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曹雪芹的情愛觀

王坤

摘要：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充分闡述了他的情愛觀，他推崇人間真情，肯定了人的正常情欲與性欲，甚至承認(rèn)同性戀也是一種社會存在，人生情緣，各有分定，每個人都有權(quán)尋找適合自己的配偶，“錯配”往往容易導(dǎo)致婚姻不幸。他對勇于追求真愛、敢于以生命維護自己正當(dāng)權(quán)利的人充滿了贊美與歌頌。

關(guān)鍵詞：曹雪芹情愛觀《紅樓夢》曹雪芹在煌煌巨著《紅樓夢》中充分展現(xiàn)了他的情愛觀。這種情愛觀與封建禮教所宣揚的“男女授受不親”“存天理、滅人欲”背道而馳，與視愛情為洪水猛獸，認(rèn)為是“與誰作怪了”的封建家長如王夫人等截然相反，表現(xiàn)出對純潔愛情的贊美與歌頌，同時對人正常的性欲與情欲也給予肯定。曹雪芹說此書“大旨談情”，談的到底是哪些情呢？以下作以論述：

曹雪芹在《紅樓夢》里提出“意淫”，并說“意淫”與“皮膚濫淫”不同，脂批里說“意淫”就是對女兒的體貼，與我們現(xiàn)代人所說的精神戀愛有些相似。愛情不僅僅是一種性欲、情欲，更是人與人之間彼此信任、依賴、尊重、關(guān)懷，內(nèi)心關(guān)聯(lián)的情感。書中描寫賈寶玉深夜冒雨探望黛玉，問一日吃了多少飯，一夜咳嗽幾次。這種關(guān)心體貼正是愛情的一種體現(xiàn)。兩人前生有緣，一個是絳珠仙草，一個是神瑛侍者，神瑛侍者用甘露澆灌絳珠仙草，甘露也是一種愛情的象征，所以才有“還淚”之說。林黛玉的眼淚一生為了寶玉而流，淚盡而逝。在“慧紫鵑情辭試莽玉”一回中寶玉一聽到林妹妹要回蘇州去，登時死了大半個，眼也直了，手腳也冷了，話也不說了?？匆姌喿由系慕鹱孕写?，便以為是來接林妹妹的，藏在被子里，聽見姓林的都要打走。黛玉死后，寶玉與寶釵結(jié)婚，依然是“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種種描寫無不在歌頌人間的至情至愛，這種愛情與賈璉與多姑娘的“皮膚濫淫”，與《金瓶梅》中西門慶與潘金蓮等人的淫蕩性欲描寫截然不同，這是人間之至情，直教人生死相許。黛玉素日認(rèn)寶玉是個知己，寶玉也說林妹妹從不說混賬話，深敬黛玉。寶玉心中想著：“我不管怎么樣都好，只要你隨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你知也罷，不知也罷，只由我的心，可見你方和我近，不和我遠(yuǎn)?！蹦橇主煊裥睦镉窒胫骸澳阒还苣?，你好我自好，你何必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睖@祖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fù)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边@種生死至情，呼喚著精神的自由和個性的解放。

同時曹雪芹對人的正常情欲與性欲也給予肯定。如寫神瑛侍者用甘露澆灌絳珠仙草，寶玉曾對黛玉和紫鵑說：“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疊被鋪床”就有性欲的暗示。“瀟湘館春困發(fā)幽情”“癡女兒遺帕惹相思”“慧紫鵑情辭試莽玉”等處表現(xiàn)出人正常的情欲的抒發(fā)，“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男子不多情！”丫頭司棋與表哥潘又安有私情及繡春囊的丟失，王夫人為此抄檢大觀園，遭到探春等人的激烈反抗，司棋被趕走，但并不為此而慚愧。這里表達(dá)出作者對人正常情欲與性欲是肯定的。

