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偉杰
鄉(xiāng)愁是一種美學。放逐是一種美學。生命律動是一種美學。那么,與海外華文作家錯綜復雜的風云之旅和心靈之約相呼應,在跨文化語境中的海外華人流散寫作,還會生長出思想與藝術上的“交錯美學”。
我們生活的世界是多重的,而人類的生命(情感) 是多元的,在這多重的世界和多元的生命圖景里,一切人情世事常常建立起相互關聯(lián),或沖撞、或交叉,或重疊,或互動,如此騰挪跌宕而糾結(jié)交錯的現(xiàn)象,呈萬花筒式展示出生活本身的搖曳多姿。海外華文文學的文本價值之所以越來越受到人們重視,除了與一批新銳海外華文作家的不斷崛起分不開外,又與作家們的生命精神特征密切相關,即以多元的文化素養(yǎng)、特有的創(chuàng)造素質(zhì)和自覺而執(zhí)著的文化守望以及跨文化的視野而引人注目。我們從那些具有代表性的新移民作家那里,可以獲得諸多啟示:他(她)們往往憑借靈敏的感悟力,以一種自覺的意向和一種文化血緣性的導引深入到多重文化構(gòu)成的世界里,吸取富有活力的文化因子,讓自己書寫的文本空間,在現(xiàn)實與歷史、物質(zhì)與精神、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肉體與心靈等相互交錯中獲得一種擴張力,充滿了嗅覺、視覺、聽覺等感覺的高度敏感及靈動的創(chuàng)造力。高行健、北島、劉再復、嚴力等華文作家,無論是身居海外還是穿行于原鄉(xiāng)與異鄉(xiāng)之間,都曾引起驚濤駭浪。嚴歌苓、張翎、虹影、林湄、李彥等女性作家巾幗不讓須眉,堪稱是其中的佼佼者。文學尤其是小說作為透視復雜多樣的社會生活的底片,應是多種文化因子交錯織就而成的有機板塊。如是,方能形成作品自身具有不妥協(xié)的堅硬質(zhì)地,充滿著人性與歷史的嚴肅考量,折射出人生豐富的聲光色彩。這些新移民華語作家之所以在華文世界獲取好評,蓋其源在于他(她)們總是持兼容并蓄的寫作態(tài)度,以現(xiàn)代哲學與文化意識作為參照,從中外古今文化構(gòu)成的各個層面去掘取營養(yǎng)來豐富和建構(gòu)自身,催開出亮彩獨特的文體之花。正是一種交錯美學給力于他(她)們的創(chuàng)作,使海外華文書寫的整體水準獲得了有效的提升。對于這種交錯美學,需要就其意義與價值,從詩學上略加考辯與展開。
交錯美學的意義,首先是突出了人類現(xiàn)代經(jīng)驗的審美之維?;蛘哒f,它是把美學分析運用于我們的現(xiàn)代生活,施之于我們對現(xiàn)代生活的新問題、新經(jīng)驗。我們所面對的是天使與魔鬼的時代,是懷舊與現(xiàn)世、生活與詩意交錯并存的人生,也可以說是一個復雜的“美學社會”。這個“美學社會”往往是以距離和交錯為特征的?,F(xiàn)代主義所標榜的諸如“冒險”“荒原”“斷裂”“島嶼”“飛地”等等,其實都屬于種種現(xiàn)象,它們都依賴于“交錯的距離”的美學描述和界說。在海德格爾對“人,詩意地棲居”的憧憬中,在他對電子媒介造成“距離”的消除而未能使人切近“物”的批評中,所體現(xiàn)的是“人”與“物”交錯互視的美學目光;在德里達對由于數(shù)字技術而導致“情書消失”的哀悼中,所呈示的是對消解西方形而上與形而下之間的“批判距離”的美學評判。他們都在一定意義上表達了對“審美現(xiàn)代性”的一種“鄉(xiāng)愁”?,F(xiàn)代西方美學普遍重視有所交錯,有所對視的“距離美學”。叔本華早就指出:“我們的生命履歷就像一幅馬賽克圖案;惟當與其拉開一定距離,我們方才能夠認識它、鑒賞它?!雹僦旃鉂搶Υ说姆治鍪牵骸熬臀艺f,距離是‘超脫’;就物說,距離是‘孤立’。”②這是“我”與“物”之間相看的交錯互讀。同樣道理,文學所觀察、審視、表現(xiàn)的是有距離、上下左右天南地北交錯存在的復雜的“人”與“物”,而且,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的作家,又人為地“插入”“擺布”“調(diào)整”“轉(zhuǎn)換”乃至“否定和肯定的交織”,就必然會撕破線性的邏輯,尋求開放的時間經(jīng)驗、歷史經(jīng)驗與藝術經(jīng)驗。這一點在海外華文作家那里尤為明顯,在此岸與彼岸之間游弋騰挪,因生命之插入,因命運之擺布,因敘事之調(diào)整,因時空之轉(zhuǎn)換,交錯美學就成為他(她)們普遍接受的美學原則與書寫形態(tài)。
