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壹戎衣”釋疑

盧曉霞

（曲阜師范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山東 曲阜 273165）

“壹戎衣”語出《中庸》第十八章，原文作：“子曰：‘無憂者，其唯文王乎？以王季為父，以武王為子，父作之，子述之。武王纘大王、王季、文王之緒，壹戎衣而有天下?！睗h鄭玄注曰：“纘，繼也。緒，業(yè)也?！盵1]言武王繼承大王、王季、文王的事業(yè)，“壹戎衣”而有天下。武王何以“壹戎衣”就有了天下？此處之“壹戎衣”當(dāng)作何解？前人就此，看法不一。究其原因，主要有二：其一是“壹戎衣”與《尚書·康誥》之“殪戎殷”相似，二者或?yàn)橥辉~；其二是“戎”字字義較多，究作何解，較難斷定。本文欲以前賢之研究為基礎(chǔ)，從“壹戎衣”與“殪戎殷”之關(guān)系及“戎”字之釋兩方面，探求“壹戎衣”之正解。

一

前人就“壹戎衣”三字之解，概言之可分三類：（一）“壹戎衣”按字面解，譯為“一著戎衣”。如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云：“戎衣，甲胄之屬，《武成》文，言一著戎衣以伐紂?！盵2]（二）“壹戎衣”按“壹戎殷”解，譯為“一用兵伐殷”。如《禮記·中庸》鄭注曰：“戎，兵也。衣讀如‘殷’，聲之誤也，齊人言殷聲如衣。虞夏商周氏者多矣，今姓有衣者，殷之胄與。‘壹戎殷’者，一用兵伐殷也?！盵1]（三）“壹戎衣”按“殪戎殷”解，譯為“滅亡大商”。如清毛奇齡《四書賸言》云：“《中庸》‘壹戎衣而有天下’，此‘壹’字是‘殪’字，《尚書·康誥》曰：‘殪戎殷’，言滅大殷也?！盵3]

前兩種說法均以“一”釋“壹”譯為“一著”或“一用兵”。雖可以“一”釋“壹”，但此處譯為“一著”似有增字解經(jīng)之嫌，“一”顯然無“一著”之義。又以“一”釋“壹”之依據(jù)是《尚書·武成》中有“一戎衣”一詞，然《逸周書·世俘》“本名《武成》，為周初作品，收在《尚書》之中（《漢書·律歷志》引《武成》可證），七十一篇編者又將之取入己書，改名《世俘》……《尚書》之《武成》在漢以后汰佚失傳”。[4]《逸周書·世俘》為古《武成》，現(xiàn)《尚書·武成》為后人所作，考《世俘》無“一戎衣”一詞。此說之依據(jù)實(shí)不可靠，故“壹戎衣”不當(dāng)譯為“一著戎衣”?！妒酚洝斨芄兰摇吩疲骸拔渫蹙拍辏瑬|伐至盟津，周公輔行。十一年，伐紂，至牧野，周公佐武王，作《牧誓》?！盵5]可見武王滅商，非經(jīng)一次征戰(zhàn)而成。又據(jù)《逸周書·世俘解》所記，滅商后“武王遂征四方，凡憝國九十有九國，馘魔億有十萬七千七百七十有九，俘人三億萬有二百三十。凡服國六百五十有二”，[4]可知武王滅商后經(jīng)過多場戰(zhàn)爭才有天下?！耙挥帽ヒ蟆倍刑煜?，不合實(shí)際，故“壹戎衣”亦不當(dāng)譯為“一用兵伐殷”。

與前說相比，“壹”按“殪”解，譯為“滅”、“殺”較合理。武王通過繼承大王、王季、文王之事業(yè)滅商而后有天下，既符合武王最終滅商之史實(shí)，又文通字順，前后因果關(guān)系明確。然此說成立需以“殪戎殷”為“壹戎衣”之本字為前提。先秦典籍的流傳方式有二，即“口耳相傳”與“書于竹帛”。因傳寫者的學(xué)術(shù)水平、書寫風(fēng)格及語言環(huán)境不同，較易出現(xiàn)所記內(nèi)容相同但用字不同的情況。

二

考武王之事多與滅商相關(guān)，且武王“有天下”亦是在滅商之后。《詩經(jīng)·魯頌·閟宮》云“后稷之孫，實(shí)維大王。居岐之陽，實(shí)始翦商。至于文武，纘大王之緒，致天之屆，于牧之野”，箋云：“文王、武王繼大王之事，至受命致天所罰，極紂于商郊牧野?！盵6]說明“滅商”之事從大王開始，歷經(jīng)文王，由武王完成，正與“壹戎衣”是文王等先祖之事，武王是繼承并完成先祖之事合。《康誥》“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記文王受命之事為“殪戎殷”?！伴烊忠蟆睘槲耐跏苊拢耐跏苊乱喽嗯c滅商相關(guān)，如《墨子·非攻下》“赤鳥銜珪，降周之岐社，曰：‘天命周文王伐殷有國?！盵7]《尚書·召浩》“皇天上帝,改厥元子，茲大國殷之命。惟文王受命”等。[8]“壹戎衣”與“殪戎殷”均與滅商之事相關(guān)，二者是否為同一詞？

