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中華
承百代之流而會乎當今之變——湯一介先生的學術擔當與“大我”情懷
李中華
湯一介先生是我在北京大學所熟知的幾位知名教授中,與之交往最多,感受最深的一位杰出的學者。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位博學多通、行已有恥、慎思篤行、寬裕容眾的謙謙君子。其氣象深厚恢弘,有儒者之風,恰如古經(jīng)所說:“儒有博學而不窮,篤行而不倦 ,幽居而不淫,上通而不困;禮之以和為貴,有忠信之美,優(yōu)游之法;慕賢而容眾,毀方而瓦合,其寬裕有如此者?!睖壬嘤信c預乎!
上述議論,對湯先生來說,決非溢美,這是我在與他長期相處和觀察體驗中所得到的綜合印象,非一時一事之感受,是經(jīng)歷了至少30年的積累所得到的認識,此亦古諺“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之謂。正因湯先生有這些優(yōu)良的道德品格,深厚的學術涵養(yǎng)和寬裕容眾的大家氣象,方能立信于學林,見譽于大方,方能曠日持久地組織和帶領學術團隊,開展廣泛的學術研究、學術交流、著書立說和編纂大型叢書等各種學術活動,并以他為核心形成不同形式的學術中心,這在當前國內外學術界是不可多得者。
湯一介先生今年已屆88歲高齡,他曾頗有感慨地說:“我這一生可以說是在讀書、教書、寫書、編書中度過的?!边@一樸實無華的概括,可謂準確恰當、實至名歸。他的為人做事、道德文章及其學術成就,與他所說的“四書”有密切的關系。
湯先生讀書,可謂涉獵甚廣,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旁及古今中外,經(jīng)、史、子、集,乃至科學。他曾對采訪他的記者說:“我喜歡讀各種各樣的書,宗教的、文學的、藝術的、考古的、歷史的、民俗的,甚至科學和科學史的等等?!?/p>
據(jù)湯先生晚年回憶,他早在小學階段便讀完了中國的幾部古典名著,到了中學時代便又喜歡閱讀西方及俄羅斯的文學經(jīng)典;從托爾斯泰《戰(zhàn)爭與和平》等三部曲,到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搏斗》《貝多芬傳》等;從法國作家紀德的《窄門》《浪子回家集》《田園交響曲》,到克里斯托弗·衣修午德的《紫羅蘭的姑娘》;從《牛津詩選》《現(xiàn)代牛津詩選》,到雪萊的《致云雀》《致月亮》等;從《荷馬史詩》到但丁的《神曲》;從希臘悲劇,到莎士比亞戲劇等等。這長長的書單和那些星光燦爛的經(jīng)典作家的名字,以及這些經(jīng)典中的名段名句,像一首首動聽的交響曲,鐫刻在青年湯一介的腦海里、心田中,久久不忘。湯先生說:“直到我的晚年,還常常回憶起年輕時閱讀這些名著時的情景,有些名段、名句直到今天我還能背誦出來。”
1952年的湯一介
以上僅舉出湯先生早年所讀外國文學書籍之點滴。及其以后,乃至晚年,其讀書之好愈篤。據(jù)湯先生的一位朋友孫長江先生對我說,上世紀80年代,《金庸全集》出版。湯先生本已讀了不少金庸的作品,見書店里有《金庸全集》,便興高采烈地買回家,去讀他還沒有讀過的武俠故事。湯先生買這些書,本想閑暇時坐下來閱讀以代替休息,沒想到一讀起來就放不下,一直到讀完為止,有時竟成為一種“負擔”。孫先生還半嘲笑地對我說:“老湯沒什么愛好,如果說還有些愛好的話,那就是讀書,老湯是個讀書狂?!闭f完,還神秘兮兮地囑咐我:“我說的這些話可別告訴老湯。”
從那時起,我就知道湯先生讀書似乎異于常人,讀書成了他的一種生活方式。湯先生讀書異于常人之處,在于能夠由博反約,特別是他把讀書看作是汲取前人智慧,以促成新的思考必不可少的途徑。他曾經(jīng)寫過一篇《書中自有大智慧》的文章,首先提出“人為什么要讀書”的問題。他說:“人為什么要讀書?我想,讀書決不是因為‘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而是‘書中自有大智慧’?!畷鞘裁??‘書’是前人或當代人生活實踐經(jīng)驗的結晶,是人們取得智慧的源泉。人類社會為什么會發(fā)展到今天,就是因為一代一代的學者、思想家、文學家等等,把他們的思考、感情凝結在他們的書中。一本能啟迪人們的好書,有時對人來說一生都受用無窮?!?/p>
