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沁
(南京師范大學,江蘇 南京214431)
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提起沈從文,我們就會自然而然地想起他用小說、散文構(gòu)筑起的特異的“湘西世界”。他的這類反映湘西風土人情的作品大都帶有田園牧歌式的情調(diào),歌頌了湘西的原始、淳樸、健康的美,代表作品有《邊城》《蕭蕭》《三三》等。如果說山美水美的湘西是典型環(huán)境,那么翠翠、蕭蕭、三三等就是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她們都純真、善良、充滿靈性,是愛與美的化身。
《蕭蕭》就是一篇描寫湘西社會和少女命運,反映沈從文“湘西世界”的典型環(huán)境和典型人物的小說。
主人公蕭蕭自小父母雙亡,十二歲時就做了別人的童養(yǎng)媳,這時丈夫還不滿三歲。雖然命運掌握在別人手中,但她天天帶著丈夫玩,在她的辛勤勞作下家里的收成也不錯,日子還算無憂無慮。蕭蕭長到情竇初開時,因受了花狗的誘惑,失身懷孕,由于生了個兒子才免于沉潭和發(fā)賣。她的兒子長到六歲時娶了個十二歲的媳婦,蕭蕭做了婆婆。
《蕭蕭》反映的典型環(huán)境湘西是一個封閉場,其中有樸實、有天真,有愚昧、有困惑,有自在、有自足。典型人物蕭蕭沒有文化,不曾受過外部世界的感染,她的所作所為都是出于天性和本真。她有一顆煥發(fā)著原始生命力的年輕美妙的心靈,從她身上我們能感受到一種自然樸實、不事雕琢的人性之美。湘西的人與人之間沒有勾心斗角,也沒有自私自利,而是洋溢著濃濃的溫情:蕭蕭與小丈夫之間的甜蜜,蕭蕭對花狗的微妙感情,小丈夫與花狗之間純真的友誼,祖父對蕭蕭的關愛,蕭蕭意外懷孕后族長對她的寬容等,無不體現(xiàn)了湘西的人情之美。
雖然作者極力淡化作品中的矛盾,但字里行間不可避免地反映了一些湘西邊民的愚昧與落后,湘西不斷延續(xù)著的童養(yǎng)媳習俗、女子意外失貞后沉潭與發(fā)賣的下場都體現(xiàn)了這一點。但作者并沒有加以批判,相反,在作者眼中這些愚昧與落后同樣是一種美好。這些陋習雖然客觀存在,但并不像通常說的封建禮教那樣給人帶去嚴重的摧殘,作為童養(yǎng)媳的蕭蕭并沒有受到婆家的虧待,她做錯事后族長也沒懲罰她。充滿人性與人情美的湘西保留原始落后的習俗,這正是其純潔質(zhì)樸、不染纖塵的體現(xiàn),作者要歌頌和褒揚的正是湘西的這種本真風貌,他追求的正是這樣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
在歌頌湘西的淳樸的同時,《蕭蕭》也寄寓著作者深深的擔憂。一方面,湘西的美在沈從文心中打上了深深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對于這片無比淳樸、自由、滿溢于生命力的美麗王國,他有著由衷的眷戀和贊美;另一方面,作者也因此時時關注著湘西的命運,越是愛它也就越怕失去它。沈從文清醒地看到,在現(xiàn)代城市文明的沖擊下,他心中的那片凈土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被污染的跡象,他非常擔心在不久的將來,湘西會被城市同化而失去特色,乃至被徹底侵蝕成和城市一樣污濁、一樣黑暗的領地。
