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書·古今人表》女性觀探析
——兼與劉向《列女傳》比較

吳從祥

(華東師范大學(xué)，上海 200062)

《漢書》是繼《史記》之后又一部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史書，是我國第一部紀傳體斷代史書，全書體例謹嚴，敘事詳盡，行文平實，成為后世正史編撰之范本?！稘h書》列有八表，最后一表為《古今人表》。諸多學(xué)者對《漢書·古今人表》(后簡稱《古今人表》)作了大量研究，發(fā)表了眾多褒貶不一的評說，對于其中所品評的數(shù)十位女性，則較少關(guān)注。《古今人表》所載女性雖然為數(shù)不多，卻很好地展現(xiàn)了班固及其時代的女性觀。

一

《漢書·古今人表》所收人物駁雜眾多，帝王將相、三教九流、隱俠仕女，凡有可觀者，皆一一收羅，共計1900余人?！豆沤袢吮怼饭灿涊d女性57人，許多女性的姓名賴此表得以保存于《漢書》之中，流傳于后世?，F(xiàn)將這些女性分布情況列表如下：

等級先夏夏商西周春秋戰(zhàn)國合計(人)二等女媧氏、少典、方雷氏、絫祖、彤魚氏、母、昌仆、女祿、嬌極、姜原、簡逷、陳豐、娵訾、女潰、女皇、娥皇、女罃、姞人女趫有氏、姜 女、大 任、大 姒 向母24三等手二姚邑姜、大姬衰妻、推母6四等密母秦穆夫人、夫人姜氏、殖妻、公父文伯母、聶政姊6五等鄧曼、息媯、許夫人、釐負羈妻、辟司徒妻、伯宗妻華陽夫人7六等后緡1七等后夔玄妻1八等女志末嬉夫人哀姜、惠后4九等妲己房后、褒姒夫人文姜、夏驪姬、夏姬、南子夫人鄭袖8合計2145520257

本表女性人數(shù)分布表現(xiàn)出兩個特點：其一，崇古傾向明顯。《古今人表》中女性最高等級是二等，無一等。二等女性共24人，其中先夏共18人，占總數(shù)的75%，而春秋僅1人，戰(zhàn)國無。其二，詳今略古?！豆沤袢吮怼放怨灿?7人，而春秋共20人，占總數(shù)的35%，遠遠高于人數(shù)為個位數(shù)的其他各等級(先夏除外)。

二

通過細致研究便可發(fā)現(xiàn)，《古今人表》中所載女性具有以下特征。

(一)女性所占比重很小

據(jù)統(tǒng)計，《古今人表》所載共1924人，其中女性57人，僅占總數(shù)的3%。就女性人數(shù)較多的二等和九等而言，其所占比重也很小。二等女性24人，占二等總數(shù)(178人)的13%，九等女性8人，占九等總數(shù)(133人)的6%。就女性人數(shù)較少的等級而言，女性所占比例則微不足道。如六等和七等女性各1人，而六等共299人，七等共229人，所占比重不足1%?！豆沤袢吮怼分信运急戎貥O小，這與盛行幾千年的男尊女卑的傳統(tǒng)以及女性社會地位低賤密切相關(guān)。

(二)時代越久遠，注釋越詳盡

仔細考察《古今人表》對人物的敘述便可發(fā)現(xiàn)，時間越久遠，說明文字往往越少；時代越近，說明性文字卻越多。對女性的說明文字則正好與此相反。先夏女性21人，除女媧氏和夔后玄妻無說明文字之外，其他女性都有文字說明其身份。夏代女性4人，皆有說明身份的文字。商代女性5人，皆有說明身份的文字，西周女性5人，有文字者2人。而春秋女性20人，有文字者1人(鄧曼)，戰(zhàn)國女性2人，有文字者0人。其中原因何在呢？在班固時代，關(guān)于遠古時代女性的資料很少，她們一般不為人所知，于是必須加上一些文字，說明其身份，讓人們對其有所了解。到了近代，由于資料比較豐富，人們對那些有一定聲譽的女性皆有所了解，所以無須再作說明。相反，在男權(quán)社會，遠古男性帝王即使不作說明，人們也能耳熟能詳，自然無須作解說。而近世，身份、姓氏相近者多，為了不至于“張冠李戴”，班固不得不加上一些文字加以明確所指。

