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420文韜(1979),女,江西新余人,中央美術(shù)學院美術(shù)史系講師,文學博士。
①白居易著、朱金城注:《白居易集箋?!返谝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85頁?!?BT1A(〗何謂“閑情”——園林審美及其書寫中的“放情”與“防情”文韜中央美術(shù)學院美術(shù)史系,北京100102中唐以降,園林書寫中“以小為美”、“以簡為尚”的特征取代了之前肯定奢華的傾向。對于繁華短暫和人生無常的在意,使憂患意識過多地滲入審美的當下。物與我的對立幾成定式,收與放的緊張隨處可見,作為放情之所的中國古代私家園林又時時處在防范與克制當中。“閑情”背后的悲情意識,催生了有別于現(xiàn)實世界的紙上園林,即作為精神性建構(gòu)的園林書寫的誕生?!胺徘椤迸c“防情”作為園林“閑情”的一體兩面,使我們得以從思想和情感的內(nèi)在糾結(jié)切入古典園林,從而深化有關(guān)園林審美和園林文學的學術(shù)研究。園林審美;園林文學;閑情;放情;防情J01;TU855A006909一、 引言
在中國古代詩人當中,白居易是非常特別的一個?;蛟S由于他文筆的精妙,或許源于他那鋪排的情思,他的詩歌往往呈現(xiàn)出與初衷相反的意蘊。例如他那家喻戶曉的《長恨歌》中對“從此君王不早朝”的鞭撻,留給后人的卻是“梨花一枝春帶雨”的清麗和“此恨綿綿無絕期”的深婉。“寄言癡小人家女,慎勿將身輕許人”的告誡,道出的卻是“墻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的純美(《井底引銀瓶》)。他的《傷宅》一詩同樣值得細細品味:
誰家起甲第,朱門大道邊?
豐屋中櫛比,高墻外回環(huán)。
累累六七堂,棟宇相連延。
一堂費百萬,郁郁起青煙。
洞房溫且清,寒暑不能干。
高堂虛且迥,坐臥見南山。
繞廊紫藤架,夾砌紅藥欄。
攀枝摘櫻桃,帶花移牡丹。
主人此中坐,十載為大官。
廚有臭敗肉,庫有貫朽錢。
誰能將我語,問爾骨肉間。
豈無窮賤者,忍不救饑寒?
如何奉一身,直欲保千年?
不見馬家宅,今作奉誠園。①
雖然詩歌的末尾化用了杜甫“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自奉先赴京五百字》)的詩意,表現(xiàn)出對貧富不均的痛心,但是,大概初讀此詩的人,印象最深的還是“郁郁起青煙”的深宏和“坐臥見南山”的清遠,甚至是“一堂費百萬”的豪奢和“十載為大官”的霸氣。在這首原本諷刺朱門大戶生活奢靡的詩歌當中,我們卻處處窺見了普通人乃至文人的安居理想。但綺麗的鋪排引出的不是審美的陶醉,而是“豈無窮賤者,忍不救饑寒”的指責,這就不僅僅是煞風景,而且顯得分外地生硬與突兀了!與其說這是見富憐貧,不如說詩人的自我是如此地敏感,以致能夠立刻從游目騁懷中跳脫出來,清醒地區(qū)分彼此對立的物與我。
正是這處不無突兀的轉(zhuǎn)折,讓我們猛然意識到,白居易對豪宅主人及其內(nèi)部陳設(shè)其實一無所知!作為實體的宅院,除了前四句之外,其他都是虛筆。這樣一來,白居易對主人的鞭撻就顯得空泛而單薄了?;蛟S,和其他路人一樣,他只是由朱門和外墻生發(fā)想象,當游思行進到“廚有臭敗肉,庫有貫朽錢”的時候,突然意識到自己的不應(yīng)當,旋即喝止了這種漫無節(jié)制的想入非非。文末義正辭嚴的傳語,或許是曲終奏雅,或許只是對私欲的一種掩飾。無論如何,這樣一種勸百諷一的草草收尾,醒世的效力相當可疑。從詩歌最后憤憤不平的點醒當中,我們也不難讀出些許幸災(zāi)樂禍:別以為這么好的園子你能保有太久,看看當年窮奢極欲的馬家宅吧,如今已收歸官有,改名“奉誠園”了。馬家宅本是唐朝名將馬燧的園子。馬燧死后,其子因懼怕皇權(quán)而把房產(chǎn)獻給了德宗,改名為“奉誠園”。馬氏子孫最后落得無室可居,從而成為厚斂遽散的反面典型。詳情可參閱《新唐書?馬燧列傳》的相關(guān)敘述。因此,與其說詩人在“傷宅”,不如說是在“傷大宅”該詩另題為《傷大宅》,見《白居易集箋?!返谝粌?,第85頁。,對于那些豪奢的甲第高門,既難免有常人的艷慕,又不禁微微有點兒惱恨。所謂的譏諷現(xiàn)實,其實是后人強加上去的理解,主人并不曾揚言要世代保有此園,房主是忠是奸亦屬模糊,自始至終都只是白居易一個人的所觀所想?!?BW(〗文韜:何謂“閑情”二、 園林建造與園林審美中的“放情”