其次,交錯美學的意義,是實現(xiàn)了與中國美學傳統(tǒng)中“遠”“返”回環(huán)、交錯豫如的生生之韻的文化鏈接。海外華文作家可謂軀體與心靈的遠行。然而,正如中國藝術的生命哲學所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③“反”又作循環(huán)意,即今之“返”。藝術之道,是“遠”與“返”的統(tǒng)一體,不“遠”不足以成道,不“返”也不足以盡道之韻?!斑h”之必“返”,即強調(diào)回環(huán)豫如。人生與藝術的個中道理,往往在于“返”中有“遠”,故有高致;“遠”中有“返”,故能落實;遠之于返,故不滯不沾,留出自由空間;返之于遠,故回送信息,知其波紋端倪。這一“遠”一“返”與時俱化,展示出縱橫交錯、相摩相蕩的生命張力和藝術節(jié)奏,一任文學家在遠闊的心空中自然舒卷。難怪一度旅美的余光中沿著“去向西方,回歸東方”的路線,左手繆斯、右手散文地交錯寫出諸多美文;難怪二十多年前“西尋故鄉(xiāng)”的劉再復,近些年又“返回古典”,投入《紅樓夢》的感悟與“雙典批判”的講述之中,不啻也是交錯狀態(tài)中的大瀟灑;也難怪旅法的藝術大師趙無極激動地大喊:“其實,誰能了解,我花了多少時間來傾聽和消化塞尚、馬蒂斯!然后再回頭,尋找我們傳統(tǒng)中我認為最美的唐宋繪畫?整整五十年的工夫!”④正是“遠”與“返”的交錯開合和歷史回聲,驅(qū)動著、也豐富著他們藝術與學術的生命。
復次,交錯美學的意義,還在于激發(fā)海外華文文學家們“主體”與“客體”之間的互動。主體對于客體的審美距離,是一個自變量;客體之于主體的交錯,是創(chuàng)造力的函數(shù)。客體事物一旦與主體自身的生命體驗相交錯、相重疊,就能叢生出時間感、空間感,導引出復雜的情感、歷史的積淀以及相反相成的語義互涉。文學創(chuàng)作中“主體”與“客體”的互涉互動,大致包含如下內(nèi)容:
客體——文化→歷史→事件→物象→場景→人物
主體——心理→情感→靈魂→欲望→想象→聯(lián)想
幾乎每組詞語都能產(chǎn)生一一對應,也可以形成交叉對應與隨心錯接。正是在這種種交錯中,美學意義上復雜而有深度的作品,足以產(chǎn)生抒情、反省、批判三位一體的藝術沖擊力。這樣,我們有理由把那些自覺體現(xiàn)或構(gòu)成交錯互動式融合的文本的審美空間形態(tài),稱之為“交錯美學”。
無獨有偶。加拿大華文作家張翎有一篇著名的小說《交錯的彼岸》。她近幾年來的許多作品,也正是暗合了交錯美學的理念呈示了從原鄉(xiāng)與異鄉(xiāng)、歷史與現(xiàn)實、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東方(文化) 與西方(文化) 等交錯互動的一系列話題。她的作品從不同的側(cè)面為我們描繪了一幅幅豐富多彩的華人(移民)生活浮世相或眾生相,并帶上鮮明的文化、語言和民族標記,由此來組織、擴大文本的藝術空間,讓小說的審美創(chuàng)造自覺地體現(xiàn)或構(gòu)成為一種互動式融合的空間景象。
