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莉 莫國香
(南京農(nóng)業(yè)大學,江蘇·南京210095)
生境決定生業(yè),生業(yè)決定生活。作為百越民族的分支,傣族選擇了依山傍水而居的自然環(huán)境,同相應的自然環(huán)境匹配,以稻作農(nóng)耕為主的生產(chǎn)方式成為傣族人世代沿襲的文化傳統(tǒng),與之相適應,傣族人形成了以稻米為核心的生活方式。在具體生活實踐中,稻米成為傣族人維持生活的主要食物,圍繞稻米賦予的各種象征意義相應成為傣族人主要的文化事項,使其成為能夠用稻作文化標記的民族。
當我們深入某一個民族,從其生活方式中尋找標記該民族的線索時,總是能夠找到反映其特征的符號。這些符號往往不是抽象的圖像或想象,而是顯現(xiàn)于日常生活中的具體事項。傣族就是這樣一個有著具體事物標記特征的民族,這一標記物就是稻米。
傣族是一個以稻米飲食為主的民族,我們可以從傣族家庭一日三餐的食譜獲得證據(jù):[1](P98-99)(1)早餐。先將糯米蒸熟、晾干,然后將糯米飯捏成飯團,再加入辣椒、鹽、豬油等佐料烘烤,清香撲鼻的早餐就準備好了。(2)午餐。同樣蒸熟糯米,佐以酸筍和青菜湯,或者用芭蕉葉包裹米飯,佐以酸菜或肉干巴,帶到田里作為午飯。(3)晚餐。糯米飯仍是主食,只是多加一些下飯的蔬菜或魚肉、雞肉等。這是傣家人20世紀80年代以前的食譜,80年代以后的不同只是以普通的稻米代替糯米。
我們看到,稻米是傣族人不可或缺的食物。他們圍繞一日三餐,可以制作不同的主食,但是基本材料都是稻米。傣族喜食稻米的生活習俗是其民族特色的標志,更是其歷史淵源的流傳。從歷史源流來看,傣族屬于百越民族。百越族群新石器時代就已經(jīng)分布在我國南方地區(qū),分布廣大,影響深遠??脊抛C據(jù)顯示,百越民族是我國最早栽培稻谷的民族?!渡胶=?jīng)·海內(nèi)經(jīng)》記載了百越民族之一的西南地區(qū)種植水稻的情況:“西南黑水之間,有都廣之野,后稷葬焉,爰有膏叫、膏稻、膏黍,百谷自生,冬夏播琴。”[2]黑水即是今天川滇交界的金沙江,說明戰(zhàn)國以前這一帶就已經(jīng)種植稻谷。文獻記載中稱稻谷為“膏”,如果去除對傣語翻譯用詞的差異,傣族人稱為“毫”的物質正是戰(zhàn)國以前人們對稻谷的稱謂“膏”。語言是標記一個民族的重要符號,既然傣族的“毫”與文獻記載的“膏”同義,說明傣族不僅是百越民族中的一員,而且表明傣族人承繼了百越民族的文化習俗和傳統(tǒng),以稻米為主要食物的習俗就是這種承襲的外在表現(xiàn)。
以稻米作為主要飲食最初可能是傣族人為了生存而做出的選擇,但是當他們將實踐賦予稻米飲食制作時,稻米就從一般生活物品上升為負載文化內(nèi)涵的標記物而存留于傣族社會。正如玄松南和游修齡先生所言:“‘食’之所以稱得上文化,是因為人對食物進行了加工。如果沒有加工過程,就不存在所謂‘食’的文化。動物吃東西也是‘食’,但是動物的‘食’所采取的是嘴與自然界的食物直接相接觸的方式,不存在對食物進行加工的過程,而人則對食物進行了復雜的加工,也就是說自然環(huán)境與人類的‘食’之間存在一個加工過程?!盵3]正是人為的加工過程使得食物不再只是供給人們身體的需要品,而是附有文化含義和表征,透過這些含義和表征,我們能夠看到生活于不同地區(qū)民族的特征。傣族在圍繞稻米飲食的制作加工中向我們展示了其文化特征與意義,著名的“香竹飯”就是傣族人展示其民族特征的美味佳肴。他們選取當?shù)禺a(chǎn)的一種專用香竹,把水和洗好的米放進竹筒,開口一端用青竹葉塞緊,斜靠著支穩(wěn),然后用火來燒。因為選用的是現(xiàn)砍的竹筒,竹筒含有較多水分,所以燒烤時不會使里面的稻米焦糊,只會把外面燒糊。