在湯先生看來,讀書是“啟發(fā)愚蒙”和“立身行己”的重要途徑。對此,他多次談到自己的切身體會。在他晚年的回憶中,談到幾本好書對他一生的影響。其中特別提到他在青年時代所受影響的三本書:錢穆的《國史大綱》、庾信的《哀江南賦》及伏契克的《絞刑架下的報告》(舊譯為《絞索套在脖子上的報告》)。2000年,他在記者專訪中談道:“我讀的書不算少,喜愛的書也很多,要我選出十本最喜愛的書卻不容易,現(xiàn)在我試試先選出五本‘我最喜愛的書’,并且說說我之所以喜愛這幾本書的道理?!彼谐龅乃钕矏鄣奈灞緯牵骸墩撜Z》《莊子》《陶淵明集》《絞刑架下的報告》《生死》(湯一介與法國學者合著)。后來他又在《博覽群書》雜志上撰文向青年推薦三本書:《貝多芬傳》《絞刑架下的報告》《論語》,并分別擷取了這三書中對他影響最大的幾段話:
我愿證明,凡是行為善良與高尚的人,定能因之而擔當患難。
——《貝多芬傳》
我愛生活,并且為它而奮斗。我愛你們,人們,當你們也以同樣的愛回答我的時候,我是幸福的。當你們不了解我的時候,我是難過的。我得罪了誰,那么就請你們原諒吧!我使誰快樂過,那就請你們不要忘記吧!讓我的名字在任何人心里不要喚起悲哀。這是我給你們的遺言?!覟闅g樂而死,為歡樂而生,在我的墳墓上安放悲哀的安琪兒是不公正的。
——《絞刑架下的報告》
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徒,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
——《論語》
湯先生在不同場合談到讀書對他的影響,并把心得與大家分享。他從《貝多芬傳》讀出的是“為了善良而受苦的偉大心靈”和“敢于擔當”的精神;從《絞刑架下的報告》讀出的“是愛,是大寫的愛,是無私的愛,是對人類的愛”;從《論語》讀出來的是“做人的道理”,即“修養(yǎng)自己的道德、講求問學、行義和善于改過”。面對當前社會,孔子之憂,蓋湯先生之憂歟!亦當為國家民族之憂歟!
孟子說:“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币馑际钦f,君子循正確方法得到高深造詣,重要的是要求他自覺的有所得。自覺的有所得,才能牢固地掌握他而不動搖;牢固地掌握他不動搖,方能有深厚積累,方能左右逢源而取之不盡,所以君子貴在自覺的有所得。
湯先生不僅能自覺地讀書,自覺的有所得,而且把讀書當成一件快樂的事,這也是他的家學、家風、家教之所致。由此不禁想起在江蘇海鹽參觀以大學問家、大編書家、大藏書家涵芬樓主張元濟的名義建的圖書館(張元濟圖書館)時,館前矗立的巨大石碑上,鐫刻著張元濟生前撰寫的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數(shù)百年舊家無非積德”;下聯(lián)是:“第一件快事還是讀書”。此聯(lián)也正合湯先生的家風、家教與讀書的傳統(tǒng)。也正是由于“讀書”,才造就了湯先生的道德與文章,學術與情懷。讀書是一個人成才,乃至成大才的必要而充分的條件。
湯先生的教書生涯,是從上世紀50年代初開始的,據(jù)湯先生晚年回憶,自1951年至1956年,有五年多的時間在北京市委黨校教書。先是教“中共黨史”,后來教“聯(lián)共(布)黨史”,再后來又教馬克思主義哲學。在此期間,湯先生的“主要收獲是讀了馬恩的書”,其教書也很受歡迎。
1956年,湯用彤(右)在給湯一介講授國學