從繁復的社會生活到繽紛的文學作品之間,存在著一個神秘的、交錯的中間地帶,而這常常是作家探索并展示的文化心理世界。觀照作家的文化心態(tài)和創(chuàng)作動因,無論從社會學或文藝學的視角來看,都是必要而適應的。作家的文化心理總是在有意無意中投射到文本中。這是我們進入作家的生命殿堂和尋找其心靈旗幟的重要渠道。誠如西方美學家沃林格在《抽象與移情》一書中所言:“從心理學角度來看,技巧是第二性的東西,它只是意志所導致的結(jié)果。”⑤在沃林格看來,藝術意志才是藝術存在的本體,制約所有藝術現(xiàn)象的最根本和最內(nèi)在的要素就是人所具有的藝術意志。這是作家的精神深處奔突而出的支配著藝術創(chuàng)作的運動形式及運動方向的藝術靈魂。因為“每部藝術作品就其最內(nèi)在的本質(zhì)來看,都只是藝術意志的客觀化”。具體說來,藝術意志即是人的“一種潛在的內(nèi)心要求,這種內(nèi)心要求是完全獨立于客體對象和藝術創(chuàng)作方式而自為地形成的”。⑥它來自于人的日常應世觀物所形成的世界態(tài)度,是來自于人面對世界所形成的心理態(tài)度,或稱“世界感”。這種“世界感”與“藝術意志”所構(gòu)成的時空坐標,正是作家創(chuàng)作所展示的“交錯美學”形態(tài)。下面,不妨從故鄉(xiāng)——異域、現(xiàn)在——歷史、現(xiàn)代——傳統(tǒng)、西方(文化)——東方(文化)所交錯構(gòu)成的文化語境框架,來探析和討論女作家張翎的筆下凝聚著怎樣豐富多彩的內(nèi)容。
當一個人漂洋過海遠赴他鄉(xiāng),在描寫漂泊生涯中建立起來的“新家”時,幾乎同時編織著與故土家國之間固有的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1986年,張翎離開北京穩(wěn)定的部委機關工作,遠赴加拿大。在最初奔波的日子里,單搬家就超過20次,并嘗試著從賣熱狗到行政秘書的多種職業(yè)。故鄉(xiāng)——異域之間橫亙的不只是幾千里幾萬里的地理空間,還是兩種不同國度、不同生活方式和語言文化的跨越,也是不同時期的歷史時間的穿越?,F(xiàn)實是嚴峻而殘酷的。寫作是她的一個夢,只是她相信:太窮、太富了都當不成作家。奮斗若干年后,她憑借自己的藝術意志,加上溫州人的品性以及文學自身的獨特精神作用力,終于動筆了,以一種精神逃逸的方式來保護自己的靈魂,求取健全的人性和生命的神性。于是,有了1998年的長篇處女作《望月》,之后便一發(fā)而不可收:《交錯的彼岸》 《郵購新娘》 《雁過藻溪》,繼之再捧出《金山》,還有《余震》 《向北方》等等。
讀張翎小說,似乎仍保持一個傳統(tǒng)的外貌,通常都是對家族歷史的回溯或追憶,在異域與故土之間交錯穿梭,伴隨著主人公的生命尋根與自我追尋。張翎自言:“在我的小說里,沒有都市白領,沒有與我同代、同時期的人,太近了,我沒有能力去寫。寫當代題材,我也會追溯到歷史背景中去。如果離開根去寫葉子,我會心存疑慮,會有恐懼感?!痹谒磥恚骸耙徊亢眯≌f應該是直接生活經(jīng)驗和想象力的合宜結(jié)合?!雹哂谑?,她的作品大多注重現(xiàn)實與過去的血脈關系,移植與尋根的淵源關系。在世界移民文學中,“回鄉(xiāng)”“追憶”“尋根”都是相當普遍的書寫母題。費解·埃格紐(Vijay Agnew) 在分析移民文學為何總是離不開描寫祖籍家史、國史和民族史時認為:“過去總是和我們在一起,它是我們現(xiàn)在的特有因素;它在我們的聲音中回響,它在我們沉默的上空翱翔,闡明著為什么我們成為我們自己,為什么住在現(xiàn)在我們把它叫做‘我們的家’的原因?!雹鄠€別世界級的大師也好,華裔作家如譚恩美、湯亭亭也罷,在作品中常常展開祖籍文化歷史的旅途跋涉,用過去作為現(xiàn)實的參照,借此來追溯歷史充實眼前的想象力,來表達自己對居住國的民族、階級、身份特征和性別的思考,以及對祖籍國文化和居住國文化之間的關系等看法。張翎作品中的女主人公皆以回故鄉(xiāng)老家尋找家族的血脈根系,來重新給自身漂泊的人生旅途定位。《交錯的彼岸》中的蕙寧和《雁過藻溪》中的末雁在婚姻與愛情受到挫折之后,面對情毀家破,發(fā)覺在異域的現(xiàn)代生活中難以找到自己的精神家園和生活歸宿,意識到只有返回那個文化傳統(tǒng)悠久深厚的環(huán)境中才能重新確認自我、重新建構(gòu)自我。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生活在不同文化的夾縫處,移民流散者為求證自我身份的心態(tài)。