《蕭蕭》中關于女學生的描寫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在湘西人眼中女學生是一群怪物,祖父經(jīng)常向蕭蕭發(fā)表他對女學生的評論。祖父眼中,女學生是那樣難以定義:“她們穿衣服不管天氣冷熱,吃東西不問饑飽,晚上要到子時才睡覺,白天正經(jīng)事全不做,只知唱歌打球、讀洋書。她們都會花錢,一年用的錢可以買十六只水牛。她們在省里京里想往什么地方去時,不必走路,只要鉆進一個大匣子中,那匣子就可以帶她到地方。城市中還有各種各樣的大小不同匣子,都用機器開動。她們在學校,男女在一處上課讀書,人熟了,就隨意同那男子睡覺,也不要媒人,也不要彩禮,名叫‘自由’。她們也做做州縣官,帶家眷上任,男子仍然喊作‘老爺’,小孩子叫‘少爺’。她們自己不養(yǎng)牛,卻吃牛奶羊奶,如小牛小羊;買那奶時是用鐵罐子盛的。她們無事時到一個唱戲地方去,那地方完全像個大廟,從衣袋中取出一塊洋錢來(那洋錢在鄉(xiāng)下可買五只母雞),買了一小方紙片兒,拿了那紙片到里面去,就可以坐下看洋人扮演影子戲。她們被冤了,不賭咒,不哭。她們年紀有老到二十四歲還不肯嫁人的,有老到三十四十居然還好意思嫁人的。她們不怕男子,男子不能使她們受委屈,一受委屈就上衙門打官司,要官罰男子的款,這筆錢她有時獨占自己花用,有時和官平分。她們不洗衣煮飯,也不養(yǎng)豬喂雞;有了小孩子,也只花五塊錢或十塊錢一月,雇個人專管小孩,自己仍然整天看戲打牌,或者讀那些沒有用處的閑書……”
面對女學生的信息,蕭蕭起初不以為意,但很快就被吸引了過去,不僅充滿好奇、懷疑,而且開始幻想、憧憬,心里不安分起來。
蕭蕭第一次接觸女學生的事是從祖父那里得知的。“這時經(jīng)祖父一為說明,聽過這話的蕭蕭,心中卻忽然有了一種模模糊糊的愿望,以為倘若她也是個女學生,她是不是照祖父說的女學生一個樣子去做那些事情?不管好歹,女學生并不可怕,因此一來卻已為這鄉(xiāng)下姑娘初次體念到了”;“蕭蕭從此以后心中有個‘女學生’,做夢也便常常夢到女學生,且夢到同這些人并排走路。仿佛也坐過那種自己會走路的匣子,她又覺得這匣子并不比自己跑路更快。在夢中那匣子的形體同谷倉差不多,里面還有小小灰色老鼠,眼珠子紅紅的,各處亂跑,有時鉆到門縫里去,把個小尾巴露在外邊”。經(jīng)祖父一說,蕭蕭心中已有了女學生的印記,祖父喚她作“女學生”時,“在不經(jīng)意中蕭蕭答應得很好”。但沒過多久,她就忘卻了,畢竟新鮮事物只有當反復出現(xiàn)時,才能克服舊事物,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第二次是花狗的提起再一次引起了她的好奇?!八龁柣ü方鼇碛袥]有女學生過路,她想看看”,花狗將他從蕭蕭祖父那里聽來的故事添油加醋說給蕭蕭聽,蕭蕭樂壞了,“因為花狗說這個就叫做‘自由’”。祖父第一次向蕭蕭說女學生時就提到過“自由”,說女子與男子混熟后隨意同那男子睡覺就是“自由”,現(xiàn)在對蕭蕭有意思的花狗也提到了“自由”,蕭蕭又恰好喜歡花狗的壯實,處于青春期的她怎能不心動呢?這時的蕭蕭對于女學生的“自由”生活不僅是好奇,而且已經(jīng)有些向往了,雖然她并不真正明白什么是“自由”,但她知道“自由”和女學生都是美好的。乃至她受花狗引誘失身懷孕后想和花狗一起逃到城里,為的還是“去自由”。
“地方稍稍進步,祖父的笑話轉(zhuǎn)到‘蕭蕭你也把辮子剪去好自由’那一類事上去了”,這是第三次?!奥犞@話的蕭蕭,某個夏天也看過了一次女學生,雖不把祖父笑話認真,可是每一次在祖父說過這笑話以后,她到水邊去,必不自覺地用手捏著辮子末梢,設想沒有辮子的人那種神氣,那點趣味。”這次蕭蕭更為著迷,內(nèi)心已經(jīng)很矛盾了,一方面,她努力堅守著鄉(xiāng)下女子的淳樸、保守;另一方面,她躍躍欲試想要做個開放的、“自由”的、不受束縛的女學生。辮子是鄉(xiāng)下女子的象征,蕭蕭想舍去自己的辮子,幻想沒有辮子的神氣,表明她的審美立場已發(fā)生明顯的改變。祖父這次提及后,蕭蕭再也抵擋不住花狗歌的誘惑,她對于情感的欲望突破了禮的克制,與花狗私通懷了身孕。