水燒開以后,米香和竹子的清香頓時四溢,使人垂涎欲滴。之后,把火撤掉,讓余燼繼續(xù)烘烤收干水分。清香美味的“香竹飯”就做好了。[4]我們看到,同樣是稻米,但是因為加添了特別的加工制作過程,“香竹飯”具備了別具一格的獨特味道,影響其味道的既有稻米、水、香竹等實物材料,同時也有烘烤的過程、火候等,前一類以物的形式存在的材料或許不含有更多的技術,而后一類卻包含了特別的技術和能力。正是這些非物質因素的加入,使得“香竹飯”成為一種能夠體現(xiàn)傣族人知識、經(jīng)驗等多方面智慧的文化,這些文化不僅成為傣族人標記自己的符號,而且促使其成為一個獨立的民族受到人們的關注。
當拓展關注的目光時,我們注意到,傣族稻米飲食的習俗不只是其生活喜好的反映,而且是同具體自然環(huán)境相匹配的理性選擇,這樣的選擇體現(xiàn)著傣族人順應自然的生活理念,從而讓我們能夠更深入地透視這個民族的精神觀念與價值。
美國人類學家斯圖爾德從文化生態(tài)學的角度考察了文化與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認為人類的一切創(chuàng)造活動都是以自然界為基礎,人類創(chuàng)造的文化與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文化的基本特征取決于自然環(huán)境。作為人類文化的一個重要分支,飲食文化與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的關系更為密切。自然環(huán)境對飲食文化的影響主要通過物產(chǎn),因為任何食物的制作與加工都需要依賴相應的實物材料以及各種佐料,而物產(chǎn)的生長取決于一定的自然環(huán)境?;陲嬍撑c自然環(huán)境的密切關系,我們可以通過各地的飲食習慣透視背后特定的自然環(huán)境。以此為出發(fā)點考察傣族稻米飲食背后的自然支撐時,我們發(fā)現(xiàn)傣族居住的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同他們的飲食選擇有著恰如其分的切合。
從傣族居住區(qū)來看,主要在云南的南部與西南部的壩區(qū),這些地區(qū)兼有大陸性和海洋性氣候的優(yōu)點,有利于水稻生長。傣族居住地區(qū)還具有適宜稻作農(nóng)耕的豐富的水資源、土地資源和森林植被。在傣族人的生存理念中貫穿著依山傍水而居的思想,所以在選擇居住環(huán)境時,他們非常注重河流與蔥翠的山。傣族屬于百越民族,他們原本就住在水源豐富的長江流域,因此尋求青山綠水的居住環(huán)境是他們過去生活的印記,也是他們經(jīng)歷過艱辛遷徙之后的實踐選擇。正如傣族創(chuàng)世史詩所描述的傣族人選擇定居地方的首要考慮是當?shù)氐淖匀画h(huán)境是否有利于種植稻谷,以滿足他們能夠食用稻米的基本生活。因此可以說,稻米不只是傣族人的生活必需品,更是這個民族的精神理念和價值原則,促使其成為名符其實的“儺民”的重要因素。
圍繞稻米飲食和稻谷種植,傣族人不僅選擇了他們定居的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而且形成了刻意保護這些自然環(huán)境的生態(tài)理念以及村寨布局智慧。有一則傣族諺語確切反映了他們的生態(tài)理念:“有了森林才有水,有了水才會有田地,有了田地才會有糧食,有了糧食才會有人的生命?!痹诖鲎迦说男哪恐校茸邮侵粮邿o上的存在,因為它能給人們提供賴以生存的稻米,但是能夠為稻谷提供良好生長的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更重要,因為沒有這些生態(tài)環(huán)境,稻谷就無法生長,人們也不可能吃到稻米。