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文而記事 立言以不朽——略論《蘭亭集序》被忽視的主旨

朱 靜

對于《蘭亭集序》的主題，清代吳楚材、吳調(diào)侯在《古文觀止》中說“通篇著眼在死生二字”①。也有研究者認(rèn)為《蘭亭集序》的著眼點不在“死生”而在“俯仰”②。本文分析“死生”和“俯仰”的關(guān)系，闡發(fā)另一條不容忽視的心理紅線，即因“俯仰”之痛，“生死”之悲而迸發(fā)的對“立言”的關(guān)注。

整篇序文情感脈絡(luò)清晰明了，這從文章關(guān)鍵句中不難看出：“信可樂也”，“豈不痛哉！”和“悲夫！”因山明水麗，俊彥畢集，流觴雅事的修稧之樂后，序文突然轉(zhuǎn)到對人生憂患的議論。我們從字里行間讀出人生之“痛”的緣由。從外境觸發(fā)方面而言：其一，“人之相與，俯仰一世”，即人們彼此相處，轉(zhuǎn)瞬就度過一生，這是相聚易散，美好易逝之痛；其二，“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即事物變化之速，給人煎迫、催逼之感。這是白云蒼狗，時移世易之痛。從內(nèi)在人性方面而言：其一，“修短隨化”，即自然無法抗拒，命運無從選擇，這是人生無奈之痛；其二，“終期于盡”，即人的生命終有盡頭，這是生命卑微脆弱之痛；其三，“欣于所遇”，便“快然自足”，但轉(zhuǎn)眼之間“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概系之矣”，即欲壑難填，對得到的先始會珍惜，時間久了就只道是尋常，甚而厭倦。人的生命充滿欲望，欲望不能滿足就痛苦，滿足便無聊，這是意欲與人生之間常伴常隨，無休無止的糾纏之痛。這里的“俯仰”和“生死”猶如利刃，刀刀觸動在人生痛處，難怪作者要感嘆“死生亦大矣”！

可以說“俯仰”和“生死”緊密相聯(lián)，他們都是“痛”的原因。“俯仰”游于方外，從生存的時空角度思考人生；“死生”“反諸求己”從生命本體來思考人生。因世事“俯仰”聯(lián)想到生死“俯仰”，進而產(chǎn)生“死生亦大矣”之悲。即由世事變化疾速聯(lián)想到生命短暫飛逝，進而產(chǎn)生生死是人生大事的感嘆。

文章樂極生“痛”，因“痛”又發(fā)“悲”。文末“悲夫！”可謂力敵千鈞。如果將文末“悲”等同于序文中間的“痛”，那就漠視了“珠華”。我們來看文本的最后一節(jié)：

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懷。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

細(xì)讀文本我們發(fā)現(xiàn)，如果前文著眼現(xiàn)實來思考人性之痛，而此處則將思索延伸到歷史隧道，傷古悼今。將單個生命體的人生、人性之“痛”上升為千古同“悲”，將個人對生命的思考上升為人類普遍性的生命感悟。既然眼界始寬，已寬至人類，胸懷漸廣，已廣至歷史。同樣，縱深的思考，澎湃的情緒沖擊也可以讓王羲之為人類也為自己進行“死生”和“俯仰”的突圍。

我們將目光聚集到此句“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如果說致使古往今來人類興感的內(nèi)因是“俯仰”和“生死”的話，那直接的媒介就是“臨文嗟悼”中的“文”。這個“文”字接引古今，貫通往來。正如曹丕《典論·論文》中所言“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所以“興感之由，若合一契”和“所以興懷，其致一也”中的“由”和“致”，既指“俯仰”和“生死”之嘆的內(nèi)在情感，也指面前的繼往開來的物質(zhì)的“文”！

我們再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句“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懷”。設(shè)若單為“俯仰”和“生死”的悲痛，那就便于說明，談不上“不能喻”。正因為現(xiàn)在有為“文”的振作，在單一的忍受外還于悲痛之上又找到?jīng)_發(fā)的路徑——立言著書，情感可謂既矛盾又復(fù)雜，因而才稱得起“不能喻之于懷”。

