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大勇
(泉州師范學院 文學與傳播學院,福建 泉州362000)
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誕生半個多世紀以來,就一直毀譽參半,叫好者有之,不以為然者亦有之。著名學者劉再復先生和林崗先生曾經(jīng)撰寫《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政治式寫作——從〈春蠶〉到〈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一文(以下簡稱劉文),以《春蠶》、《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等小說為中心,指出中國現(xiàn)代小說政治式寫作的弊端,其核心觀點是:“這種政治式的寫作模式在小說敘事上表現(xiàn)出來的最大特點是敘述者自己的對故事解釋的視角幾乎完全隱去,像一個毫無自由意志的傳聲筒,傳達意識形態(tài)的說教”,從而“常常表現(xiàn)出其‘冷’的一面,即缺乏人性、人情和人道光輝”。因為其“故事情節(jié)的展開、人物的性格、矛盾的設置,都受到土改這一事件的政治意義的限制”。[1](P44、46)劉文發(fā)表以后,引起了學界的注意,其中河北大學閻浩崗教授發(fā)表《“土改”敘事中的道義問題——就〈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暴風驟雨〉的評價與劉再復等先生商榷》一文,提出“不完全贊同劉、林文章對《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具體分析及其結(jié)論”。[2](P1)
閻文和劉文觀點產(chǎn)生主要分歧的地方在于:劉文認為錢文貴作為一個“無勢可恃的地主”,對之進行血腥的群眾性暴力批斗,是一種缺乏人道的行為,而敘述者的冷漠,同樣顯示其缺乏人性光輝;而閻文認為錢文貴是作為“惡霸”形象而非普通地主形象來塑造的,因而小說中“農(nóng)民報復性的情感與行為不應受到指責”。[2](P1)另外,《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對“非‘惡霸’的地主還有隱約的同情,對農(nóng)民干部內(nèi)部的霸道行為也有所批判”,因此,它并非劉文所謂的“人性徹底消失的冷文學”,作者丁玲并非“沒有真正的屬于自己的評價和識見”而“任憑意識形態(tài)教條對故事進行壟斷、肢解和控制”。[2](P1、5)
閻文在反駁劉文時,產(chǎn)生了概念理解的錯位,具體是二文對“錢文貴”的內(nèi)涵理解不一致。劉文是將“錢文貴”作為整個地主階級的典型代表,也就是說“錢文貴”代表著不同階層、不同性質(zhì)的地主形象,既代表惡霸性的地主形象,也代表老實本分、甚至窩囊受氣性的地主形象,同時,更代表著介于前兩者之間、占地主中絕大多數(shù)的一般地主形象?!板X文貴”在劉文中是作為寬泛意義上的“地主”代碼而運用的,也就是說,劉文中的“錢文貴”既可以置換成李子俊、侯殿魁等老實本分性的地主形象,也可以置換成如韓老六那樣的更為可惡的惡霸性地主形象,甚至可以置換成支持革命的進步性地主形象。在中國的“土改”時期,地主大致可以分為三種類型:惡霸性、一般性和進步性的三類,其中進步性數(shù)量最少,惡霸性數(shù)量次之,而居于兩者之間的一般性地主的數(shù)量則最多。所以在《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中,一般性地主的數(shù)量就多一些,如李子俊、侯殿魁、江世榮等,而像韓老六那樣的惡霸性地主則沒有。丁玲說過,她曾想塑造一個惡霸性地主,也知道這樣“在書里還會更突出,更熱鬧些”,最后之所以放棄這一打算,是因她想寫出“最普遍存在的地主”。[3]這里“最普遍存在的地主”就是筆者所謂的“一般性地主”??傊?,劉文是將“錢文貴”作為普遍意義上的地主形象符碼來運用的,而閻文則把“錢文貴”作為地主階級的一部分——“惡霸性”地主形象來看待的,兩者在概念的理解和運用上發(fā)生了錯位。也就是說,閻浩崗一定程度上誤讀了劉再復。
正因為劉文把“錢文貴”作為普遍意義上的地主形象來看待,所以其潛在邏輯是:這種通過暴力批斗地主的方式在“土改運動”時期并非個別現(xiàn)象,而是普遍性的存在,“錢文貴”正是“土改運動”時期眾多被暴力批斗的地主的代表和縮影。劉文正是通過“錢文貴”這一典型個案來揭露批判一種廣泛存在的社會現(xiàn)象。而閻文把劉文寬泛意義上理解的地主“錢文貴”狹隘地理解為“惡霸性”地主,容易給讀者帶來誤解的是,“土改運動”時期農(nóng)民的暴力行為僅僅是針對少量“惡霸”地主而非普通的一般地主。但真實情況是怎樣的呢?