此處之“壹戎衣”，鄭玄謂當(dāng)作“壹戎殷”?！渡袝?康誥》“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句中之“殪戎殷”漢石經(jīng)亦作“壹戎殷”。[9]“壹戎衣”與“殪戎殷”均可寫為“壹戎殷”，故二者疑為同一詞?！墩f文解字·歹部》云：“殪，從歹壹聲?！倍巫⒃唬骸伴?，于計(jì)切，古音在十二部”，“壹，于悉切，十二部。”[10]“壹”與“殪”均在十二部，古音同，當(dāng)可通借。銀雀山漢簡《晏子·四》“軍進(jìn)再舍，將壹軍鼓毀”，[11]今本《內(nèi)篇·諫上》作“軍進(jìn)再舍，鼓毀將殪”，[12]與此可互證。上古音中“衣”屬影紐微韻，“殷”屬影紐文韻。[13]“衣”與“殷”讀音相近，亦當(dāng)可通借?！都坠俏木幘戆恕吩疲骸耙乱笸ㄓ?，合祭稱衣祭即殷祭?！盵14]陜西岐山所發(fā)現(xiàn)的周初甲骨文中“衣（殷）王田，至于帛，隹（唯）王田”（H11：3）與“唯衣（殷）微子來降”（H31：2）[15]等，均是“衣”、“殷”互通之例。“壹”與“殪”、“衣”與“殷”音近字通，“殪戎殷”可寫作“壹戎衣”。

“殪戎殷”既可寫作“壹戎衣”，二者是否記同一事《盂鼎銘》：“王若曰：‘盂，丕顯玟（文）王受天有大命，在珷（武）王嗣。’”[16]《爾雅·釋詁》云：“嗣，繼也?！盵17]據(jù)此，文王所受命之事即是武王所繼之事。“壹戎衣”是武王所繼之事，“殪戎殷”是文王所受命之事，故“壹戎衣”與“殪戎殷”當(dāng)記同一事?！耙既忠隆笔且鬃诱Z，“殪戎殷”語出《尚書》，孔子曾用《尚書》教授弟子，《中庸》之“壹戎衣”當(dāng)本于《尚書》之“殪戎殷”。

三

“壹戎衣”一詞中“壹”之本字為“殪”。《說文·歹部》云：“殪，死也?！笨梢隇椤皽纭?、“殺”等。如《詩經(jīng)·大雅·吉日》“殪此大兕”，《逸周書·商誓解》“殪商之多罪紂”，《國語·晉語》“擊人盡殪”等，均是“滅”或“殺”之意。此處之“殪”字亦作“滅”、“殺”講。“壹戎衣”中“衣”之本字為“殷”，在此處指“商”。周人稱商為“殷”，如《微子》“殷其弗或亂正四方”，“降監(jiān)殷民”，《召誥》“有殷受天命”等，其“殷”字俱為“商朝”之義?！伴烊忠蟆笨衫斫鉃椤皽缛稚獭?。諸家就“殪”、“殷”之釋差異不大，主要分歧在于“戎”字之釋。

《說文》云：“戎，兵也?！倍巫⒃唬骸氨隇檐囎?、步卒，故戎之引申亦為卒旅。兵可相助，故引申之義，《小雅》‘丞也無戎’傳曰：‘戎，相也?！忠隇椤值摇帧?。又《民勞》傳：‘戎，大也?！斗窖浴罚骸?，大也。宋、魯、陳、衛(wèi)之間語?！粥崱对姟饭{云：‘戎，尤女也。’”[10]“戎”究作何解，諸家說法不一?！渡袝分兄苋藢ι掏醭^尊敬，即使提到滅商時(shí)亦無任何不敬，如《多士》：“肆爾多士，非我小國敢弋殷命，惟天不畀允罔固亂，弼我?！盵8]《康誥》通篇均是周公對成王的告誡之詞，態(tài)度謙遜，多次提到向“殷先王”學(xué)習(xí)，如“往敷求于殷先哲王用保乂民。汝不遠(yuǎn)惟商成人耇，宅心知訓(xùn)；別求聞?dòng)晒畔日芡?，用康保民?！盵8]故知此處之“戎殷”應(yīng)是對商的一種尊稱。

《尚書》中周人稱商時(shí)多加一“大”字，稱“大國殷”、“大邦殷”等，如《召誥》“皇天上帝，改厥元子，茲大國殷之命，惟王受命”，“天既遐終大邦殷之命”；《康王之誥》“皇天改大邦殷之命，惟周文武誕受羑若”[8]；《逸周書·祭公解》“皇天改大殷之命，維文王受之，維武王大克之，咸茂厥功”等。[4]《爾雅·釋詁》云：“戎，大也?！庇纱耍叭帧笨捎?xùn)為“大”。再者，“茲大國殷之命”、“改大殷之命”、“改大邦殷之命”與“殪戎殷”同，均為文王受命滅商之事，訓(xùn)“戎”為“大”，“戎殷”正與“大國殷”、“大殷”或“大邦殷”合。且《尚書》中亦有訓(xùn)“戎”為“大”例，如《尚書·盤庚》中“乃不畏戎毒于遠(yuǎn)邇”，鄭注曰：“戎，大。不畏大毒于遠(yuǎn)近?！盵8]故此處之“戎”字當(dāng)作形容詞，釋為“大”。

總結(jié)上文，“殪戎殷”是“壹戎衣”之本字，解經(jīng)時(shí)應(yīng)按“殪戎殷”解?！伴烊忠蟆敝小伴臁碑?dāng)譯為“滅”，“戎”作形容詞“大”講，“殷”指商王朝。“壹戎衣”當(dāng)取“滅大商”之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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