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宣傳說,我可是把她給接回來了這個巫娘。他說這話時,有點幸災(zāi)樂禍,這一點皮書記也聽出來了。
皮書記叫皮日體,大前年由副職調(diào)任鳥上鎮(zhèn)一把手。也恰好是在大前年,他死了老婆。他老婆雖然死得早了點,突然了點,但也還算在正常范圍內(nèi)。大家都說,皮書記肯定高興死了,為啥?因為時下男人,尤其官場職場上的男人,有三大幸事:升官,發(fā)財,死老婆。皮書記發(fā)沒發(fā)財,沒人知道,但他升了官,死了老婆,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在鳥上,皮書記不高興,誰還能高興?
但皮書記死活都高興不起來。官當?shù)剿@個年齡,已經(jīng)沒有前程了,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成了一只跛腳鴨。大家表面上還把他當書記看,實際上都在等待著:皮日體什么時候下臺?更可惡的,有人常拿他死老婆說事,皮日體什么時候死老婆不好,為啥在他一當上書記了就死老婆?尤其是那個巫娘,經(jīng)常在大庭廣眾妖言惑眾:
皮書記老婆死了。
這大家都知道啊。
皮書記又娶小姨子了。
這也好理解,近水樓臺先得到月嘛。
他老婆為啥就死了呢?
為啥?你知道?
巫娘笑笑,說,天知道。
……
王宣傳的幸災(zāi)樂禍話,皮書記聽了很不高興,他拉扯著老臉,瞇著眼看王宣傳,不說話。王宣傳心頭一緊,他感到皮書記看他的眼神有點怪怪的,被頂頭上司這樣盯住,可不是什么好事情。王宣傳趕緊解釋,說,呵呵,這個女人還真精怪,要我當面向她承諾,她還真想賴在縣城不走了,我可是連哄帶騙才把她弄回來的。皮書記這才開口問話,皮書記問,你承諾了嗎?王宣傳正要回答時,吳鎮(zhèn)長帶著一個人進來了。見王宣傳在,就嚷嚷道,王宣傳,你這個大菜籽(才子),聽說你親自出馬把巫娘接回來了?吳鎮(zhèn)長幸災(zāi)樂禍的口氣太夸張,皮書記的臉立馬就黑了。他忍不住咳了一聲,又咳了一聲,吳鎮(zhèn)長才收回一臉的壞笑。
王宣傳看吳鎮(zhèn)長帶進來的那個人,不認識。但他猜得到,這個人是莆田老板,他到鳥上鎮(zhèn)來,是想開一家健民連鎖醫(yī)院,他看中了鎮(zhèn)衛(wèi)生院,想接手過去。吳鎮(zhèn)長早就張羅著要將鎮(zhèn)衛(wèi)生院改制,按他的想法,不改制行嗎?看病難看病貴且不說,連那些稍微好點的醫(yī)生,也都跑毬了。他今天帶這人來,可能就是商量這事。
王宣傳沖莆田老板點點頭,王宣傳說,你們商量大事,我到街上看看去。
鳥上鎮(zhèn)只有一條街,又窄又長,被當?shù)厝颂柗Q為五里街。五里街依山臨水而筑,有條條小路通水邊。水有名,叫響水河,一條日夜喧囂的溪流。尤其在豐水季節(jié),響水河的水聲數(shù)里外都能聽聞。
王宣傳來到街上,果然發(fā)現(xiàn)一群人在圍觀。他悄悄地擠進人群,見巫娘站在中間,還是那身漿洗得有點泛白的舊軍裝,只是軍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在頭上插了幾枝野花,看上去竟然多了幾分妖媚。王宣傳不知咋地就想到了宋朝妓女嚴蕊的那首詞來:
不是愛風(fēng)塵,似被前緣誤?;浠ㄩ_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若得野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王宣傳想,巫娘的軍帽呢?前天去縣城接她,分明還戴在頭上。昨天回來的路上坐的是皮卡車,巫娘坐在車廂里,沒留心,是被風(fēng)吹跑了嗎?王宣傳不知道附近的商店是否還有賣軍帽的,他甚至有了想買一頂軍帽的沖動。
