少數(shù)人的美好與光明必然是不完美的?!盵2]30在這里,阿諾德至少向我們傳遞了兩層含義:一是他的文化理想——社會全體成員都能成為完美的人;二是他本人對待大眾的態(tài)度。通過“粗鄙”和“盲目”等負面意義極強的詞匯,我們可以看出他對大眾的好惡程度。大眾始終遠離文化中心,甚至在涉及到社會教育時,他也認為“文化并不企圖去教育包括社會底層階級在內(nèi)的大眾,也不指望利用現(xiàn)成的看法和標語口號將大眾爭取到自己的這個那個宗派組織中去?!盵2]31由此可以看出,阿諾德并未打算把大眾的教育納入國民教育體系中去,而不把大眾爭取到某個宗教組織中,其實就是要把他們排除在宗教信仰與宗教團體之外。在這里,阿諾德一方面說“少數(shù)人的美好必然是不完美的”,意即要想達到最終的完美,包括大眾在內(nèi)的全體社會成員都應成為完美社會的組成部分,另一方面他又說“文化并不企圖去教育包括社會底層階級在內(nèi)的大眾”,這里顯然把大眾排除在教育對象的范疇之外。這種看似矛盾的說法其實并不矛盾。阿諾德一方面強調(diào)完美社會的整體性和一致性,這是他的文化理想,另一方面,他又對大眾心存疑慮,擔心教育并非一朝一夕之功,更為重要的是,他還沒有摸清這個階級的政治動向。這種看似矛盾的說法恰恰說明了大眾是整個教育中需要重點點化的對象。
在阿諾德看來,大眾不僅與文化的要求格格不入,也缺乏如實看清事情真相的潛質。在論及批評的功能時,他認為“普通大眾根本不會有這種實事求是熾熱情懷,相當片面地理想就能使他們心滿意足?!盵6]20要做到如實看清事物真相,就必須具備批評的特質,而這種特質追隨并服務于一個本能,這個本能促使它了解世界上的知識精粹和思想精華,同時在靠近這些精華時要學會珍惜,而不被別的事物所干擾。而大眾顯然還沒有了解世界上的知識精粹和思想精華,更談不上如何珍惜的問題。但與維多利亞時期的其他階級一樣,大眾同樣被其他事情所干擾,那就是對物質利益的追求。而追求物質的理想當然屬于阿諾德所說的“相當片面的理想”,片面的理想相對而言就容易使人心滿意足。在對待科學和宗教的態(tài)度上,大眾同樣未能采取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他認為“科學和宗教是全然不同的兩碼事。普通大眾總把它們混為一談;不過幸運的是這并無大傷,因為當人們想象著依靠一種錯誤的科學而生活時,它們實際上依靠的是宗教?!盵6]23這種見解告訴我們大眾往往并不能將科學和宗教區(qū)分開來,雖然他們是兩碼事。當大眾認定自己的生活和科學相關聯(lián)時,事實上他們所相信的僅僅是宗教而已,因為他們還不具備區(qū)分二者的能力。
大眾的現(xiàn)實境況更是使其遠離批評的法則。由于“批評的法則是很基礎化的,但是從未大眾化過;其追隨者在英國甚少,并面臨巨大的阻力和障礙。”[6]26批評的法則從未大眾化,表明批評僅是部分人甚至是少數(shù)人的專利,而大眾顯然與之無緣。批評本身強調(diào)的是要獨立于各種實用精神和實用目的,顯然阿諾德認為大眾仍然不能擺脫實用精神和使用目的的束縛。批評在英國的追隨者甚少,是因為追逐物質利益的社會風氣所致,整個社會的意識被物質化了,這也是批評面臨阻力和障礙的原因所在。英國在完成工業(yè)革命后社會財富急劇膨脹,物質生產(chǎn)進行得如火如荼,人們追逐物質利益的熱忱更是空前高漲,在這股追逐物質的浪潮中,大眾赫然在列(雖然他們的生活境況難如其愿)。這時的批評對大眾而言無異于天方夜譚,可望而不可及。批評既然是少數(shù)人的權利,作為生活在社會下層的大眾,他們自然就無法接近批評的法則,難怪阿諾德認為“他們絕大多數(shù)只是群氓,或者,用你們自己的溫和的措辭來稱呼,社會渣滓?!盵7]阿諾德用“社會渣滓”來定義大眾形象,足見他對當時的社會下層所采取的貶抑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也解釋了在阿諾德的文化“烏托邦”中,為何文化難以大行其道,原因便是作為社會重要組成部分的大眾始終被排斥在文化與教育的門檻之外。
“群氓”是阿諾德為英國三大階級中勞工階級所取的名字,在英語中Populace泛指廣大的平民百姓,但也可帶有貶義。在《文化》一書中,阿諾德表達了對社會底層的同情,但由于當時他對勞工階級這股新興的政治力量心存諸多疑慮,而且還反復提及游行示威和街頭的打、砸、搶事件。由此,總體而言,可見他對勞工階級并無多少好感,也正是由于勞工階級“嚴厲時候喜歡大喊大叫,推推搡搡,打打砸砸,輕松起來則喜歡喝啤酒?!盵2]83阿諾德看不慣的恰恰就是他們的這種生活方式?!叭好ァ边@一略帶貶義的稱呼恰恰說明了勞工階級在當時社會中的地位。19世紀中期,英國的產(chǎn)業(yè)工人尚未形成足夠清醒的階級意識,他們的意識也僅僅停留在打、砸、搶的初級階段,甚至有的工人認為是工廠的機器造成了他們的悲慘命運。因此,整個社會對這股新興力量的動向都難以琢磨,阿諾德自然也不例外。但他還是隱隱感到這股力量的“不安分”,認為需要借助國家的力量加以管束,于是,“國家”概念的提出也就順理成章了。阿諾德希望借助國家的權威來約束包括勞工階級在內(nèi)的社會各個階層,進而使社會達到他心目中的理想狀態(tài)。