在黨校教書,是湯先生第一次登上講臺,但教書的內容多是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思想和哲學,他對這些內容原本不夠熟悉,于是又重頭開始鉆研馬克思、恩格斯及毛澤東的著作。對此,湯先生認為:“既然自己接受了馬克思主義,就應該認真閱讀和下功夫鉆研馬克思主義的著作?!睖壬鍪驴偸钦J真的。通過在黨校的教書,湯先生的馬列主義理論水平得到空前提高,這對他以后重回北大從事中國哲學研究是有很大幫助的。2001年,我參加了由黃柟森教授主持的“人學的歷史與理論”課題,有機會與黃先生接觸。有一次與黃先生及陳志尚老師在一起談起教育改革及教師質量問題時,陳志尚先生說,現(xiàn)在的教師缺少跨學科的基礎知識和學術訓練,就是在我們哲學系,教中哲的不懂馬列,教馬列的不懂西哲,教西哲的又不懂中哲,這就叫惡性循環(huán)。這時黃先生看著我并對我說:“你們的湯先生不僅對中哲有研究,而且對馬克思主義也很有研究,他對馬列思想往往有獨到的理解?!背S先生外,我記得張世英先生對我也講過類似的話。黃柟森先生是研究馬列思想的大家,張世英先生是研究西方哲學的大家。兩位大家各自從自己熟知的專業(yè)立場對湯先生的贊許,使我更加欽佩湯先生的學識之廣博。
今天看來,湯先生對馬恩經(jīng)典的理解及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把握,與其五年多的黨校教書和讀書有必然的聯(lián)系。湯先生是一位極平實又不好張揚的人,他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功底一直埋藏在心底并融化于血液中,因此也就自然能夠不露痕跡地體現(xiàn)在他的教學和研究之中。在近年來的中國哲學和中國文化的研究中,湯先生一直關注儒學及中國文化與馬克思主義的關系,并把“儒學與馬克思主義”作為一項重要研究項目,列入北大儒學研究院的研究計劃之內。
實際上,湯先生的“教書”活動,直到改革開放后的80年代初,才真正走上正軌。改革開放為湯先生帶來了學術的春天,他意氣風發(fā)地重新登上學術講臺,其距50年代中期從市委黨校調回北大,整整間隔了25年。
1980年9月,湯先生在做了充分準備的基礎上,開了他重新登上講臺后的第一門課:“魏晉玄學與佛教、道教”。在湯先生登臺講課之際,北大已恢復了招收研究生的制度。當時能為研究生開課的并不多,所開課程亦有限。所以一聽到湯先生要講“玄佛道”的課,包括許多外系的研究生(當時還未招博士)都來聽,教室一下子變得十分擁擠。我當時正在讀在職研究生,而且論文選題也恰是魏晉玄學,因此一聽到湯先生要講“玄學和佛道二教”的課,很是興奮。我記得上課的那天,我是提前從家里跑步趕往教室的,但一到教室(時稱“二教”,現(xiàn)已不在),卻吃驚的發(fā)現(xiàn),不但一個座位也沒有,就是可以站立的地方也有限,當時就與同學開玩笑說:“聽湯先生的課,痛感無立錐之地?!弊詈笾缓脫Q教室,還是坐不下,再換教室,足足折騰了半個多小時。又有同學開玩笑說:“三易教室,為復聽‘正始之音’?!保ā罢贾簟保感W,以前是從書本上讀玄學,此次是聽玄學,故可稱“復聽”)
這是我第一次聽湯先生講課。湯先生穿著樸實,語言無華,語速不緩不急,嗓音不卑不亢,重點處常常復講,基本上是照著講稿講,不添加任何“幽默”和“詼諧”,表面上聽起來不夠生動,但卻能吸引你聚精會神地聽下去,一直到下課。
下課后,大家議論紛紛,都感到聽湯先生的課,有如參加一場盛宴,但這不是酒肉盛宴,而是一次思想理論和學術的盛宴。
據(jù)湯先生回憶:“最使我感動的是比我年長15歲的周一良教授自始至終聽完這門課。后來他向我說,過去在燕大也聽過鄧之誠教授講‘魏晉玄學’不知他到底講什么,這回總算知道什么是‘魏晉玄學’了。”周先生是陳寅恪的弟子,研究魏晉南北朝史得陳氏真?zhèn)鳎菄鴥韧庵穼W大家。他對湯先生的褒獎,信之矣。
湯先生的課為什么這樣受歡迎,在我看來,首先是有新意,講課貴在所得。此與湯先生家學影響及多年積累有關。聽他的課,雖不覺生動,但覺深刻,可使人回味、使人深省。二是有突破,擺脫了教條主義的束縛,沖出了多年設定的思想禁區(qū)和日丹諾夫關于哲學史定義的框框。三是有才情。才者質也;情者實也。湯先生講課質實而無虛夸、無穿鑿、無賣弄、無詆毀。對古人及其思想給以同情的理解,故使人聽起來可靠、可信、可受。
“魏晉玄學與佛教、道教”的課,實際上主要是講玄學。一連講了三輪。1984年,湯先生又為哲學系開設了“中國早期道教史”,次年又以“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道教”為題開課,皆受到本科生和研究生的歡迎。在此后的幾年里,他又連續(xù)講授了“中國佛教資料選讀”、“般諾波羅蜜多心經(jīng)”、“唯識三十頌”等關于佛教的課程。這些關于玄、佛、道的課程,本是湯先生的家學傳統(tǒng)的一部分,由他講出來,多了一份厚重,也多了一份深情,因為他的學問和人品基本上繼承了他的父親湯用彤老先生的“遺傳”。
