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
秋風(fēng)涼,秋風(fēng)涼,一場秋風(fēng)一場霜
寒露單打墻頭草,螞蚱死在草棵兒上
——圍場民謠《秋風(fēng)涼》
秋風(fēng)落葉,大地都能看清這些。秋天把一些王,聚集到深處。秋天也把一些小人物和流氓,用落葉升到空中。在那里,他們發(fā)出離群孤雁的聲響。
沒有一個人,比另一個人活得更好。沒有一個人,比另一個人死得神秘。
一條河流興旺于汛期卻枯竭于冬季。而兩岸的人群,在不斷變換面孔。時間不能計算你的前景,它們?nèi)匀灰黄:?。重金收買的小命,仍然比豬狗短促。
人在青天白日胡為,鬼在深更半夜推磨。只有《洗冤錄》中的幽魂不斷生出往生之心,而秋分只是其中一串馬蹄,風(fēng)聲一陣緊似一陣。
最愚蠢的蝸牛,仍然不知道向速度索回宿命。而我一個人的孤單,像正在飄散的煙塵,想一想秋天,連心都寒冷和恍惚了……
“看萬物生長,像一場鬧劇”。但現(xiàn)在它們安靜了,它們緊隨在一場夢之后。
山月疏朗,天堂倒影,眾生歡騰,人間像潛伏的凈土。而溪水中的魚,卻如虛弱的香客,轉(zhuǎn)眼就淹沒于一片煙霧。
秋天呵,現(xiàn)在,我只需要一陣風(fēng)聲,和它的破碎、絕望與緩慢的消逝之美,以做遙望、沉默和安眠之用。
深秋的暮色是末世的水紋,它在遠處收藏了那些墜落的星辰。還有一只飛離的白鷺沒有被捉住,還有一個內(nèi)心迷茫的人,在大地上露出頭頂。
樹冠上的怒濤,遵從了吹拂。是葉的孩子,遵從了自己的天賦。我心中堆積的山谷,已有幾十年寒暑。在浩蕩的時間之中,它迷惑、困頓,空空地搖晃,像一道狹窄溫暖的裂縫。
野菊花變幻一個角度,露出明亮的瞬間。而我的倒影并不在其中,草原被秋風(fēng)洗涮一遍,連寂寞的陰影也顯出命運迷人的光暈。
房頂覆蓋了新運回的糧食,庭院漸漸亮起安靜的燈燭,如果我居住在幽暗的鄉(xiāng)下,如果我是一個窮人,生活在此時開始變得力不從心,感傷、憂郁,但我仍然喜愛一個村莊暗中滋生的寂靜。
如果是一片高原突然升起,哦,塞堪達巴罕。而我只是它懷中一只膽小的羔羊,用身邊花草果腹,偶爾登高,或心生旁騖。但雪白的絨羽仍被秋光照徹,一副純潔的骨架,仍搖響山崗上的銅鈴。
我所降落的草尖在翻滾。巨石搖晃,漩渦驟起。
樹根下的天空,如此沉默。而早晨突然站出,旭日像腥紅的野獸,在樹枝間露出炫目的身影。
大地如同一場輝煌的夢,我寂寥的笑聲,已不比往日。山峰外面,歲月停留在塔尖;離開河流的波濤,走入人群,用母親的手指,洗白那些街燈。
而村莊和草原,久久無動于衷,像流浪者冷酷的漂泊之心;風(fēng)推著白云,擦拭山頂和樹叢,擦拭蜂巢中空洞的黑暗和甜蜜。我在虛空中被抓住,但我并不能在一瞬間,感受到人生的真實和寂靜。
“如果這是啟幕,從我的身上,永遠沒有通向遠方的道路”,而地球,只是讓天空如鯁在喉;而我的降落,只是新生者一次墮落和匿名。但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fēng)雪,總像歷史設(shè)下的陷阱,它用我的身體,向黎明的大地漸漸逼近。