再看那頭老山羊,安詳?shù)嘏P在旁邊,自顧自有一口沒一口嚼它的嘴巴。它兩眼看天,空洞無邊,時不時地搖搖頭,擺動擺動山羊胡,錯開下巴張大嘴吃幾口空氣??粗@頭和巫娘形影不離的老山羊,王宣傳想,它倒是活得自在,像個哲學(xué)家。
關(guān)于巫娘的身世,王宣傳始終沒有弄明白,她應(yīng)該不是鳥上人。因為王宣傳到鳥上鎮(zhèn)各個村莊調(diào)查過,雖然有幾戶姓巫的人家,但都不承認有這樣一個女兒。她仿佛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樣,突然就出現(xiàn)在了鳥上鎮(zhèn)五里街上。最初那幾年,她忽然而來,忽然而去,沒多少人關(guān)注這個來路不明行蹤不定的女人。后來人們漸漸發(fā)現(xiàn),巫娘待在鳥上鎮(zhèn)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再后來,她干脆就不走了,她把鳥上鎮(zhèn)當成她的家了?是什么吸引住了她?
王宣傳曾經(jīng)盤問過巫娘。
王宣傳問,你是哪里人?
巫娘很驕傲地回答,我是中國人。她說這話時,一字一板,像表演。
王宣傳說,我知道你是中國人,我是問,你是中國哪里人?
巫娘說,水邊。她沒有說河邊江邊,湖邊海邊,她說的是水邊。
王宣傳說,水邊?水邊在哪里?他確實不知道水邊在中國什么地方,他只知道外國人翻譯《水滸》譯成《水邊》。難道巫娘是山東梁山泊人?這當然是瞎猜。
巫娘想,這個王宣傳,還是個搞宣傳的人,連水邊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她感到好笑,就咯吱咯吱地笑了一氣。巫娘說,水邊就在水邊,還能在什么地方?
這樣的回答等于沒有回答。王宣傳接著問,你家里有什么人?巫娘對王宣傳已經(jīng)有點不耐煩了,巫娘說,不知道。
她是真不知道家里還有些什么人,她記不起來了。王宣傳不知道巫娘是真傻還是裝瘋賣傻,他只感到巫娘仿佛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她就像是從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一下子掉到現(xiàn)在,她還生活在過去,與今天極不協(xié)調(diào)。
從她愛穿軍裝、會唱兵歌這點看,曾經(jīng)的巫娘,或許是個文藝女兵?
或者是她想當兵想瘋了?
人群一陣騷動,果然是巫娘要唱歌跳舞了。她跳的是忠字舞,這舞,在“文革”期間大流其行,如今巫娘瘋瘋癲癲地跳起來,卻別有一番風(fēng)情。跳過忠字舞,巫娘就開始唱歌,她唱的是紅歌:
颯爽英姿五尺槍,曙光初照演兵場;
中華兒女多奇志,不愛紅妝愛武裝。
……
不得不承認,巫娘唱得真好!唱得王宣傳心潮澎湃,情不自禁也想跟著吼幾句。
從巫娘的年齡看,她應(yīng)該沒有趕上文革時代,或者她只是踩住了文革的尾巴。她咋就愛唱紅歌跳忠字舞?她是個精神病人嗎?
王宣傳感到迷惑,巫娘是個精神病人嗎?通過觀察,難以下結(jié)論。因為巫娘除了好像還生活在過去外,其他方面一切正常。在她的身上,甚至還有一個優(yōu)點,就是:干凈。是的,巫娘是個干凈的人,她的這種干凈,已經(jīng)從許多女人身上跑掉了,她們早被欲望、金錢、時尚弄臟。
巫娘還要唱下去跳下去時,人群中有人發(fā)話了,巫娘,歇一歇,說說話好不?