蕭蕭秘密懷孕后,“有一天,又聽人說有好些女學生過路,聽過這話的蕭蕭,睜了眼做過一陣夢,愣愣的對日頭出處癡了半天”。是女學生誘導她做錯事,現(xiàn)在女學生又出現(xiàn)了,她對女學生的好再一次抱以懷疑的態(tài)度,但她依然擺脫不了對女學生的癡迷與向往。自此,女學生形象已在蕭蕭心中生了根、發(fā)了芽,深深地改變了蕭蕭的觀念與性情。結(jié)尾處她哄著新生的兒子,“同十年前抱丈夫一個樣子”。而1957年校改字句時,沈從文在結(jié)尾加了這樣一句話,蕭蕭唱歌一般哄著小毛毛說:“……看看,女學生也來了!明天長大了,我們討個女學生媳婦!”此次校改,沈從文在結(jié)尾再一次突出“女學生”,意在表明,在一種輪回之中,新的變數(shù)也正在醞釀和萌芽,蕭蕭關于女學生的觀念將深深影響到下一代。
沒受過教育、見過世面的蕭蕭由于年輕質(zhì)樸,由于情竇初開,對于新事物有一種本能的好奇,對女學生以及她們生活的世界勢必會充滿神奇的幻想,她們的經(jīng)常“過身”也一次次加深了蕭蕭對女學生的印象。對這片未開化土地上的人們來說,女學生無疑是一種誘惑,她們奇怪的裝束、新潮的生活,她們身上煥發(fā)的新時代追求時尚、崇尚自由的氣質(zhì),以及她們帶去的繁華的現(xiàn)代城市的信息,讓每一個年輕的鄉(xiāng)下女子怦然心動,她們開始無意識地想要擺脫落后與保守,過上女學生那樣浪漫自主的生活。
本來那是一個原生態(tài)的世界,自從出現(xiàn)了女學生,原始的湘西開始被注入現(xiàn)代的元素。祖父作為老人也許能不為城市文明所動,依然堅持“女學生是怪物”的觀念;但年輕的蕭蕭就不同了,充滿生命力的新事物深深改變著蕭蕭,蕭蕭開始萌發(fā)現(xiàn)代意識,在女學生的“自由”的蠱惑下,她開始變得開放,蕭蕭與花狗的私通就是第一次嘗試。蕭蕭這一代雖然有所感染,但依然保持了邊民那種善良與樸實,蕭蕭經(jīng)歷了風波之后畢竟還是幸福地生活下去。那再下一代呢,就難說了。蕭蕭抱著兒子,像當初祖父向自己述說一樣,向年幼的兒子滲透自己關于女學生的觀念,下一代恐怕要被城市文明帶得更遠,這樣世世代代下去,走遠了的他們還能回來嗎?湘西的樸素世界還能抵得住外界的誘惑,保持自己的純凈嗎?
當城市文明健康發(fā)展時,在其影響之下,湘西有所開化或許不是一件令人難過的事。但是沈從文之所以如此不安,是因為他看到,無知的人們渴望的城市文明實際是一種病態(tài)、扭曲、失衡的文明。沈從文來自湖南鳳凰,由于受到“五四”余波影響,只身來到北京,過著貧苦的生活。身處繁華的大都會,他總是以“鄉(xiāng)下人”自居,懷著對家鄉(xiāng)美好風物的留戀,去看待光怪陸離的現(xiàn)代城市文明,批判著現(xiàn)代元素浸潤下的生命力的退化、道德的淪落和人性的扭曲。病態(tài)的衣冠社會成為他筆下與“湘西世界”并行的又一主題,這類主題的代表作有《紳士太太》《都市一婦人》《八駿圖》等。兩個世界的強烈反差突顯了湘西的美好,也映照出湘西潛在的危機,因為入侵已經(jīng)開始、古老文明的堡壘岌岌可危。作者對于湘西文明不是單純的肯定或否定,而是將其置于與城市文明的交匯點上予以關注,表達了自己深深的擔憂。
因此,《蕭蕭》中的典型環(huán)境不僅僅是湘西的秀麗風光和淳樸民風,還有女學生背后巨大的現(xiàn)代城市文明;典型人物也不僅僅是天真純情的蕭蕭,還有那個受女學生影響的、現(xiàn)代意識萌動了的蕭蕭。
[1]劉洪濤.沈從文批評文集[M].珠海出版社,1998.
[2]劉勇.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選(上)第2版[M].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
[3]朱棟霖,丁帆,朱曉進.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冊)第二版[M].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
[4]肖燕云.夢里花落知多少——從沈從文的女性書寫看其創(chuàng)作困境[D].蘇州大學,200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