(三)女性多因男性而名垂青史

在千萬年的歷史長河中，無數(shù)女性被時間遺忘，只有數(shù)十位女性得以“名垂后世”(不管是善名還是惡名)。如果再考察這些女性的身份便可發(fā)現(xiàn)，“她們之所以能名顯經(jīng)傳，得以被納入《古今人表》，許多是因夫而貴，或是因子而顯”[1]?！豆沤袢吮怼匪张怨?7人，其中女皇1人(女媧為三皇之一)，人母4人(向母、推母、密母、公父文伯母)，士大夫妻5人(衰妻、殖妻、釐負羈妻、辟司徒妻、伯宗妻)，人妹1人(手)，普通女性1人(聶政姊)，其余45人皆為王侯等的夫人。女媧氏是以遠古帝王身份而留名，4位人母以其智慧、人品而聞名，5位士大夫妻也是以其智慧、人品聞名于后。關(guān)于手的資料極少，班固注：“舜妹”[2](P878)，顯然她是憑借與舜的兄妹關(guān)系而留名的。聶政姊聞名一方面得益于其弟是著名刺客，另一方面也與其自身人格有關(guān)?！稇?zhàn)國策·韓策二》載，聶政刺韓傀后自盡，韓暴其尸于市，其姊不忍其弟死而名不揚，“乃抱尸而哭之曰：‘此吾弟軹深井里聶政也?！嘧詺⒂谑隆盵3](P1035)。大體而言，45位王侯夫人皆“因夫”而聞名，占《古今人表》女性總數(shù)的81%，真可謂“婦隨夫行”呀！

(四)夫婦榮辱與共

如上所說，《古今人表》中有4位人母和5位士大夫妻，以自己的智慧與人品立足于《古今人表》，的確難能可貴。她們在表中的級別亦頗高，向母二等，推母三等，密母與父公文伯母四等；衰妻二等(可能與其為晉文公重耳之女有關(guān))，殖妻四等，其他三位士大夫妻五等。女媧氏以遠古三皇之一的身份居二等，無可非議。聶政姊以不畏強暴，為其弟揚名，亦可歌可泣，位于四等，亦無所愧。手以舜妹居三等，頗讓人不解。其他45位王侯夫人，皆與其夫君榮辱與共。先夏18位王妃，皆因其夫為“賢君”，所生之子為“賢子”而身居二等。女趫(禹妃涂山氏女)、有氏(商湯中妃)皆為開國賢君之妻，而周代三位賢后姜女(大王妃)、大任(王季妃，文王母)、大姒(文王妃，武王母)皆為周朝名聲顯赫的名君之后，所以她們五位亦榮居二等。邑姜、大姬為周武王二妃，實乃周朝開國君主夫人，身居三等。這些都典型地體現(xiàn)了“婦因夫貴”的原則。到了春秋之后，君主人數(shù)眾多，妃妾無數(shù)，能居高等者，除因“夫貴”之外，亦與其自身智慧、人品有關(guān)，如秦穆夫人、夫人姜氏(晉文公夫人齊姜)、鄧曼(楚武王夫人)、許夫人(許穆公夫人)等。

居位下等的女性則往往因其夫劣跡而背有“亡國”“亂國”的惡名，如末嬉(夏桀妃)亡夏，妲己(商紂妃)亡商，褒姒(周幽王妃)亡西周，哀妻(魯莊公夫人)亂魯、驪姬(晉獻公妃)亂晉等。不僅如此，女性之等級往往“受累”于夫君。后緡為夏代第4位君主相之妃，生少康。夏朝在中康之后漸衰，相本人被殺，直至少康，夏方中興。班固將后緡位于六等，顯然是“受夫之累”呀！更有甚者，房后乃周昭王之后，位于九等，與“紅禍”妲己、褒姒同列。何故？因其夫周昭王位于九等，其妻不得高于此，故亦在九等之列。對此王利器先生嘆曰：“昭雖南游不返，無大失德，何至與幽、厲并居第九？房后亦不應(yīng)與褒、妲同等?！盵4](P789)后夔娶玄妻，生伯封，伯封貪婪無厭，謂之封豕，為有窮后羿所滅。人們將后夔滅亡歸于玄妻，將其列在七等。更讓人不解的是女志。女志，鯀之妻，禹之母。鯀因治水失敗，被舜所殺。雖生圣子，亦無濟于事，仍被置于八等，與末嬉同列，實在冤也。《古今人表》此類瑕疵招致后世不少批判。張晏云：“文伯之母達于禮典，動為圣人所嘆，言為后世所則，而在第四。……大姬巫怪，好祭鬼神，……乃在第三。”[4](P6)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古今人表》等級評定體現(xiàn)出明顯的婦隨夫行、夫婦榮辱與共的原則。