如果說張翎在對故鄉(xiāng)與異域的文化關系闡釋中,通過她的文本有的放矢地做出意味深長的探討,那么,這種注重于現(xiàn)實與歷史混合交錯的文化視角,乃是跨國界、跨地域、跨文化的空間位移。作家巧妙地透視歷史與現(xiàn)實的溝通關聯(lián),或交錯于時間與空間、或往返于現(xiàn)在與過去,從而以文學的形式來表達自己對異域生活現(xiàn)狀與故土過去生活之間,或承傳或轉(zhuǎn)移的客觀存在。由此可見,從過去——現(xiàn)在的歷史時間來看,張翎告別了“過去”的故土之前,渴望的是能在異域沐浴現(xiàn)代文明的雨露;一旦她真正踏上“現(xiàn)在”的異域(都市)時,一切夢想似乎在一夜間被“現(xiàn)代文明”所搗碎。相對而言,異域是她的“現(xiàn)在”或“成年期”,而故土是她的“過去”或“童年期”。當女作家在“現(xiàn)在”流動時態(tài)中感到異域生活的抑郁、苦悶和無奈時,她不得不把悠長視線拉回“過去”凝定時態(tài)里,去探尋和回憶故土生活里曾經(jīng)擁有的歡樂和情趣,并在追憶回味中表達對“將來”進行時態(tài)的向往與追求。“她深信,成年后的敘事都只是對于童年各種版本的回溯?!雹嵊谑?,往日的人、事、景、物便紛紛從沉睡狀態(tài)中蘇醒過來。“在反反復復的迷失和尋找中,我終于推開了最后的那扇門?!雹馑瑯影淹ㄍL篇力作《金山》的漫長旅程比成是“開一扇門”。這扇門洞開的回憶又因為張翎內(nèi)心情感的酒精浸泡而成為一種詩化了的回憶,一種充滿著想象力的“未來之夢”。2008年圣誕節(jié),她寫完了《金山》的最后一個字:“那一刻,我強烈感覺到,那些長眠在洛基山下的孤獨靈魂,已經(jīng)搭乘著我的筆生出的長風,完成了一趟回鄉(xiāng)之旅。此后,好幾個月我?guī)缀醪辉敢庹f一句話。我想,我已經(jīng)把一生的吶喊,那種很隱忍的吶喊,都放了進去?!边@與其說是作家的“情感發(fā)酵的記錄”,不如說是用文字寫下了自己的“心和夢的歷史”。這“心”是因為從她初到加拿大一次無意間在洛基山山麓發(fā)現(xiàn)修筑鐵路的華工墓碑開始,整個故事已經(jīng)在她心中醞釀了20余年,才完成了“一本關于這些在墓碑底下躺了將近一個世紀的人的書”。而“夢”當可視為她對“未來”理想生活的憧憬??梢哉f,在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流程中,張翎更多的是通過對“過去”的描繪來實現(xiàn)其對“未來”的尋找,以達到對“現(xiàn)在”的關注。這種對“過去”的情緒記憶和想象,無形中把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的自己帶到過去的“詩化回憶”中。在張翎那里,完全不在意別人給所謂新移民小說規(guī)定的那些套路,“什么種族歧視、血淚仇、個人奮斗……完全打碎,我以客觀、自由的方式面對主人公和他們的生活,除了歷史和細節(jié)的真實決不允許‘戲說’之外,我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絕對自由”。[11]從這個角度來定性張翎的文心和筆下的文學世界,我們發(fā)現(xiàn),張翎小說其實也是一種想象的藝術,交錯地呈現(xiàn)出心與夢的歷史。她要表達的,是她對遠遠大于自己生活世界的那部分天地的終極關懷。
世界在變化,時間在流逝,人生也在不斷變化中漸行漸遠。在全球化的文化經(jīng)濟秩序和模式的多元化、重疊化的后殖民時代,任何文化的內(nèi)容和形式必然會與其他文化產(chǎn)生彼此交流、影響和滲透,乃至排斥,特別是在倡導多元文化的移民國家里。由于現(xiàn)代性、全球化的歷史境遇等諸多因素的影響,不同文化之間的優(yōu)越感和失落感等糾結(jié)在一塊所滋生的鄉(xiāng)愁、盲目浪漫的民族主義情緒乃至以非理性對抗為出發(fā)點的后殖民文化焦慮等等,尤其是遠離故土、旅居海外的最初,常有一種“無根”的漂泊感,因此,相當長的時期里在華文作家筆下,“鄉(xiāng)愁”和“文化沖突”自然成了敘述的共同主題。