書中還涉及到同性戀的描寫，同性戀自古有之，《漢書佞幸傳》漢哀帝與董賢共寢，董賢壓住了皇帝的袖子，漢哀帝不忍驚醒他，斷袖而起?！稇?zhàn)國策》彌子瑕與衛(wèi)靈公分桃?！督鹌棵贰分幸灿写罅客詰俚拿鑼?。《紅樓夢》“馮淵長到十八九歲上酷愛男風(fēng)，最厭女子?！边€有寶玉與秦鐘，薛蟠調(diào)戲柳湘蓮等。同性戀是人類社會存在的一種現(xiàn)象，正在逐漸被人們所認(rèn)識、承認(rèn)，尤其是到了現(xiàn)代社會，在曹雪芹所生活的時代大膽描寫這種現(xiàn)象還是需要一定勇氣的。封建貴族生活對此習(xí)以為常，如刑大舅在酒席上因為香憐玉愛兩個俊美男童為他輸了錢不理他而發(fā)牢騷，一個年輕的站起來說：“他輸?shù)貌贿^是銀子錢，又沒輸丟了雞巴，怎么不理他了？”寶玉與戲子蔣玉菡互換汗巾子等處描寫均表現(xiàn)了當(dāng)時社會風(fēng)俗。此外，書中還有對女同性戀的描寫，“杏子陰假鳳泣虛凰”一回中寫藕官與菂官戲里常做夫妻，故此二人就瘋了，雖不做戲，尋常飲食起坐，兩個人竟是你恩我愛，菂官一死，她哭得死去活來，至今不忘，每節(jié)燒紙，后來補了蕊官，藕官與蕊官也一般的溫柔體貼。有人問她如何得新棄舊，她說比如男子喪妻，也必要續(xù)弦為是，若一味因死的不續(xù)，孤守一世，妨了大節(jié)，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藕官、蕊官、菂官她們因生活范圍狹窄，社會環(huán)境逼迫，賣身學(xué)藝，沒有機會接觸到同齡男子，不能正常抒發(fā)自己的情欲，又因入戲太深，導(dǎo)致同性戀，她們的命運是非常令人同情的。曹雪芹寫到這篇呆話獨合了寶玉的呆性，這是對當(dāng)時令人窒息的社會環(huán)境的控訴，是人的真情抒發(fā)，所以這一回回目是“茜紗窗真情揆癡理”。

在“識分定情悟梨稥院”一回體現(xiàn)了曹雪芹的另一情愛觀：人生情緣，各有分定。寶玉雖然與黛玉、寶釵、湘云等人都有情緣，但寶玉認(rèn)為之所以這些優(yōu)秀的女孩子都把感情寄托在他身上，是因為社會環(huán)境限制，生活范圍狹窄，能接觸到年齡相仿唯一優(yōu)秀的男人只有賈寶玉，如果她們有更廣闊的交際范圍，應(yīng)該能找到比自己更合適的配偶。如齡官與賈薔，小紅與賈蕓（寶玉題的絳蕓軒應(yīng)該是二人相識的地方），因此寶玉想把她們的目光引向更廣闊的世界。如寶玉把蔣玉菡贈給的大紅汗巾子茜香羅轉(zhuǎn)送給了襲人，實際上是給二人牽線；寶玉把水靜王贈送的念珠贈給黛玉，因為他覺得黛玉的氣質(zhì)孤標(biāo)傲世，用情專一，更適合做同寶玉一樣人品的水靜王的王妃，不太適合博愛的自己。寶玉自己則對香菱情有獨鐘，因為香菱同黛玉氣質(zhì)十分接近，都出生在姑蘇的書香世家，“根并荷花一莖香”，并且香菱拜黛玉為師學(xué)作詩，有詩人氣質(zhì)，香菱的呆氣與寶玉的呆氣氣味相投，所以才有“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寶玉叫襲人（與寶玉發(fā)生過性關(guān)系）將石榴裙換給香菱，寶玉還將香菱斗草的“夫妻蕙”“并蒂菱”抓些落花掩埋了，這暗喻他的這種理想在當(dāng)時社會環(huán)境下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

有人指出寶玉將金麒麟遺失在薔薇架下，被史湘云撿到，史湘云拿著金麒麟看到比自己又大又有文彩，默默無言，翠縷說“可分出陰陽來了”，這個細(xì)節(jié)描寫實際上是寶玉把史湘云引向賈薔，賈薔也是寧府正派玄孫，生得比賈蓉還風(fēng)流俊俏，梨香院賈薔買雀兒哄齡官開心那一段描寫體現(xiàn)出同寶玉一樣溫柔體貼的性格。齡官去后，史湘云大概嫁給了賈薔。判詞“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才貌仙郎有可能是賈薔。

另外寶釵與賈環(huán)也有可能，雖然賈環(huán)人品不好，但“寶釵素習(xí)看他亦如寶玉，并沒他意”薛蟠捎來的東西也分給賈環(huán)一份，連趙姨娘都說“寶姑娘做人又展樣又大方”。寶釵與寶玉志向不同，“敲斷玉釵紅燭冷”，寶釵勸寶玉“仕途經(jīng)濟”，寶玉說是“混賬話”，并說“好好一個清凈女兒也成了國賊祿蠹”。賈環(huán)日后則襲了官，賈赦說過“日后跑不了官是你襲呢！”符合寶釵的要求。

薛寶琴則是“不在梅邊在柳邊”，雖然許給了梅翰林，日后有可能嫁給柳湘蓮，柳湘蓮萍蹤浪跡，寶琴才貌雙全，跟隨父親走遍大半個中國，兩人性格氣質(zhì)十分接近。

曹雪芹的情愛觀與現(xiàn)代人十分接近，他意識到人生情緣，各有分定。每個人都應(yīng)該找到適合自己的伴侶，才是真正的幸福。曹雪芹認(rèn)為每個人都是不完美的，寶釵“任是無情也動人”，時常說混賬話；黛玉則刻薄、多疑、小性，故而希望有警幻仙姑的妹妹可卿字兼美的理想情人出現(xiàn)。

