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土傳奇背后的生命絕望——讀曹永小說《捕蛇師》

吳佳燕

鄉(xiāng)土文學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有著悠長的文脈與復雜的流變。對于來自貴州的80后作家曹永來說，也許可以用“原生態(tài)”一詞來指認他出道以來的鄉(xiāng)土寫作。因為不但他營造的是一個遠離現(xiàn)代文明、相對封閉落后的靜態(tài)的鄉(xiāng)村世界，還在于他作為一名親歷者所采用的質樸自然、毫無匠氣的原生態(tài)寫法。然而，這篇《捕蛇師》可以視為曹永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個突破，死水微瀾的鄉(xiāng)村因為年輕人的離去又歸來開始有了現(xiàn)代文明的沖擊與反思，持守不同思想觀念的兩代人（老式農民與返鄉(xiāng)大學生） 交鋒過后的命運卻殊途同歸，令人扼腕深思。

《捕蛇師》首先向我們展示的是一種民間神秘罕見的鄉(xiāng)土傳奇：招蛇術。它可以把咬人的毒蛇召回送解藥，也可以讓萬蛇奔騰集聚；但它不能輕易示人，捕蛇師只有在極端情境下才會使用，比如小說開頭村民滿順被毒蛇咬了有生命危險而沒有解藥，比如小說結尾多福死了還不知何為招蛇術。而擁有這一特殊技能的捕蛇師老獾的從業(yè)目的是救人，而不是捕蛇。這超出了人們經驗中對捕蛇師的一般認識，也讓讀者從中找到一絲陌生化和新鮮感。最重要的是捕蛇師在施行招蛇術中所體現(xiàn)的鄉(xiāng)村神秘文化的符號意義和儀式感。正如費孝通在《鄉(xiāng)土中國》中所說，“如果我們在行為和目的之間的關系不加推究，只按著規(guī)定的方法做，而且對于規(guī)定的方法帶著不這樣做就會有不幸的信念時，這套行為也就成了我們普通所謂‘儀式’了?！毙≌f中以首尾呼應的形式對招蛇的儀式進行濃墨重彩的描述，顯示出西南邊陲山村文化與內地文化的差異性，充滿冥冥之中的經驗感和宿命感；并且小說由開頭一條蛇令人驚奇地送回解藥的喜感場面，轉換到最后萬蛇集聚讓天地肅然的悲壯景象，一方面暗合著故事的情感走向，另一方面也打通了招蛇與招魂之間的秘密通道，讓鄉(xiāng)土文化的神秘性和象征性得以淋漓盡致展現(xiàn)。

這種鄉(xiāng)土傳奇蘊含著鄉(xiāng)村文明中諸多可貴的東西。不同于曹永以往創(chuàng)作的《憤怒的山村》《兩棵姓曹的樹》《我們的生命薄如蟬翼》《一條叫王小眼的狗》等小說里面所充滿的壓抑、暴力、賭博、殺性等， 《捕蛇師》里的迎春社，還有著路不拾遺的古風，開荒種地只需插個草標即可；從村民對滿順的幫助，老獾對兒子的恨鐵不成鋼，老獾夫婦之間的相濡以沫可見鄉(xiāng)村還保有基本的人倫親情，苦難的生活中透著人性的淳樸與溫暖。最重要的是招蛇術里所蘊含的人對自然生命的敬畏。在迎春社，人與蛇是和平共處的，人只有無意中誤傷了蛇才會被蛇咬，而正因為有捕蛇師的虔誠感召，毒蛇才會主動把解藥送回來。捕蛇師之所以可以運用這一異能，與這種敬畏不無關系。除此之外，還有對歷史與恩情的銘記，有捕蛇師的職業(yè)操守。饑荒年代為了村民的生存，老獾的父親不得已捉蛇救人渡過難關，但饑荒過后老獾的父親立下規(guī)矩不得傷蛇半分，為了維護規(guī)矩的權威性還犧牲了老獾的哥哥以儆效尤。多年以來，老獾一直恪守著祖宗遺訓，安貧守道，并以此教于后人。老獾和他的祖輩們對捕蛇師這一行業(yè)的認定和持守讓人心生敬意，浸透著古老鄉(xiāng)村的諸多傳統(tǒng)、規(guī)則與美德，關于人與動物的關系，關于人對自然神靈的敬畏，關于鄉(xiāng)村的禮治秩序。費孝通在《鄉(xiāng)土中國》中指出，“因為禮是傳統(tǒng)，是整個社會歷史在維持這種秩序”，“是從教化中養(yǎng)成了個人的敬畏之感，使人服膺”，正是這種對禮的遵循和敬畏，從而讓鄉(xiāng)村的基本結構得以穩(wěn)定。而在其背后，我們也可以自然而然地跟現(xiàn)代社會有某種對應。