徘徊在東方與西方之間,由于種族、語言、環(huán)境的更換,特別是文化差異,剛留學和移民時,在張翎看來,就像把一棵大樹連根拔起,移植到另一地方,一些樹根已經(jīng)下土,一些還浮在泥土表面,它對周圍的氣候、環(huán)境和土壤有一種很敏感、激烈,甚至痛苦的掙扎和反應。加上身份認同與走上創(chuàng)作之路前的人生閱歷,她的心理結(jié)構(gòu)和審美意識一開始既帶有揮之不去的故鄉(xiāng)情結(jié),又具有極強的現(xiàn)代意識。可以說,在張翎的文化心理構(gòu)成中,設計性的成份相對較少,而天然性的元素趨多。她是屬于那種意在筆先,感覺大于理論,情感多于思想,形象先于觀念的作家。換言之,在她營造的文學世界里,思想和觀念潛藏于形象和情感的背后。面對著西方——東方,直面著中西文化差異,她只想打開“一扇門”,即通過語言這個“門”,構(gòu)筑故事情節(jié)組合的景致,用以供奉完美的“生命”和“人性”。她深諳其中三昧:只有具備精美的文字,景致才會真正動人且富有吸引力。她指出:“一個作家,無論是海內(nèi)的還是海外的,在這樣多變的文學氛圍里要與時代保持一種若即若離的距離,仿佛舊式婚姻里男女上街的情形——一前一后,并不并肩攜手,卻又總在彼此的視野里。”[12]特定的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驅(qū)使她的文化抱負和視野漸次拓寬。在赴加(拿大)十年之后開始動筆,她嘗試著體驗并且描述有別于敘述基調(diào)相當激烈而近于控訴的類似“傷痕文學”(像《北京人在紐約》等)的更為復雜真切的生存境況和歷史風情。因為情緒一旦沉淀下來,會帶來理性的審美距離,而特定的“站位”,又提醒她以一種更開闊的視域來審視自身與故土、西方與東方的關系,巧妙地融化中西文化的差異。張翎對文學寫作的獨到理解,為她的寫作帶來了新的氣象和獨立的文學品格。在《金山》中,人物性格與民族氣質(zhì)之間保持了一種極為冷峻獨特且充滿張力的對峙感,擺脫了將文化差異的合理性視為文化優(yōu)劣與價值落差的那種迎合西方全球想象的“東方主義”偏見,讓筆下的人物和歷史生動起來的同時,還有意識地表達了自己的國族身份與文化認同觀。
新移民文學作為經(jīng)濟全球化、文化多樣性的后現(xiàn)代社會中的特種文化現(xiàn)象,如何面對和處理好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兩者交錯糾纏的矛盾,同樣是值得每位作家思考和對待的問題?!皩τ谛乱泼駚碚f,故鄉(xiāng)的文化傳統(tǒng)制約著他們在新家園里的身份特征,但是這一制約的功能長久多久,卻是與新移民在新家園居住的時間成反比的。”[13]或許,在時空之外、視野之內(nèi),伴隨著時間的推移,稚嫩的茁壯了、青澀的醇香了、陳舊的枯朽了,連信仰的眼角也長出了絲絲波紋,喧嘩與寂寥、昂然與低沉,如同在傳統(tǒng)——現(xiàn)代的交錯中斑斕成難以消散的記憶,化為汩汩漂泊的生生不息,與躍動的脈搏交錯而化成寓言性的象征物,就如同在湯亭亭等華裔小說中所描寫的那樣,這時傳統(tǒng)記憶、故鄉(xiāng)文化便成為一種形而上的永恒的歷史圖騰。而在張翎的新著《睡吧,芙洛,睡吧》中,盡管仍舊跨越中西兩個時空,但相對于她之前的作品,明顯地超越了中西界限的“楚河界線”,突破了“中國故事”與“西方故事”平行并置的模式。之前,她筆下的主人公即使身處西方語境,她照樣在作品里保留其中文名稱或名字來展開敘事,如踏青、卷簾、小燈、貓眼、蕙寧、萱寧、末雁等。在《睡吧,芙洛,睡吧》里,主人公芙洛、吉姆、丹尼等,都采用英文名字,連小說標題也以主人公英文名字來命名?;蛟S,張翎的創(chuàng)作意圖本身就暗示著,在不同環(huán)境中,無論是東方——西方,文化與思想的沖突是暫時的、局部的,是一種表面現(xiàn)象,對真善美的共同向往才是人性的永恒主題。