在湯先生的教學生涯中,培養(yǎng)研究生是他教學的一個重點。從1991年至現(xiàn)在,湯先生共培養(yǎng)了近40位博士生(其中包括外國學生),這些博士生畢業(yè)后,分布在各種崗位上,其中大部分在高校任職,多數(shù)已被評為教授、副教授并成為教學與學術研究骨干和國家的棟梁之材。
總之,湯先生的“教書”與其“讀書”一樣,都體現(xiàn)了湯先生特有的學術風采和獨立思考精神,他所培養(yǎng)的學生遍布全國各地乃至世界。他讀書未嘗停歇,教書亦堅持到現(xiàn)在(主要是培養(yǎng)博士生)。孟子言“君子有三樂”,其中的一樂即“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湯先生亦必有此樂矣。
湯先生從“讀書”和“教書”中積累了足夠的思想文化資源和學術創(chuàng)造的動力,并由此鑄成了一位哲學家所應具有的兩個重要條件,即敏銳的洞察力和深刻的思考力,從而也就順理成章進入到他的思想與學術的創(chuàng)作天地。
80年代初,湯先生的“魏晉玄學與佛教、道教”課在北大一連講了三輪,后來又在蘭州大學講了一輪。在此基礎上,湯先生整理出版了他的第一部專著《郭象與魏晉玄學》一書。該書于1983年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后來又多次增訂,多次再版,發(fā)行了近萬冊。一部學術著作能夠發(fā)行近萬冊,這在當時學術界也是少有的,足見該書在當時所產(chǎn)生的影響。
“四輪講課成一書”,反映了湯先生對“寫書”的嚴謹和認真的治學態(tài)度。我記得在該書第一次出版時,正值湯先生去美國哈佛大學作訪問研究,為期一年。由于出國,他來不及親自校對清樣,于是便囑我代勞。他向我交待了該書在出版社的進度,讓我注意查收出版社寄來的清樣,然后認真校對,再寄給出版社。
湯先生出國不久,出版社果然按時寄來清樣,我便按湯先生臨行前的囑托,一字一句地認真做了校對,這也是我有幸成為該書的第一位讀者。這里還有一個小插曲,湯先生除了讓我替他校對清樣外,還讓我替他領工資,每月領后存入銀行。我記得湯先生一年后返國,我把存折送給他,一年工資僅1000多元,月工資可能還不足百元。為了感謝我,湯先生還送了我一套《資治通鑒》,我一直珍藏至今,每當讀它時,都會想起湯先生,想起那樸實美好的歲月。
《郭象與魏晉玄學》書影
《郭象與魏晉玄學》是湯先生第一部學術專著,但湯先生此時已經(jīng)56歲。按湯先生的學術積累和多年培養(yǎng)出來的哲學家的氣質和才學,本應早該有更多的學術成果面世,但由于時代屯蹇,特別是上世紀50年代中期以后,一直到改革開放近30年的時間里,中國的思想學術領域實際是處在一個“冬眠期”,這也是湯先生一直宣稱自己不是哲學家的主要原因。不僅湯先生不是哲學家,就是著作豐贍的如馮友蘭、張岱年等老一代學者,也不被視為哲學家。哲學家的名號已被“文革”中的“反動資產(chǎn)階級學術權威”所取代,“哲學家”的涵義已另有所指。
粉碎“四人幫”和改革開放,使中國出現(xiàn)30年未有之變局,整個80年代是思想能量大量釋出的年代,也是打破思想禁區(qū)、沖破學術教條、尋求新的方法、提出新的見解的年代,同時也是走出哲學和思想貧苦的年代?!豆笈c魏晉玄學》一書,雖然是屬于哲學史的范疇,但它的出版,正是對上述時代變遷的敏銳反映,其最大的價值和意義,即在于從哲學史的研究為切入點所實現(xiàn)的一次學術研究及方法論的突破。
《郭象與魏晉玄學》出版后,引起學術界的關注并給予了很高的評價。美國天普大學哲學教授傅偉勛先生著文稱,該書是中國大陸改革開放以來學術界出現(xiàn)的一部最具學術價值的書,其“詮釋學”創(chuàng)見“足以與錢穆《老莊通辯》和牟宗三的《才性與玄理》相比美”。這在改革開放的80年代初是極為少見的,這表明湯先生是用自己的哲學創(chuàng)作,實現(xiàn)思想學術的突破和超越的拓荒者和領頭羊。