你派出一個人,守在路口;你派出另一個人,守在窗口;樹頂上的路,過于開闊,要留給星宿去把守。
低處的烏云,是人間的迷霧,它首先要抱住塵土中熄滅的腳步,而貼近磷火的棺柩,是樹根里金黃的倉廩,它盛滿了生活中走散的人群,和雨水里衰落的寶石,如果它繼續(xù)堅持了大地的法則——自己消失,又自己填補,像生活中的燈光,明滅,閃爍,恍惚……我們即使揪心,也毫無辦法。
秋風(fēng)在曠野上,響著呼哨,它一層層剝開湖水,和兩岸亂蓬蓬的柴門,坐在樹蔭下的人一動不動,像一只沉睡的蟾蜍,偶爾睜一下眼,它似乎看見了千里之外寂靜的池塘,正在卷起銀光;而我仍要贊美,那些停留在落葉之中的無限生機,和它們身體里到處彌漫的衰敗的煙霧……
秋天,如同一場浩大的真理,而我們在一切真理面前,都過于渺小,微弱無力,如同大地上,陷入等待和重生的草木……
沫蟬的琴柄,是一棵紅色桉樹,它樹冠上的廣場,正在云中悄悄擴大,射出秋天最遠的星光;盛裝豆娘,在新房的陰影里,筑起了另一道陰影;而蟋蟀的身體是燥熱的,它渾身冒著金光,即使是咬牙切齒,也無法隱匿斷裂的柔腸。
蜘蛛在網(wǎng)中沉睡,它被自己夢見的幸福突然擊潰,一下子掉在地上,像一顆摔碎的露珠;而織娘的小紡車并不由月色畫出,卻要由夜幕擦亮,它和穿過紙壁的金鈴子,突然與飛逝的流星相遇,就產(chǎn)生了燒毀自己的愿望。
螳螂的銀刀,在翅膀下慢慢抽出,像從肉里拔釘子:既有刀子的尖銳,也有刀子的聲響;那些蚯蚓——那些無聲的潛行者,在泥土里偶爾穿過,讓徘徊在樹梢的鷺鷥,突然在半夜,就聽見了來自大地深處的轟響,而一片混亂的池塘,用雪蛙的肚皮和嘴唇,就把整個夜晚的波紋,全都裝走了……
窗臺前,一粒煮熟的蠶繭,仍聲嘶力竭在喊:“你即使變成灰,我也能認出你前世的臉!”
鴻雁歸,玄鳥來,群鳥雙目閃閃,像銅鈴返回的波光,在天空聚成了一團銀色的河流,它們的波濤,以遠處的星辰為兩岸。
而孤身一人走過深山的,不是古寺里滿面紅光的僧侶少年,而是早晨的鐘聲里。突然放下了殺生之念的獵人,他正把一桿獵槍,埋上落葉紛飛的山岡。
長天浩蕩,白云悠閑,而人間開始變得越來越淺,像露出水面的河床,那些細沙和塵土多么柔軟啊,它們散發(fā)著金子和心臟的光。
灰鸛把新房安在樹頂,鼴鼠把糧倉藏進泥土中央,睡蛇飛過農(nóng)夫的肩頭,露水在向日葵的曠野上,灑下了一層白霜,溪流噴薄而出之時,已經(jīng)把一條濕淋淋的山谷,變成了鏡子里木鈴花盛開的草地和虹霓彎曲的模樣。
此時我不在天空里出現(xiàn),我要在白樺樹下與你相見,那些紅得像絲綢一樣的樹葉,還沒有掉落,我要趕在秋風(fēng)摘下它們之前,我要趕在暮色染黑它們之前,與你在樹梢下緊緊相擁,像兩枚月亮,同時升起在寂靜的山頂。
而在趕往山里的途中,我要邊走邊喊你的名字,像喊住那些南歸的大雁,像喊醒它們隊伍末尾,那個突然的傷心人,讓它偶爾回頭,就變得心慌意亂,然后一個人悄悄地飛回,我久久仰望的雪花閃亮的樹冠之上。