巫娘停了下來,巫娘說,說話好啊,說話。
有人問,巫娘,這一向你跑到哪里去了?
巫娘說,我進城了。
城里好啊,人多錢多官也多,為啥跑回來了?
不是我要跑回來的,是他們接我回來的。
吹牛吧?說鬼話吧?他們送你像送瘟神,還會接你回來?
王宣傳想溜,但他沒溜。王宣傳想,我又沒干啥壞事,我為啥要溜走?
巫娘發(fā)現(xiàn)了王宣傳,她給了王宣傳一個笑,說,不信你們問王宣傳,是王宣傳和王皮卡開著皮卡車接我回來的。
人群中沒有王皮卡,只有王宣傳,人們就拿王宣傳說事。
王宣傳,真是你接巫娘回來的?你接她回來干啥呢?是要給吳鎮(zhèn)長當秘書?
巫娘曾說過,吳鎮(zhèn)長要聘一個女秘書。
王宣傳說,別瞎球扯了,吳鎮(zhèn)長已經(jīng)有女秘書了。
那你接巫娘回來干啥呢?你這個搞宣傳的,咋盡干沒屁眼的事?送也是你送,接也是你接,好人壞人咋都是你?
王宣傳想給大家笑一笑,但他皮笑肉不笑,只好夸張地哈哈哈了一長串。
有人說,王宣傳變成王蛤蟆了,只會呱哇哇,不會說人話了。
是巫娘的問話,給王宣傳解了圍。
巫娘說,聽說來了個莆田老板,要辦連鎖醫(yī)院,真的假的?
你是聽誰說的?王宣傳反問。
這是王宣傳心中又一個謎:巫娘昨晚才回到鳥上,咋就知道來了個莆田老板要辦連鎖鎮(zhèn)醫(yī)院?難道她真有某種神通?
巫娘就有這本事,總能知道些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官場小道消息。
有一段時間,王宣傳懷疑有內(nèi)鬼,是這些別有用心的內(nèi)鬼,把官場小道消息悄悄地告訴巫娘,再由巫娘的嘴傳說出去。巫娘非常熱衷傳說這些信息,仿佛能從中獲得某種滿足。她傳說這些官場小道消息時很有特點,只說事情,只說過程,不作是非判斷,這就使得她的話,聽起來繪聲繪色、客觀公正。而且巫娘見誰都能扯上話頭,扯著扯著就能扯來一群人圍觀。一個話頭,七扯八扯地總能扯出許多事來。起初那幾年,沒多少人在意,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子能扯出多大是非?她姑妄說之,大家姑妄聽之,無傷大雅。可是到后來人們漸漸發(fā)現(xiàn),這些官場小道消息是有殺傷力的,尤其牽扯領(lǐng)導(dǎo)干部的言行時,往往會給領(lǐng)導(dǎo)抹黑。想想看,領(lǐng)導(dǎo)配個女秘書,接受某某某的宴請,本是司空見慣尋常事,但如果當個小道消息去傳說,就容易使人產(chǎn)生許多意外的聯(lián)想。官場上的事,想得做不得,做得說不得,說出來就容易惹禍。
王宣傳留心觀察了很久,也沒有發(fā)現(xiàn)誰是內(nèi)鬼。這就奇了怪了,沒有內(nèi)鬼,難道巫娘真能未卜先知?王宣傳當然不相信。因為沒有明確的內(nèi)鬼,結(jié)果大家都有可能是內(nèi)鬼。一時間,弄得人人疑神疑鬼,大家感到,仿佛有一只鬼鬼祟祟的眼睛,在時時刻刻地盯著自己。
有一個現(xiàn)象,曾引起過王宣傳的注意,就是到了晚上,總有些不三不四的男人,愛約上巫娘去喝酒。巫娘能歌善舞,人又長得不賴,在酒場上,她總能給喝酒的男人帶來快樂。尤其在將醉未醉時,巫娘唱歌跳舞,王皮卡吹嗩吶,巫娘唱紅歌跳忠字舞,王皮卡吹民間情調(diào)和流行歌曲。他們竟然能吹得唱得蕩氣回腸,跳得舞得神魂顛倒。一群酒中男人,圍住巫娘狂呼亂叫。
