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逢祿對 《公羊》學(xué)的修補

黃開國 梁橫江

劉逢祿的《公羊》學(xué)雖說是接續(xù)董仲舒、何休，但是，他認為《公羊》學(xué)的微言如張三世，就連《公羊》學(xué)者都是認識不足的:“于所見，微其詞;于所聞，痛其禍;于所傳聞，殺其恩，此一義也，谷梁氏所不及知也。于所傳之世，見撥亂致治;于所聞世，見治升平;于所見世，見太平，此又一義也，即治《公羊》者亦或未之信也?！薄?〕張三世有二義，一是微其詞、殺其恩、痛其禍的三世筆法之異，一是其中寓含的由據(jù)亂進至太平的三世微言之義?！豆攘骸愤B其筆法之義也不知，而微言之義甚至連治《公羊》的人也未必知曉，就是像何休這樣的《公羊》學(xué)集大成者即使知曉，也未能完全貫通。所以，劉逢祿治《公羊》并不是僅僅“墨守”何休之學(xué)，而是要在《釋例》之外，再著為《申墨守》、《廣墨守》兩書，“申其條理，廣其異義，以裨何氏之未備”，于《公羊》學(xué)“彌縫匡救，營衛(wèi)益謹”。〔2〕劉逢祿的申其條理，不僅是肯定何氏之說，更是對《公羊》、何休誤說的批評，及其依《公羊》對何休進行的修正;而所謂廣其異義，則是取《谷梁》、《左傳》等說來補充《公羊》與何休的不足。

一、申其條理

劉逢祿的申其條理，是依以三科九旨為核心的《公羊》微言，來判定《公羊》、何休之說的得失，一方面申何休之說，補其未備，以充實、加強以三科九旨為核心的《公羊》學(xué);另一方面則是批評其失，以矯正《公羊傳》、何休所出現(xiàn)的偏離三科九旨的失誤。

在《申墨守》、《廣墨守》中，劉逢祿除了對《公羊》、何休之說時有肯定，如隱公七年“戎伐凡伯于楚邱”，稱贊“何君明守土之義精矣”，他更多的是補充何休之說未備。如隱公元年“王者孰謂也，謂文王也”，何休以為文王指周始受命之王，是“假以為王法”，劉逢祿則以通三統(tǒng)及其“《春秋》應(yīng)天作新王之事”補充何休之說。于隱公元年“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tǒng)也”，《解詁》以“始”解“統(tǒng)”，謂王正月是言天下政教莫不“一一系于正月”;劉逢祿則以“大一統(tǒng)者，通三統(tǒng)為一統(tǒng)也”，補何休缺乏通三統(tǒng)之未備。襄公五年，“仲孫蔑、衛(wèi)孫林父會吳子于善稻”，劉逢祿則以所見世解之，補何氏之失。哀公八年，“吳伐我”，《解詁》:“不言鄙者，起圍魯也，不言圍者，諱使若伐而去之。”劉逢祿說:“此所見世，著治太平也，董子曰:‘當(dāng)此之時，魯無鄙疆?！T侯之伐哀者，皆言我，《中庸》述《春秋》之化，施及蠻貊，正此義也。從吳、齊來伐上見者，明魯與《春秋》異道，不得相干也?！薄?〕以張三世的所見世補何休之未備。《廣膏盲》的第9、10條，則是用張三世之義，來補充何休之說，等等。這些都是劉逢祿對何休偏離三科微言的補充，是劉逢祿補充何休之說的主要內(nèi)容與重點所在。

劉逢祿還據(jù)《公羊》學(xué)的大義，對何休的其他誤說多有修正補充。如于隱公元年“成公意也”，何休以正月去即位為說，劉逢祿以為何休所辨不可取，而是“明正嫡媵、立長貴之法”，為“天地之常經(jīng)，古今之通義也”。這是從嫡長子繼承制的禮制對何休的修正。襄公二十五年，“八月己巳諸侯同盟于重邱”，何休以為“諸侯欲誅崔杼”，劉逢祿則進一步指出“諸侯欲誅崔杼，故重錄之日，遍刺諸侯不討賊也”。補何休未及討賊之義。襄公三十年，“晉人、齊人、宋人、衛(wèi)人、鄭人、曹人、莒人、鄰人、滕人、薛人、杞人、小鄴人，會于澶淵，宋災(zāi)故?！?《公羊傳》以“卿不得憂諸侯也”，故以為是貶各國之卿。何注依傳解經(jīng)，以《春秋》貶稱人，是深刺大夫“憂外”也。劉逢祿卻說:“時蔡般以子弒父、臣弒君，而諸侯不知討賊，民彝泯而天理滅矣，區(qū)區(qū)歸粟之義，曷足善乎?……卿則其稱人何?偏刺天下之大夫也?！边@是以偏刺天下之大夫，來修正《公羊傳》與何休的只是貶刺各國大夫之說。定公四年，劉卷卒，《解詁》以“主起以大夫卒之屈于天子也”釋之，劉逢祿則于《箋》曰:“存劉者，明天子大夫得世祿;去子者，明爵不得世也?！币浴豆颉纷I世卿義，補何氏之失。從劉逢祿的補充來看，他的補充主要是何休偏離禮義、禮制的不足。