重新回到我們身邊的人,都換了面孔,這是秘密;轉(zhuǎn)瞬即逝的人,像寂靜的流水,只獲得了片刻的機會。在大自然中,幸福和繁榮,都是不存在的;而榮譽,僅僅是一種虛假的冠冕,它另有危險的目的。
像我們所設(shè)計的秩序中的一環(huán),它必須要讓一群心愿宏大的人,在其中找到適宜自己的虛榮。它還要讓一群小人物,在其中發(fā)現(xiàn)自己命運卑微,而那些貌似完成了任務(wù)的人,只不過是一些兩手空空的狂徒。
一切事情都有公正的結(jié)局,這是秘密。大地正在撤去它的星辰,包括沉溺在風(fēng)聲里的人群,和他們身體中的一顆疲憊之心。
在這個空曠的季節(jié),盡管我手足無錯,而蟋蟀仍然沉著地發(fā)出它“唧唧”的叫聲。
落葉彌散四野,中午的山崗撤去了樹蔭和蟾蜍的臉龐。狐貍并非老謀深算的那個,而老虎正在樹下徘徊,它不僅僅迷戀暖陽中的沉睡。
深草中的兀鷹,正站在青石上,用翅膀拍打水塘和白露的光。戀愛的人,返回大路,留下刻有誓言的那棵皂角樹,像火苗一樣在風(fēng)中搖晃。
而這些還不夠,此時還要有一兩朵白云,飛過頭頂,做出依依不舍的樣子。像幾個世紀(jì)以前的那種狀態(tài):寂靜,空曠,沒心沒肺,一切似乎都大有深意,一切又都了無希望。
這樣才能使一個秋天轉(zhuǎn)瞬即逝,這樣才能讓一片深山,埋住心里那些不死的廢墟和浩蕩的時光。
漆黑的樹木在夜晚發(fā)出祝愿。幸運的花朵用自己的手點燃了火焰。一匹幼獸飛過頭頂,它運氣莫測,它有閃電的齒輪,但它并不背叛云朵。
天空的窗口在移動的時候,把這些炫麗的水流慢慢變成了人的臉龐。而我隨著一只狗旅行,四十年后才漸漸記起夢中的家鄉(xiāng)。
母親的舊信紙傳出的聲音,讓泥沼中冰冷的孩子渾身發(fā)燙,像被陰影照耀的變色龍,心中突然閃閃發(fā)光。而我今夜的幸福,并不為人所知,像一場彌漫的煙霧,它用奔騰的虛空,蓋住了我寧靜的心房。
今夜是霜白之夜,寒流起于四角。而我從來都不在此時掩蓋自己的憂郁。就像我生來就迷信空蕩蕩的遠方。
我相信所有山峰都是可以翻越的,只有傳說中的那座山崗,才能把我降低,像驅(qū)趕田野上那朵孤獨的白云一樣。
當(dāng)你在遠處悄悄為我衰敗之時,我一個人正在天空里照見自己兩鬢飛霜。
而大地所減緩的光澤正向海洋里墜落,此時草原多喧囂,大雪壓住了所有屋頂。幾萬里草木發(fā)出同一個聲音:安靜,安靜!
時間正用它的波浪推動湖泊和峽谷,推動大地上一切命運中的不安和靜穆……
天堂的真理是浮云的聲響。而塵世的真理,是聾啞人的夢幻。它埋在心里,不能被訴說。我可以驗證:災(zāi)難來臨之時,所有包圍你的人都會跑掉。而幸福,會讓不同的人都閃閃發(fā)光。
我把自己囚禁的時候,既熟悉了自己的心靈,也熟悉了暴力的力量。我沒有理由放棄道德,是因為無恥的事情太多,它們超過了信仰。被死神押走的人,天天回頭和我說:“再見!”這是現(xiàn)實的,也是真切的,我承認:我早晚會和他們一樣!
此時我感到生命的范圍非常有限,而我只能選擇一個角色生活,一個曖昧的小人物,既不能對別人施以援手,又不能消除自己心中的恐慌。
那些被毀壞的城市和村莊,它們是在等著接納什么人嗎?像取消了閃電的天空,它在等待一朵白云寂靜的光?