其實,在“土改運動”初期,中共的政策還是相當溫和,《五四指示》主張只對惡霸漢奸等進行斗爭,但“仍應給他們留下維持生活所必須的土地,即給他們飯吃”,[4](P3)而中農(nóng)和富農(nóng)的利益要保護。但是隨后國共內(nèi)戰(zhàn)即將爆發(fā),客觀上要求盡快解決農(nóng)民的土地問題,中共開始調(diào)整土改思路。毛澤東提出要“用群眾運動來與地主決裂,來得到土地”;劉少奇主張“消滅地主一定要徹底”。[5](P30)特別在中共華東局“七七指示”發(fā)出以后,“各區(qū)普遍發(fā)生了亂打亂殺現(xiàn)象”,如山東濱海地委指出,“地主一切都是不合理的,……實行‘掃地出門’”,“一切照百分之九十農(nóng)民的意見要求行事,對地主有生殺予奪之權,任何人不能干涉”。[6](P132)土改政策迅速向“左”轉(zhuǎn),同時還產(chǎn)生了一個弊端,即對階級成分的劃分比較隨意,把地主的范圍擴大化,大量的富農(nóng)、中農(nóng)、小手工業(yè)者甚至貧農(nóng)被錯誤地劃入到地主的行列。例如在山東莒南縣解放區(qū),“劃分階級成分缺乏正確的統(tǒng)一標準,它一般都不是經(jīng)過群眾討論來劃分,亦不是統(tǒng)一地進行劃分,成分的劃分都只是干部自己主觀的規(guī)定,在進行斗爭時規(guī)定誰是地主,誰是富農(nóng),在組織雇貧農(nóng)時就規(guī)定誰是雇貧農(nóng),……在窮莊里是普遍的矮子里拔將軍,‘找不到閻王就找鬼’,許多中農(nóng)被升為地富”。[6](P100)據(jù)統(tǒng)計,山東莒南縣地主富農(nóng)的比例竟高達24.55%,“這是就全縣平均數(shù)而言,具體到某些村莊,要高得多。這點,頗類似晉綏解放區(qū)興縣后木蘭桿村莊的情況,該村53戶人家,劃出了21戶地主富農(nóng),占總數(shù)的38.84%”。[6](P101)一旦被劃為“地主”,輕則遭批,重則喪命。如山東莒南縣,“侍家宅子村有一家兄弟6個,都當石匠,三年蓋了三層炮樓,全家40畝地,在全村里最多,瘸子里拔將軍,選出來了,弟兄6個大人被砸死,小孩被一劈兩半”,“農(nóng)救會長穿上官服坐堂,嚴重的時候驚堂木一敲,‘給我把耳朵割了!’說用刺刀戳就戳死了,死好幾百口子”。[6](P134-135)
可見在“土改”時期,這種批斗地主的暴力化行徑并非個別現(xiàn)象,而是一種普遍存在的社會現(xiàn)象。劉文正是通過“錢文貴”這一典型化的地主形象,對這一普遍社會現(xiàn)象作出基于人道主義的批判;而并非如閻文所理解的那樣——農(nóng)民“報復的對象”只是針對錢文貴那樣數(shù)量不多的“惡霸”,而非更廣大范圍的“普通地主”,所以,“農(nóng)民報復性的情感與行為不應受到指責”。[2](P1)閻文的觀點會使人產(chǎn)生一個誤解,即農(nóng)民暴力批斗地主的行為只是針對一小部分“惡霸”性地主,對占地主中絕大多數(shù)的一般地主則沒有施以暴力行為,這顯然與客觀事實不符。
其實在基本觀點和價值觀上,閻文和劉文亦表現(xiàn)出部分一致性傾向。在以《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為中心的“土改小說”中,翻身農(nóng)民使用血腥暴力手段殘酷批斗地主,甚至從肉體上消滅地主,已屬殘忍之舉。而敘述者在敘述這一“事件”時,不自覺充當農(nóng)民的“合謀者”,幾乎完全贊同農(nóng)民的暴力行徑而對地主缺乏基本的同情心,在敘事時表現(xiàn)出對血腥事件的冷漠,喪失人道原則。[2](P1)因此,劉文毫不含糊地批判了這一“反人道”的敘事主體立場。
對于這一觀點,閻文認為地主不能一概而論,要區(qū)別對待。其中對于像《暴風驟雨》中“韓老六”那類血債累累的“惡霸性”地主,采取暴力的批斗行為無可厚非,認為“根據(jù)文本提供給我們的信息,韓老六罪有應得,甚至死有余辜”。[2](P3)而對于李子俊、侯殿魁那樣老實本分、懦弱窩囊的地主,閻文也認為不應該予以有違人道的暴力批斗,至于開明士紳之類的地主,閻文更自然將之排除在暴力批斗的范圍之外。