派出所曾暗中調(diào)查過,結(jié)果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有違規(guī)言行。大家無非是喝酒唱歌,自找快樂,這是好事啊,所以就有官員不斷加入進來,與民同樂。鳥上鎮(zhèn)就這耳屎大個地方,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尤其在酒場很容易就都混成了熟人。
王皮卡是王宣傳的堂兄弟,因是鳥上鎮(zhèn)第一個買皮卡車的,所以大家都叫他王皮卡。他不愛種地,喜歡吹嗩吶,在農(nóng)村,算得上是個游手好閑的人。起初,他靠走鄉(xiāng)串戶收購豬毛掙口飯吃,也因此掙到些錢。后來在王宣傳的幫助下,辦了家豬鬃加工廠,七混八混的,好哈(壞)把自己混成了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他的身份雖然變了,但愛好吹嗩吶的癖好改不掉,一天不吹,喉嚨發(fā)癢,三天不吹,如臨大喪。因此誰家有了紅白喜事,不管路途多遠,他都會不請自到。他會丟下正忙的生意,開著皮卡車,載上巫娘,趕去湊熱鬧。王皮卡吹的是民間情調(diào),難免有淫聲;巫娘唱的是紅歌,跳的是忠字舞,按理,他們完全不搭調(diào)??稍谀撤N場合,在鄉(xiāng)村曠野,在紅白喜事現(xiàn)場,他們竟然相得益彰,配合得天衣無縫。在廣大的農(nóng)村,人們就愛王皮卡的嗩吶、巫娘的歌舞,何況,他們還是免費提供。
因了這個緣故,王皮卡的豬鬃加工廠,在市場競爭中,敗下陣來,只好關(guān)門大吉。
廠子倒了,生活再難回到從前,王皮卡的老婆毛人鳳也就跟人跑毬了。她算是徹底看清了王皮卡這個人,他這一輩子,充其量也就是一個鄉(xiāng)村吹鼓手,跟著這樣的人過日子,渾身的晦氣洗都洗不掉。
王皮卡所有的資產(chǎn),只剩了一輛皮卡車,還有一把銅嗩吶。他只好又干起了老本行,開著皮卡車,走鄉(xiāng)串戶收購豬毛。問題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從前了,收購豬毛已再難賺到啥錢。好在還有嗩吶,王皮卡也沒把收購豬毛當正經(jīng)事做,只要有嗩吶吹,他就快活。王皮卡丟掉老婆的日子,倒也活得自由自在。何況,還有一個巫娘,有嗩吶聲響的地方,多半就有巫娘的歌唱。
巫娘愛熱鬧,喜歡趕場。一般的場合,大家并不討厭她??墒俏啄镉袀€毛病,就是太拿自己不當外人了,有時鎮(zhèn)里接待賓客的酒場、開會的會場她也會突然趕到。巫娘就有這能耐,她會和在場的每個人打招呼,仿佛碰到的都是些熟人。有時人們給她個冷屁股,她也會拿熱臉貼上去,實在沒人理睬她了,她就跳忠字舞,唱紅歌,轟都轟不走她。
這令鎮(zhèn)領(lǐng)導(dǎo)很是頭痛,因為他們都是酒場會場混來混去的人,碰上這么個瘋子,而且是漂亮的女瘋子,和她較真她會粘上你,和她不較真她也會粘上你,巫娘很善于和當官的套近乎,躲都躲不過她。
吳鎮(zhèn)長找到王宣傳,吳鎮(zhèn)長說,王宣傳,你可是專搞宣傳的,抓精神文明建設(shè)的,那個巫娘,你說該咋辦?王宣傳說,該咋辦?當然還是領(lǐng)導(dǎo)說咋辦就咋辦。吳鎮(zhèn)長說,好。他要王宣傳想個辦法,把巫娘送進瘋?cè)嗽?,吳?zhèn)長說,那才是她應(yīng)該呆的地方。
問題是,鳥上鎮(zhèn)沒有瘋?cè)嗽?,連縣城也沒有。市里倒是有一家精神病院,但早已人滿為患。王宣傳去了解過,現(xiàn)在要把一個人關(guān)進精神病院還挺費事的,要找專家鑒定且不說,還得拉關(guān)系,找后門,等指標。為了一個巫娘,值得這樣去做嗎?