對于張翎而言,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的這對矛盾在其身上更多的是體現(xiàn)為融通或化解。她小說中的人物有的從傳統(tǒng)中國走出來的,生活在多元文化的現(xiàn)代世界里;有的從西方走向中國,試圖去理解古老的傳統(tǒng)。由于在人類社會漫長的歷史進程中,人的自然本質(zhì),往往并非隨著文明程度的提高而加以凸顯,相反卻常常受制于現(xiàn)代社會的限制與束縛。但不管怎樣,張翎思考的不是把自己放在與環(huán)境對立的立場上,而是尋求如何將自己融入周遭的氛圍之中,尋求與環(huán)境、與周圍的人相協(xié)調(diào)的生活。她說:“從老一代移民到他們的后代,觀念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最初是落葉歸根,后來是落地生根,到現(xiàn)在,應該是開花結(jié)果的時候了?!盵14]在《郵購新娘》這部小說中,女主人公江涓涓身負著沉重的個人與家族歷史,從文化傳統(tǒng)的語境中走向西方現(xiàn)代社會,她在傳統(tǒng)文化記憶與異國精神創(chuàng)傷交錯中重新界定文化傳統(tǒng),從而建構(gòu)自己文化身份的多質(zhì)性。當她與牧師保羅·威爾遜相識后,學會了把文化對抗轉(zhuǎn)為文化交流。當她與薛東的交往時,表現(xiàn)出了積極主動性,于是出現(xiàn)在薛東面前的是一個獨立的主動出擊和把握創(chuàng)造時機的現(xiàn)代女性形象。
在故鄉(xiāng)夢與異國夢構(gòu)成的“交錯美學”形態(tài)中,我們在充分地領略了張翎那種入乎其內(nèi)又出乎其外的寫作筆法的同時,也領略到她如何在離散與尋根的生命本源叩問中,既堅守自己的文化身份又包容多元文化和融通中西文化差異的人性通達和人文情懷。有趣的是,當我們走進海外華文文學、特別新移民文學的情境中,從張翎奉獻而出的一系列作品里,讓我們驚喜地感受到海外華文文學的生命流程和轉(zhuǎn)換變化在一路延伸中形成的態(tài)勢,而且還為我們提供了豐富的啟示和有益的參照。的確,“無論你血統(tǒng)里流淌著怎樣的與生俱來的民族的血液,無論你如何地敬畏和熱戀自己的民族,作為作家,既然思考與寫作為你的生命形式,從文化的意義上講,你就無可‘逃避’地首先是一個現(xiàn)代人,而才可能是其他的什么身份。特別是對于已經(jīng)置身‘交錯’地帶的海外華文文學作家”。[15]
以上我們從“交錯美學”形態(tài)出發(fā),粗略地以張翎小說為例作了一番詮釋和探討。一部好小說,總是有著某種吸人的“魔力”。展讀張翎小說,看到了她用“心與夢”構(gòu)筑的世界,且有屬于自己的“門道”。在多數(shù)情況下,她不拘小說成法,總能在溫靜的靈魂和流動的情緒互動牽制中,或委婉暢達、或冷靜沉著地說出許多意切情真、耐人尋味的故事來,似乎散溢著某種深沉的情愫,流貫著某種幽遠深廣的韻致,既撩人意緒,又扣人心弦。她那富有移民文化特質(zhì)的小說創(chuàng)作,反映了后現(xiàn)代社會流散寫作的一個重要特征,即混合交錯的美學形態(tài)和文化視角,既跨越家國或地域界限的空間變位,又往返于現(xiàn)實和歷史的時間交錯。然而,如果我們僅僅稱她是十足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或認為她是“當代華語作家中經(jīng)典現(xiàn)實主義的唯一繼承人”,似乎尚不足以言明。其實,她是現(xiàn)實的,也有浪漫的一面;她是現(xiàn)代的,又有傳統(tǒng)的浸染。她以“新移民”的身份闖入文學的生命殿堂,以尋求為圓心,以跨越大洋、穿越歷史、關懷人性、超越生命等為切點來畫圓。她的人生一半在中國,一半在北美,在大洋兩岸交錯互動中以尋找的姿態(tài),既發(fā)揮才情的格局也有著結(jié)構(gòu)性的變化。一方面,她在過去與現(xiàn)在的盤根錯節(jié)中互為闡釋,把故土舊事或華人移民歷史作為“故事新編”置于倡導多元文化的異域框架中;另一方面,她通過審美理想即運用各種感覺去審視和表現(xiàn)現(xiàn)實與往事的聯(lián)系和對話,并在文化的交叉和跨越中形成獨特的“交錯美學”形態(tài),讓人看到歷史與生命本來的種種,去領會家國之夢的沉重和蒼涼,去感受人性的溫情和力量,去感悟生命的價值和莊嚴。
