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風
(內蒙古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內蒙古·呼和浩特010070)
文化是改造自然、改造社會、改造人自身的活動,具有整體性特征的文化是一種結構性存在。結構概念是隨著人文學科中的結構主義思潮的勃興而受到重視的。結構主義旨在了解人的行為,把人的行為作為整體性內部的要素總和來加以考察。結構方法的著眼點不再是文化的某些分散因素,而是因素之間的內在相關性,它們之間穩(wěn)定的結合方式。結構主義認為只有這種確定的結構才是文化的真實存在,是文化的深層的內在的東西。[1](P271)文化結構是把個人心理生理同文化聯(lián)系起來的中介,在沒有發(fā)現和把握文化結構之前是無法知曉個人和文化之間的內在關聯(lián)的。只有發(fā)現文化中的這種深層結構和潛在機制,才能保障文化研究的客觀性,才能發(fā)現真正的人的存在。由此,對文化結構的解剖,是文化研究的邏輯基礎。長期以來,對文化結構的研究一直是文化學、文化史等相關學科的熱門課題,眾說紛紜。而本文認同學術界關于文化結構的四層次說,這是立足于主體與客體統(tǒng)一、物質與精神統(tǒng)一、技術體系與價值體系統(tǒng)一的文化觀。
四層次文化主要包括物態(tài)文化、制度文化、行為文化和心態(tài)文化。由人類自然加工創(chuàng)制的各種器物構成物態(tài)文化層;由人類在社會實踐中建立的各種社會規(guī)范、社會組織構成制度文化層;由人類在社會實踐,特別是在人際交往中約定俗成的習慣性定勢構成行為文化層;而由人類社會實踐和意識活動中長期煙煴化育出來的價值觀念、審美情趣、思維方式等構成心態(tài)文化層。其中,物態(tài)文化變化較快,而其他三個層面的文化具有不同程度的保守性、滯后性。不難看出,結構方法是試圖從文化內部來認識文化,這是值得肯定的。依據歷史唯物主義文化觀和方法論,文化最終受社會實踐決定,并隨人的社會活動結構的變化而變化。由此,在討論心態(tài)文化諸問題的時候,既要注意到實踐的決定性作用,又要不能忽略物態(tài)文化、制度文化、行為文化對心態(tài)文化的影響、制約。同時,也要考慮到心態(tài)文化層本身也是一個復雜的系統(tǒng),有自己的構成要素,不同要素之間既有質的區(qū)別,又有內在關聯(lián)。本文正是立足于心態(tài)文化層的結構性而展開分析的,以致力于對蒙古族文化的更微觀視角的把握。
思維方式是在長期的生活過程中形成、積淀下來的人們觀念地把握一切事物和現象的持久性、普遍性、穩(wěn)定性、習慣性的思維結構模式、程序、路線和思維定勢。它貫穿于人們日常和科學認識活動之中,但具有不自覺的潛意識心理特征。[1](P276)思維方式屬于知識論范疇,它的本體是知識,它反映人的認識能力、認識結構。從功能上來講,思維方式規(guī)定文化的框架、規(guī)模,它是文化中的能力結構,使文化賦有力量。從目標上看,思維方式的目標是“真”,其形成、發(fā)展、優(yōu)化都是以此為標準的。而蒙古族思維方式是蒙古族文化的內在構架,聚焦著民族心理的思維痕跡,是研究蒙古民族思想與行為的總綱。
自然崇拜的思維。在蒙古人眼里,世間萬物都是有靈性的。蒙古族人歷來有祭天、祭風、祭火、祭山、祭敖包等祭禮。尤其對天的信奉是蒙古人共同的?!懊煽蓑v格里”——“長生天”是13世紀的蒙古社會最神圣的概念,天既是民族神,又是普世之神,是世界新秩序的代名詞。在蒙古人的崇敬意識中,還有其他諸多的自然事物,這些崇敬意識無不反映了蒙古人取之于自然、生之于自然、歸之于自然的生存方式。