王宣傳把這情況向吳鎮(zhèn)長匯報了,吳鎮(zhèn)長想了想,直接給派出所掛了個電話,要派出所先把巫娘關(guān)起來再說。
關(guān)就關(guān)吧,這容易。只是巫娘的那頭老山羊惹了些麻煩,它隔三岔五神不知鬼不覺地鉆進牢房找巫娘,人們想不通它是如何進進出出的,也許人走不通的路,畜牲能走通?
巫娘呢,倒是沒有反抗。她吃了睡睡醒了就唱紅歌,在狹小的牢里跳忠字舞,只要遇見人了,就有話沒話找話說。
巫娘的歌聲,深更半夜會飄出鐵窗外,有時會飄進王皮卡的耳朵里。只要聽到巫娘的歌聲,王皮卡就會停下來,日啦日啦地吹一通嗩吶。
關(guān)了一段時間,派出所所長吃不消了。因為關(guān)一個人是要有成本的,而巫娘呢,沒家沒親人管她,純粹是白吃白喝白住,還得有人伺候她。
派出所所長找到吳鎮(zhèn)長,要求撥專項經(jīng)費。吳鎮(zhèn)長感到奇怪,關(guān)一個瘋子,還要撥專項經(jīng)費?吳鎮(zhèn)長說,怕是沒這樣的規(guī)定吧?就是有這樣的規(guī)定,我現(xiàn)在窮得跟叫花子差不多,到處伸手要錢找錢,哪有錢給你?派出所長說,你沒錢給我,要我把她關(guān)到死嗎?要是真把她給關(guān)死了,誰負責(zé)???
沒人負得起關(guān)死一個人的責(zé)任,他們只好把巫娘放了出來。
這時候皮書記說話了。
皮書記說,我們有些同志,法制觀念太淡薄了,動不動就想把人關(guān)起來,送瘋?cè)嗽骸K麄兙瓦@思想水平,愛把簡單的問題弄復(fù)雜。
皮書記問王宣傳,王宣傳,你這個專搞宣傳的大才子,讀沒讀過毛主席著作?
王宣傳看著皮書記,不知他為啥問這個沒頭沒腦的問題,王宣傳沒說話。
皮書記說,“借問瘟君欲何往,紙船明燭照天燒”出自何處?
王宣傳說,毛主席的《送瘟神》。
皮書記說,對,《送瘟神》。有句古話咋講的?請神不如送神。
王宣傳說,對。請神容易送神難。他悄悄地修正了皮書記的說法。
皮書記說,送神難嗎?我看送神一點也不難。
王宣傳仍然一頭霧水。
皮書記唉了一聲,皮書記說,我說的是巫娘,巫娘的事,送你三個字:送瘟神!
王宣傳明白了,皮書記是要把巫娘送出鳥上鎮(zhèn),送瘟神,真是嫁禍于人的絕妙好主意啊,吳鎮(zhèn)長咋就想不出來?
