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蓬
摘要:本文在馬克思主義聯(lián)系觀的指導下,挖掘文體學研究同馬克思主義社會科學方法論之間的關(guān)系。將文體學研究細化為“分層—突出”分析模式與語言學理論的結(jié)合,將馬克思主義社會科學方法論提煉為唯物史觀、實踐性和矛盾分析法三大要點,探究兩者間的聯(lián)系,并以美國現(xiàn)代主義詩人e.e.cummings的代表作“anyone lived in a pretty how town”為例,呈現(xiàn)文體分析過程與這三大要點間的關(guān)系,從而體現(xiàn)該方法論很強的包容性、指導性。
關(guān)鍵詞:文體學;唯物史觀;實踐性;矛盾分析法;詩歌分析
一、文體學概覽過去的二十余年里,話語分析(discourse analysis)逐漸成為了應用語言學中的一大重要研究領(lǐng)域,其中,相當大一部分的分析對象是文學話語。(Cook,1999)它對語言學研究和文學研究皆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并改變了兩者此前的研究方法:語言學和文學不再“分道揚鑣”,而是逐步交融,進而產(chǎn)生了一門新的學科——文體學(stylistics,也譯作“語體學”)。(Leech,2001)這門“運用語言學方法研究文體”的學科(Leech & Short,2007)其本源可追溯至古希臘、古羅馬時期的修辭學。(申丹,2002)法國學者呂特·阿莫西和皮埃羅(2003)更是將其稱為“在修辭學的廢墟上突然建立起來的”學科。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見證了文體學的興起:隨著瑞士語言學家索緒爾的門生查爾斯·拜利(Charles Bally)發(fā)表其兩卷本的法語文體學專著,對于這一學科的興趣、熱忱逐漸在歐洲大陸蔓延開來,并隨后在英美等地迅速發(fā)展。(Wales,1990)其后二十余年,這一學科當中逐漸涌現(xiàn)出了不少具有影響力的學派:文學文體學(literary stylistics)、話語文體學(discourse stylistics)、功能文體學(functional stylistics)、認知文體學(cognitive stylistics)、語用文體學(pragmastylistics),等等。
隨著這門學科的興起和發(fā)展,其核心目標作為一條線索貫穿始末,即證明任何文本或文本特征的組織和特點皆為語言的結(jié)構(gòu)、體系,以及被有效利用的語言所決定。(Macleod,2009)簡要地說,就是要證明文本的意義是由“有意而為之”的語言來決定的。在實際運用中,文體分析旨在通過分析某一特定文本中的語言現(xiàn)象,構(gòu)建它的具體意義,或是檢驗已由前人構(gòu)建的意義。近年來,文體學的研究對象“文本”(text)雖被擴大至“話語”(discourse),但文體學研究立足“語言現(xiàn)象”這一事實從未發(fā)生改變。不論是研究“文本”,還是研究“話語”,從根本上都是從具體的語言現(xiàn)象入手,而這也與這門學科主要的研究方法“文體分析”相呼應。
二、“以文為本”——兩種方法論的對話馬克思主義社會科學方法論涵蓋三大要點:唯物史觀、實踐性和矛盾分析法。雖然它被稱為“社會科學”方法論,但它仍舊能夠涵蓋作為人文學科的文體學的方法論。文體學方法論可歸結(jié)為兩個關(guān)鍵詞:分層和“突出”(foregrounding),即將分析對象分為多個層次,在每一層次上讀出“突出”現(xiàn)象,并作闡釋,而后構(gòu)建所分析對象的整體意義。以詩歌文體分析為例,首先將分析對象分為四個層次:語音層(phonological level)、詞匯層(lexical level)、句法層(syntactical level)和語義層(semantic level),隨后在這四個不同的層面上搜索“突出”,即詩人“有意而為之”的偏離常規(guī)的現(xiàn)象,對其定位并作闡釋,最后整合各個層面所反映的意義,解讀詩歌的整體意義。
整個分析過程始終立足文本(即語言現(xiàn)象),這是文體學與傳統(tǒng)文學分析的主要差異之一,亦是文體學方法論與馬克思主義社會科學方法論的交匯處之一:傳統(tǒng)文學分析所需要的發(fā)散、聯(lián)想,使其難免給人以“天馬行空”的印象,而文體學立足語言現(xiàn)象挖掘意義的方法,則可以被看做是一種唯物的視角。通俗地說,文體學的分析方法強調(diào)依據(jù)(evidence),力求從實在的語言現(xiàn)象出發(fā)探討意義,這同馬克思主義社會科學方法論的基礎(chǔ)——唯物史觀相一致。
