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曉琪 張芳
摘 要:2012年新修訂的《刑事訴訟法》第50條明確規(guī)定“不得強迫任何人證實自己有罪”,但第118條也同時保留了犯罪嫌疑人對偵查人員的提問有如實回答的義務。第118條不僅在法律邏輯上與第50條相悖,而且在司法實踐中會增大刑訊逼供的風險。因此為了最大限度地規(guī)避矛盾沖突,確保立法目的的順利實現,第118條“如實供述的義務”規(guī)定應當廢除,如不廢除,應對第118條進行合理解釋或者出臺相關司法解釋予以完善。
關鍵詞:犯罪嫌疑人;如實回答;自證其罪
中圖分類號:D920.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4)18-0071-02
首先,《刑事訴訟法》第118條第1款規(guī)定:“偵查人員在訊問犯罪嫌疑人的時候,應當首先詢問犯罪嫌疑人是否有犯罪行為,讓他陳述有罪的情節(jié)或者無罪的辯解,然后向他提出問題……”從這條規(guī)定中我們可以窺探出立法者是希望從中初步分離無罪者與有罪者,為了防止主觀片面,先入為主,保證訊問的客觀性和公正性。如果犯罪嫌疑人否認有犯罪行為,則應讓他做無罪的辯解,然后再就犯罪嫌疑人供述或辯解中不清楚、不全面或者前后矛盾的地方向他提問。然而第118條第1款還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對偵查人員的提問,應當如實回答。但是對與本案無關的問題,有拒絕回答的權利?!边@一規(guī)定將第118條第1款前部分內容所能達到的效果一并抹殺,這樣的立法實是基于偵查機關的偵查而提出的,就等于給了偵查部門一個鉆法律空子的機會。尤其考慮到中國司法實踐中處處會受到政府領導部門牽絆的現狀,在領導限期偵破指示下,偵查機關可以利用刑事訴訟法第118條來規(guī)避偵查審訊的壓力或阻力,使得偵查環(huán)節(jié)成為刑訊逼供進而產生冤假錯案的溫床。正如著名律師朱征夫所說:“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在確實反對強迫自證其罪的同時,又保留必須如實供述的條款,恐怕是一個很大的缺憾。”[1]筆者認為此則規(guī)定存在諸多問題:
一方面,此規(guī)定明顯與“不得強迫自證其罪”的立法內涵相沖突?!安坏脧娖茸宰C其罪”通常被視為一項權利,也往往被稱為“反對自證其罪的權利”或者“反對自證其罪的特權”[2]。我國《刑事訴訟法》第50條明確規(guī)定:“審判人員、檢察人員、偵查人員必須依照法定程序,收集能夠證實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有罪或者無罪、犯罪情節(jié)輕重的各種證據。嚴禁刑訊逼供和以威脅、引誘、欺騙,以及其他非法方法收集證據,不得強迫任何人證實自己有罪?!弊鳛橐豁椫匾娜藱啾U显瓌t,很多國家都將其作為一項重要的憲法性權利予以保護,如今我國刑訴法的新修訂正是緊跟國際刑事司法準則,貫徹人權保護原則,以賦予被告人、犯罪嫌疑人一項科學、民主的當事人刑事訴訟權利。按照普通法解釋并結合我國刑訴法,不得強迫自證其罪規(guī)定項下,實際賦予了犯罪嫌疑人兩項權利:一是被告人、犯罪嫌疑人享有不受強迫陳述的權利;二是被告人、犯罪嫌疑人享有對于是否陳述以及是否提供不利于己的陳述的權利[3]。前者是自由權利規(guī)則,只有基于犯罪嫌疑人自愿的回答、自愿的陳述才是合法的證據,只要不是自愿的,無論是何原因,均不予采納。因此凡是刑訊逼供、威脅、引誘、欺騙及其他方法獲取的犯罪嫌疑人陳述,均認定為非法證據予以排除。后者是沉默權利規(guī)則,即拒絕陳述其有罪的情節(jié),并且犯罪嫌疑人“不回答”也不能被視為態(tài)度不好或者主觀惡性大、人身危險性大,更不能以抗拒回答為由而受到懲罰[4]。從立法的角度看,在一部法律中,一方面賦予犯罪嫌疑人享有保持沉默的權利,另一方面又做出要求犯罪嫌疑人必須如實供述的義務,這是立法的矛盾,不符合法律的邏輯思維,這樣將導致權利不成權利、義務不是義務的立法混亂。這樣的立法原意很明顯反映了立法者對于“不得強迫自證其罪”立法的不確定性和不徹底性,會使“不得強迫自證其罪”的條文形同虛設,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刑訊逼供產生的風險極度增大。
另一方面,何為如實回答,標準是什么。所謂“應當如實回答”,即對偵查人員與本案有關問題的提問,犯罪嫌疑人負有如實回答和陳述的義務,既不能拒絕回答,也不能做虛假陳述;既不能捏造事實,也不能隱瞞事實或在回答時避重就輕[5]。然而“如實回答”的標準是什么在法律上并沒有明確的規(guī)定,由于不存在一個可以檢驗犯罪嫌疑人是否“如實回答”的客觀標準,偵查人員往往會根據自己對案情的了解來充當嫌疑人是否“如實陳述”的判斷者,只要犯罪嫌疑人做出與偵查人員所掌握的信息和線索相吻合的供述,就會被認為“如實回答”了提問。反之,偵查人員就會武斷地認定其拒絕了“如實回答”。此立法條款將偵查人員想象成了了解案件事實真相的“神探”,仿佛所有案件都存在一個可供參照的事實標準,足以使人判斷犯罪嫌疑人是否“如實回答”了犯罪事實或者“如實供述了無罪辯解”。但是在偵查、起訴和審判過程中,案件事實尚未查明、事實真相尚未清晰,偵查人員憑借什么來判斷犯罪嫌疑人究竟是否“如實回答”了呢?