然而，鄉(xiāng)土傳奇不過是曹永給《捕蛇師》披上的一層神秘面紗，他的落腳點還是要言說現(xiàn)實。這集中體現(xiàn)在對老獾這個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作為鄉(xiāng)土傳奇的主角，老獾除了是一名世代相傳的捕蛇師，還是一名地地道道的農民。湖北農村有個說法：“忙得像個狗獾子一樣”，可見農民忙而無望的辛苦和悲涼。老獾的生活跟他的名字一樣，跟迎春蛇的其他村民一樣，終日臉朝黃土背朝天，卻始終一貧如洗，高聳的大山，貧瘠的土地，潦草的吃食，讓人喘不過氣來。即便如此，擁有異能的老獾仍然遵守著祖宗規(guī)矩，安貧克己，從沒想到利用神秘的招蛇術來改變家庭的生存困境——退一萬步說，即使他運用這一異能，又能給他的生活帶來多少改變呢？他把希望寄托在讀書的兒子身上。兒子多福是鄉(xiāng)村與外在世界的連通器，現(xiàn)代文明與鄉(xiāng)村文明的沖撞也由此開始，鄉(xiāng)村一些可貴的東西因之有了飄搖之感，這是鄉(xiāng)土社會發(fā)展所必經的一個過程。

關于多福，這是另一個現(xiàn)實版的“涂自強”故事。老獾沒有想到的是，大學畢業(yè)的兒子竟然在城市中無法立足又回到農村來了，并且連地都種不了了。回來后的多福跟二流子一樣無所事事，讓老獾煩不勝煩。城市生活給不了多福立錐之地，但已然改變了他的思想觀念。出不去又回不來，這比在城市里徒然奮斗的涂自強悲哀更甚，至少涂自強帶給人的是一種奮發(fā)圖強的正能量，而多福只帶回來一具懶散無為的空皮囊，他相當于被城市和鄉(xiāng)村兩個世界都拋棄了。這讓老獾心里很難受，他要的體面和改變命運的一絲希望都破滅了。多福的城市遭際直接指向的是我們的教育和時代，它就像一只無形的巨手，不期然就決定了一個人的命運，輕易間就打碎了兩代人的夢想。

而老獾還要承受著兒子的步步催逼，這種催逼給他巨大精神壓力的同時，更讓他對生活充滿絕望。多福要學捕蛇，還要學招蛇術。想到兒子兜兜轉轉又要走自己的老路，老獾心里愈加糾結難受。他大病了一場，決定傳技于子，但卻堅決不傳招蛇術——神秘的異能后面總伴之古老的禁忌，何況這禁忌直接指向農民向來最看重的香火延續(xù)，老獾想等到兒子結婚生子后再傳也不遲。然而，老獾沒有等到那一天就徹底失去了兒子，因為多福沒有遵守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行業(yè)規(guī)則而把捕蛇作為了私器，因為多福受到了城市文明實用、重利的熏染，為了賺錢而無所顧忌，這種犯忌讓他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但多福又能干什么來作為他的謀生手段呢？兩代農民，兩代捕蛇師，沒有所謂的“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反而是一代不如一代、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老獾的絕望來得洶涌徹骨。他在多福墳前演示招蛇術的一幕悲天痛地，咒語中飽含著對天地萬物的敬畏和底層人生命苦難的告白，讓人動容。

毫無疑問，老獾是曹永最精心刻畫的一個人物，飽滿，豐富，有傳奇技藝，有生命痛苦，有精神高度。他的痛苦首先來自于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的阻隔。老獾絕對不是一個安于現(xiàn)狀的老式農民——再說，那么窮苦無望的生活，誰會安心認命呢?他向往外面的世界，他有著內心的尊貴與體面，所以他才砸鍋賣鐵也要供兒子讀書（這跟大多數想改變命運的農民一樣），對老婆在勞作中的不講究也頗有微詞。然而兒子一事無成地回來了，老獾改變命運的通道徹底被切斷?，F(xiàn)代文明的輸入不但沒有給鄉(xiāng)村帶來一絲轉機，反而讓老獾們的苦難雪上加霜。