因此傣族人提出的生態(tài)排序是“林、水、田、糧、人”,人是生活的主體,但是人需要依靠糧食的支撐才能存活,而糧食的獲得需要森林、水、田地的保障,將水加入糧食保障的自然環(huán)境中,顯然是傣族人種植稻谷的表征,而將森林置于生態(tài)排序的首位更是傣族人特有的生存智慧與理念的彰顯。水是水稻生長的必要條件,沒有水,無法種植稻谷,更談不上以稻米為主食的生活。傣族人深知水對于稻谷生長的重要,所以他們選擇傍水而居,但是用于稻谷生長的水卻不是傣族人選擇的江河湖海的水,而是指雨水和來自于森林中的山水。做出這種判斷的理由是在傣族居住地,一年中降雨量主要集中在5-10月這6個月,降雨達1143.5毫米,占全年降雨量的85%以上。11月至第二年的4月則是旱季,降雨量不足全年的15%。[1](P26)傣族傳統(tǒng)每年公歷5月撒秧,10月收割。降雨量時期與稻谷生長時期正好切合,稻谷生長所需要的水分能夠從雨水中獲得。但是水稻不同于一般谷物,僅靠雨水還無法得到保障其良好生長的水分,需要依靠其他水分來補充,森林恰好提供了這種補充。傣族地區(qū)茂密的森林蘊藏了豐富的水資源,而且因為居高臨下,容易被引入稻田用于灌溉水稻。傣族歷史上有非常良好的灌溉系統(tǒng)和相應的管理制度,都是出于對森林水引用的考慮。而且豐富的森林資源也客觀上保障了傣族地區(qū)可以獲得充足的雨水,因此森林對傣族水稻的生長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正因為如此,傣族人將森林排在生態(tài)次序的首位以強調其重要性。不僅如此,傣族人甚至將森林神圣化,視其為寨神勐神靈魂居住的地方而加以宗教崇拜,進而形成獨特的“竜林”自然圣境崇拜習俗。
傣族對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與水稻生長關系的強調還表現(xiàn)在他們的村寨布局。傣族人建寨的基本理念是依山傍水,因此他們選擇寨址時,通常會選擇森林前面的壩區(qū),然后背靠森林建立干欄式竹樓,稻田在村寨旁邊低于竹樓的平壩區(qū),稻田旁邊是河流。這樣的村寨布局向我們呈現(xiàn)的是一幅從森林到村寨再到稻田與河流的畫面,森林居于最高處,稻田在比較低的平壩。顯然這樣的布局是傣族人生態(tài)智慧的體現(xiàn),將森林置于村寨的最高處,不僅可以順勢引流其中的水源到稻田里,而且能夠充分利用森林的各種腐殖質養(yǎng)分,這些養(yǎng)分連同村寨的豬糞、雞糞、牛糞容易被雨水沖刷到稻田中用于滋養(yǎng)土地和稻谷。由此可以看出,為了獲得稻米,傣族人充分調動自身的聰明才智,利用自然資源服務于田里的稻谷生長,進而形成了有意識保護森林、水源和田地的生態(tài)理念,并使這種理念提升為民族文化加以繼承、流傳和保持,進而形成了圍繞稻米飲食的獨特的文化事項和儀式。
飲食對人類文化的影響是全方位的,甚至是作為民族的文化象征而持久地存留于人們的內(nèi)心深處,決定著人們的生活習俗及行為方式。傣族稻米就是這樣一種負載著文化象征意義的飲食。概括而言,傣族稻米的文化象征意義體現(xiàn)于兩方面:一方面是稻米在各種禮節(jié)習俗、宗教儀式、人際交往中扮演禮品、祭品的象征作用;另一方面是圍繞稻米形成的各種農(nóng)耕祭祀活動。這兩方面都緊密地同傣族人生產(chǎn)生活聯(lián)系在一起,由此彰顯出該民族突出稻米文化象征的特征與精神氣質。