大凡人之建堂布屋,皆欲其敞而惡其促,欲其備而防其陋。然而,各人實力不一,無法強同。上古之時,宮池苑囿皆有定制,逾越規(guī)制是忤逆犯上的大罪,有心無位者不得與焉。居所,包括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都納入禮制的序列。換句話說,理想的政治秩序容不下太多的個人喜好,事物已然按照人的爵位等次排列得井然有序,個人無須在豐儉乃至風格上大費腦筋。當然,一時的心血來潮也是受到限制的,比如魯莊公為了取悅新娘齊哀姜,把祖廟的廊柱漆成了紅色,并在椽子上刻上花紋,立刻遭到了大夫御孫“侈,惡之大也”的批評和勸阻?!蹲髠鳌非f公二十三年第三則、二十四年第一則,見楊伯峻注:《春秋左傳注》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227229頁。南朝齊武帝的太子建造了“窮奇極麗”的玄圃園,為了避免有人在地勢更高的皇宮里發(fā)現(xiàn)他的天上人間,他不僅以修竹和游觀作為屏障,還發(fā)明了一種可以須臾間開闔的折疊墻,可謂是費盡心機?!赌鲜贰吩疲骸皯]上宮中望見,乃旁列修竹,外施高鄣。造游墻數(shù)百間,施諸機巧,宜須鄣蔽,須臾成立,若應(yīng)毀撤,應(yīng)手遷徙?!币姟赌鲜贰罚本褐腥A書局,1975年,第1100頁。但對于普通百姓而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恐怕還是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
隨著禮制的松弛,“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fā)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老子》)漸成事實。在追逐尊榮的同時,聲色犬馬以洶涌之勢讓人目眩神迷,功名富貴與縱情聲色的資格和能力本來就難辨內(nèi)外、不分彼此。因此,對于聲色的追求和對于名利的渴望,從來都是相伴而行、互為因果的。有了制度上的松動,也就有了攀升的可能。雖說帝王的規(guī)格是天穹之巔,但我們也看到追求別趣的江南文人園林,最終成為乾隆皇帝效仿乃至平移的勝景。
“德潤身,富潤屋”,高門甲第從來都是富貴者身份的象征。富者欲貴,貴者欲尊,名利之念推動著園林的興建,門庭宅邸又幻化為對尊榮的向往。這與“奢侈”概念在西方社會首先從家居開始詳情見[美]克里斯托弗?貝里:《奢侈的概念:概念及歷史的探究》,江紅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718頁??芍^是不謀而合。對于那一些安土重遷又看重臉面的前人來說,富貴不豐屋,猶如衣錦夜行,空自熱鬧了一場。若用“無形文人”李漁的話來說,此乃“素富貴而行乎貧賤”,不但有違人情,而且忤逆了圣人“素富貴,行乎富貴”(《中庸》)的道德訓誡。李漁:《選姿》,見《閑情偶記》,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35頁。中唐以前的園林詩歌大多是在夸耀奢華的基礎(chǔ)上,嵌入對隱居生活的向往,與此后不同。早期的園林詩文以西晉石崇的《思歸引》和《思歸嘆》為代表。初唐描寫王室貴胄園林的詩文也清晰地呈現(xiàn)出這種傾向。詳情可參見[美]楊曉山:《私人領(lǐng)域的變形:唐宋詩歌中的園林與玩好》,文韜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012頁。對于市井細民而言,庭院深深便如黃粱美夢一般可望而不可及,這是榮華富貴最直觀的展示。一旦來日發(fā)達,必定是比照現(xiàn)有園林的規(guī)格踵事增華??纯茨切P州鹽商的宅邸,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附庸風雅也是凝聚、提升審美的一種途徑。作為人間繁華之地的園林宅邸,自古就糾結(jié)著無數(shù)的怨與豫、喜與憂、沉與浮、得與失,遠遠超出了避風遮雨的最初訴求。徐學謨在《鴳適園記》里說:
昔陶令偶需于松菊,蔣生僅集乎求羊,即如是焉,亦足以樂而忘世矣。而后之為園者,果盡畸窮之所托,而棲遲之所必資哉?其始不過斥其力之所至,以稍逞其耳目之好,而為之不厭,則務(wù)詭飾于瑰奇,絕特宏遐窅眇之觀,而競侈其崇臺、曲詔、虹梁、紺宇、雕甍、綺榭、奇花、異卉、珍禽、怪石之勝,使人望之以為仙闕、帝宮在是,何其愉快而自得也。徐學謨:《鴳適園記》,見趙厚均、楊鑒生編:《中國歷代園林圖文精選》第三輯,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210頁。