馬克思主義社會科學方法論的實踐性同樣是文體學的一大特性。文體學所開展的研究主要包括兩大部分:文體分析和理論應用,此處的理論主要是(但不局限于)語言學理論,例如音系學的“聲音聯(lián)覺”(phonaesthesia),語用學的合作原則(Cooperative Principle)、禮貌原則(Politeness Principle),系統(tǒng)功能語法中的及物性(transitivity)等,換言之,文體學沒有自身的理論,因而更沒有自身的理論框架,這也決定了這門學科的實踐性——空談理論研究、不談理論應用只會終結(jié)這門學科,唯有不斷實踐,即從其他各個領(lǐng)域借用的理論運用到實踐中,運用到文本、話語的分析中,才能凸顯文體學的意義和價值。
回到文體學的“分層—突出”分析模式,將其與馬克思主義社會科學方法論相聯(lián)系,我們能夠進一步發(fā)現(xiàn),后者的重要組成部分——矛盾分析法,與前者高度相關(guān)。矛盾分析法強調(diào)普遍性和特殊性相結(jié)合,如果將文體學的分析對象(文本或話語)視作一個矛盾統(tǒng)一體,分層、“突出”便與矛盾的普遍性、特殊性一一對應:對文本或話語進行分層研究,是著眼矛盾的普遍性,由于作為分析對象整體意義構(gòu)建成分的“突出”存在于每個角落,把分析對象進行分層有利于開展全面而系統(tǒng)的分析,以適應矛盾普遍性的要求;作為分析對象整體意義構(gòu)建成分的“突出”,或者說創(chuàng)作者“有意而為之”的偏離常規(guī)的現(xiàn)象,則是矛盾特殊性的體現(xiàn)。由此可見,文體學研究同馬克思主義社會科學方法論之間存在著密切聯(lián)系,這亦與馬克思主義“聯(lián)系無處不在”的觀點相一致。
三、實踐出真知——從一首詩入手e.e.cummings(美國現(xiàn)代主義詩人,鮮有中文譯名)的詩作“anyone lived in a pretty how town”在學術(shù)界,尤其是在文學界受到熱議。這里,筆者將運用文體學的研究方法,對該詩進行簡要的分析和解讀,并以此呈現(xiàn)文體學研究同馬克思主義社會科學方法論之間的聯(lián)系。該詩全文如下:
anyone lived in a pretty how town
(with up so floating many bells down)
spring summer autumn winter
he sang his didnt he danced his did
Women and men(both little and small)
cared for anyone not at all
they sowed their isnt they reaped their same
sun moon stars rain
children guessed(but only a few
and down they forgot as up they grew
autumn winter spring summer)
that noone loved him more by more
when by now and tree by leaf
she laughed his joy she cried his grief
bird by snow and stir by still
anyones any was all to her
someones married their everyones
laughed their cryings and did their dance
(sleep wake hope and then)they
said their nevers they slept their dream
stars rain sun moon
(and only the snow can begin to explain
how children are apt to forget to remember
with up so floating many bells down)
one day anyone died i guess
(and noone stooped to kiss his face)
busy folk buried them side by side
little by little and was by was
all by all and deep by deep
and more by more they dream their sleep
noone and anyone earth by april
wish by spirit and if by yes.