除了補充修正之外，劉逢祿對《公羊傳》、何休更多的是批評。補充修正是針對不足而言，批評則是針對失誤而言。所以，批評往往嚴于補充修正。盡管劉逢祿強調(diào)《公羊》學(xué)的正統(tǒng)性，但是，他認為《公羊》學(xué)本身不僅有不足，而且也有誤說。這些誤說有的出自俗師對《公羊傳》的篡改，如《公羊傳》隱公元年“母以子貴”，就是“《公羊》經(jīng)師曲學(xué)阿世”之說，為“俗師竄改無疑矣”?！?〕有的出自《公羊傳》與何休二者，如僖公三十一年，“春，取濟西田”，劉逢祿認為《公羊傳》之說與何休之注皆“失之”。〔5〕而最多的失誤出自何休，何休之失又主要見于集《公羊》學(xué)大成的《解詁》。故劉逢祿批評《公羊》學(xué)之失主要集中于《解詁》，他的批評主要有三個方面:

一是失經(jīng)傳之義。如莊公二十四年，劉逢祿就批評何休對“赤歸于曹”的解釋， “似失傳意”;僖公三年“徐人取舒”，《公羊傳》:“其言取之何?易也?！薄督庠b》:“據(jù)國言滅，易者，猶無守御之備。不為桓諱者，刺其不救也?！眲⒎甑搫t以為，“徐人取舒”與閔公二年“狄入衛(wèi)”，筆法相同，“正為桓公諱，傳順經(jīng)諱文，何君失之”。襄公五年，“仲孫蔑、衛(wèi)孫林父會吳子于善稻”，劉逢祿批評何休“約《左氏》文解之，非也?！辟夜?、十七年，劉逢祿還分別批評何休的“失之”，“失之遠矣”。類似的批評都是指責(zé)何休對經(jīng)傳本義的偏離。而偏離經(jīng)傳之義，也就失去了“解詁”的價值。當(dāng)然，劉逢祿認為何休的失經(jīng)傳之義只是少數(shù)，然而，卻是不可原諒的。

二是自相矛盾。如隱公七年，“滕侯卒”，何休以“禮，嗣子得以其祿祭”。劉逢祿批評何休說，此與“何君說紀季姜義曰: ‘子尊不加于父母’”，是自相矛盾的，而且不合于禮的規(guī)定。僖公二十七年，“春，杞子來朝”，劉逢祿批評何休，“何君不用《左氏》說，此及下入杞，《解詁》無禮之云，皆依違《左氏》，非也?！边@是批評何休既非《左傳》，又取《左傳》之說的相互矛盾。定公九年，劉逢祿指出何休訓(xùn)“齊侯衛(wèi)侯次于五氏”，與文公十年解“楚子蔡侯次于厥貉”相互矛盾，認為這兩處“當(dāng)為一例”。這是從例所要求同一性批評何休對例的違背。

三是何休的其他誤說。如文公十六年，“宋人弒其君杵臼”，劉逢祿批評何休的“梟首腰斬”之說，是失以“秦漢以后法”解《春秋》，這是歷史知識的失誤。定公四年，劉逢祿據(jù)王念孫的睋為偕之說，糾何休訓(xùn)睋為望見之誤，這是文字訓(xùn)詁及其釋義之誤。

劉逢祿的修正補充及其批評《公羊傳》、何休之說，其出發(fā)點與歸宿都是為了維護《公羊》學(xué)，使《公羊》學(xué)在理論上更加完善。而他的修正補充及其批評，確有助于《公羊傳》與何休之說的完善，起到了“彌縫匡救，營衛(wèi)益謹”的作用。而對何休自相矛盾的批評，則具有邏輯一致性要求的意義;對何休訓(xùn)詁失誤、誤引秦漢以后解《公羊》的批評，則具有學(xué)術(shù)求真的意義。這些批評已經(jīng)超出了《公羊》學(xué)的范圍，具有一般學(xué)術(shù)批評的意義。