其實,交錯美學形態(tài)在海外華人寫作中都帶著自身的文化積淀,從此岸到彼岸,背景、身份、遭遇、碰撞、尋找、認同……無不促使作家們?nèi)ニ妓骱屯诰蛏畹亩嗖?、人性的豐富和生命的意義。旅美女作家於梨華繼《又見棕櫚,又見棕櫚》后的最新長篇小說《彼岸》,從題目上來看,就具有多義性?!氨税丁?,既意指文化的彼岸、婚姻的彼岸,更是生命的彼岸。小說細述悔恨、責難、寬恕、理解、同情、愛與恨等交錯糾結(jié)下的家庭親情,來敘寫三代女性在異域親歷的人生軌跡。又如華裔女作家譚恩美的《接骨師之女》,以歷史為背景,探觸了三代女人的遭遇,時光的縱橫交錯,百轉(zhuǎn)千回的生命歷程,人物之間既有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愛恨交錯,讓人產(chǎn)生內(nèi)在的震撼。
當我們在對海外華文文學中的交錯美學進行深細考察時,還應注意作家的宏觀與細微相結(jié)合的設計??梢园l(fā)現(xiàn),作家在“交錯”的設置和美學的“通約”這兩個重要的方面,體現(xiàn)了經(jīng)營的苦心。就“交錯”的設置而言,不同的作家、不同的作品,顯示出多樣化的特點。有的,是結(jié)構(gòu)交錯;有的,是空間交錯;有的,是心靈交錯;有的,是想象交錯;有的,是視角交錯;有的,是和諧與不和諧的元素交錯;有的,是敘述或抒情的聲部交錯,等等。
人們或許以為“場景交錯”太過一般化了,但在有心計的海外華文文學作家里,“一般”可以變異為特別,產(chǎn)生陌生化的美學效果。試以馬來西亞華文女作家鐘怡雯的散文為例。在場景設計上,她寫異文化的交錯混搭的風情,是將后殖民和后現(xiàn)代加以錯接,以奇異的場景與色彩,給人一種特別溫熱的刺激:
印度廟的屋瓦住滿神祗,半人半獸,千手千眼,全漆上搶眼的顏色。華人稱之為印度色的包括艷紫、艷粉紅、鴨屎青、寶藍、桔紅,他們的紗麗和神廟,甚至車子都是一片喧囂的華彩。印度人特別喜歡紫紅九重葛,飲用血一樣的玫瑰露。濕婆神、象頭神、Saradvati、戴維女神和杜爾加女神在屋瓦上注視著跟他們一樣華麗的子民。華麗,但貧窮。[16]
這里貧窮落后,卻又華麗無比;這里渾沌蒙昧,卻又睿智開化;這里塵埃遍布,卻又紅艷鮮亮;這里一無所有,卻又無所不有——到處是喧囂的華彩和華麗的子民。在場景與色彩交錯中映現(xiàn)的怪誕的美感,那里有作家對美的發(fā)現(xiàn),有直觀欣賞過程中一顆溫柔敦厚的文心。
這告訴我們,交錯與混雜可以呈現(xiàn)世間事物的繁復風貌,可以形成多方的角力,可以造就更自由、更開放的經(jīng)驗表達。但交錯美學并非縱容無節(jié)制的雜陳,相反,它要求作家掌握好“度”,尋求最大限度卻又最為合理的“通約”,并在這個“度”、這個“通約”上,折射出思想與智慧之光。
對于這個問題,加拿大華文女作家李彥的《紅浮萍》[17]和旅美作家冰凌的《同屋男女》[18],作出了有說服力的佐證。前者是長篇小說,敘述者“平”,在加拿大一位高貴階層的孤寡老太太家當“小保姆”、做家務之余,還偷閑寫作。老太太家有一個名叫“喬治”的老園丁,還有一只整日相伴的狼犬“麥克”。小說的敘述框架是雙向的、交錯的:既有“平”關于蕭瑟飄零的家族史亦歌亦哭有血有淚的自敘,又有年邁神衰、連狗的名字都記不住的老太太沒有愛情的生命史的記錄。也許一般讀者(尤其是西方讀者)的興趣在于關注“平”的敘述中從土地改革、“反右”斗爭到文化大革命的東方一端的命運版本,然而,正如旅美學者劉再復所指出的,西方一端的這位老太太,有著“一種被堂皇富麗的物質(zhì)所掩蓋的令人難以承受的‘輕’,與東方那種由階級斗爭、政治運動、物質(zhì)匱乏所構(gòu)成的令人難以承受的‘重’,形成一種對照,一種張力,一種人類社會的巨大矛盾場。小說作者面對生存困境只做呈現(xiàn),不作價值判斷,也不開‘改造’的藥方,但它引發(fā)讀者思索:荒誕,無論是輕的方式還是重的方式都如此荒誕”。