老獾的痛苦還在于祖宗規(guī)矩和現(xiàn)代文明之間的沖突。兒子雖然回來了，但是他在城市沾染的現(xiàn)代觀念還在。兒子為了賺錢可以違背行業(yè)規(guī)則捕蛇去賣，實用主義的現(xiàn)代法則沖撞著古老的山村法則。難能可貴的是老獾的持守。作為最后一個擁有神技的捕蛇者，他一直恪守著祖宗的遺訓，把捕蛇作為治病救人的公器，而自己一直和大多數農民一樣，過著窮困潦倒的生活，即便兒子有公器私用的傾向，他也是嚴厲喝止。這是一個有著傳統(tǒng)持守和悲憫情懷的農民形象。因為這種持守與悲憫，使得老獾從傳統(tǒng)的或苦難或溫情或帶有國民劣根性的農民形象中區(qū)別開來。他身上有著人性的溫暖與高貴，有著治病救人、兼濟天下的情懷，有著近乎神性一樣閃光的東西。這種閃光映照出現(xiàn)代社會某些層面的黯淡，卻讓老獾面對兩代人的窮苦命運卻無能為力?，F(xiàn)代文明勢不可擋的裹挾到底給鄉(xiāng)村文明帶來了多少內在的激變？在鄉(xiāng)村物質貧困如初的同時，它的倫理秩序、文化精神是否依然存留？這是小說所要叩問的地方。

鄉(xiāng)土傳奇的背后，是老獾們的現(xiàn)實苦難和深層絕望。雖然他會招蛇術，但是這種異能能通靈但不能拿來應對現(xiàn)代社會，能呼喚神性但不能拿來滿足私欲。這種絕望不僅僅來自于一個身懷絕技的人卻只能過著跟大多數農民一樣的窮苦生活，還在于這種絕望延續(xù)到他的下一代身上?，F(xiàn)代社會的法則淹沒了山村法則，世俗規(guī)則浸淫下的新一代的捕蛇者必然失去神技還因此喪命，而一直以救人為職責的捕蛇師對自己的兒子卻無能為力。小說的最后，老獾不僅絕技失傳了，連他自己都失獨了。正如賀雪峰在《當代中國鄉(xiāng)村的價值之變》中所說：“在缺乏超越性信仰的背景下，農民‘傳宗接代’的愿望構成了他們對永恒意義的尋求?！笔チ诉@個安身立命的東西，就等于失去了他所有生活的奔頭和存在的意義，老獾該有多么絕望！

所以，從根底上，《捕蛇師》關注的不是神秘的鄉(xiāng)土傳奇，而是在現(xiàn)代文明的侵蝕和擠壓下農民的精神出路問題。如果說曹永以前的鄉(xiāng)土小說寫出了封閉狀態(tài)下鄉(xiāng)村的貧窮和愚昧，在《捕蛇師》里我們卻看到了現(xiàn)代文明洗禮下兩代農民所面臨的同樣的走投無路。無論物質上還是精神上，無論上一代還是下一代，無論閉塞還是敞開，無論離去還是歸來，舉步維艱的都是農民，飽受著社會轉型和時代變遷帶給他們的深重傷痛。而多福闖蕩城市的經歷更讓我們看到了寒門學子改變自身和家庭命運的微乎其微，他們的出路竟然比捕蛇還難。小說的現(xiàn)實批判觸角由此可見一斑，關于社會的隱疾，關于時代與個人的關系，關于城市對鄉(xiāng)村的滲透。從這個角度而言，曹永的《捕蛇師》與柳宗元的《捕蛇者說》有著遙遠的呼應關系。雖然柳宗元筆下的捕蛇者冒著生命危險捕蛇是為了免交強征暴斂，《捕蛇師》里的老獾冒著折壽與斷后的風險施行招蛇術是為了療傷救人，但是從底層人的生存境遇這一層次上而言，他們有著相同的生命絕望。老獾們所持守的終將流失，老獾們所絕望的如此刻骨，鄉(xiāng)土傳奇到了最后無可奈何地成為一個遙遠的傳說。正如曹永自己所說的那樣：“我理解一個群體的弱勢，不只是諸如貧窮、匱乏這些外在的、表象的東西。那些曾經美好的、引人向善的、充滿悲憫情懷的東西的日漸消亡，可能才是一個群體滑向弱勢的最大誘因?！边@讓我們對這現(xiàn)代語境下的農民命運有著更為深切的憂患與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