同時曹雪芹對于“錯配”造成的婚姻不幸的家庭充滿同情。如才貌雙全的香菱嫁給薛大傻子薛蟠，被河?xùn)|獅夏金桂折磨至死，薛家也被鬧得家反宅亂?！岸绢^”迎春平時喜歡下棋，讀《太上感應(yīng)經(jīng)》，性格溫柔平和，不慣與人爭吵，卻嫁給中山狼孫紹祖，“金閨花柳質(zhì)，一載赴黃粱”。賈璉與王熙鳳雖然門當(dāng)戶對，但二人感情并不好，賈璉認(rèn)為王熙鳳是“夜叉星”“醋缸”，甚至在王熙鳳過生日時大鬧要殺她，賈璉喜歡溫柔善良的尤二姐，尤二姐被王熙鳳害死后，賈璉曾發(fā)誓為尤二姐報仇，最終休了王熙鳳，扶正了平兒，王熙鳳“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頗有才干的王熙鳳因婚姻的“錯配”，社會環(huán)境的限制，不僅施展不了自己的才干，最終“哭向金陵事更哀”。

寶釵嫁給了寶玉，雖說是“金玉良緣”，但寶玉卻“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最終家破人亡，心灰意冷，拋棄了寶釵和麝月，出家做和尚了。寶釵過著終生守寡的日子，婚姻名存實亡，也是一個婚姻不幸的女人。

還有一些更為不幸的女子，沒等步入婚姻的殿堂就不幸死去或出家為尼，如黛玉、晴雯、金釧、尤三姐、惜春、芳官等人。她們都在花季年齡因社會迫害不幸早死或出家為尼，在青燈古佛旁了此一生。作者對這些女子表達(dá)了深深地同情，專門撰寫了《芙蓉女兒誄》來祭奠她們。

只有極少數(shù)女子婚姻還算幸福，如襲人嫁給蔣玉菡，甄家大丫鬟嬌杏（諧音僥幸）偶因一回顧，嫁給賈雨村，賈璉扶正了平兒，不過她們所嫁的不過是優(yōu)伶、浪蕩子、勢利之徒而已。

曹雪芹對于在當(dāng)時社會環(huán)境下勇于追求真愛，用生命反抗強加于自己的婚姻的鴛鴦、尤三姐、司棋等人表達(dá)了贊頌與敬愛之情。尤三姐癡情等待柳湘蓮，“一年不來等一年，十年不來等十年，若姓柳的一輩子不來，我出家做姑子去了?！绷嫔徎诨?，尤三姐以死報此癡情。司棋在大觀園那樣封建禮教等級森嚴(yán)的地方居然敢和自己的表哥潘又安幽會，可見封建社會“存天理，滅人欲”，人欲是滅不掉的，也是壓抑不住的?！敖瘌x鴦誓絕鴛鴦偶”，為了反抗賈赦逼婚，不惜自己的生命，說出“別說讓我做小老婆，就是這會子太太死了，三媒六聘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家生女兒怎么樣，牛不喝水強按頭？我不愿意，難道殺我的老子娘不成”“我是橫了心的，當(dāng)著眾人在這里，我這一輩子莫說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從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沒造化，該討吃的命，伏侍老太太歸了西，我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發(fā)當(dāng)姑子去！若說我不是真心，暫且拿話來支吾，日后再圖別的，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照著，從嗓子里頭長疔爛了出來，爛化成醬在這里！”這樣的話從一個身份卑微的丫頭嘴里說出來真是驚心動魄、擲地有聲，這是人的覺醒，人的尊嚴(yán)的覺醒，每個人都有個人的正當(dāng)權(quán)利，任何人包括皇帝天王老子都無權(quán)侵犯。在當(dāng)時社會環(huán)境下喊出這樣的聲音的確是難能可貴的。真是“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

總之，“滿紙荒唐言，一把心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辈苎┣垡簧勀慷梅N種家庭悲劇，看到因婚姻不幸造成的女兒們各種不幸的命運，“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曹雪芹開始思考合理的社會制度與婚姻制度應(yīng)該是怎樣的，什么樣的制度更適合人類生存，更有利于社會穩(wěn)定，家庭是社會的細(xì)胞。“一葉落知天下秋”，曹雪芹看到封建制度極度腐朽，它對人性的壓抑，對真情的束縛，整個社會到了崩潰的邊緣，“凡鳥偏從末世來”，曹雪芹意識到這是末世景象，他預(yù)感到新的時代將要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