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寫《岳陽樓記》是為了稱贊滕子京嗎

《語文教學(xué)與研究》（上旬版2013.12）刊登的陳小飛老師的《〈岳陽樓記〉對滕子京的贊揚》一文中，陳老師認為作者寫作的“真正目的應(yīng)該是為了稱贊滕子京”，為了證明這個觀點，作者從三個方面進行闡述，一是認為寫景的目的是為了贊揚人；二是認為滕子京心胸寬廣，為人坦蕩，“借寫洞庭湖的闊大氣勢來暗示滕子京的胸懷如洞庭湖一樣寬廣博大”；三是贊揚他胸懷國家，心系蒼生。對此觀點，筆者頗不能認同。

可以把以上內(nèi)容歸結(jié)到三個問題上進行思考：一是《岳陽樓記》寫景的目的究竟何在？二是滕子京真是胸懷“如洞庭湖一樣寬廣博大”之人嗎？三是范仲淹是個什么樣的人？解決了這三個問題，就可以相對準確地解釋此文的寫作目的了。

一.《岳陽樓記》寫景的特色和用意究竟是什么？

陳老師文章中認為《岳陽樓記》所寫的“悲景”和“樂景”，是為了構(gòu)成對比，體現(xiàn)其政績顯著有作為。范仲淹用看似寫景，實則抒情的筆調(diào)把滕子京來到巴陵郡前后的狀況進行對比，目的在于展現(xiàn)他的政績，大力夸贊他的作為。

關(guān)于《岳陽樓記》的成文，在文學(xué)史上一直是有爭論的。很長時間以來，有一種論調(diào)占據(jù)主流，即認為范仲淹是根據(jù)滕子京派人送來的《洞庭秋晚圖》，并綜合概括了他家鄉(xiāng)（蘇州吳縣）太湖等江南湖泊的景色寫成此文的，他一生并未到過洞庭湖和岳陽樓。也有人考證出范仲淹小時候曾經(jīng)在洞庭湖東岸讀過書。我們認為這些對文章的價值并無本質(zhì)影響，倒是文章中寫景的特色確實應(yīng)該引起我們的注意。大家勢必都會注意到文章在寫景上做了大范圍的攝取，卻從來沒有細致入微的刻畫某一處或者某一種景物。作者所寫的一切并非岳陽樓上所能見到，而像是坐在飛機上低飛于洞庭湖上空，任目光掃視，無限山河盡入心中。似乎所有的景色盡收眼底，卻也只是留下微云飛花，并沒有一種景色被作者著意描摹。由此可見作者用意不在一草一花一石一樹，而是縱橫開闔，潑墨寫意。如此氣勢博大的景物，引發(fā)的議論抒情也必然是情懷開闊，氣象萬千。如果寫景的目的是為了贊揚滕子京這樣一個具體的人，那么何不精心描繪、托物寓意？自屈原以來就有用香草美人喻君子的傳統(tǒng)，課文中現(xiàn)成的“岸芷汀蘭”何不生發(fā)演繹一下，卻只是一筆帶過呢？

那么他寫景的用意究竟何在？不妨做具體分析。本文有三段景物描寫，一是開頭的總寫：“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此則岳陽樓之大觀也?！惫P者認為寫此段的主要目的是為了引出“覽物之情，得無異乎？”從而很自然地引出下文的兩種覽物之情。

然后就是接下來的對悲景和喜景的兩段描寫，這兩段景物描寫自是境界宏闊語言優(yōu)美，但是這兩段文章的主腦均在段落的最后有所揭示，為了由不同的景色寫出不同心境的兩種人，并且為下文埋下伏筆，引出下文集中的議論，和后面的“古仁人”進行對比。目的是體現(xiàn)“古仁人”和以上兩種人的不同，從而在此基礎(chǔ)上議論，并且亮出自己崇高的政治見解：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從而慰勉和激勵老友滕子京。在這里我們真的看不出有那個詞語那個句子與贊揚滕子京有多少關(guān)聯(lián)。

二.滕子京的胸懷真的“如洞庭湖”一樣寬廣嗎？

陳老師文章中認為：《岳陽樓記》直筆曲寫，借寫洞庭湖的闊大氣勢來暗示滕子京的胸懷如洞庭湖一樣寬廣、博大。滕子京雖然一再遭貶謫，但有海納百川的胸懷，能容得下任何的不快、怨氣……

那么滕子京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他真的胸懷寬廣，如同萬頃碧波的洞庭湖嗎？據(jù)北宋史學(xué)家、文學(xué)家司馬光在《涑水記聞》中的記載，滕子京原為涇州知府，“用公使錢無度”，拿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濫用公款”，于是被人舉報。朝廷把他貶到岳州（巴陵郡）為官，有留用察看以觀后效的意思。而在重修岳陽樓的過程中，又故伎重演“近得萬緡（一千文），置庫于廳側(cè)自掌之，不設(shè)主典案籍”，通過設(shè)個人金庫的手段，支配財政。

這段話顯然對滕子京充滿了不恭，但如果我們只憑這段話就對滕子京下定論是不科學(xué)的。要公正地評價他還需要多看看古人對他的評論?！堕}書》稱他“復(fù)知邵武軍州事，自任好施予，喜建學(xué)，為人尚氣倜儻，清廉無余財”?！端问贰吩u價：“宗諒尚氣，倜儻自任，好施與，及卒，無余財?！彼稳送醣僦稘扑嗾勪洝贩Q“慶歷中，滕子京謫守巴陵，治最為天下第一”。從這些評價中，我們可以對他進行一個比較公允的定位，滕子京是一個有才能、有政治抱負的人，重義輕財、為人豪放不拘小節(jié)。在政治上，有時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置自身安危不顧，常會采取極端冒進的做法。