形神一致的思維。形神關系不僅是薩滿教理論的核心,也是蒙古族文化的核心。而薩滿教作為蒙古族的原始宗教,倡導萬物有靈,靈魂不死,確立人和萬物統(tǒng)一于靈魂的思維模式,在各種祭祀活動中所追求的也是與靈魂的一致。這種思維框架,既表明了人對外界與自身的恐懼和無奈,更期望通過法術的方式控制自己以及身外的諸多靈魂,以服務于自身。從更深層的角度講,當作為主體的人還未與客體相脫離而獨立時,必然產生對超自然——靈魂的追求,以保持人與外界相和諧的心理感應。這種人與神相一致的思維方式一直影響著蒙古族的信仰走向。
主體性高揚的思維。主體性意味著對人的價值的肯定,而蒙古族文化在人和自然、人和人、人本身的權利與價值等方面都很好地體現了人的主體性。薩滿教的功能更多地是解決人和自然的矛盾。在這種宗教中,諸神和人是平等的,人可以接近他們,并通過巫術來控制他們。在蒙古族的傳統(tǒng)文化中,對抽象的神的崇拜相對淡薄,而對在生產和戰(zhàn)爭中表現出色的英雄人物更加鐘情,因此,蒙古族神的產生邏輯是由人而神,而不是由神而人。這種意識,不僅體現了人與神的平等關系,更重要的是肯定了人的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能力,也就是確立了人的主體性。
所謂價值觀念是社會群體在自己長期的社會歷史活動中所形成的穩(wěn)定的、持久的普遍的對于自我、社會和宇宙的價值的觀念,是人們對于所評價對象的好與壞,恰當與不恰當的一態(tài)度和標準。[1](P279)任何一個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都有其基本的價值觀念,蒙古族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觀念是以崇尚自由、英雄樂觀、崇信重義等精神表現出來的。
追求自由的觀念。草原傳統(tǒng)文化中的自由精神是從其社會、文化內部自發(fā)形成的。以游牧為主的一家一戶或小規(guī)模的群體為單位的經濟生活方式決定了他們的生存空間是非常寬闊的,為自由精神的形成奠定了物質基礎。立基于此,在文化生活中,主角是個人,每項文化活動基本上都是每個人借以抒發(fā)、表達感情的媒體:長調要由個人來演唱,馬頭琴要由個人來演奏,英雄史詩要由個人來發(fā)揮、傳唱。這種以個人為主體的文化生活為其內在自由精神的形成提供了一個精神上的前提。[2](P73)而這種追求自由的因子已經深深地熔鑄于蒙古人的性格之中。
英雄樂觀的觀念。蒙古族崇尚英雄,樂觀向上,恪守個體價值與社會責任的統(tǒng)一,把效法英雄當做人生的最高價值追求。從薩滿教里英雄化的保護神中,從民間文學對英雄的歌頌中,最終從對成吉思汗虔誠的崇拜中,我們都能深深地感受到英雄崇拜精神之深入人心。這種英雄樂觀的精神激勵著古代蒙古人開創(chuàng)了屬于自己的時代,即使是在歷史發(fā)生了決定性的轉折之后,在他們的情感深處仍然保留著有關那個時代的記憶。英雄精神從未在他們的情感和記憶中消失,并且已成為他們所追尋的永恒意義。
崇信重義的觀念。蒙古族的格言俗語包含豐富的誠實守信的內容,強調“誠實守信貴如珍寶”,“不怕事不成,就怕心不誠”,“炒米不能下種,謊言不能出口”,“誠實的失敗比卑鄙的勝利好”等。崇信重義的理念深深地熔鑄在蒙古族的文化心理之中。
審美方式是一定社會群體的持久的、穩(wěn)定的審美意識結構。審美方式屬于美學范疇,它的本體是情感,它是非認知、非邏輯、非意志的,但又是滲透著邏輯和意志的情感力量。審美方式使文化結構具有活力,追求的目標是美,是感性和理性的動態(tài)交融。蒙古族的審美意識既有共性、時代性,又有民族性。
鮮艷、濃重的色調美。色彩的感覺是一般美感中最大眾化的形式,而蒙古族的色彩美直接取材于自然景觀和生活實際。不同季節(jié)鮮明的色彩變幻形成了他們在生活中追求鮮艷、濃重的色調,如大紅、大綠、金黃等色彩。魯不魯乞在《東游記》中記述道:“……覆蓋在煙囪周圍的毛氈,他們飾以各種各樣的美麗的圖畫。在門上他們也是懸掛繡著各種顏色的圖案的毛氈。他們把著色的毛氈縫在其他毛氈上,制成葡萄藤、樹、鳥、獸等各種圖案。”