Women and men(both dong and ding)
summer autumn winter spring
reaped their sowing and went their came
sun moon stars rain
首先,將這首詩歌分解為四個層面——語音、詞匯、句法、語義,在每一層面上的討論都包含兩部分:對文體特征的描述,即對突出現(xiàn)象的描述,以及對其所示意義的討論。
在語音層面,我們注意到詩人對聲音象征(sound symbolism)的運用。聲音象征可被分為兩類:模仿性的“擬聲現(xiàn)象”(onomatopoeia)和聯(lián)想性的“聲音聯(lián)覺”(phonaesthesia)。(曲衛(wèi)國,2009)最后一節(jié)第一行,“dong”和“ding”是兩個模仿鐘聲的擬聲詞,《牛津高階英語詞典》(Oxford Advanced Learners Dictionary)中的詞條“dingdong”幫助我們證明這一解讀方式:“ding-dong”被用于表示鐘聲。同時,詩中另有不少與“ding”和“dong”具有同一特點的詞:“spring”(//),“summer”(/m/),“autumn”(/m/),“winter”(/n/),“sun”(/n/),“moon”(/n/),“rain”(/n/)。所有的這些詞都同“ding”和“dong”一樣帶有鼻音(nasal sound),而鼻音被認作是“dingdong”得以模仿鐘聲的關(guān)鍵(詳見Wordference.com上關(guān)于“how do church bells sound”的討論1),因而這些詞構(gòu)成了能使讀者聯(lián)想到鐘聲的聲音聯(lián)覺現(xiàn)象,由它們構(gòu)成的在詩中反復出現(xiàn)的詩句(例如“spring summer autumn winter”“sun moon stars rain”)與漂浮著的鐘(“floating” bells)的意象相呼應,也為全詩營造出一種一成不變的(聲音)背景。
在詞匯層面,我們著重觀察一種突出現(xiàn)象——反常搭配。例一出現(xiàn)在全詩的第一行:anyone lived in a pretty how town。當用作副詞時,“pretty”可表示“非常”,用于修飾形容詞或副詞,而將“how”置于“pretty”之后的搭配顯然不符合語法規(guī)則,因為“how”不能被其他的副詞修飾。同時,“how town”亦是反常搭配,因為副詞不能修飾名詞。然而不合語法規(guī)則(ungrammatical)并不代表沒有意義(meaningless),根據(jù)《牛津高階英語詞典》,“how”有“以何種方式”的意思,因而此處的“pretty how town”仍可以理解為一座小鎮(zhèn),在那里的人們很重視“以何種方式”,即處事的方式。
例二出現(xiàn)在以下各行:“he sang his didnt he danced his did”;“they sowed their isnt they reaped their same”;“she laughed his joy she cried his grief”;“l(fā)aughed their cryings and did their dance”;“said their nevers they slept their dream”;“reaped their sowing and went their came”?!皊ing”和“dance”作為及物動詞時的賓語當是名詞,然而“didnt”和“did”是助動詞(auxiliary)。類似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在行7:“sow”和“reap”的賓語當是名詞,而“isnt”是助動詞,“same”是形容詞。在這兩行中,“didnt”“did”“sow”和“reap”皆被用作名詞:“didnt”和“did”分別表示從未做過和做過的事,因而它們涵蓋了所有的動作;“isnt”表示不存在的事物,“same”表示不變的事物,因此行7可理解為成年人們一無所獲,卻不改變他們所做的事。行14、18、20、35基本可用類似的方法來解讀,這些有違常規(guī)的搭配似乎凸顯了成年人們所作所為的無效性(invalidity)。
在這些詩句中,我們能夠發(fā)現(xiàn)平行結(jié)構(gòu)(parallelism),因而我們進一步在句法層面上展開分析。這些詩句(以及行17、30)具有“名詞+所有格代詞+名詞”平行結(jié)構(gòu),它們的主語可被清晰地分成兩大陣營:anyone,noone和“Women and men”。這里,平行結(jié)構(gòu)凸顯出了兩大陣營間的對比:前者蘊涵生機(vitality)和可能性(possibility),后者則同習俗、成規(guī)機械地聯(lián)系在一起。