回想起來,已經(jīng)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也是在鳥上鎮(zhèn),也是這條臨水五里街上,也是在一個清晨,太陽將出未出之際,王宣傳把巫娘騙上了皮卡車。王宣傳說,巫娘啊,快上車吧,帶你去一個好玩的地方。巫娘看看王宣傳,又看看皮卡車,她知道王宣傳可能沒懷好意,但還是很配合地爬上了皮卡車。因為開車的是王皮卡。巫娘敲敲車廂,說,王皮卡,你咋像沒睡醒似的?昨夜又吹嗩吶了?你可得好好開車,千萬別把車開翻到溝里去了。你要真把車開翻了,自己摔死事小,把王宣傳給摔死了,損失可就大了。
王宣傳笑罵道,巫娘,能不能閉上你這張烏鴉嘴?你這張嘴招的事還少嗎?
他們把巫娘載到鳥下鎮(zhèn)時,正好晌午。按王宣傳的身份,完全可以到鎮(zhèn)里討一頓招待。但今天干的這好事,咋好意思見熟人?他們悄悄地來到后街,找到一座空院子。這所空院子,是王皮卡妻弟家的,他們一家人跑到晉江打工去了,并在那里安了家,成了新晉江人。這座院子空著無用,王皮卡正好借來當豬毛收購站。王皮卡的妻子毛人鳳雖然跟人跑毬了,但他們夫妻關(guān)系還在,逢年過節(jié)的,兩家親戚還互相走動。按王皮卡的想法,毛人鳳在外面混不下去時,肯定還會回來找他。
王皮卡收拾好一間廂房,讓巫娘住了進去。
王宣傳把王皮卡拉到一旁,交代道,我算是把巫娘交給你了,你們孤男寡女的在一起,可不要干壞事啊。
王皮卡笑了,王皮卡說,你吃醋了?
王宣傳說,開啥玩笑,我吃誰的醋也不會吃她的醋吧?
王皮卡說,沒吃醋你就別操這份閑心了。放心吧,我們咋會干壞事?要干也是干好事。
王宣傳也笑了,王宣傳說,是干好事。不過干好事也會給自己惹麻煩的。
這時,咩咩一陣羊叫,大家朝門口看去,是巫娘的那頭老山羊。這頭老山羊成老精怪了,它竟然像狗一樣,嗅著皮卡車的煙塵一路追了過來。巫娘奔過去,抱住羊頭親熱,她哭幾聲笑幾聲,像是見到了久別親人。
王宣傳嘆息一聲,擺擺手,扭身走了。
就這樣,巫娘被送到了鳥下鎮(zhèn)。
問題是,鳥下人也不傻,沒過一年半載,巫娘又被送回鳥上。后來巫娘在幾個鄉(xiāng)鎮(zhèn)間被送來送去成了公開的秘密,大家見面了,不是問你吃飯了嗎?而是問送巫娘來了?
再后來,巫娘被送進了縣城。
這事驚動了縣委宋書記,宋書記一個電話打到鳥上,電話是皮書記接的。
宋書記問,是你們把一個叫巫娘的,送進縣城?
皮書記說,不會吧,我們要送也會把她送到別的地方,咋會送進縣城?
宋書記說,你們還想把她送別的啥地方?送進省城?送進北京?
皮書記一時語塞。
宋書記說,聽好了,誰家的孩子誰抱走。他警告道,這事最好不要再發(fā)生。
掛了電話,皮書記心情很不好。這個巫娘來路不明,咋就成了我們鳥上的“孩子”?沒辦法,他只好安排王宣傳,到縣城把巫娘先接回來再說。
莆田老板辦健民連鎖醫(yī)院的事,終于談妥,簽字儀式后,他要在“鳥上人家”請客。鳥上人家算得上是鳥上鎮(zhèn)最好的酒店了。皮書記要黨委委員全部參加。酒菜剛擺好,皮書記咳了一聲。大家知道皮書記要講話,都靜了下來。皮書記說,今天喝的是好酒,好酒呢就要用好的方法喝。我看相互敬酒就免了,猜拳斗酒也免了。
這都免了,酒該咋喝?