而我此時多么貧乏,秋風(fēng)已經(jīng)把我掏空,我一點力量也沒有了,我的身體像被時間擊垮的廢墟一樣!一只偷生的蜥蜴被發(fā)現(xiàn),而它還不知道躲藏,它關(guān)閉的沙土,仍然在記憶里發(fā)出轟響。野獸翻遍山崗也找不到的泉水,突然在瓦罐里冒出來,而它只剩下了一團耀眼的虛光。
此時捎來口信的人令人生疑,尤其是在這個肅殺時節(jié),他的微笑比未來人更詭計多端,“心有不軌,愛上惡魔”,我在半夜觀察他的睡姿,突然發(fā)現(xiàn)他露出了狐貍嫵媚的嘴臉。
而我是韃靼人的后代,我不喜歡陰謀詭計。我喜歡散開長發(fā),環(huán)佩激越,一個人沖過草原,像月黑風(fēng)高之夜里的彎刀一樣獨自飛翔。
現(xiàn)在我謳歌的時代,已經(jīng)墜落。它的新生,需要在落葉中尋找。像我重生的愛,它散落在遠處,而結(jié)局仍然神秘莫測!
此時,我無限眷戀山里的薄暮、彤紅的云霞、山岡、灌木和喬木。在它的下面,大地幽遠,萬籟俱寂。河流和村莊,都染上了陣陣輕煙……
野獸和隕石隱身在遠方,沒有人能目睹它們心中突然閃出的光亮。我有幸利用了最后的時間,在落葉中建起一座新家:茅檐低小,流水聲遠,月上三桿之后,我一個人在門前飲酒、漫步。這是我用來戀愛的圣境,也是我用來消逝的世界?,F(xiàn)在我一個人,暫時要用她來徜徉和狂歡,像沉醉在遙遠的記憶中一樣。
霜露不須把我激怒,落葉也不會讓人感傷。此時,只有風(fēng)聲和書籍帶來的片言只語,才會讓人略顯疲倦;在落日絢麗的余輝里,恍惚生出一些人間的惆悵。鳥鳴尋訪,它用骨針敲打我的前額,而沙麝卻要在后半夜,把它的香囊掛上屋梁。
此時山外有多少人,正在借機鋸開木頭,在虛空中豎起梯子,要爬進自己顫抖的新房。而我只在月光下譏笑他們,我無聲的譏笑,適宜我自己在草地上安坐,也適宜讓秋風(fēng)收縮身體,撫平心中偶爾起伏的波浪。
陽光照耀大地,灰土,山岳。抽象的人間,連綿不息;我確切屬于這里,特別是晚上,樹林的聲音,像醉鬼的回憶,遠景的片段不斷閃現(xiàn)……
我享受過的某種幸福,像田野之花,在露水中盛開和凋落,總有優(yōu)美和無奈的啟示;我可愛的田園,不能只飽含了你的浪漫,它也暗藏著我心中衰敗的力量。
果實熟透在秋風(fēng)中,而它們是多么易碎!無論是生是死,都沒有人能追上它們心中消失的虹光;枯枝的游戲,多么稚氣和令人錯愕,如同即將銷聲匿跡的金子,它們在空中互相照亮身體。
樹林里浮游的幻影從不減少,暮色讓一切都得到繼續(xù)。老死在家鄉(xiāng)的人,提前刻下自己的墓碑,而遠去的旅人,仍然陶醉于一個人的漂泊。美好世界的創(chuàng)造者已被人間遺忘,而我今天要稱頌的人,正被苦難改變臉龐。
我親愛的無花果樹呵,高高兀立在北方的山崗上,守衛(wèi)著心神不寧的沙堤,荒野和遠方;在萬物的形體之下,隱藏的人仍不現(xiàn)身,花草按著安排謝落,而我自身并不生長;萬物之境,令人神迷,唯有泥土中的寒涼無法克服;唯有頭頂上簌簌作響的星辰,不知落向了何處;唯有天空下一個忘記了姓名的人,被時間曬黑了心臟。
落葉中的歇腳之處,仍然不能治愈我心中的荒蕪,占居一片山坡,翻土,種花,在月光下發(fā)呆,和冥想一樣;而秋天像夢鄉(xiāng)一樣華麗幽深。此時,沒有人能揭開它的秘密,像輕浮的人,永遠不會知道我心中突然涌起的悲傷。