(五)濃郁的禮教思想

大體而言，到了周代，女性地位越發(fā)低下，但還是比較自由的。隨著儒學(xué)禮教的發(fā)展，規(guī)范女性言行、思想的禮教體系亦逐漸形成和完善。早在先秦時期，儒家禮教廣泛滲透于社會之中，并產(chǎn)生潛移默化的社會影響，甚至浸滲于著述之中。如“從某種意義而言，《周禮》中的女官體系正是男權(quán)帝國體制的翻版”[5]。自漢初以來，儒家學(xué)者致力于禮教體系建設(shè)，“《毛詩序》作者通過對《國風》百余篇作品的解說，構(gòu)建了比較完備的女性禮教體系”[6]。隨著儒學(xué)的獨尊，儒家禮教思想深透于社會生活之中。班固自幼博覽儒經(jīng)，精經(jīng)通緯，是一位典型的儒家學(xué)者，因此，儒家禮教思想對《漢書》編撰有不少影響。如上所說，在《古今人表》中，男尊女卑傾向明顯。不僅如此，女性往往缺乏獨立性，常常因依附于男性而“名垂后世”。其等級往往“受累”于夫，隨夫等級而定，體現(xiàn)出明顯的“婦隨夫行”“夫婦榮辱與共”的思想。這些顯然是受到儒家禮教思想影響的結(jié)果。

今天看來，班固《古今人表》帶有濃郁的儒家禮教色彩，將女性視為男性附庸，不太重視女性的歷史貢獻。但就女性觀而言，班固《古今人表》亦有不少值得肯定的地方。其一，班固將女性納入《古今人表》，本身便是一種進步。《古今人表》是古今名人總錄，班固將一些女性納入其中，便是對這些女性歷史貢獻和歷史地位的肯定。其二，在等級評定時，班固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男尊女卑”的觀念，將讓一些女性，甚至是極其平凡的女性位居于一些君王之上。遺憾的是，班固的這些做法在后世沒有得到繼承，眾多后世史籍往往將女性與男性完全分割開來，將女性單獨列于《列女傳》《后妃傳》等。這無疑使得男女之間的界限更加明晰，男女之間尊卑“鴻溝”變得更寬、更深，以至難以逾越。

三

西漢后期劉向編著的《列女傳》便是一部宣揚女性禮教的著作，劉向《列女傳》成書早于《漢書》近百年，但如果將二者加以比較，便可發(fā)現(xiàn)，劉、班二人的女性觀是同中有異，異中有同。

從時間界限來說，《列女傳》①按照七種類型，收錄秦漢以前的女性(唯一例外是文帝時的緹縈)傳記104篇，每類型共15篇(《母儀傳》亡佚一篇，僅14篇)，全書共收錄女性112人(《有虞二妃》計2人，《周室三母》計3人，下同)。《列女傳》112人當中有28人見于《漢書·古今人表》，現(xiàn)羅列如下：

(1)母儀傳(10人)：有虞二妃(娥皇、女罃)，棄母姜嫄(姜原)，契母簡狄(簡逷)，啟母涂山(女趫)，湯妃有，周室三母(太姜、太任、太姒)，魯季敬姜(公父文伯母)。

(2)賢明傳(3人)：晉文齊姜(夫人姜氏)，秦穆公姬(秦穆夫人)，晉趙衰妻(衰妻)。

(3)仁智傳(6人)：密康公母(密母)，楚武鄧曼(鄧曼)，許穆夫人(許夫人)，曹僖氏妻(釐負羈妻)，晉伯宗妻(伯宗妻)，晉羊宗妻(向母)。

(4)貞順傳(2人)：息君夫人(息媯)，齊杞梁妻(殖妻)。

(5)節(jié)義傳(無)。

(6)辯通傳(無)。

(7)孽嬖傳(7人)：夏桀末喜，殷紂妲己，周幽褒姒，魯桓文姜(夫人文姜)，魯莊哀姜(夫人哀姜)，晉獻驪姬，陳女夏姬。

以上五類(《節(jié)義傳》和《辨通傳》無)共計28人，與《漢書·古今人表》總數(shù)57人相比，重出者幾近半數(shù)?？梢妱ⅰ喽嗽谶x擇標準上有不少相近之處?；橐?，禍福之階也?！赌竷x傳》有10人見于《古今人表》，其中有9位是遠古圣王的夫人，她們對夫君功業(yè)的建立、子女的成長具有重大的意義，因此她們不僅成為《列女傳》頌揚的對象，且在《古今人表》中皆居二等高品?！赌蹑詡鳌分?名承負著“亡國”“亂家”惡名的女性，她們被劉向列為“反面教材”，讓人批評、唾罵，不要后世女性步其后塵。在《古今人表》中她們都被視為下愚，大多被列為最低的九等(末嬉為八等)?？梢?，劉、班二人都很重視女性對國家的影響與作用，二人也表現(xiàn)出更多的差異性。