好一個“何其愉快而自得也”!洋洋之意,即便在想象當中也是豐腴而充沛的。這樣的一種審美愉悅必然以物質(zhì)為依托,崇臺、曲詔、虹梁、紺宇、雕甍、綺榭都是耗費資財?shù)拈L物,奇花、異卉、珍禽、怪石也不是貧賤者力所能致,哪怕高潔如陶淵明,又何嘗沒有松菊的起興之功?因此,所謂的“其始不過斥其力之所至,以稍逞其耳目之好”既不是起點,也絕不會是終點。避風遮雨的功能遠遠不能滿足人們對于生活品質(zhì)的追求,稍加潤飾也總是意猶未盡,非到竭盡所能、無以復(fù)加的“競侈”地步,方能罷休。
而在這些“盡畸窮之所托”的私家園林里,有景便不能無人,有色就不能無聲,嬌妻美妾、歌兒舞女、酬答唱和實為園居所必須,帝王的離宮苑囿自古也必須滿足辦公、召幸、避暑、悠游乃至狩獵等多樣性的生活需求,蔣元卿不也需要羊仲和求仲的從游方能遣興嗎?深諳此中之道的徐學謨緊接著便寫道:“未幾而夭艷從之也,貴游挾之也,其賓筵雜邏,管弦迭奏,不為輿臺之所狼藉,酒食之所腥穢者幾希?!眻@林漸成奢靡和風流的背景,如同沒有大觀園就無法上演《紅樓夢》。沒有紅樓的奢艷和旖旎,又何出幻夢的沉迷和夢醒后的堪悲?沒有縱情聲色和醉生夢死的酣暢淋漓,私家園林又怎能談得上富貴者的人間仙境?徐學謨反問道,棲身之所難道非得這樣耗費嗎?于生存而言,確實是遠遠超出了一己之所需。但在精神的層面,追求仙闕和帝宮之象,卻是人情所難免。事實上,園林本來就是怡情和放情的地方,不管它以何等清雅的面貌出現(xiàn),終究需要物與欲的支撐。從某種意義上講,推動人類審美發(fā)展的正是不斷膨脹的物欲和貪戀,如果從道德家的立場來看,美可能成為“惡之花”。如果都像老子說的那樣“不貴難得之貨”,那么,一切器用都只是差可為用而已,無足觀瞻,更不堪把玩。三、 物與我的對立,收與放的緊張
既然鴳適園亦是“總翠瑤華”,無異于其他名園之所有,那么,主人又如何遺世獨立?徐氏作序又從何處立異標新?若無卓爾不群之處,何以彰顯文人的情志和主人的高潔?通讀全文,不難察見文眼就在一個“鴳”字上——“第其不為大而為小”而已!褊小居然成為竹溪佳處,這種有悖人情的贊譽正是問題的關(guān)鍵所在,好比路邊的朱門大戶怎么就成了白居易鞭撻的對象?讓我們還是回到白居易的園林書寫吧。
白居易的“新樂府”之作《杏為梁》,提示的是“刺居處奢也”,可我們怎么看都有距離:
杏為梁,桂為柱,何人堂室李開府。
碧砌紅軒色未干,去年身歿今移主。
高其墻,大其門,誰家宅第盧將軍。
素泥朱板光未滅,今歲官收別賜人。
開府之堂將軍宅,造未成時頭已白。
逆旅重居逆旅中,心是主人身是客。
更有愚夫念身后,心雖甚長計非久。
窮奢極麗越規(guī)模,付子傳孫令保守。
莫教門外過客聞,撫掌回頭笑殺君。
君不見,馬家宅,尚猶存,宅門題作奉成園。
君不見,魏家宅,屬他人,詔贖賜還五代孫。
儉存奢失今在目,安用高墻圍大屋!《白居易集箋?!返谝粌裕?43頁。
與其說詩人諷刺的是“杏為梁,桂為柱”的奢華,不如說譏諷的是“造未成時頭已白”的愚妄。由于看不透人生如逆旅,身是心之客,于是大家都大興土木,結(jié)果園林成時天命已盡,甚至油漆未干已轉(zhuǎn)手他人。李開府、盧家宅、馬家宅、魏氏宅,更有盛極一時的李德裕平泉山莊“更有愚夫念身后”的“愚夫”指唐朝宰相李德裕,他在平泉別業(yè)搜集了大量的珍木與奇石,但出仕后卻很少有時間回去享用。他不僅大部分詩歌都在抒寫對別業(yè)的懷念,而且還撰文告誡子孫不得變賣園中的一樹一石,即所謂的“付子傳孫令保守”。可惜在他死后不久,園子里的所有珍品都被權(quán)貴們掠奪一空。,哪一處不是興之艱而失之易?即便我們不知道李開府、盧家宅的主人是什么身份,也不清楚白居易如何看待李德裕的是與非,但是我們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名臣魏征的宅院不是反面教材,而且正是白居易本人請求朝廷把魏征后人典當出去的園子贖回來再次賜予魏家,以資獎掖忠臣。魏征的十五代孫魏稠迫于貧窮,把祖上的宅院抵押了出去。公元809年,當唐憲宗準備造訪魏氏后人時,才發(fā)現(xiàn)魏征舊居已經(jīng)轉(zhuǎn)手了好幾次,并在數(shù)易其主的過程中被切分成了好幾個部分。平盧節(jié)度使李師道提出愿意出資贖回魏氏舊宅,并把它送還魏家,朝廷批準了李師道的奏請。受命擬寫批復(fù)的白居易卻提出異議:“事關(guān)激勸,合出朝廷。師道何人,輒掠此美”,他建議朝廷買回魏宅,并賜給魏氏后人,“以勸忠臣”。唐憲宗最終成全了此事。詳情可見白居易的《論魏征舊宅狀》及其箋注。白居易最后的總結(jié)是“儉存奢失”,其實,談不上奢華甚至以樸素見稱的魏氏宅院,不也傳不過十五代嗎?與其說高墻圍不住大屋,不如說鐵壁亦敵不過無常;與其說恨的是富貴,不如說貪的是久長。