詩中另外兩種平行結(jié)構(gòu)分別是“x+by+x”和“x+by+y”,其中不變的部分是“by”這一蘊涵兩層意義的介詞:其一,它可以被用來表示程度(如詞組“l(fā)ittle by little”,意為逐步);其二,它也可表示被置于其兩邊的兩者間的距離接近。它的第一層意義似乎適用于“x”,“x”或“y”是形容詞或副詞的情形:“l(fā)ittle by little”“was by was”“all by all”“deep by deep”。這些詞組描述了繁忙的人們(busy folks,即“Women and men”)對anyone和noone的看法:他們不重要、已過時,并被徹底遺忘。平行結(jié)構(gòu)加深了這一看法。“By”的另一層意義適用于“x” ,“x”或“y”是名詞的情形:“when by now”“tree by leaf”“bird by snow”和“stir by still”。這些詞組展現(xiàn)了anyone和noone之間的位置關(guān)系,并構(gòu)成這些名詞與這兩者間的意義轉(zhuǎn)移。表示土壤的“earth”和表示春天的“april”蘊涵物質(zhì)上的生機,“wish”和“spirit”直指精神上的生機,詢問可能性的連詞“if”和肯定回答“yes”暗示可能性的存在——anyone和noone逐漸成為生機同可能性的來源。這一含義同樣為句法上的平行結(jié)構(gòu)所凸顯。
反常詞序是句法層面的另一分析對象?!皐ith up so floating many bells down”先后出現(xiàn)兩次,其正常詞序可能是“with so many bells floating up (and)down”。句法上的亂序描繪出了一副混沌景象,構(gòu)成這首詩的視覺背景,同時它被置于孩子們記憶與遺忘動作的賓語位置,暗示這一亂序是要緊的。
“spring”“summer”“autumn”“winter”“sun”“moon”“stars”“rain”:這些詞順序上的變化同樣值得關(guān)注。不同于隨混沌卻不變的視覺背景,這些反復出現(xiàn)的詞在順序上并非一成不變,然而它們順序上的改變依據(jù)某種樣式,它們間的相對位置從未發(fā)生變化。這種機械的變化無異于沒有變化。
最后,在語義層面,我們重點觀察修辭手法(figures of speech)的運用。這首詩用到的修辭手法主要包括三種:擬人(personification)、迂說(periphrasis)和雙關(guān)(pun)。首先,第六節(jié)第二行“the snow”屬于擬人,其前后表示“僅有”的副詞“only”和表示能力的情態(tài)動詞“can”表明成年人們沒有能力解釋“how children are apt to forget to remember with up so floating many bells down”,暗指它們?nèi)狈ι鷻C和可能性。其次,第二節(jié)第一行“both little and small”屬于迂說,旨在抹去成年人們的差異和重要性。再次,“noone”是一雙關(guān)現(xiàn)象,一方面,它可表示“Noone”,即一人名,作為詩中的一位主要人物,另一方面,它亦可表示“no one”,即沒有人,這樣解讀抹去了“Noone”對“anyone”所有的愛,從而凸顯“anyone”的無助境地。
在完成對本詩各個層面文體特征的分析及其含義的解讀后,我們嘗試構(gòu)建全詩的意義。將前文中的“意義碎片”整理、組合,我們能夠抽取兩大概念——成規(guī)(conventionality)和個性(individuality),并且得出如下結(jié)論:本詩講述成規(guī)和個性間的關(guān)系,前者由于無知抹殺后者,而后者所孕育的持久的生機和希望(可能性),因前者對這兩者的匱乏而幸免于難。
本文對該詩的分析、解讀或許無法做到全面、精確,然而,重要的是文體學的研究方法通過這一實例得以清晰的展現(xiàn),文體學研究同馬克思主義社會科學方法論之間的關(guān)系也得以更好的體現(xiàn):詩歌文體分析本身具有很強的實踐性,唯有通過此番不斷實踐才能解讀詩歌內(nèi)涵;意義構(gòu)建最重要的依據(jù)來自文本,來自實實在在的語言現(xiàn)象,這同唯物史觀相吻合,而分層——突出分析模式既考慮到矛盾的普遍性,也考慮到矛盾的特殊性,同矛盾分析法相一致。
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本文分析詩歌文體所用方法體現(xiàn)了馬克思主義社會科學方法論的諸多方面,而非單純地運用馬克思主義社會科學方法論進行詩歌文體分析,這在一定程度上證明了馬克思主義社會科學方法論的包容性,同時也說明這一方法論對人文學科的研究具有很強的指導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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