[19]荒誕什么?“通約”在何處?小說正是以人際間的疏離、緊張、沖突,以心靈的重負、苦楚、變形,揭示了歷史和人性的大困惑、大變態(tài),所有雙向的、交錯的元素,都集中到對人的存在意義的拷打與追問上來了。后者作為短篇小說,也展示了交錯的形態(tài):一個中國男人,一個美國女人;一個雄壯勤奮的男性,一個表面文靜卻欲心似火的女性;一個有婦之夫,一個有夫之婦,這一對異族的飲食男女,都遠離家園,陰差陽錯住到了同一間屋。食、色、性的誘惑,再高尚純潔的孤男寡女都扛不住。這個“交錯”于同一個方寸之域發(fā)生的故事,起于人人能猜個八九不離十的俗套,但結(jié)局卻是“金蟬脫殼”:男女主人公分別一頭撞到另一套陌生的價值觀念上,最終,中國男人趕在自己妻子抵美之前搬出了公寓,美國女人被東方式的節(jié)制由衷地感動不已。小空間(一套租來的公寓)和大空間(東西方文化倫理觀念)的情勢反差,形成了這篇小說的內(nèi)在張力。這里沒有誰勝誰負,卻暗含了一個文化較量的主題,是一個發(fā)乎情而止于道義的“度”的把握。
交錯美學形態(tài)的顯山露水,充分表明了海外華文文學知識譜系的詩學研究本身帶有的“復雜性”“差異性”和“互通性”。其中,有兩個哲學和美學的概念需要我們反復思量:“自在”和“自為”。所謂“自在”,就是看到作家自身在既定的錯綜復雜的跨文化的現(xiàn)實里生活,其思想、言行與書寫都會受到交錯雜陳的現(xiàn)實之制約;所謂“自為”,就是作家作為歷史的一環(huán),作為社會的一員,在接受與拒絕的過程中,在“知足而知不足,有為而有不為”的交錯踐行中,以自己對事物的感悟,對必然的感應,在矛盾交錯而非處處和諧的人世間,再造一個理想的美學境界。毫無疑義,“交錯美學”之于海外華人流散寫作,是一個意味深長且值得繼續(xù)關注和探討的重要話題。
注釋:
①轉(zhuǎn)引自金惠敏:《叔本華美學思想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73頁。
②朱光潛:《朱光潛美學文集》(第1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第22頁。
③《老子》第二十五章。
④參見香港《明報月刊》1996年3月號。
⑤⑥W·沃林格著,王才勇譯:《抽象與移情》,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0頁。
⑦⑨⑩[11][14]傅小平:《張翎:寫出落地生根的情懷》,《文學報》2009年9月3日。
⑧Vijay Agnew,“Introduction to Diaspora,Memory,and Identity”Diaspora,Memory,and Identity:A Search for Home.Toronto: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2005.P.3.
[12]張翎:《寫作就是回故鄉(xiāng)》,陸士清主編:《新視野新開拓——第十二屆世界華文文學國際研討會論文集》,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06頁。
[13]徐學清:《何處是家園——談加拿大華文長篇小說》,《華文文學》2006年第4期。
[15]陸卓寧:《雅人深致上善若水——“張翎世界”的價值理路》,《名作欣賞》2008年第3期。
[16]鐘怡雯:《濕婆神之鄉(xiāng)》,見《野半島》,臺北聯(lián)合文學出版社2007年版。
[17]李彥:《紅浮萍》,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
[18]冰凌:《同屋男女》,見《冰凌幽默藝術論·幽默小說》,紐約商務出版社2010年版。
[19]劉再復:《歷史的見證與人性的見證》,《當代作家評論》201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