既然“直欲保千年”是愚妄,“付子傳孫”是奢求,那么對于“逆旅”之中的百年之身而言,“窮奢極麗”便是昧而不覺者的夢幻泡影,適可而止、以小為適才是明達之所為。白居易聲稱,屋舍的華麗和園林的廣闊都是不足為夸的,自己的小園才是真正的適意之所。
不斗門館華,不斗林園大。
但斗為主人,一坐十余載。
回看甲乙第,列在都城內(nèi)。
素垣夾朱門,藹藹遙相對。
主人安在哉?富貴去不回。
池乃為魚鑿,林乃為禽栽。
何如小園主,拄杖閑即來。
親賓有時會,琴酒連夜開。
以此聊自足,不羨大池臺。白居易:《自題小園》,見《白居易集箋?!返谒膬?,第2475頁。
既然富貴不可求,得之亦難長久,那么與其只是讓池中之魚享有池塘之樂,令林中之鳥坐擁林嵐之美,不如安為小園主,雖然只是守著個小小的園子。與無福消受的豪宅主人相比(或在別處求祿,或已園林易主),卻能夠切實長久地享有園林之樂。反諷的是,《傷宅》詩中沒說要保有千年的豪宅主人遭到了白居易無情的鞭撻,而此處明言要“斗主人”、要坐久長的詩人自己,卻處處享有一種道德上的優(yōu)越感。在這里,物質(zhì)的多少與園林的大小、心胸的寬窄、精神的高下發(fā)生了逆轉(zhuǎn),早期園林詩文中的夸貴斗富逐漸向中唐以后的“以小為美”、“以樸為高”轉(zhuǎn)變了美國學者楊曉山對此有較多的論述。參見楊曉山:《私人領(lǐng)域的變形:唐宋詩歌中的園林與玩好》,第1030頁。,正如白居易在《小宅》詩中所言:“庾信園殊小,陶潛屋不豐。何勞問寬窄,寬窄在心中?!睂捳瓨藴侍摶?、內(nèi)移的同時,話語權(quán)牢牢地掌握在了立言著說者手中,而文士在物質(zhì)的豐腴上總是難與豪紳貴胄相比肩的。
如果說白居易的譽小是一種精神高潔的自表,那么他的夸陋就是一種跨越流俗的姿態(tài)了。在《草堂記》里,當他說“木斫而已,不加丹;墻圬而已,不加白”的時候,竟略略帶有一絲得意和炫耀的神情,似乎長物越少,就越能證明主人的神游物外。這與《草堂記》的整體結(jié)構(gòu)是相稱的——真正描寫廬山草堂的文字只有一小段,后面大段大段的描述都是四時山色。仿佛只有在這樣簡陋的山居里,才能擺脫“物誘”,才能“一宿體寧,再宿心恬,三宿后,頹然嗒然,不知其然而然”。而這種《莊子》般的意境,確實是中國古代文人士大夫津津樂道的高致。這種把物質(zhì)世界推到精神世界的對立面,把凡俗的物質(zhì)追求視為超越目標的做法,在徐學謨的《鴳適園記》里得到了進一步的發(fā)展:
蓋若僅取于槍榆之逍遙,而不欲與摶扶九萬爭雄概者。嗟乎!此侍御君之所以為適哉!而世之知適者難矣。徐學謨:《鴳適園記》,見趙厚均、楊鑒生編:《中國歷代園林圖文精選》第三輯,第209頁。
自矜為鴳雀,以不與鯤鵬爭勝為高,不僅顛覆了“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的短視之論,也無視《莊子?逍遙游》里的大小之辯,卻因其不以物累、不以幻迷而獲得了精神上真正的逍遙,所謂的“適”是也——適于心,而非徇于物。有為固然好,有所不為更顯高標;有財自然妙,有力不用盡方是境界。不管秦少說真是有意縮小規(guī)格(有而不為),還是盡其所有而只能成此規(guī)模(力所不逮),在徐學謨看來,都是“未易與俗人言”的超拔。世人難以理解,或者說有悖常人之情,恰恰是鴳適園主人的不同凡俗之處。喜他人所不悅,適常人所不堪,《傷宅》詩中的物我對立以另一種方式再次呈現(xiàn)。
園林的豐儉與大小被擁有時間的長短所取代,進而與精神境界的高下直接相關(guān),更具人情氣息的適意與否成為了衡量園林的新標準。然而,“適”本指量力而行,君侯稱力自有君侯的規(guī)模,百姓量體裁衣也自是豐儉不一,“適”本無固定的標準,而所謂的適意就更加模糊了。李漁說過:“登貴人之堂,令人不寒而栗,雖勢使之然,亦廖廓有以致之;我有重裘,而彼難挾纊故也。及肩之墻,容膝之屋,儉則儉矣,然適于主而不適于賓。造寒士之廬,使人無憂而嘆,雖氣感之耳,亦境地有以迫之;此耐蕭疏,而彼憎岑寂故也”李漁:《閑情偶記?居室部》,見李漁:《閑情偶記》,第195頁。,適于貴人的未必適于寒士,適于主人的未必適于客人。對于財力不能解決的“卑隘”問題,或如李漁所言,可以通過其他方式來彌補,例如凈與雅的布置,白居易還可以用享有時間的長久來平衡。而對于那些財大氣粗的園主來說,李漁的建議則是“勿太高廣”、“略小其堂”?!疤糜叨擞X其矮,地愈寬而體愈形其瘠”固然是視覺上的反差使然,但堂與身、屋與人的對立關(guān)系難道不是其來有自?屋宇大則主人卑,屋宇越是低于可致的規(guī)模,主人境界越高,關(guān)于這一論調(diào),前有白居易,后有徐學謨,幾成定式地貫穿于中唐以后的園林文學乃至史書書寫當中。本屬個人選擇的造園布居,已然出現(xiàn)了豐與儉、大與小,更重要的是心情上的收與放之間的緊張。四、 “防情”:悲情審美及其精神轉(zhuǎn)換