二、廣其異義

劉逢祿的廣其異義，是指在對《公羊傳》的解釋中，采取《左傳》與《谷梁》及其他經(jīng)學(xué)之說，來修補《公羊傳》與何休的說法。劉逢祿本來是最為強調(diào)師法的，他肯定《公羊》學(xué)也是因其有師法。而按照漢代的師法原則，言《公羊》就不得取《谷梁》，更不能取《左傳》為說。但是，三傳皆解《春秋》，于《春秋》各有所得。從師法原則而言，三傳異解，不得相互混淆。但是，如果三傳僅僅固執(zhí)其說，就會出現(xiàn)膠柱鼓瑟的現(xiàn)象。所以，為了解說的合理性，各家又不得不采取他家的說法，來修補自己的不足。許慎、鄭玄論今古文經(jīng)學(xué)之異，廖平的《今古學(xué)考》考辨漢代今古文經(jīng)學(xué)之分，都有今文經(jīng)學(xué)采古文經(jīng)學(xué)，或是古文經(jīng)學(xué)采今文經(jīng)學(xué)，而今文經(jīng)學(xué)與古文經(jīng)學(xué)所言相同的內(nèi)容，說明即使在最為強調(diào)今古文經(jīng)學(xué)之分的漢代，也沒有今古文經(jīng)學(xué)的完全對立、絕不相干。

而劉逢祿生在乾嘉漢學(xué)興盛之時，漢學(xué)的求公是，實事求是，及其所形成的一些科學(xué)治學(xué)方法，成為學(xué)術(shù)界的共識。所以，我們看到在劉逢祿稍前的莊存與、孔廣森治《公羊》，雖然都批評《谷梁》與《左傳》，但是，又都取以為說。劉逢祿受其影響，在激烈批評《谷梁》尤其是《左傳》的同時，也時取《左傳》、 《谷梁》，來補充《公羊傳》。

在三傳中，《公羊》與《谷梁》為今文經(jīng)學(xué)，《左傳》為古文經(jīng)學(xué)。所以， 《公羊》與《谷梁》有較多的相通之處，劉逢祿認為，桓公三年“春正月”，何休以桓公無王而行之說，就本于《谷梁》:“桓無王之義，《公羊》闕不具，何君據(jù)經(jīng)及《谷梁》得之”。因而，劉逢祿的廣其異義，主要是取《谷梁》補充《公羊傳》。在《申墨守》中有如下記載: 《公羊傳》隱公元年“母以子貴”，劉逢祿從《谷梁》說，以“子而爵母，以妾為妻，非禮也”;于“歸惠公仲子之赗”，何休以公為尊稱，仲子為卑稱?！豆攘骸芬詾椤安环Q夫人者，以天王臨之而見正焉”，劉逢祿許為“《谷梁》得之”。隱公二年，“夫人子氏薨”，《公羊傳》以為隱公之母。 《谷梁》以為隱公之妻，劉逢祿以為“斯為得之?！彪[公五年，“考仲子之宮”，《公羊傳》與何休都認為是為桓公之母所立之廟，故《春秋》“善而書之以成其賢”;《谷梁》以為是譏其僭，劉逢祿則說:“谷梁子得之”，并批評何氏“疏于禮矣”。隱公七年“戎伐凡伯于楚邱”，劉逢祿稱贊“何君明守土之義精矣”，并取《谷梁》之說，許為“義當(dāng)?shù)闷鋵崱薄Ｇf公二十二年，“春王正月肆大省”，《公羊傳》以“跌”釋“肆”，劉逢祿說:“經(jīng)、傳文省當(dāng)從《谷梁》作眚，跌，佚之誤。”并說:“于義《谷梁》為長”。僖公二十五年“五月乙巳，西宮災(zāi)”一條，《公羊》以西宮為小寢，何休據(jù)董仲舒說，以為楚女本當(dāng)為夫人，僖公為齊所脅，廢楚女在西宮而不見恤，故天災(zāi)以示義。而《谷梁》以西宮為新宮，即閔宮，劉逢祿認為“于義《谷梁》為長”;并據(jù)《毛傳》:“新廟奕奕，奚斯所作”，以證其說。襄公七年，“鄭伯髡原如會”，許《谷梁》 “得之”。襄公二十五年，“吳子謁伐楚門”，以《谷梁》 “于義為長”。等等。從中可見，劉逢祿在引用《谷梁》補充《公羊》是不少的，而他補充常常許《谷梁》“于義為長”，或是從禮制方面來修補《公羊》，因此，他取《谷梁》重在義理與禮制，主要是從禮、義上對《公羊》學(xué)的修補。這實際上是認為《谷梁》所言的某些義理、禮制勝于《公羊》學(xué)。