皮書記說,也不瞞大家了,巫娘的事,驚動了上面,現(xiàn)在是吃不了要兜著走,弄不好,大家都會沒好果子吃。他看了吳鎮(zhèn)長一眼,說,關(guān)呢,顯然行不通,送呢,也被搞砸了。該咋辦呢?我就給大家出這樣一個題目。
皮書記說,在座的,輪流轉(zhuǎn),每人講一條解決的方法。講出來的呢,就獎,講不出來的呢,就罰。
有人問,獎什么啊?皮書記說,獎酒一杯。
有人問,罰什么???皮書記說,罰酒一杯。
大家都笑,皮書記也笑。皮書記說,這有什么好笑的?獎酒罰酒,喝下去味道會一樣嗎?
王宣傳想,皮書記這是要用酒封眾人口,這獎酒罰酒,就是封口令啊。
酒場快散時,巫娘趕來了。哄鬧聲一下子靜了下來。大家看巫娘,還是那身貼身舊軍裝,頭上插的野花,鮮艷得惹人眼睛。巫娘說,大家都在??!有人起身要趕她走,皮書記揮手制止了。他要人給巫娘安插一個位置,巫娘不坐。巫娘說,我給你們唱歌跳舞。
她唱的是紅歌,跳的是忠字舞。
王宣傳有一種今夕何夕的感受。
皮書記帶頭鼓掌,皮書記說,好!
皮書記這是咋了?
第二天,皮書記把王宣傳叫進他的辦公室。
皮書記說,聽說你接她時,她要你承諾?
王宣傳說,她在縣城才混幾天,就變精怪了,她是想賴在縣城不走。
皮書記說,你向她承諾了?
王宣傳說,那都是日哄她的。你想啊,我不日哄她,還能把她綁架回來?
皮書記說,你日哄她啥了?
王宣傳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說,我說,巫娘,跟我回鳥上吧,你要是跟我回鳥上啊,我保證給你找個最好的男人。
呔!皮書記也笑了。皮書記說,虧你想得出來,給她找個最好的好男人,她就答應(yīng)了?
王宣傳說,她嘴上沒答應(yīng),她說,鳥上還有好男人嗎?但她還是很高興地上了皮卡車,因為開車的是王皮卡。
王皮卡?
王皮卡。就是那個吹嗩吶的。
你是說巫娘喜歡王皮卡?
喜歡不喜歡不知道,他們不都喜歡趕場嗎?一個吹嗩吶,一個唱歌跳舞。
皮書記一拍大腿,皮書記說,這就好了,嫁巫娘。
嫁巫娘?
對,你不是說要給她找一個最好的好男人嗎?我看這事還得你來當紅娘。
王宣傳只好去找到王皮卡,王宣傳說,王皮卡,我們兄弟一場,也沒幫到啥忙,你看這樣好不?給你介紹個媳婦。
王皮卡說,我已經(jīng)有老婆了,還能二婚?
你老婆呢?
跟人跑毬了。
這不就得了。她跑了快三、四年了,還能是你老婆?
王皮卡摸摸頭,說,萬一她跑回來了,咋辦?
咋辦?好辦。只要你答應(yīng),我?guī)湍愫侠砗戏ǖ叵劝央x婚手續(xù)辦了,然后再結(jié)婚。
結(jié)婚?和誰結(jié)婚?