我如此熟悉那些凋零——那些遠行的死者,像落葉中的繁星,那些虛妄的人,那些襟懷坦白的人,都衰敗得如此耀眼和觸目驚心;那些強壯的身體,像突然放倒的枯樹;那些卑微的一聲不吭的人,曾經(jīng)扮演生活里的弱者,此時,他們消失得多快呵!像夜色中一滴露水。
我不知道幸福在他們心里留下了什么證據(jù),而我迷戀的人,如失眠的燈籠,他們也將在人群中一一熄滅……
風(fēng)聲漸起,秋蟲紛紜。我心中一片混亂,已經(jīng)無法在平靜的等待中聚精會神,餐風(fēng)飲露的人飛過了潔白的山岡,兩手空空的人雙眼一片迷茫,只有深陷愛情和幻想之中的人,才偶爾露出滿臉甜蜜和暈眩的微光。
今天是一場盛大的典禮,我們誰都不能躲過這命定的捕獲,即使是石頭中的水晶,也不能逃脫這衰老的時刻;即使是曠野上巨大的寂靜,也不能掩蓋那些免于一死的幽靈;而遠方的大海上,時間舉起的每一片波濤,都是一次愛情的重生。
那么,就讓我用一個早晨來告別吧,像在所有的缺憾中,默誦一段崩潰的詩句:“一個死于追求的人,是時間讓身體喪失了節(jié)奏——”
落葉新紅,天空高遠。心中突然掀起陣陣波浪,這時你才知道,秋風(fēng)已經(jīng)君臨大地,我雙眼迷惑,滿面蒼白,像一個失意的人,走在郊外的田野上。樹冠放光,云中紛亂,仿佛高處懸著一層白霜。世上那些懵懂的人,都散失在山崗的周圍,并沒有人真正關(guān)心他們是來自昨天的幸福生活,還是消失于今天的迷幻時光?
墓地上翻身坐起的身影,正在尋找舊時的恩愛。而婚姻中的叛逆者已經(jīng)另有了新歡,只有一兩個癡心的人,還在苦苦等待,枕于幻想。藏在霧靄中的父親是多么神秘和英俊,他在短促的生活中,已經(jīng)慢慢變得心灰意冷,如同頹廢的刺猬,刺破自己只是他最后的無奈之舉。
快樂的歲月無孔不入,連野獸都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尊嚴,但我仍然不能改變自己:秋風(fēng),落葉,整個世界的脆弱連成一片。我的謎底并不是這個秋天正被改變的萬物,而是衰敗的身體和其中亂成一團的心臟。松針傾瀉在我身上,緊跟著大雪也將來臨,現(xiàn)在它的羽翼已經(jīng)暴露在雁陣的頭頂上。
長時間飽受凄苦的海面正在騰起煙塵和波浪,而飛越黎明的女妖正攀上一條鯨魚的翅膀,對于大海,秋天只需在它的頭頂把高處的窗口擦亮。讓一場瘋狂的舞蹈,把雙腳抬高。而我站在岸上,已經(jīng)被一場風(fēng)暴徹底揚棄,像一個落伍者,我僅落伍于今天這些衰敗的時光。
不要驚動床頭那片動蕩的死海,病沉的人正蜷縮在激流洶涌的夢鄉(xiāng)。虛度光陰的人,醉生夢死的人,收獲了比秋風(fēng)還要多的光榮和幻想。
陶醉于書齋的人,正躲進紙里,和一群鬼魂,和狐貍虛構(gòu)著半夜的月光。
而落葉下深睡不醒的人,正被云中一雙翅膀領(lǐng)著,只身穿過深邃的遠方。
小人物滿臉寒酸越來越像流氓,君子們正被渾身的正義和道德感激勵得滿面紅光。只有一個聾啞人仍然喜笑顏開,他并不理解年輕的母親,為什么要在小聲的啜泣中慢慢衰敗。
現(xiàn)在,我是村莊里最后一個頻死的人,我身后的屋門已經(jīng)掛上了生銹的鐵鎖。在我生活墜落的那片山崗,還有一個蒼老的牧羊人,他孤零零地站在山巔,遙望著大地上那些散失的羔羊。
“一切輕浮的幸福都需要被詛咒,只有無恥的人才有勇氣看到時間的下場”。當(dāng)我說出這句話,我的心迅速愛上了自己。而我的肉身,已經(jīng)開始忙于迎接另一場即將被虛度的時光。