人從有意識以來就知道有生必有死。從這個意義上說，死是人類最原始的恐懼，也是所有恐懼的終極指向。那么，是否因死之必然而使生之無意義呢？顯然不是。人類恰恰在明知必死的前提下，懷著對死亡的極度恐懼，強烈地追求永生。又明知永生不可能而催生出“不朽”的理念，并為之設(shè)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③的“三不朽”標(biāo)準(zhǔn)。這種思想既有《左傳》為本，又有孔子、司馬遷力行，兼之曹丕正名，千載而下的王羲之在“俯仰”和“生死”間自然會有為“文”意識的產(chǎn)生。他寫到“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死與生，壽與夭不僅在自然屬性上有云泥之別，在精神層面上更有天壤之差。文學(xué)巨擘，兀兀窮年立言著文，人雖去書仍存，猶然如生。與渾渾噩噩的凡俗子相較不僅生死有別，同為死也高下相判。王弼是玄學(xué)大家，二十四歲便英才早逝，但著書立說讓生命的長度和厚度不唯自然屬性為標(biāo)準(zhǔn)。行文至此，作者也想自己的情思、文字能撥動后人心弦：“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誰又能否認(rèn)王羲之借此表露的“立言”以不朽的期盼呢？

《晉書·王羲之傳》中也講到王羲之“嘗與同志宴集于會稽山陰之蘭亭，羲之自為序以申其志”。如果僅是“死生”、“俯仰”的悲嘆，怎么談得上是“志”？所以，這里的“志”最恰當(dāng)?shù)淖⒔饩褪恰傲⒀浴敝尽Ｊ聦嵣?，王羲之也用他為?shù)眾多的傳世書法和文章等現(xiàn)實成就反映了他“立言”以求不朽的良苦用心。

有人說，“三不朽”為儒家經(jīng)學(xué)所崇尚。東晉時代，士人喜好吟風(fēng)嘯月，山林清談，王羲之又宗道家玄學(xué)，這與積極用世的經(jīng)學(xué)在意識形態(tài)上是矛盾的。其實不然。玄學(xué)分兩大流派——正始玄學(xué)和竹林玄學(xué)。正始玄學(xué)宗老子的“實用”，竹林玄學(xué)宗莊子的“解脫”④。以王弼、何晏為代表的正始流派在政治上一直嘔心瀝血為統(tǒng)治者找到最佳的治國方略。以嵇康、阮籍為代表的竹林玄學(xué)則感回天乏力而轉(zhuǎn)到對精神自由的追求和理想人格的塑造?！稌x書》記載：郗愔“與姊夫王羲之、高士許詢并有邁世之風(fēng)，俱棲心絕谷，修黃、老之術(shù)”，可見王羲之派屬正始玄學(xué)。這樣，我們對王羲之否定莊子“齊生死”和“同壽夭”就更不足為怪了。《晉書·王羲之傳》中“及長，辯贍，以骨鯁稱”說明王羲之本性耿直。加之他出身山東瑯琊望族，可謂“累世公卿”?？梢哉f王羲之將早年接受的家學(xué)儒家傳統(tǒng)與自己后修的玄學(xué)道行兼容并包，融為中用，成為儒家人格玄學(xué)化的實踐者。

綜上所述，三月三日修稧之時，王羲之為文記事，序文中蘊含的“樂”、“痛”和“悲”漸次層進：“樂”是“痛”的誘因，“痛”是“悲”的始發(fā)，“悲”是“痛”的升華，“文”則是悲痛后的沉淀。這位先賢文人思接千載，神游八荒，產(chǎn)生“立言”以求不朽的意愿如川流平原，月升中秋般自然而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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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①吳楚材,吳調(diào)侯：《古文觀止》，岳麓書社，2005年版第231頁。

②張衍標(biāo)：《〈蘭亭集序〉的著眼點不在“死生”而在“俯仰”》，《名作欣賞》，2013 年第 11 期。

③左丘明：《左傳》，吉林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第155頁。

④田伯伏：《簡論老莊哲學(xué)之差異與魏晉玄學(xué)之流派》，《河北經(jīng)貿(mào)大學(xué)學(xué)報》，200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