(一)劉向頗重下層女性，班固更重貴族女性

《列女傳》中共收錄女性112人，除去《孽嬖傳》中16個(《衛(wèi)二亂女》計2人)“反面”女性之外，其他92個女性當中，有近30人為地位低微的普通女性或下層女性，幾近總數(shù)的1/3，她們或為孤女，或為寡婦，或為陋妻，或為賤妾。如上所說，《古今人表》收錄女性57人，其中女帝1人(女媧)，帝王妃后45人，帝妹1人，士母4人，士妻5人，這些皆為貴族女性，甚至連聶政姊也可能是有教養(yǎng)的貴族女性。這與二書的性質(zhì)頗有關(guān)聯(lián)。劉向《列女傳》是故事集，其嚴肅性不是很強，編撰限制較少。因此，《列女傳》頗重下層女性事跡收錄，凡有可觀者，不論貴賤，《列女傳》皆加以收錄。而作為史書組成部分的《古今人表》，頗重視人物的社會地位、社會作用、歷史影響等，故入選者皆為有身份和地位的貴族女性，而出身低微、名不揚、事不傳的普通女性自然難以入選了。

(二)劉向重在展示女性才智，班固重在記錄“歷史女性”

《列女傳》中有不少以才智而入選者。《仁智傳》中15人多具遠見，能見禍于無形，防患于未然，《辯通傳》中15人有才智、有膽識，能言善辯。中國古代史書，在很大程度上是王侯將相等的歷史，各朝正史對皇帝兒女，不分智愚，無論有無可觀，皆一一加以羅列，無非是為了不讓“王種”失傳罷了。正是出于記錄歷史、保存歷史的目的，《古今人表》對“歷史女性”(即依附于歷史男性的女性)多加以記錄，而忽視了下層女性。而《古今人表》57名女性當中，有王侯夫人45人，帝妹1人(舜妹手)，她們都是身居顯赫之位的女性，她們更多的是以其政治地位而“名垂青史”，只有人母4人，士妻5人，是以自身才智而留名于后的。由此可見，《古今人表》中的女性，在某種意義上說，便是“歷史女性”匯總表。

(三)劉向重視女性禮教，班固更重視歷史教訓(xùn)

《列女傳》所分七類，就有三類屬于德行方面，如《母儀傳》《貞順傳》和《節(jié)義傳》，這三傳所收女性達48人，占全書正面女性形象的一半以上。這些女性或為慈母，或為賢妻，或為節(jié)婦，或為貞女，無一不是儒家禮教的產(chǎn)物。劉向“《列女傳》一書，以具體生動的故事形式，宣揚儒家女性禮教”[7](P83)，故其說教成分很多，禮教氣息極其濃郁。與《列女傳》相比，《古今人表》女性教化色彩淡得多，作為史書，重要的是史實，其次才是教化。從《古今人表》中的女性可以看出，班固是以等級的評定來寄寓自己的理想的，讓人們從歷史教訓(xùn)中汲取經(jīng)驗與教訓(xùn)。

從以上比較可以看出，《列女傳》是一部宣揚女性禮教的教材，而《古今人表》是一部記載歷史女性的史表。

注釋：

① 此僅以劉向編撰的《古列女傳》為分析對象，不涉及后人續(xù)編部分。

參考文獻：

[1] 翁圣峰. 《漢書·古今人表》試論[J]. 輔仁國文學(xué)報, 1998，(13).

[2] 班固. 漢書[M]. 北京：中華書局, 1962.

[3] 何建章. 戰(zhàn)國策注釋[M]. 北京：中華書局, 1990.

[4] 王利器，王貞珉. 漢書古今人表疏證[M]. 濟南：齊魯書社, 1988.

[5] 吳從祥. 從女官看性別觀念對《周禮》的影響[J]. 山東女子學(xué)院學(xué)報，2012，(6).

[6] 吳從祥. 論《毛詩序》女性禮教體系及其影響[J]. 山東女子學(xué)院學(xué)報，2013，(3).

[7] 吳從祥. 漢代女性禮教研究[M]. 濟南：齊魯書社, 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