半夜風(fēng)聲呼哨,只短短一瞬,青萍麻木,感覺系于末梢。而我失眠之后,浮云起于樹葉,促織喧嘩,盡是優(yōu)伶心事,一件兩件,卻都憔悴寂靜。
遠方多遠啊,伊人在寂寥深處。而夜色膚淺,埋不住星光白露。此時若是肅殺節(jié)烈時刻,問開刀問斬人的殺人感覺,他說:乘夜好行風(fēng),亂麻,快刀,刀刀見血。而我渾身顫抖,如天邊蕭蕭落葉……
隔著一條山谷,藤條上的猢猻正四處濺開,它們消失在耳畔的天空,一如消失于輪回的深井。
我守著枯柳的衰落,也守著它們虛無的身影。但半夜,梨花突然錯亂,變白,飛涌過山崗,黎明一下子就升上來。此時,月光僅僅停留在頭頂,這些都仿佛魔術(shù),而秋風(fēng)徐來如不速之人,所以我們不必在意它要在身邊干些什么,大家還是各安天命吧。
妹妹一直記著我的話,一直是無辜的樣子,妹妹總是抿著嘴,在此時的長眠中醒過來。她因年幼,而從不知長眠之苦,在沒有人逼迫她進入酣睡之前,旁觀者的眼神,是多么的清醒和冷漠,像泡沫一樣,他們形成了圍觀的人群,然后喧囂、破碎,而妹妹已經(jīng)漸漸愛上了秋風(fēng)中的長眠,漸漸沒于田野和空空的草木……
土獾在草皮下,羞澀,拘謹,心中偶爾一震,額頭頂著暈眩的輕霜。
它眼睛看著我,像盯著恍惚的童年,它還不知道,草甸子上一個一個掀翻的沙塔,正在沉入夜晚,而日出的結(jié)果,就是把另一座沙塔,重新豎起在它的頭頂。
此時,誰跑在最后,誰將被饑餓所擊潰,這都需要計劃。
隱約往返的根系,在它的胃里,開始泛起花草苦澀的陰影。
那些干凈的少年,都用小鹿的身體,圍繞著湖泊和氈房,圍繞著跪在地上的羔羊,看它用紅色的雙唇,慢慢靠近母親的乳房。
而臥在夜色中的牛群,所咀嚼的干草,此時正在天邊的牧場上,像煙霧一樣搖蕩……
在時間的高處,我找到了一匹馬的傷心之地。
我喃喃自語:草原,陷落的天空,彎曲的穹頂,比秋風(fēng)還冷默的荒崗。順著大地奔跑的黑泥……我要如何才能扶住她巨大的身影?
白天是不需要一盞燈的。
一盞燈又有什么用?我心中紛飛的雪光,已經(jīng)使八月開始了寒冷。
斷腸草、大蘆荔、山楸樹、血蘑菇、烏拉草、還魂筧、鬼打墻、旱魃子、云盤花、蛇靈芝、霧萌子、婆婆丁、益母草、降龍木、蒼術(shù)、金蓮花、石竹子、干枝梅……這是我天天帶在身邊的秘籍和藥罐子,我把它們的汁液喝下去,驅(qū)寒回暖,以毒攻毒。
我把它們的莖葉編成花環(huán),獻給門前經(jīng)過的少女,她馬上換了一副笑臉說:“我愛你,包括你的美德、病毒、熱情和憂傷,包括你微弱的呼吸和狹窄的胸膛,包括那些危險的小命和命中的芬芳……”
我喃喃自語:草原,草原,我陷落的夢境和女王呵……在時間的高處,我百病纏身,苦挨著幸福的寂寞時光。我的身體上,蓋著灰暗的天空。
連石頭也是說話的。這時候,石頭在滾動。在互相撞擊,并且濺出火星。
這使一條山谷,突然在深夜亮起來,傳出空洞的腳步聲。
草原在黑暗中回憶、發(fā)呆,喪失陶醉的表情。草原懸浮在空氣里,或者坐在石頭底下。風(fēng)吹著發(fā)熱的骨板和它的陰影,像吹著羌笛。
而我閉緊幽怨的嘴唇,我什么也不說,我的四肢在夜色里涼下來。
但石頭是說話的,石頭在滾動。
如果連石頭也沖破界限,走到了大地之外,草原空洞的懷抱,就只剩下了灰塵……而在我的心中,石頭一直是走動的。它們經(jīng)過我的身體,如同絕望的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