自此以后,湯先生煥發(fā)出學術的青春,從80年代中期至21世紀頭10年的25年里,先后出版了《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道教》《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儒釋道》《儒釋道與內在超越問題》《在非有非無之間》《佛教與中國文化》《和而不同》《我的哲學之路》《郭象》《非實非虛集》《昔不至今》以及《湯一介文化隨筆》《當代學者自選文庫·湯一介卷》等著作及300余篇學術論文。這些著作與論文經(jīng)過重新整理和校讎、匯編成十卷本的《湯一介集》,已于2014年4月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
從上述所列湯先生所著書的目錄亦可看出,他的三本專著(《郭象與魏晉玄學》《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道教》和《佛教與中國文化》)基本上是對中國哲學史的研究,而其余著作都是自80年代初至90年代末所撰寫的重要論文的匯編。在某種意義上說,這些論文與三本專著比較起來,基本上都是圍繞哲學或中國哲學而展開的,其中可透露出湯先生對建構自己的關于中國傳統(tǒng)哲學理論體系的嘗試。對此,湯先生自己有明白的表述。他在《我的哲學之路》這篇長文中,開篇便申言:“1947年,我選擇讀北大哲學系,是想做一個哲學家?!钡鐣F(xiàn)實使他很快發(fā)現(xiàn),他的想法并不現(xiàn)實。但這一理想一直在湯先生心里潛存著,因為他曾多次表示:“我雖不敢自稱是哲學家,但我卻有思考一些哲學問題的興趣?!?/p>
湯先生的哲學思考并沒有停留在想象中,他通過對“中西文化”沖突與融合的真實體驗和反思,通過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包括馬克思主義哲學在內的西方文化關系的考察,連續(xù)發(fā)表了《論傳統(tǒng)中國哲學范疇體系諸問題》《儒家哲學第三期發(fā)展可能性的探討》《論儒家哲學中的真善美問題》《論儒家哲學內在性與超越問題》《“和而不同”原則的價值資源》《能否創(chuàng)建中國的解釋學》《“文明的沖突”與“文明共存”》《新軸心時代的中國文化定位》《對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哲學思考》《融“中西古今”之學,創(chuàng)“反本開新”之路》等十篇文章。從上述文章標題即可看出,湯先生學術研究的重點,已從哲學史的研究轉向了對哲學的研究。
這十篇文章構成八大問題,即:建立中國哲學的范疇體系問題、新軸心時代問題、中國詮釋學問題、文明共存問題、中西古今會通問題、反本開新問題、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問題、普世價值問題。這八大問題集中體現(xiàn)了湯先生對哲學的思考。從中亦可看出湯先生嘗試建立自己的中國哲學體系的雛形。對此,浙江大學教授陳俊民先生評論說:“湯一介先生將唯物辯證法理論作為研究方法,融化在中國哲學本來的歷史發(fā)展中,揭示出邏輯思維的類、故、理范疇體系(20對范疇);由于范疇之間的邏輯聯(lián)系,便形成了傳統(tǒng)哲學的三大命題(‘天人合一’、‘知行合一’、‘情景合一’)及其‘真’‘善’‘美’的理想境界;最后自然歸結出關于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三大理論體系(‘普遍和諧論’‘內在超越論’‘內圣外王論’)。這就形成了‘一介哲學’?!?/p>
“編書”是湯一介先生學術文化活動的重要組成部分,從2004年開始,在湯先生主持下,在教育部和北京大學的支持下,正式啟動了一項重大的學術文化工程——儒家文獻的整理、編纂與研究,其最終成果可總其名曰《儒藏》。
人類創(chuàng)造了書,書記錄了人類的歷史。書中不僅有做人的大智慧,且有人類生存發(fā)展中有關成敗、存亡、禍福、古今的經(jīng)驗和教訓,它既是對人類精神成長的記憶,又是對人類進步的歷史見證。人類離不開書,就像禾苗離不開水一樣。