真摯、熱烈的動物贊美。在游牧經濟條件下,牲畜是蒙古族的主要財富。因此,蒙古人在審美價值中對牲畜加以贊賞。通過牲畜的故事傳授知識和啟迪育人是蒙古族審美文化的一大特點,如關于馬的各種作品都反映了這一特點。
鮮明、凸顯的肯定性審美。在蒙古族的審美意識中,肯定性審美如崇高、優(yōu)美、喜劇占絕對優(yōu)勢。具有陽剛之氣、所向無敵的英雄人物是古代蒙古人所崇拜的對象,體現了崇高的思維。而優(yōu)美之情也是蒙古人審美意識中較基本的范疇之一。優(yōu)美范疇以其和諧、寧靜、柔弱的形式體現著蒙古族人對自由、美滿生活的追求。另外,喜劇思維也是蒙古人審美意識中重要的方面。在弱肉強食、變化不定的草原環(huán)境中,人們需要一種積極、尚喜的人文精神表達對不確定未來的向往,這種喜劇思維充裕著民族文學的各方面。
從蒙古族心態(tài)文化的發(fā)展來看,思維方式是蒙古族文化發(fā)展的動力,價值觀念是蒙古文化發(fā)展的動向,審美方式是蒙古文化發(fā)展的動識。三者不可相互替代,因此必須倡導科學、價值和情感的整合的蒙古族心態(tài)文化。
作為人的活動的深層的集體意向就是由思維方式、價值觀念和審美方式及其相互關聯(lián)和相互作用所構成的統(tǒng)一整體,這三大構項各有其內容,是統(tǒng)—的文化結構的不同側面,同時,它們在整體文化中又是相涵相攝、相輔相成的。
心態(tài)文化諸結構是在實踐基礎上形成的持久性、普遍性的文化心理模式,從根本上說,這些模式都是實踐模式在人的意識中的積淀和內化。在實踐中規(guī)律、目的和審美是統(tǒng)一的、融合在一起的。因此,作為統(tǒng)一的實踐結構的心理積淀的思維方式、價值觀念和審美方式必然是統(tǒng)一的,即實踐結構的統(tǒng)一性決定文化結構的統(tǒng)一性。而蒙古族文化結構是由“崇尚自然”“人的主體性高揚”的思維方式、“英雄樂觀”“崇信重義”的價值觀念和“崇高優(yōu)美”的審美方式構成的,三者在蒙古族文化系統(tǒng)中是和諧統(tǒng)一的,這種和諧統(tǒng)一與蒙古族的現實實踐活動密不可分。人的實踐和理論活動能動性的一個表現是選擇性。文化諸結構統(tǒng)一的現實機制之一正是人的這種選擇活動。事物的規(guī)律性及其與此相連的思維方式對人來說是一個可能性空間,人們對于它們是有選擇性的,選擇的標準就是人的價值觀念和取向。因而選擇的結果就是思維方式同價值觀念的統(tǒng)一,是真和善的統(tǒng)一。這種真和善、合規(guī)律性和合目的性在現實中的統(tǒng)一也就是美。同時,人及其實踐既是能動的,又是受動的,能動意味著人對自然規(guī)律和思維能力的選擇和改造,使規(guī)律和思維能力同人的價值相一致。而受動性意味著適應,這又使人的價值要求和規(guī)律、思維能力相協(xié)調。因而規(guī)律和價值,必然和應然的統(tǒng)一是人的實踐活動的能動和受動統(tǒng)—的結果,離開實踐就難以理解思維方式和價值觀念的統(tǒng)一。[1](P286)蒙古族生活之地遠離海洋,氣候寒冷干燥,地形開闊坦蕩。由此,蒙古人選擇發(fā)展畜牧業(yè)經濟,因地制宜地創(chuàng)造出了“鞲毳幕以御風雪,膻肉酪漿以飲渴,騎馬放牧,自春徂冬,旦旦逐獵,及其生涯”[3]的生產生活實踐,并由此產生了蒙古民族獨具特色的文化心理模式。如蒙古族的崇敬意識主要是他們在解決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以及蒙古人在自然中生存和發(fā)展的過程中形成的認知系統(tǒng)和解決方式,在很大程度上表現了這一族群文化生成的類型特征。