事實上,視大為小不能僅僅看作是寒士的心理平衡之術(shù),李漁便不是仇富之人,白居易也并非那么狹隘。在過于奢華的所在,許多中國人都會感到不那么自在——愚者愧于自己的寒微,智者有見于自己的渺小。換句話說,繁華奢靡可能不適合這個憂患意識過強的民族??吹健柏S屋中櫛比,高墻外回環(huán)”的巍峨,想到的竟是馬家宅的末路;贊嘆華屋“杏為梁,桂為柱”的同時,念及的卻是“碧砌紅軒色未干,去年身歿今移主”的悲哀。繁華背后的虛無總是時不時地浮現(xiàn),讓人無法完全沉醉于感官的審美,讓人只能有片刻的沉迷。多么歡快的場面,也難免“興盡悲來”的低落;多么優(yōu)美的園林,也禁不住“富貴去不回”的感傷。當錢泳看到朋友整日縈心于園林建造的時候,最直接的感受竟是園林其實不必自造,欣賞別人的即可,因為:
大凡人作事,往往但顧眼前,儻有不測,一切功名富貴、狗馬玩好之具,皆非吾之所有,況園亭耶?又安知不與他人同樂也。錢泳:《履園叢話?造園》,見魯晨海編:《中國歷代園林圖文精選》第五輯,第217頁。
繁華尚未落成,功名富貴和聲色犬馬背后的“不測”就已經(jīng)浮出水面,把眼前的美好以及對美好的憧憬都化歸了烏有。既然今之所有必是明之所無,今之所樂難免成為日后所憂,那么,又何必如此“日夜不遑”地潛心營造呢?既然權(quán)勢大如石崇和李德裕者,也難保苦心經(jīng)營的園林落入他人之手,那么,何不少投入一點物力、少傾注一些情感呢?中國古典園林好筑山疊石,建筑學家童寯曾一語道破:與其說中國人愛的是那精巧逗人的形制,不如說好的是石頭堅固持久的品格。童寯:《中國園林》,見《園論》,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年,第6頁。說到底,還是對脆弱人生的一種補償。
歷史的動蕩和人生的沉浮,讓古人別具一種憂患的情懷。今日盡歡憂明日落拓,明日穩(wěn)妥又憂后日無安,即便在人生的巔峰,亦是不勝惶恐。面對拙政園的明麗,文徵明也難免感傷道:
高官勝仕,人所慕樂,而禍患攸伏,造物者每消息其中。使君得志一時,而或橫罹災(zāi)變,其視末殺斯世而優(yōu)游余年,果孰多少哉?君子于此,必有所擇矣。文徵明:《王氏拙政園記》,見趙厚均、楊鑒生編:《中國歷代園林圖文精選》第三輯,第160頁。
長于美繪的文氏,也和其他人一樣,認為高官厚祿與朱門管弦必是禍患幽居之所。歲月靜好需要走好每一步,而一招棋錯便可能滿盤皆輸,人生多艱,得意之時還需謹防災(zāi)變。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君子終日乾乾”(《周易?乾卦》)吧。文徵明認為,在得意早夭和安享晚年之間,君子“必有所擇”。意思是與其繁華過后煞煞情傷,不如有福卻不享盡,或許還能換得一個“優(yōu)游余年”。
其實,造物主的“消息”即便可以捕捉,在歷史和社會的洪流面前,個人也終歸是一葉孤舟,如何掌控生命的沉???又如何才能進行自由的選擇?無論主人多么地謹小慎微,“碧砌紅軒色未干,去年身歿今移主”、“素泥朱板光未滅,今歲官收別賜人”都是園林宅第不變的宿命。哪怕再縮小規(guī)格,也終歸是人不勝物。蘇州園林誰不是幾易其主?那山西的大院又有幾處住的還是院主的后人?以陳繼儒一人之身,尚且眼見了無數(shù)的盛衰——“今江南多名園,余每輒過寓目焉。已復(fù)再游,或花明草暗,而園主無暇至,即至掉臂如郵傳歸矣?;颡M小前人制度,更輒而新之,園不及新而其人骨且腐矣?;蜣D(zhuǎn)眼而售他姓,非大傍署門,則堅固鐍扃戶矣?;蝽侥咀骶?,仆石為礎(chǔ),催棟敗垣,如水旱逃亡屋矣。即使榱桷維新,松菊如故,而擁是園者為酒肉傖父,一草一木,一字一句,使見者噦而欲嘔,掩鼻蒙面而不能須臾留也”陳繼儒:《園史序》,見趙厚均、楊鑒生編:《中國歷代園林圖文精選》第三輯,第384頁。,也就無怪乎李格非的《洛陽名園記》終歸悲情了。即便無關(guān)國事,也難掩“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的人生悲愴。與其說悲憫的是舊時池臺,不如說生命禁不住在物是人非乃至物去人亡面前顫抖,黍麥離離(《詩經(jīng)?黍離》)、荊棘銅駝(元好問,《寄欽止李兄》)、維揚冷月(姜夔,《揚州慢》)難道吟唱的不是同樣的主題?