作為一個有著豐富文化內(nèi)涵的民族,傣族有許多禮節(jié)習俗,在這些禮節(jié)習俗中,傣族人喜歡吃的糯米在其中擔當著重要角色。在傣族人心目中,糯米飯既然是他們不可替代的主要食物,它對于別人或者神靈而言也一定是最重要的飲食,因此糯米可以被用作禮品送給親朋好友,也可以作為祭品供奉各種神靈。在一年一度的傣歷新年中,有一種叫做“毫諾索”的糯米粑粑是必須要吃的食物。這種食物原本是一種以糯米粉為主,輔以紅糖、芝麻、花生等配料做成的普通食品,但是被傣族人賦予其“新增一歲”的象征意義之后,便成為傣歷新年不可或缺的禮儀食品。傣族民間諺語稱:“吃了毫諾索,人就長了一歲了?!泵咳顺砸话笳魅似桨捕冗^了舊的一年,迎來了新的一年,如果沒有吃毫諾索,就等于沒有過新年。[5]同樣,兩種叫做“毫火剁店”、“毫奪店”的糯米食品也被特別地用于傣族男孩升小和尚的禮儀中。制作“毫火剁店”是為了賧佛、送和尚、招待客人等,制作“毫奪店”則是為了在典禮儀式中使用。我們看到,糯米被用于禮儀典禮,一方面是糯米在傣族人生活中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借用糯米作為慶典活動的禮物表明人們對于活動的重視及強調,另一方面傣族人運用了弗雷澤所講的“相似聯(lián)想”的“模擬巫術”,通過撒米花與像小山一樣的“毫主”表征他們祈求糧食豐收的意愿。這樣,糯米就從普通的物轉化為一種文化符號而被賦予特別的神圣含義成為祭奠或者慶賀的禮儀物品。
傣族人對稻米文化象征意義的賦予不僅體現(xiàn)在其功能上,還在于他們給予稻谷的各種農(nóng)耕祭祀涵義。圍繞稻谷生長,傣族人形成了多種祭祀活動。傣歷新年的潑水節(jié)就是傣族人一年中農(nóng)耕開始的標志,寨神勐神祭祀也是圍繞稻作生產(chǎn)展開的,試圖以神的超自然力量保障稻谷良好的自然生長,從而獲得稻谷的豐產(chǎn)。
同其他許多民族一樣,原始宗教是傣族人最早的神靈崇拜。作為標識一定社會特征的意識形態(tài),原始宗教主張萬物有靈觀念,認為宇宙間的一切事物都有靈魂。以原始宗教崇拜為核心的傣族充分彰顯了萬物有靈的觀念,認為稻谷有靈魂,具有喜怒哀樂氣質。流傳于傣族民間的各種關于稻谷的神話傳說無一例外都將稻谷視為具有靈魂的精靈。按照這些傳說,稻谷的顆粒像雞蛋一樣大,成熟后會自動飛入糧倉,后來之所以變小不再飛,是因為遭受一位懶惰婦人的棒打咒罵。在傣族人心目中,稻谷有著神圣的地位以至于人們視其為負載靈魂、能賜予人們長生不老生命的“仙草”。傣族人還將稻谷的靈魂提升為具有超自然能力和無與倫比的神性特征,普遍流行于傣族民間的谷魂祭祀反映了這種理念,谷魂奶奶與佛祖斗法的故事則強調了稻谷至高無上的地位和作用。傣族古歌謠贊頌谷魂:“你是主,你是王,生命靠著你,人類靠著你。”[6](P161-162)傣族農(nóng)耕時代的首領帕雅桑木底也告誡人們“森林是父親,大地是母親,天地間谷子至高無上?!盵7](P113)為了保障稻谷至高地位不動搖,傣族人不僅賦予稻谷靈魂,而且每年舉行專門儀式祭祀稻谷神靈“雅奐毫”(谷魂奶奶)。每年栽秧之前,傣族人家都要用雞蛋、糯米飯和各色山花祭祀選好的一塊認為雅奐毫居住的頭田,祭祀的目的就是祈求雅奐毫保佑谷子“穗多粒飽,快長快大,不要有病蟲害,不要被動物糟蹋,顆顆谷子都像雞蛋那么大?!盵1](P110)在稻谷成熟開鐮之前,要舉行叫谷魂儀式,將谷魂引入家中,置于糧倉頭上,保存到第二年栽秧之前。
我們看到,傣族人圍繞稻米不僅展開了他們獨特的生活方式,而且將稻米提升為文化象征彰顯其意義,這種象征意義并非獨立于人們生活的抽象的語言符號,而是通過具體的生產(chǎn)生活事件加以展示。在這樣的展示中,人們利用了稻米特有的實在功能,賦予其特殊的崇高地位,使稻米成為標志民族特色的文化象征,讓人們能夠透過這些象征意義審視傣民族獨特的文化事項,更深入地理解和研究這個優(yōu)秀的稻作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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