思維方式不單純是純認識因素,價值觀念不單純是純意志因素,審美方式也不單純是情感因素,它們各是以認識、意志和情感為主干的諸種心理要素的綜合。如思維方式的主要形成因素是作為思維能力的思維模式。而思維方式的定型化、它的動力、功能等的存在和發(fā)揮都離不開情感、價值因素。蒙古族的主體性的思維方式中就蘊含著英雄崇拜的價值觀念和崇高的審美情感。蒙古人敬仰在危難之際視死如歸者——英雄。英雄必須是顧及群體利益、與群體休戚與共的人,是不畏強暴、知難而進者,直至為理想獻出生命者,其形象是偉大崇高的。正是在草原英雄的帶領之下,蒙古民族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能力不斷提高,更凸顯了蒙古人的主體性意識。
價值觀念也不是由純一的要素構成的,其中也包含著認識、情感、審美等要素。從價值觀念的內容上看,它主要是人關于人和對象之間好、應該等關系的意識。而所謂“好”、“應該”的判斷本身就有人的情感、審美因素的參與和作用。因此“好的”、“應該的”往往同時是美的東西。如蒙古族的樂觀理念就使得文學作品所展現的必然是部落、家庭團圓歡樂與和諧,喜劇成為了游牧經濟的精神補充。同時,價值觀念既然是對價值的意識,那么,它就包含著知識、理智要素。某個東西之所以是價值觀念的內容,能夠進入價值觀念,常常同人對它的覺解相關。沒有關于實物的知識、認識,就不可能有評價,從而也就不會有價值觀念。恩格斯指出,意志自由是人根據對必然性的認識作出決定的能力。情緒、情感、審美則常常是意志的動力。也就是說,價值觀念中包含著思維方式的知性內容。蒙古族求是務實的理念就源于蒙古人對自然的認知。
文化審美方式的主導要素是情感,但也不是單純的情感。只有當情感滲透于人類其他心理因索的時候,情感才成為審美。因此,美感是感知、理解、意志、想象等多種心理過程以情感為中介的綜合統(tǒng)一。其中關鍵性的,決定性的因素是情感。這種綜合不是機械的相加,而是以情感為中介。這表明美感是一種內在的文化心理結構,而不是單純的個體感性。如優(yōu)美之情也是蒙古人審美意識中基本的范疇之一。優(yōu)美范疇體現著蒙古族對自由、和平、美滿生活的追求,是一種沉淀了理性和情感的統(tǒng)一體。
一種文化結構體系所以具有整體性、穩(wěn)定性、自調性,正取決于文化結構內部這三大基本構項的內在相關性。思維方式的功能輸出能夠成為價值觀念得以存在和維持的條件,而價值觀念的功能輸出能夠成為審美方式存在和維持所需之條件,審美方式功能輸出亦構成思維方式得以存在的條件。在蒙古族傳統(tǒng)文化結構中便存在這種耦合關系:它的崇尚自然的思維方式得以構成追求自由、求是務實的價值觀念存在的條件,而追求自由、求是務實的價值觀念的功能輸出,恰好構成“濃重的色調美”“真摯的動物贊美”等審美方式存在的條件。它的“高揚人的主體性”的思維方式得以構成英雄樂觀的價值觀念存在的條件,而英雄樂觀的價值觀念的功能輸出,恰好構成“崇高、優(yōu)美、喜(劇)”的肯定性審美方式存在的條件。相反的循環(huán)亦復如此。
綜上所述,蒙古族的心態(tài)文化是由思維方式、價值觀念和審美方式諸要素構成的有機整體。因此,任何從單一要素來把握蒙古族文化結構的理論都是片面的,都不能如實了解文化結構形成、發(fā)展和變遷的規(guī)律。無論是對蒙古族傳統(tǒng)文化的理論研究,還是對蒙古族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都應從全面的文化結構觀念出發(fā),立足實踐,互聯(lián)互動,見微知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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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趙珙.蒙韃備錄[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