湯先生深知書的作用和意義,故在他“讀書”、“教書”、“寫書”的基礎上,思考并實踐著“編書”這一重要的文化學術活動。他常說,“編書是中國文化的一大傳統(tǒng),在一定意義上說,它與‘寫書’同樣重要”??梢哉f,“編書”是“寫書”的延展和擴大??鬃右簧笆龆蛔鳌保豢计渌稣?,蓋一為“講學”,二為“編書”??鬃訉Α傲?jīng)”的整理,即屬“編書”之為,沒有孔子對“六經(jīng)”的整理,“六經(jīng)”就不會流傳到今天。中國文化所以成為世界上唯一沒有發(fā)生斷裂的文化,與孔子整理和編纂“六經(jīng)”密不可分。
湯先生繼承了中國編書的傳統(tǒng)。但湯先生編書,不是為編而編,綜觀其所編之書,皆屬有激而發(fā),與其“寫書”帶有“問題意識”一樣,其編書的“問題意識”甚至比“寫書”更強烈。進入21世紀以后,湯先生敏銳地意識到:在人類文明面對重大調整、重組、轉型之際,中華民族迎來了百年不遇的復興之機。湯先生認為,當前人類的發(fā)展面臨三大挑戰(zhàn)或三重危機:人與自然的矛盾所造成的生態(tài)危機;人與人、家與家、國與國之間的矛盾,所造成的社會危機;人自我身心的矛盾,所造成的道德危機?!斑@些矛盾和危機越來越尖銳地威脅著當前人類生活的諸多方面。面對這些挑戰(zhàn),儒家思想文化能否為消除這些矛盾,引導人類社會健康合理的發(fā)展,提供有意義的精神資源呢?”
湯先生的回答是肯定的。為此,把“儒家的經(jīng)典及其在各個時代的注疏,把歷代儒家學者的著述,把體現(xiàn)儒家思想文化的各種文獻,經(jīng)過系統(tǒng)的整理,編成一部儒家思想文化的大文庫《儒藏》,無疑對當今和后世都是十分必要的”。因為“經(jīng)之有故訓,故明經(jīng)以造乎道也”。
在中國歷史上,儒釋道三家并稱,并由之構成中國文化之大體,而儒家又居于主流。但自宋以來,佛道兩家都把自己的文獻經(jīng)典,分別集為《佛藏》和《道藏》,由此使佛教和道家、道教的經(jīng)典得以系統(tǒng)和完整的保存,并為其流傳、研究和弘揚提供了保證。佛、道集其全部書典入“藏”,唯獨儒家經(jīng)典未集為“藏”。早在上世紀80年代后期,湯先生就提出過編纂《儒藏》的動議,但因當時條件不具備而作罷。進入新世紀,世界形勢日變,中國經(jīng)濟崛起,文化亦隨之覺醒,湯先生又適時提出編纂《儒藏》及總體設計方案,得到了北京大學和教育部的大力支持。
編纂《儒藏》的動議于2001年10月提出,經(jīng)2002年至2003年近兩年的專家辯論和反復論證,2003年底教育部正式以“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課題攻關項目”立項,定名為《〈儒藏〉編纂與研究》,2004年6月正式成立實體性質研究機構“北京大學《儒藏》編纂與研究中心”,組成了由季羨林先生為首席總編纂、湯一介先生為首席專家及《儒藏》編纂與研究中心主任(首席總編纂還有張岱年先生,但張先生不幸于2004年4月24日去世)的學術領導班子,由此,湯先生走上了編纂《儒藏》的“不歸路”。
《儒藏》書影
“不歸路”作何解?首先是說湯先生編纂《儒藏》的決心從未動搖過;第二是編纂這部歷史上未曾編過的“大典”,其困難、風險、艱辛有可知者,亦有不可知者。湯先生對此雖有充分的思想準備,但實施起來以后,可是嘗到了與他“讀書”、“教書”和“寫書”無法比擬的困難和艱辛。若沒有湯先生自少年時代起就有融入其血液里的祖訓和家風——“事不避難,義不逃責”的承擔精神,這一首席專家和中心主任的擔子落在誰的身上,都是難以承受的。我作為一個《儒藏》工程的一般參與者,既感到“親臨其盛”的興奮,又感到“親臨其難”的哀傷。我這樣說決不是夸大其辭,因為語言真是沒有能力表達“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這條古訓的內涵,其中的苦與樂是很難用語言表達的。
《現(xiàn)代教育報》登載過一篇《訪談錄》,其中有湯先生與記者的一段對話,可以反映出湯先生對《儒藏》工作的一些心境:
記者:“您如何看待自己的性格?”