國家更側重于對群氓的教化而非教育。面對群氓的未來,阿諾德發(fā)現(xiàn)“國家把小學當作教化機構的興趣,更勝于把它作為教育機構的興趣?!盵8]換句話說,勞工階級的孩子必須先接受教化,然后再接受教育。阿諾德在這里用“civilize”表示“教化”,用“instruct”來表示教育(或指導)。英語中“civilize”有把社會組織從發(fā)展的較低階段提升到高級階段之意。阿諾德的這一用意表明了他對勞工階級(大眾)的看法,也就是他們的社會組織仍處于發(fā)展的較低階段,而要實現(xiàn)從較低階段向高級階段的跨越,就必須借助阿諾德所說的“文化”,而這也是文化的職責之一。在勞工階級的孩子被教化之后,接下來的便是對他們的教育,阿諾德在這里使用“instruct”一詞,有提供知識與信息之意。也就是說,在接受教育階段,強調(diào)的是向勞工階級的孩子傳授知識和信息。國家對教化勞工階級的孩子更感興趣,是因為國家不愿看到他們總是一直處于社會發(fā)展的底層,同樣也因為他們會成為進一步的無政府狀態(tài)的根源。而對他們的孩子施以教化,將這些孩子從較低的發(fā)展階段提升到較高的發(fā)展階段,有利于阿諾德所謂的和諧而完美社會的建立。阿諾德認為雖然勞工階級也有追求美好的欲望,但“他們心中追求美好的欲望甚至尚未成形,虛假典范的石子就已將它射殺。”[2]65虛假典范的石子就可射殺他們美好的欲望,這從側面說明了勞工階級追求美好欲望的脆弱性。
對群氓的教化問題源于阿諾德內(nèi)心對這一階層的疑慮。由于當時這一階層的政治動向尚不明朗,他們的一切行動都處于無序狀態(tài)。打、砸、搶事件本身又使阿諾德對這一階層提不起興趣,而且他還“擔心這種群眾性的反抗會使國家陷于血雨腥風之中?!盵9]82因此,通過教育手段使大眾及其后代逐步趨向完美,這既是阿諾德的文化的職責范圍,又是國家和社會發(fā)展的需要。阿諾德在給妻子的信中提到了學校教育對下層階級的重要性,他認為可以通過學校來“教化下層階級的下一代,隨著形勢發(fā)展,他們手中將掌握國家的大部分政治權力?!盵9]17阿諾德意識到下層階級的下一代將是國家權力的中堅力量,通過教化,使他們在“文化”的指引下不至于偏離軌道,按照文化為其設定的路線向前行進。這無論是對社會的其他階級還是對國家的長遠發(fā)展都是極其重要的,同時也符合“文化”的要求:一個完美而和諧的社會離不開所有人的完美與和諧。這是因為一個完美而和諧的社會不能簡單依靠少數(shù)精英派人士,大眾擁有社會發(fā)展最為重要的人口基數(shù),離開他們,整個社會的完美與和諧終將成為天方夜譚。
大眾形象可從阿諾德不同的作品中得到印證,在他的意識里,大眾不僅是無政府主義的代名詞,還是與光明和美好無緣的社會渣滓,更是國家亟待教化的群氓。阿諾德筆下的大眾形象并非他有意貶低勞工階級的地位和形象,而是他的認知受到時代與社會發(fā)展的限制。在一個物質至上、物欲橫流的時代里,阿諾德并不能完全看清工人階級的力量,也不能像馬克思和恩格斯那樣能夠透徹地剖析資本主義社會,這反映了阿諾德在認識論上的局限性和片面性。而恰是這種局限性,阿諾德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形象才更加立體化,這種形象對于我們理解他的文化理論和文學理論無疑是有幫助的。同時,他在認識上所存在的缺陷并不影響他在英國文學乃至世界文學史上的地位,我們想表達的是,對待阿諾德也應像對待其他偉大的文學家與文化理論家一樣,要一分為二地看。
[1]陸揚.讀阿諾德《文化與無政府狀態(tài)》[J].湖北師范學院學報,2004,(3):21-24.
[2]馬修·阿諾德.文化與無政府狀態(tài)[M].韓敏中,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
[3]林薇.19世紀英國鐵路工人工作與生活狀況考察[J]. 史學月刊,2007,(4):94-102.
[4] Arnold,Matthew.Selected Letters of Matthew Arnold[M].Edited by Clinton Machann and Forrest D.Burt.Ann Arbor: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93:205.
[5]約翰·斯道雷.文化理論與通俗文化導論(第二版)[M].楊竹山,等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23.
[6]馬修·阿諾德.“甘甜”與“光明”[M]//馬修·阿諾德新譯8種及其他.賀氵育濱,譯評.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11.
[7]馬修·阿諾德.友誼的花環(huán)[M].呂滇雯,譯.北京:中國文學出版社,2000:81.
[8]Arnold,Matthew.Letters of Matthew Arnold:1848-1888[M].Vol.1.New York:MacMillan and CO.,1895:187.
[9]McCarthy,Patrick J.Matthew Arnold and the Three Classes[M].New York and London: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