既然無人能夠確保長久地擁有富貴,那么就不如平常度日,尚可避免日后落魄時由奢入儉的哀苦。難道張岱的“雞鳴枕上,夜氣方回,因想余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⑤張岱:《陶庵夢憶?自序》,見張岱:《陶庵夢憶》,北京:作家出版社,1995年,第20頁。說得還不夠蕩氣回腸?既然人生總有繁華散盡、萬艷同悲的時候,那么與其把畢生的心血都用在糊紙造夢上,還不如抽出身來冷眼旁觀,尚可少一份夢醒后的悲慟。否則,“今當黍熟黃粱,車旅蟻穴,當作如何消受”⑤?這或許就是文徵明所謂的君子“必有所擇”了吧,與《紅樓夢》中林黛玉“聚后必散,不如不聚”的心理同出一轍。中唐以后,居安思危式的儉樸,不僅有儒家主流話語和傳統(tǒng)道德的支持儒家向來提倡以儉養(yǎng)德,視奢靡為道德的敗壞,正如魯大夫御孫所言:“儉,德之共也;侈,惡之大也。”(《左傳》莊公二十四年第一則,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229頁。),也容易獲得道家和佛家對于清醒、智慧人生的肯定。既然為而不有是愚夫,有而不為是高士,那就無怪乎白居易的洋洋自得和徐學謨的振振有詞了:長守小林亭,足夸朱門甲第;彈丸棲居所,無妨適意情迷。憐小、譽小、斗小和尚簡、崇陋、慕素,不僅滲透出超越物欲的道德優(yōu)越感,還承載著看透人生的智者之得。
問題在于,當“有福不可享盡”的克制獲得了心理和輿論上的支持,成為一種明智生活的準則時,過度的憂患意識也就侵入到審美的當下,乃至包括園林在內(nèi)的一切審美活動最終都落入了“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shù)”(王勃,《滕王閣序》)的程式當中。眼前切切實實的感官享受被無情地拋卻了,甚至淪為悲情的襯托,真真進入到“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淚下”(陳子昂,《登幽州臺歌》)的萬古寂寥當中。這樣一種敏感于得失、執(zhí)著于有無的人生態(tài)度,這樣一種經(jīng)過千萬遍的渲染而幾成定式的民族心理,必然無法進入純粹的審美世界,更無法完全沉迷在園林這樣一種全方位的視覺感受當中(與自然山水的審美不同,園林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背后都有無數(shù)的人力與物力作為支撐),故而從某種意義上講,中國古代并不存在西方意義上的感官狂歡。當過分的憂患蔓延成一種無處不緊張的防范,乃至在“小荷剛露尖尖角”時便面臨著“朝來寒雨夜來風”的澆淋,那么,那已經(jīng)是非常有限的片刻享受,也自然是無法盡興的了。無怪乎白居易也好,文徵明也罷,剛剛開始陶醉便猛然記起人生的多艱和生命的空幻,說清醒也好,說煞風景也罷,等閑富貴的背后其實是對繁華的過分在意,以致作為“放情”之所的私家園林又無處不在“防情”:防過大、防過奢、防過精、防過細,更重要的是防坐享的時間太短,防投入的物力太多,防傾注的情感太重。某些園林詩文中的矛盾情感和前后不一(尤以白居易為甚)也就在所難免了。如果繁華的逝去可以取代繁華本身,那么“無”的過分強大,吞噬的就不僅僅是有限的“有”,也吞噬了整個人生與世間的意義。這究竟是智,還是過分執(zhí)著的愚,究竟是對抗虛無的得,還是平衡已有的失,真真是說不清楚了。
然而,古人又從不寄想于來生,骨子里的悲觀只能通過現(xiàn)世來排遣。李白曾既豪放又不無悲慟地說:“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對抗短暫與虛無最直接的方式是“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李白,《春夜宴桃李園序》)!哪怕抓住那一點點的繁華,也是大夢之中切切實實的歡娛,不致夢醒時分被似有還無的空茫感完全堙沒。中國人往往不怕苦痛與惡名,唯恐虛空和渺小的蠶食鯨吞,否則何以對黃粱夢、南柯夢如此感同身受?即便徐氏已經(jīng)認識到“宇宙一大障也,生人一大幻也”,也難舍大幻中的享樂,依然肯定鴳適園里臺、榭、宮室、泉石花竹、溪徑橋梁樣樣不缺,漚止觀、桃源、雪堤、天香、含白諸景處處別致,如果“游乎大幻之中,而欲盡祛乎大障之患,豈直阛阓之事不可為,山水之游不可繼?即陶令、蔣生之所藉以忘世者,亦大塊之懸疣附贅耳”!徐學謨:《鴳適園記》,見趙厚均、楊鑒生編:《中國歷代園林圖文精選》第三輯,第209頁。既然已然生存在大障之中,那么沉迷于幻覺、幻象亦未嘗不可,若非得頭腦清醒地較真與較勁,那么別說園林根本就不用造,山水根本就不可親,即便高潔如陶淵明和蔣元卿,也是癡人說夢,參不透人生虛空的本真。普通人又當如何來了卻殘生?