你還想和誰結(jié)婚???巫娘,就是你接回來的那個巫娘。你們原先不是經(jīng)常一起趕場嗎?一個會吹,一個會唱,多好的事啊。
王皮卡嘿嘿笑,王皮卡說,是她啊,你咋不早說。
聽說王皮卡愿意娶巫娘,皮書記很高興,皮書記要王宣傳抓緊時間把這事給辦了。皮書記說,好事不能拖,免得夜長夢多。
王皮卡和巫娘的婚事,就定在了八月中秋節(jié)這一天。
進入農(nóng)歷八月,天涼氣爽,山鄉(xiāng)的桂花開了,野菊花也漸漸染黃了山野,到處都能聞到苦澀清幽的花香。
毛人鳳回來了。這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看上去,像是個城市女人了。她好像在外面混得不錯,本來打算要和王皮卡辦離婚的,聽說王皮卡要結(jié)婚,而且是和巫娘結(jié)婚,先是感到好笑,后來又感到某個地方不對勁。這個王皮卡,還沒和我離婚,咋就張羅著要結(jié)婚?
她找到王皮卡,說,王皮卡,我回來了。
王皮卡說,你跑就跑毬了,還回來干啥?毛人鳳說,這里是我的家,你說我回來干啥?
王皮卡就把離婚證拿給毛人鳳看,王皮卡說,你看看,這婚都離了,哪還有你的家?
毛人鳳說,我又沒簽字,你這離婚能算數(shù)?王皮卡說,這事皮書記同意了的,皮書記同意了的事,還能不算數(shù)?
毛人鳳就去找皮書記,皮書記說,你真想回來?毛人鳳說,我已經(jīng)回來了,還能有假?皮書記說,你不打算走了?毛人鳳猶豫了一下,說,不走了。她這一猶豫,皮書記看清了她的心思,皮書記說,好,不走了就好。他把王宣傳叫來,要他負責(zé)辦理毛人鳳和王皮卡復(fù)婚。
毛人鳳不愿復(fù)婚,王宣傳完全放心了,毛人鳳只想要點精神補償費。王宣傳說,王皮卡沒錢,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要是有能力給你精神補償,你還跑嗎?不過他還有一輛破舊的皮卡車,你要嗎?要的話,你就開走。
毛人鳳開不走皮卡車,毛人鳳說,這樣不太便宜他們了?
王宣傳說,王皮卡和巫娘結(jié)婚,一個瘋女人又不是公主,又不是黃花閨女,你計較啥呢?這樣吧,讓他們給你吹嗩吶、唱歌跳場舞,算是賠禮道歉,行不?
毛人鳳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女人一笑,氣就消了。王宣傳借機勸她大度點,參加完他們的婚禮再走。
王皮卡、巫娘的婚禮在鳥下鎮(zhèn)他們借用的院子里舉行。他們殺了兩頭豬,有人要殺那頭老山羊做菜,沒有找到那頭老山羊,那頭老山羊神秘地失蹤了。
婚禮還算隆重,兩鎮(zhèn)的主要人物都請到了。
巫娘沒有穿婚紗,她穿的是一套嶄新的軍裝,這套軍裝是王宣傳送的。王宣傳本想送她套婚禮服,但巫娘不要,她只愛軍裝。今夜的巫娘看上去美極了,參加婚禮的人都在心里唏噓,都罵王皮卡撿了個大便宜。
順便說一下,皮書記皮日體,后來調(diào)任縣廣電局書記,閑差;吳鎮(zhèn)長叫吳為民,后來調(diào)任鳥下鎮(zhèn)鎮(zhèn)長,平調(diào);王宣傳叫王干部,只有他升任鳥上鎮(zhèn)副書記。那個莆田老板呢,后來卷款跑了。
他還順便拐走了吳鎮(zhèn)長的女秘書。
這好像都與巫娘無關(guān)。
婚后的巫娘、王皮卡,開著皮卡車四鄉(xiāng)八道地去趕場,有時混一頓吃喝,有時也能掙點出場費。他們不時的還會出現(xiàn)在鳥上鎮(zhèn),巫娘唱歌跳舞時,王皮卡坐在皮卡車上,興致來了,就日啦日啦地吹一通嗩吶。
責(zé)任編輯石華鵬
李相華,男,1961年出生,湖北鄖西人,定居晉江。福建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詩集《淡泊的歲月》、《死亡照亮的眼睛》,小說集《黑白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