土改運動中農(nóng)民的翻身,是建立在分割地主以前所擁有的財產(chǎn)基礎之上的,翻身意味著農(nóng)民和地主的經(jīng)濟與政治地位發(fā)生了對調(diào),農(nóng)民成為有產(chǎn)者,地主成為無產(chǎn)者。劉文從人道與人文主義的層面否定了這一行為的合理性:“一種人用暴力剝奪了另一種人的財產(chǎn)和幸福,不論它有多么充分的社會理論或法律條文方面的理由,在人性與人道原則面前總是殘酷的?!保?](P46)
對于這一觀點,閻文表示一半認同,一半反對:“這一論斷,若放在斗爭錢文貴特別是韓老六這樣的惡霸的行為上不合適……但若用以評判對李子俊、侯殿魁、杜善人和唐抓子一類地主的處理,卻有一定道理?!保?](P5)也就是說,在評價土改運動中農(nóng)民分割剝奪地主土地財產(chǎn)這一行為時,如果地主是屬于像韓老六那樣的“惡霸性”地主,則無可厚非;如果地主是屬于像李子俊、侯殿魁那樣老實本分的地主,則不妥當,即不應該用暴力行動剝奪他們的土地財產(chǎn)。
綜觀閻文和劉文,可發(fā)現(xiàn)兩者對“土改”運動有一個基本共識:即都認為土改運動應該有一個人道主義的底線,不可以對地主實施殘酷的暴力行為乃至消滅肉體的行為,只不過閻文認為惡霸性的地主除外,可以對之以暴制暴,除霸復仇。所以,閻文表面上看是在反駁劉文,但卻在基本觀點上倒向了劉文,可見,這種反駁顯得多么無力。
盡管劉文是將“錢文貴”作為整個地主階級的典型代表來看待的,但是我們?nèi)匀豢梢詮男≌f文本出發(fā),探究一下“錢文貴”到底是一個閻文所謂的“惡霸性”地主還是劉文所謂的“無勢可恃的地主”?劉文認為,錢文貴是因被命名為“地主”而被當作“十惡不赦的罪人”,實際上錢文貴是個“無勢可恃的地主”,“從農(nóng)民口里傾訴出來的錢文貴的罪行,不外乎:第一,剝削了農(nóng)民幾十年;第二,欺騙劉滿的爹開磨坊,讓他賠了錢;第三,把劉滿的二哥拉去當兵。被指責的這幾條罪行,無一條是不可以辯護的?!保?](P45)而閻文針對劉文觀點找出相反證據(jù),來證實錢文貴“不折不扣是個民憤極大的‘惡霸’”。[2](P4)
錢文貴到底屬于哪一類型的地主呢?丁玲曾談過錢文貴這個人物的創(chuàng)造過程:“在選擇地主形象上,我也費了很多考慮。有各種各樣的地主:一種是惡霸地主像陳武一樣強奸婦女,殺人,一種像錢文貴這樣的地主。究竟要什么樣的地主呢?……盡管(錢文貴)不是一個很突出的地主,但一跳腳幾條河幾座山都發(fā)抖,就能鎮(zhèn)壓住一個村子。我認為:在某種意義上,他比惡霸地主還更能突出表現(xiàn)封建制度下地主階級的罪惡,所以說這個形象(指錢文貴)還是從我思想中來的,思想先定了,然后選擇了他。我常常選擇人物都是從思想里來的?!保?](P208)從這段話可以得出兩個信息:第一,丁玲不是把錢文貴塑造成像陳武之類的“強奸婦女、殺人”的大惡霸地主,而塑造成“不是一個很突出”,但“能鎮(zhèn)壓住一個村子”的地主。這種類型的地主,當然不像李子俊、侯殿魁那樣老實本分,也不像韓老六那樣血債累累,而是一個帶有幾分惡霸性質(zhì)的一般地主。第二,丁玲說錢文貴是“從我思想中來的”,也就是說,這個人物是一個承載著意識形態(tài)任務、“主題先行”的產(chǎn)物,而不是一個來源于實際生活體驗、活生生的人物形象。因此,丁玲即使主觀上想把錢文貴塑造成一個帶有幾分惡霸性質(zhì)的地主形象,但由于她缺乏真實的生活體驗,從先驗的概念出發(fā),所以說這個人物塑造得并不成功,亦具有“概念化”的弊端,正如有學者認為:“他(錢文貴)有惡霸之名,卻無惡霸之實,只要抽去作者加在他頭上的那些評論性的敘述,他的惡霸形象便架了空,作者想表現(xiàn)的和她實際上表現(xiàn)出來的并不一致?!保?](P230)也就是說,小說描寫的錢文貴之“惡”,多是丁玲自己站出來所給予的一些外在性評價,而并非從錢文貴的實際行為中所得出來的結(jié)論,例如小說中有這樣一句話:“他(錢文貴)要坑害人可便當,不拘在哪里說幾句話,你吃了虧還不知道這事從哪兒說起,究竟是誰的過。老百姓背地里都說他是一個‘尖’,而且是村子上八大尖里面的第一個尖?!保?](P8)諸如此類的游離于人物實際行為之外的“惡”之評價在小說中比較多見。但是,此種“惡”之評價有沒有具體的事件作為證據(jù)呢?