正因為人生苦短,大夢易覺,相較而言,中華民族又比其他民族更在意人間的享受,更貪戀世間的繁華。看似不那么執(zhí)著于感官享受的古代中國人,偏偏又創(chuàng)造了世界上最豐富的感官審美??磥恚d盡不止于悲來,悲去還有情深所業(yè)——身在世間幻象中的中國古代文人清醒地揮灑著對于園林的癡迷,用文字構(gòu)建了一個有別于現(xiàn)實園林的、永恒存在的紙上園林。即便洛陽的名園已成焦土,李格非仍如夢游一般忘情地記錄著它們昔日的繁華。即便錢泳早已預(yù)知園林背后的“不測”,仍要興致勃勃地做著他的《履園叢話》。明知“大夢將寤,猶事雕蟲,又是一番夢囈”(張岱,《陶庵夢憶?自序》),他們?nèi)砸J認真真地在夢囈般的文字里傾注無限的悲與欣。而那位經(jīng)??滹椥@、貶抑豪宅的白居易,哪怕稍停短駐,也總是樂此不疲地筑山建園與吟詩作賦,所謂“誠知是勞費,其奈心愛惜”(白居易,《洛下卜居》)。
“假做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即便是紅塵一夢,也要幻游于花紅柳綠的園林勝景當中,并意猶未盡地把這份可居可游的愜意平移到永恒的文字世界里來。面對虛空卻不徑直點破,繞了一圈又回到姹紫嫣紅的世間幻象上來,并在幻象的世界里再建一個想象的世界,“直把他鄉(xiāng)做故鄉(xiāng)”。與其說中唐以降文人士大夫筆墨間不時流露甚至標榜的戲謔是一種人生的機智,不如說是一種無法忘卻的執(zhí)著與更高層次的精神建構(gòu)。如果不能從思想和情感的內(nèi)在層面和深層結(jié)構(gòu)來解讀園林審美和園林書寫,那么,“園林文學”與“田園文學”、“山水文學”乃至“閑適文學”之間的區(qū)別,也就只能停留在描寫對象的差異上了。如林秀珍對園林詩、山水詩、田園詩、題畫詩所做的界定。參見林秀珍:《北宋園林詩之研究》,臺北: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10年,第1920頁?!皥@林文學”真就淪為園林里面的文學創(chuàng)作,既無所不包,又沒有固定的、獨立的主題和表現(xiàn)手法,似有還無。對于“園林文學”的概念,目前學界還有爭議。有的學者認為應(yīng)當更加重視園林與文學之間的關(guān)系,有的則質(zhì)疑“園林文學”的存在。但“園林文學”的課程已在某些高校開設(shè),《園林文學概論》一類的書籍也時有出版,相關(guān)的學術(shù)研究正逐漸增多。相關(guān)討論可參見李浩:《唐代園林別業(yè)考論》,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1996年;徐志華:《唐代園林詩述略》,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11年?!皥@林美學”也不過是美學原理在園林上的挪用與套用,乃至流于鑒賞而缺乏進行深入學術(shù)探討的途徑。園林雖然不是什么新鮮話題,但目前的園林研究大多偏重園林建造的技藝,或停留在園林文學的勾勒和整理上,或多為近于賞析的文化小品和園林記敘,對于園林這種全方位的綜合藝術(shù),而且是極具中國文化特色的特殊載體而言,這是遠遠不夠的。如何從學理的層面深入發(fā)掘古典園林的文化品格,還原園林作為文化藝術(shù)綜合體的立體性存在,是提升和深化古典園林研究必須思考和解決的問題。五、 結(jié)語:何謂“閑情”
閑情,閑居散淡之情,閑適逸樂之情。有所安止,方有所豫樂;有所豫樂,方別有情思。然而,正如園居逸樂的背后不乏悲情一般,園林的“閑情”本來就有“防情”之意。閑,本字為“閑”,門中有木,意指架上門栓把門關(guān)上,許慎說:“閑,闌也”,段玉裁補充道:“引申為防閑”。⑧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589、589頁。朱熹注釋《論語?子張》的“大德不踰閑”時便解為門閾或門榍:“閑,闌也。所以止物之出入。”程樹德:《論語集釋》第四冊,北京:中華書局,第1317頁。“閑”字因此還有阻礙和停止之意。如《孟子?縢文公下》“吾為此懼,閑先圣之道,距楊墨,放淫辭,邪說者不得作”中的“閑”字就有妨礙、阻礙之意。而揚雄《太玄經(jīng)?二觀》里的“親非其膚……中心閑也”,當作阻隔來解,司馬光的注釋即為“閑者,隔礙不通之謂”。王鳴盛在《蛾術(shù)編》卷二十五的《說字》里還曾指出:“閑,訓止也。止則暇,故為閑暇”,迮鶴壽繼而補充道:“閒是自己空隙,閑是他人阻闌,其義不同”。所以,與其說閑情是怡情和適意,不如說閑情也是警惕和防范。情易泛濫,欲易奔突,不抑不止,生命在激越當中越發(fā)地短暫和脆弱,好比馬需有轡,方能駕馭;情需有闌,方可作息。豈止園居必當防情,就連《關(guān)雎》之思亦當攔止。陶淵明的《閑情賦》滿紙戀情,但抒寫的卻并非是對愛情的渴慕,而是取防閑之意,與張衡的“定情”、蔡邕的“靜情”相呼應(yīng),文中的小序部分對創(chuàng)作本意交待得很清楚:“初,張衡作《定情賦》,蔡邕作《靜情賦》,檢逸辭而宗澹泊,始則蕩以思慮,而終歸閑正。將以抑流宕之邪心,諒有助于諷諫。綴文之士,奕代繼作;并因觸類,廣其辭義。