湯先生:“……我的缺點,就是事情放不下,什么事情都想做得比較好,所以就比較累。比方編《儒藏》,我大小事情都要過問,我總怕出錯誤,而且常常想到最壞的可能,那我就很緊張?!@影響了我的身體?!?/p>
記者:“您最大的快樂是什么?”
湯先生:“如果沒有壓力,我覺得就是最大的快樂(說到這兒,湯老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儒藏》給我的壓力很大,我希望它做好,但很多條件不具備。因做壞了不是你個人的事情,是北大的,也是國家的事情,可我現(xiàn)在經(jīng)費不夠,人手也不夠,各方面問題都不好辦,所以感覺到有壓力?!?/p>
湯一介與其編纂的《儒藏》
以上兩段話都提到《儒藏》對湯先生的壓力,而且把“最大的快樂”界定為“沒有壓力”??芍膲毫τ卸啻?。湯先生本來很少表達他的困難和艱辛,在我與湯先生的接觸中,很少聽到他談困難談壓力,但《儒藏》確實給他帶來巨大壓力。因這是一個太大的工程,按計劃,編《儒藏》分兩步走:先編《儒藏》精華篇,選書600種(包括韓、日、越、漢文儒學著作百余種),出書320冊,約1.5億字;精華編完成后,再編“《儒藏》全本”,計劃選書3000種(含精華編),約10億字。在儒家思想與典籍研究方面,湯先生也有一套宏大計劃;要組織專家學者撰寫五部大書以體現(xiàn)對儒家思想的研究。這五部書是《中國儒學史》《中國經(jīng)學史》《中國儒釋道三教關系史》《中國解釋學史》及《儒學與馬克思主義》。目前,九卷本《中國儒學史》已于2011年6月由北大出版社出版。這一研究計劃完成后,研究方面的成果將達到近3000萬字。再加上此前也是由湯先生主編并已出版的《神州文化集成》《國學舉要》《百年中國哲學經(jīng)典》《西方哲學東漸史》等大型叢書,總字數(shù)將達到5000萬字以上。
從技術層面看,此次編纂《儒藏》采用繁體豎排標點加??庇浀姆绞竭M行,這是一種極其繁瑣復雜的過程。為保證質量,從選目和確定底本到第一標點??闭哌M行標點???,再到《儒藏》中心對初稿進行初審,合格者進入下一道工序,(不合格退回原校點人)……一共要有十余道工序,其繁雜性和難度已遠遠超過“寫書”。另外,組織工作也是一個極為復雜的環(huán)節(jié)。參加《儒藏》編纂的專家學者來自全國近30所高校和科研單位,可以說湯先生“網(wǎng)羅”了全國大部分頂尖的古籍整理專家和少數(shù)研究思想史的專家400余人,無論其規(guī)模還是就其選書數(shù)量及質量要求,都堪比《四庫全書》,甚至超過《四庫全書》。
目前,《儒藏》精華編已出版近百冊,預計2017年全部完成?!熬A編”完成后,即著手“《儒藏》全本”的編纂工作,如果經(jīng)費得到保障預計再用10到15年的時間可全部完成。
湯先生已把自己的生命融入到民族文化的復興和《儒藏》的編纂之中,其學術的擔當精神和“大我”情懷,將同《儒藏》一起在未來閃光。古代大賢叔孫豹說:“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此三者,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本汀度宀亍返木幾肱c立言說,湯先生誠可當之乎!
責任編輯/趙柔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