“雖然作者在小說中自始至終地渲染錢文貴是暖水屯八大尖里面的第一尖,但也自始至終沒舉出一件說明他之所以成為‘人尖’的證據(jù),又說他‘要坑害人可便當’,可除了劉滿的一面之辭說自己是受了他的害外,也沒見他再坑害誰?!保?](P230)從小說文本來看,錢文貴確實不像小說中的惡霸陳武乃至《暴風驟雨》中的韓老六那樣劣跡斑斑,惡名遠播,殺人越貨、草菅人命、強奸婦女、販賣鴉片等之類的“惡行”都與錢文貴無關。當然,小說中也寫了錢文貴的不少“惡”行,但是這些“惡”行如果真正深究起來,卻不一定能定義為“惡”。讀者可以參看張海英的《思想中來的人物——〈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錢文貴形象分析》一文,該文一一深入分析了錢文貴所做的“惡行”的本質(zhì),也對小說中如劉滿、黑妮、顧涌、張真、程仁等人“到底受到了怎樣的迫害吃了他什么虧”,也做了個一一“詳細分析”。分析的結(jié)果是,錢文貴“其所作所為很難被評說是一個‘惡霸’”。[8](P232-233)假如錢文貴真的不是一個“惡霸”,而是一個“無勢可恃的地主”,那么閻文的立論又失去了一個重要基礎。
在對解放前后誕生的“土改小說”進行價值評判時,有兩點原則值得參照。首先是“返回歷史語境”的原則。就《太陽照在桑干河上》這部小說誕生的歷史語境而言,它有兩個產(chǎn)生背景,其一是毛澤東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講話》主張文學為政治服務,文學為工農(nóng)兵服務;《講話》深刻影響著1942年之后的解放區(qū)文學創(chuàng)作乃至新中國成立后的“十七年”文學創(chuàng)作;其二是1946年5月4日中共頒布的關于土地改革的文件《五四指示》?!短栒赵谏8珊由稀芬环矫媸菍Α吨v話》精神的自覺呼應,另一方面更是對《五四指示》的直接配合。丁玲作為一個從國統(tǒng)區(qū)奔赴解放區(qū)參加革命的女作家,又深受毛澤東的器重,在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和文化語境中,她別無選擇,只能順應和服從共產(chǎn)黨給她指定的那條寫作之路。在此之前,她不是沒有過反抗或疑惑,如她在解放區(qū)就創(chuàng)作了表現(xiàn)五四啟蒙精神、揭露延安黑暗面的《三八節(jié)有感》和《在醫(yī)院中》等作品,但很快遭到異議,若不是高層保護,她可能因此被批判甚至被清除出革命隊伍,蕭軍的悲慘下場就是一例。人不可能脫離特定環(huán)境的制約,丁玲也不例外。那時所有解放區(qū)的作家都不例外。因此,我們不能把作品從特定的歷史語境中抽取出來,按照作者所信奉的價值尺度做出臧否,而是努力將“事件”返回“歷史情境”中去考察和評判,唯此,我們才能給予這些產(chǎn)生于特殊時代的小說一種同情式的理解和評價。所以,我并不完全認同劉再復對《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全盤否定的評價,也不完全贊同一些學者在對20世紀四五十年代的土改小說和21世紀之交的土改小說進行比較時,過度貶抑前者的立場。21世紀之交,產(chǎn)生了張煒的《古船》、劉震云的《故鄉(xiāng)天下黃花》、喬良的《靈旗》、閻欣寧的《以死者的名義》、尤鳳偉的《諾言》、《辭歲》、《小燈》、《合歡》、趙德發(fā)的《繾綣與決絕》等表現(xiàn)土改內(nèi)容的小說。這些小說,在貫徹人道主義原則、表現(xiàn)個體命運、展示復雜人性內(nèi)涵等方面確實較《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等四五十年代土改小說突出。但是,請別忘記兩類土改小說誕生的“歷史語境”之大不同,21世紀之交的土改小說的誕生語境與新時期思想解放、人道主義的回歸、西方現(xiàn)代主義思潮的涌入等現(xiàn)象密不可分。文化語境不同,作家的觀照視角、表達自由度和價值立場則自然也有所不同。