余園閭多暇,復(fù)染翰為之;雖文妙不足,庶不謬作者之意乎?!蔽覀兘裉煸陂e適安逸意義上所說的“閑情”,本作“閒情”?!伴f,隙也” ,指“門開而月入,門有縫而月光可入”,因此“凡罅隙皆曰閒”,“銑與銑之閒曰銑閒,篆與篆、鼓與鼓、鉦與鉦之閒曰篆閒鼓閒鉦閒。病與瘳之閒曰病閒,語之小止曰言之閒。閒者,稍暇也。故曰閒暇。今人分別其音為戶閑切?;蛞蚤e代之”。⑧閒暇就是時間上有了空隙,有了時間才會生出“閒愁”和“閒情”。由于“閒”字在現(xiàn)代漢語里被“間”和“閑”所取代,因此“閑情”和“閒情”的區(qū)別變得模糊(都簡寫為“閑情”),本字和假借字、本義和引申義混淆在了一起。李漁的《閑情偶記》或許確為“閒情”(閒適逸樂之情),而我們平常所說的“園居閑情”,在更深的層面還應(yīng)當考慮到“閑情”的本義(闌情、防閑),表面的風花雪月和鶯歌燕舞才不致完全掩蓋內(nèi)在的厚重與深婉。以“閑情”取代“閒情”,在某種意義上導(dǎo)致了“閑情”(闌情、防閑)與“閑情”(閑適之情)的古今錯位。而這一收一放之間的緊張,正是古人情感糾結(jié)的流露,恰恰反映了中唐以后中國園林審美和園林文學中的躊躇與纏繞。
一方面是對富貴的渴慕和對繁華的貪戀,一堵高墻便圍出了一個私人空間,人們在此怡情,在此嘯詠,似乎只有秉燭夜游的沉醉,或是與世相違的執(zhí)拗,才能抵御歲月的侵蝕,才能延緩繁華的流逝。園林這一方“紅塵飄不到”的避世之所,從有形的視覺經(jīng)營到無形的精神建構(gòu),無論是跳躍的奢華,還是沉靜的素雅,又無處不集聚著、凝結(jié)著、展現(xiàn)著萬千凡人的紅塵之戀。若沒有心靈深處的這一點執(zhí)著,沒有內(nèi)在貪戀的盡情揮灑與釋放,就沒有移步換景、以小見大、別有會心的中國造園藝術(shù)。在這一處表面屬于個人的立體空間里美國學者宇文所安(Stephen Owen)指出,現(xiàn)實世界的種種誘惑和斗爭會以較小的規(guī)模進入園林審美,而始終關(guān)注外部世界對自己認可的園林書寫最終變成了一種社會性的展示,“私人性”其實是脆弱的表象與幻覺。[美]宇文所安:《機智與私人生活》,見《中國“中世紀”的終結(jié):中唐文學文化論集》,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6786頁。,適以放情的幻覺給了園林主人無限的熱忱和靈感,又推動著新的審美發(fā)掘,奇花、珍禽、怪石、木作、文房器用等玩好品鑒的層出不窮,帶來了《云林石譜》、《長物志》、《香譜》、《燕幾圖》、《文房四譜》、《瓶花譜》等的洋洋大觀。據(jù)說,太湖石的發(fā)現(xiàn)及其風靡,便肇始于詩人白居易的匠心慧眼。園林的“放情”,放出了千叢萬卉,放出了百媚千姿,放出了奇思妙想,也放出了大千世界里的盛衰炎涼。
與此同時,人們又分外警惕心為形役的殫精竭慮。聲色之美的背后,總是嚴厲的告誡和堅決的抵制:聲色犬馬從來都是致禍之階。欲望太容易跨越道德的防線,物我兩忘的境界僅存在于別無利攸的自然審美,而林泉之樂也僅僅是在俗世浮華的對立面上才有意義。園林在接受道德檢驗的同時,更籠罩著人生短暫和富貴難長的陰影。既然人力無法改變生命的短暫,與宇宙大限為敵,又不愿像釋家一樣摒棄浮華,遁入空門,也就只有半醉半醒地順其自然,以無為為明智,以忘情為高蹈了?!皥@亭不在寬廣,不在華麗”錢泳:《履園叢話?造園》,見魯晨海編:《中國歷代園林圖文精選》第五輯,第217頁。的叮嚀與克制,與其說是一種心理的平衡術(shù),不如說是一種游移于張弛之間的無可奈何。
然而,善守中庸之道的古代中國人,不僅只是在園林建造和園林審美的收與放之間徘徊,更在文字的世界里建構(gòu)起了一個可居可游、可耕可讀、可悲可喜、可大可小乃至可有可無例如劉士龍在《烏有園記》、黃周星在《將就園記》里用文字建造了一個現(xiàn)實世界并不存在的園林。對于該現(xiàn)象的研究,筆者將撰文另行討論。卻亙古如斯的精神園林,這才是園林“閑情”結(jié)出的最可觀、最可喜的果實?!?CK(〗朱金城. 白居易集箋校[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2] 李漁. 閑情偶記[M]. 北京:中華書局,2007.
[3] 許慎,段玉裁. 說文解字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4] 趙厚均,楊鑒生. 中國歷代園林圖文精選[M]. 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2006.
[5] 童寯. 園論[M]. 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
[6] 美. 楊曉山. 私人領(lǐng)域的變形:唐宋詩歌中的園林與玩好[M]. 文韜譯. 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
[7] 童明,董豫贛,葛明. 園林與建筑[C]. 北京:中國水利水電出版社,知識產(chǎn)權(quán)出版社,2009.
[8] 王毅. 園林與中國文化[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