其次,《刑事訴訟法》第118條第2款規(guī)定:“偵查人員在訊問犯罪嫌疑人的時候,應當告知犯罪嫌疑人如實供述自己罪行可以從寬處理的法律規(guī)定。”之所以如此規(guī)定,筆者認為立法者本意在于:一是有利于促使犯罪嫌疑人主動交代罪行,從而促使案件的進一步調查,節(jié)省司法資源;二是有利于在程序法中形成與實體法的對接,有效貫徹“坦白從寬”的刑事司法政策。從此款規(guī)定我們可以看到對于“犯罪嫌疑人如實供述罪行”我國采取相對從寬而非絕對從寬的原則,因此在司法實踐中司法人員對于犯罪嫌疑人如實供述自己罪行一般不予從寬處理,坦白未必能得到司法機關的從寬處理,反而是坦白得越多,受處罰越重,而一直沉默抗拒不認罪者往往因無法得到確鑿的口供而被從輕、減輕甚至無罪釋放,同樣是犯罪嫌疑人,卻得到不同的司法結果。這折射出了“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的司法畸形現象。
基于以上所論述的《刑事訴訟法》第118條存在的問題,筆者認為目前應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再修改:
第一,直接廢除第118條關于犯罪嫌疑人“必須如實供述”的條款。這樣,才能夠徹底解決第50條“不得強迫自證其罪”和第118條“犯罪嫌疑人對偵查人員的提問,應當如實回答”這兩條規(guī)定帶來的立法沖突問題。由于我國的偵查模式被認為是一種“口供本位主義”,即“由供到證”的偵查模式。在司法實踐中基本上是以口供為突破口或者切入點,偵查機關在掌握了一定的犯罪線索以后立即訊問犯罪嫌疑人,然后再以犯罪嫌疑人的供述為線索收集其他證據。如果收集的其他證據與犯罪嫌疑人的口供有出入,就繼續(xù)訊問犯罪嫌疑人。整個刑事偵查活動基本上都是圍繞犯罪嫌疑人的口供來進行的。實際部門把這一偵查模式形象地比喻為“擠牙膏”,擠一點查一點,擠多少查多少[6]??诠┍疚恢髁x不僅違背了刑事訴訟的客觀規(guī)律,侵害了當事人或其他訴訟參與人的訴訟權利、人身權利和民主權利,也使偵查人員一味追求破案率而忽略了案件的質量,僅以口供定案,必然導致冤假錯案的發(fā)生。而第118條關于犯罪嫌疑人“必須如實供述義務”最大的隱患就在于其助長了過分倚重口供的傾向并導致了刑訊逼供的發(fā)生。如廢除第118條關于犯罪嫌疑人“必須如實供述”的條款,就能使偵查人員失去以強迫手段獲取口供的依據,進而迫使偵查人員改變偏重口供的觀念,轉而投入使用技術偵查措施或者建立健全偵查信息網絡系統,以便獲取偵查破案所需要的證據材料,進而形成完整的證據鏈。這樣一來,“口供本位”必將被“物證本位”取代。
第二,對于“犯罪嫌疑人如實供述自己罪行的”采取絕對從寬原則。廢除第118條關于犯罪嫌疑人“必須如實供述”的條款固然可以保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不被強迫供述的權利,但卻是以犧牲偵查效率、偵查成本為代價的,在特定的社會環(huán)境中我們必須考慮這種代價的分量。因此筆者認為法律在不得強迫自證其罪的前提下,要突出程序性權利的可收益性,而“犯罪嫌疑人如實供述自己罪行應當從寬處理”這種實實在在的實體利益可以引導疑犯自愿自覺地做出供述,反之既然犯罪嫌疑人在沒有任何壓力的情況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說明他有認罪悔改的表現,同時也降低了偵查人員破案的難度,降低了訴訟成本,也就應該從寬處理。
第三,如不廢除第118條關于犯罪嫌疑人“必須如實供述”的條款,最高人民法院與最高人民檢察院則要出臺相關的司法解釋,針對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第50條和第118條之間的沖突做出相應規(guī)定?!度嗣駲z察院刑事訴訟規(guī)則(試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刑事訴訟法》的解釋中并未找到對《刑事訴訟法》第118條規(guī)定的具體解釋或細化規(guī)則,這本身從目的與方法上是存在很大的邏輯漏洞的。因此最高人民法院與最高人民檢察院應分別對第50條和第118條的適用情形與程序做出羅列式的規(guī)定,對如何適用反對強迫自證其罪與犯罪嫌疑人必須如實供述之情形加以明確化。只有這樣,新的刑事訴訟法才能夠在依法打擊犯罪行為與保障人權之間找到一個最佳均衡點。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到《刑事訴訟法》第118條關于犯罪嫌疑人“必須如實供述”義務這一規(guī)定如不進行修改或廢除勢必為偵查機關的訊問政策大開方便之門,這是司法機關在偵查環(huán)節(jié)與庭審環(huán)節(jié)的脫鉤,也是程序法與實體法未銜接好的地方。在這樣的訊問政策下,不僅使坦白者未被從寬,抗拒者也未能得到公正合法的結果,更會導致人權保護被嚴重地踐踏。因此只有立法完善偵查環(huán)節(jié)訊問過程,彌補訊問步驟、方法中的程序性約束公權力的缺位,且對訊問的方式做程序性補充限制,才能真正保障在刑事訴訟過程中依法辦案,保障無罪的人不受刑事追究,保障犯罪嫌疑人和其他訴訟參與人的訴訟權利不被侵犯,才能真正實現我國刑事訴訟從傳統走向現代,與國際刑事司法接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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