也許“受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的古語影響，許多人誤以為，不拘小節(jié)的人一定可以成大事，又進一步推演成不拘小節(jié)的人胸懷一定寬廣。可是我們的這位滕子京長官真的“胸懷如洞庭湖一樣寬廣博大” 嗎？宋人周輝在《清波雜志》中倒是否定了這種說法：“滕子京守巴陵，修岳陽樓，或贊其落成，答以落甚成，只待憑欄大哭數(shù)場！”可見此時滕子京的內(nèi)心并不平和，個人得失讓他憤懣難平。說實話，“政通人和，百廢俱興”這確實是有利于民生的事，而重修岳陽樓，更多的是一個形象工程，“屬予作文以記之”。找誰作文？他想借助“名人效應(yīng)”樹立自己在政壇上的良好形象?？梢?，滕子京并沒有達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他的胸懷也并不見得有多寬廣。范仲淹縱然沒有去過岳陽樓，沒有在重修的工程結(jié)束后與滕子京把酒言歡，可他何嘗不了解這個老友的性格，如果真有那封與圖一起寄來的書信，他又如何不能從中體察老友抑郁的情懷。很顯然，此時的范仲淹給予老友的應(yīng)該是勸慰、勉勵而不是無厘頭的贊揚吧？

三.走進范仲淹的內(nèi)心世界，推究其真實的創(chuàng)作用意。

范仲淹少有大志，大家都很熟悉《范仲淹苦學(xué)》那段文字，他少年時候，盡管家境貧寒清苦，卻“慨然有志于天下”。及他成年后，為國為民做了不少好事。表現(xiàn)出崇高的人格風(fēng)范。

皇祐元年（1049年），范仲淹在知杭州期間，出資購買良田千畝，設(shè)立范氏義莊，用以資助范氏族人。而自己晚年時積蓄已盡。一家人貧病交困，僅借官屋暫棲，略避風(fēng)雨。

明道二年（1033年），京東和江淮一帶大旱，又鬧蝗災(zāi)，為了安定民心，范仲淹奏請仁宗馬上派人前去救災(zāi)，仁宗不予理會，他便質(zhì)問仁宗：“如果宮廷之中半日停食，陛下該當(dāng)如何？”仁宗悚然醒悟，就讓范仲淹前去賑災(zāi)。他歸來時，還帶回幾把災(zāi)民充饑的野草，送給了仁宗和后苑宮眷。

范仲淹晚年被貶為饒州知州，在附近做縣令的詩友梅堯臣，寄了一首《靈烏賦》給他，并告訴他說，他在朝中屢次直言，都被當(dāng)作烏鴉不祥的叫聲，希望他從此拴緊舌頭，鎖住嘴唇，除了隨意吃喝之外，只管翱翔。范仲淹立即應(yīng)和了一篇賦，說，不管人們怎樣厭惡烏鴉的啞啞之聲，我卻寧鳴而死，不默而生！這事可以看出他的耿直和不計個人得失的秉性。

王安石在《祭范潁州文》中稱范仲淹“嗚呼我公，一世之師。由初迄終，名節(jié)無疵”。

歐陽修為范仲淹刻墓碑曰：“公少有大志，每以天下為己任。”

可見范公才是具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高風(fēng)亮節(jié)的“仁人”。

范仲淹是一個具有偉大人格的人，他的光輝人性足以讓很多人“高山仰止”，他怎么會連贊揚與勉勵之間的差別都分不清楚！

到這里有必要說說范仲淹跟滕子京之間的關(guān)系了。

他們有相同的命運。范仲淹兩歲而孤，母親改嫁將他撫養(yǎng)成人；滕子京是幼年喪父，由母親刁氏夫人撫育他與弟妹成人。

他們是情誼深厚的同學(xué)。范仲淹和滕子京是同榜進士，做官后又同在御使臺為諫官，滕子京心直口快，因此得罪仁宗，將其貶官出朝，慶歷改革之際，滕子京又被人彈劾私自動用小金庫的資金。范仲淹寧愿辭官不做來為滕子京辯護，好不容易保住了滕子京，但滕子京還是再次被貶，到岳陽為知州。

他們是患難與共的“戰(zhàn)友”。滕子京任興化縣令，范仲淹率領(lǐng)來自四個州的數(shù)萬民夫，奔赴海濱。但治堰工程進展非常艱巨，范仲淹和滕子京努力堅持，捍海治堰全面復(fù)工。鹽場和農(nóng)田的生產(chǎn)，從此有了保障。

現(xiàn)在我們該說說本文的寫作目的了。范仲淹深知滕子京是一個“尚氣，倜儻自任”的人。遭遇貶謫，心里本來就忿忿不平?，F(xiàn)在，滕子京憑借著自己的才能，把巴陵郡治理得很好，范仲淹很擔(dān)心他高調(diào)得忘乎所以，遭人嫉恨，又闖出禍來，就借著這篇記規(guī)勸朋友，他希望滕子京放下個人得失，像古仁人學(xué)習(xí)，同時相似的經(jīng)歷（直言進諫的性格和被貶謫的現(xiàn)狀）也使他借助本文的寫景抒情議論，表達一種積極向上的抱負。這是一種智慧，更是一種胸懷。同時我們可以感受到范仲淹對滕子京深深的關(guān)懷與勉勵！

不由想起了他在《嚴先生祠堂記》中的一句話來：“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fēng)，山高水長。”這句話用于對范仲淹自己的評價不也恰如其分嗎？

先生之風(fēng)，山高水長！

王蓓，語文教師，現(xiàn)居江蘇睢寧。責(zé)任編校：王 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