在“返回歷史語境”的現(xiàn)實原則之外,還要有一個更高的理想原則,即以人道主義為核心的人類普世性原則。也許,雨果的“在絕對正確的革命之上,還有一個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10](P323)這句話對我們有所啟發(fā)。這句名言出自雨果的小說《九三年》,它一方面肯定了革命的必要性和合理性。在《九三年》中,資產(chǎn)階級革命消滅了罪惡的封建統(tǒng)治,巴黎街頭涌現(xiàn)的革命勝利場景幾可等同于《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中農(nóng)民的“翻身樂”場景。雨果在小說中肯定了暴力革命對于人們擺脫封建統(tǒng)治、建立共和國的重要意義。但雨果在肯定革命的同時,又主張人道主義精神?!案锩哪康碾y道是破壞人的天性嗎?革命難道是為了破壞家庭,為了使人道窒息嗎?絕不是的”,[10](P329)革命“歸根結(jié)底是人民,就是人”,[10](P329)“在絕對正確的革命之上,還有一個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10](P323)“革命”不過是手段,而“人”或“人道”卻是最終目的,目的當然高于手段。而且,人道主義的訴求能起到一種制衡的作用,可以對革命的狂熱和暴力行為進行積極有效的遏制,努力把革命的破壞性代價降低到最小程度。在雨果看來,人道主義應該成為包括革命者在內(nèi)的一切人的“偉大的內(nèi)心律令”。劉再復在評價《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中的農(nóng)民暴力敘事時,正是以這種“人道主義”原則為參照坐標,在這一點上,他對《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批評應該不會失之苛責。
[1]劉再復,林崗.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政治式寫作——從《春蠶》到《太陽照在桑干河上》[A].唐小兵.再解讀:大眾文藝與意識形態(tài)[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2]閻浩崗.“土改”敘事中的道義問題——就《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暴風驟雨》的評價與劉再復等先生商榷[J].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6).
[3]丁玲.關于《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寫作[N].人民日報,2004(10.9)7.
[4]中央檔案館編.解放戰(zhàn)爭時期土地改革文件選編(一九四五—一九四九年)[M].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1.
[5]楊奎松.1946-1948年中共中央土改政策變動的歷史考察[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7.
[6]王友明.革命與鄉(xiāng)村——解放區(qū)土地改革研究:1941-1948[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
[7]袁良駿.丁玲談自己的創(chuàng)作.丁玲研究資料(乙種)[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
[8]張海英.思想中來的人物——《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錢文貴形象分析[J].中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2).
[9]丁玲.太陽照在桑干河上[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2.
[10]〔法〕雨果.九三年[M].鄭永慧,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