而對《左傳》說，劉逢祿所取相對而言要少得多，在《申墨守》中主要有如下數(shù)條:隱公“元年春”，取《左傳》 “元者大也”為解;襄公五年， “叔孫豹、鄫世子巫入晉”，劉逢祿以為《公羊傳》、何休之說“皆誤”，只有《左傳》之說“于晉情事最合”;文公十八年，“秦伯罃卒”，何休《解詁》:“秦穆公也。至此卒者，因其賢?！眲⒎甑搫t援《左氏》、《史記》，謂伯罃為秦穆公子康公，《春秋》至此書其卒者，是以賢繆公能變，而推善善及于子孫為說;又據(jù)《詩》刺繆公用人殉葬，未能變革其俗，解繆公之卒未能如滕侯先書于經(jīng)之故。從所取《左傳》的材料來說，劉逢祿或是從訓(xùn)詁 (如以大元訓(xùn))、或是從史事 (所謂于晉情事最合)來論說，這與取《谷梁》從義理、禮制補充《公羊》，有著性質(zhì)上的差別，反映了劉逢祿對《谷梁》與《左傳》不同價值的認定。

劉逢祿引用《左傳》、 《公羊》的廣其異義，從經(jīng)學(xué)的家法原則而言，是不可取的。所以，他遭到隨后的《公羊》學(xué)者陳立的尖銳批評，如陳立在《公羊義疏》隱公二年，“十有二月乙卯，夫人子氏薨”，就批評劉逢祿的引用《谷梁》為說:“劉說非是。君不書葬，一以責(zé)臣子，一以責(zé)君，不得施之夫人，所謂《春秋》無達例也。隱不成其為君，所以不成其母為夫人，特以自遂其讓耳，亦不至坐之以罪，桓尚未為君，隱世不得逆稱為夫人，同一妾母不得稱夫人耳，何以桓母不稱夫人，隱母即不得稱夫人與?且以《谷梁》駁《公羊》，未免自亂其家法矣?！薄?〕在《公羊義疏》襄公三十年，“晉人、齊人、宋人、衛(wèi)人、鄭人、曹人、莒人、鄰人、滕人、薛人、杞人、小鄴人，會于澶淵，宋災(zāi)故”，又斥其采《左傳》及其宋儒之說:“三傳皆止言歸宋財，是否歸粟，無所取證，唯《左傳》有諱魯大夫語，《公》、《谷》皆未及;魯與弔而不與會，亦無不可。 《春秋》可討者事甚多，其圖小忘大者亦多，譏不勝譏，奚必責(zé)此澶淵一會?劉氏之義，本之宋儒胡安國，不信注，并不信傳，直欲于三傳外造一劉氏傳，未免逞臆改作矣?！薄?〕陳立批評劉逢祿的自亂其家法、不信注并不信傳，從師法的角度來說有一定道理。守師法就不應(yīng)該引《谷梁》，更不能引《左傳》，劉逢祿以《春秋》為經(jīng)，以《左傳》為史，據(jù)《左傳》以廣《公羊》，就犯下了他自己說的以史言經(jīng)的錯誤。但是，說他是逞臆改作，則過于苛責(zé)，因為一方面劉逢祿的《申墨守》、《廣墨守》基本上還是忠實于《公羊》學(xué)的，是以三科九旨為核心的;另一方面，如果跳出師法的界限來看，劉逢祿的引用《谷梁》、 《左傳》來修補《公羊》，往往是《公羊》、何休之說有疑難之處，而《谷梁》、《左傳》之說恰好可以對其疑難給以某種回答，劉逢祿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所以引以為說，或是補充其義理，或是正其訓(xùn)詁、明其情事。

劉逢祿的廣其異義與孔廣森的會通三傳，其實是相同的，都是一種打破師法、三傳互補、以求得公是的治學(xué)方法的表現(xiàn)，是漢學(xué)學(xué)風(fēng)對他們的影響。這就是王念孫所說的:“說經(jīng)者，期于得經(jīng)意而已。前人傳注不皆合于經(jīng)，則擇其合經(jīng)者從之。其皆不合，則以己意逆經(jīng)意，而參之他經(jīng)，證以成訓(xùn)。雖別為之說，亦無不可?！薄?〕因此，劉逢祿的廣其異義，實是時代特色在他《公羊》學(xué)上的反映。所以，無論是從申其條理，還是廣其異義來看，都不應(yīng)該將劉逢祿的《公羊》學(xué)僅僅看成是對西漢《公羊》今文學(xué)的簡單回復(fù)。

〔1〕劉逢祿.春秋論下〔A〕.劉禮部集〔C〕.

〔2〕劉逢祿.春秋公羊解詁箋序〔A〕.劉禮部集〔C〕.

〔3〕〔4〕〔5〕劉逢祿.申墨守〔A〕.劉禮部集〔C〕.

〔6〕〔7〕陳立.公羊義疏〔A〕.重編皇清經(jīng)解〔C〕.臺北漢京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1980.卷4頁18，卷60頁29.

〔8〕王念孫.經(jīng)義述聞〔Z〕.江蘇古籍出版社，2003.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