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唐
1
蜂聲疊韻、鳥雀嘰喳、槐香滿院,正是槐花盛開的時節(jié)。
槐樹依天性而生長,隨氣勢而撐空。小腿粗的、手腕粗的、人高的鳥高的都有?;蛐值芟鄶v、或姐妹相挽、或夫妻相擁、或朋友想靠,離而不散、近而不趨?;睒溆械耐χ蓖χ?,直想高過身后的周塬似的;有的斜依斜依,看著就要抵著房檐了,卻猛一抬頭,直直的在房頂上面,長滿了綠葉、開滿了槐花。有雀兒在打鬧,百只千只,撞得槐花飄飛如雪;如和風斜逸,是春天的歌曲,葉下花前有細腰的蜂女。土墻上、脊瓦上,肘高的、肩高的槐樹也在生長。抬頭看時,七八十米的土崖當中,一株老槐,心地中空而桿枝郁郁;生命的種子,原來是她啊,見土生根,極易滿足的生命。
廈房四五間,依次是睡房、明間、睡房、灶房。有客人來了,要進屋,先讓到中間,再往兩邊,才是有炕沿兒坐、有熱茶水喝的睡房。間半大的地方,沒桌沒椅地空著,地域?qū)掗?、光線充足,便以“明”命之,叫做“明間”。年節(jié)時,這里是客廳,秋夏兩忙了,就是晾曬谷麥的地方。這一陣呢,南北置一架織布機,條格子粗布,藍、白、黑三色相間的,還沒有撂機;東西放一輛架子車,按一下轱輪,只轉(zhuǎn)半圈,懶懶洋洋、粗粗笨笨。挑紅黑兩個門簾兒進去,滿墻沒一幅畫,卻貼有比畫還大的剪紙。依次是“鴛鴦戲水”、“喜登高枝”、“神龜馱寶”、“松鶴延年”。再看新舊兩式簡陋的家具,兩套樸素的鋪蓋,便知哪個是小夫妻、老夫妻的居室。
這么多剪紙,就屬“喜登高枝”最為有趣。樹也不是樹的樹上,有六大二小的喜鵲。四棵樹,黑的、綠的、黃的、紅的、大了小了再小,由下到中到上,一個站一個頂上。紅樹上兩只小喜鵲,掛長命鎖,唱歡樂歌,頭朝下、尾上翹,看著上面的爸爸媽媽和爸爸媽媽的媽媽爸爸,得意地笑。最大一只黑喜鵲,見重孫的嬌嗔樣子,禁不住一個喜,“鵲”、“鵲”地叫著,與頭頂?shù)膬簩O們相呼應。問剪紙人何在?主人答曰:杜寨她姑,幾十里地有名的“一剪裁”。再問住處之后,便只有以不能前往拜訪而為憾事了。
出屋來,暖風吹送,花攏足前;緩步輕踏,云擁雪飛。要出院子了,見一輪碌碡,兩扇石磨,三根碾子,一個把腿兒搭在另一個肚子上,武僧似的,十分清閑。酒足飯飽了,舒舒服服的一覺,又沒有了時間,歸臥于這槐花的香里,槐樹的林中……
2
送了她三婆婆出到門外,楊家老太歇住小腳,雙手握拄著棗木拐棍,樂樂自在地立著。橫貫眼前的一條川道,寬不過十里八里——據(jù)她的父親,一位私塾先生當年講,卻是穿鳳翔過歧山的一條小河,載滿周禮秦風,千百年沖刷的結(jié)果。小河南岸一棵枯樹做橋,把先祖?zhèn)兊幕觎`,渡引到對岸斜坡的柳樹底下去了。先人們想家了,不用過斷魂之橋,只要站到柳樹梢頭,遠望清煙升騰的河谷,就能找見自家灶火頂上庸懶而稀薄的炊煙。
這一刻的楊家老太,罩在上身的青色布衫,大襟前撲臥的蝴蝶紐扣,一共是十二對。左胸前一枚扣針下面,旋垂著一枚藍洋布手帕,有風了卸下來戴在頭頂?shù)謸躏L沙之外,就是個裝飾品。枯樹根似的黑皮手腕上,懸著兩只黃銅鐲子。玄色褲子扎進裹腿,與巴掌大鞋底相接,身子削瘦得像個皮影兒了,挨地像一粒浮塵。然而她越老心底越寬,凡事多能看得開的,絕不自找氣受。
從楊家老太到孫女槐香,上門女婿已招了三代,自從女兒槐花去世,重新又當家多年的她,做飯下田有孫女槐香,豬雞狗兔都不養(yǎng)了,喂貓有重孫女槐枝,她實在閑不下了,最多刻幾方剪紙。然而眼神開始不濟,手指也沒了鉸力,按照她平常的說法,咱啥也不用動了,專門吃睡等死。
剛才在屋里,她三婆笑她說:“看你把人活的,賽過神仙了?!?/p>
“神仙還操心人間的事哩?!彼f:“早上起來左眼皮就跳,也不知道主啥呢。”
她三婆說:“左眼跳錢右眼跳拳,看來是你家兩個男人,在外面發(fā)財了?!?/p>
老太太說:“老是不回家,掙那么多錢干啥,能頂吃的用,還是換喝的?”
想想老父親當年,楊冠楊樹楊槐楊根,給四代男丁都起好了名字,前三個都落了空。目前就缺一個重孫子,老楊家的根了,不給我回來落果,要是照她三婆說的那樣,野種子落進自家田地,后悔都來不及了。
一想到這里,老太太有點心急,就在心里咒兩個男人,發(fā)個辣子財啊,我叫你們發(fā)!順手在院墻邊的柴垛子上,扯下一截兒麥草,掐成火柴棍大小的窄長條兒,放到自己口里,用唾沫濡濕了,壓在左眼皮上。
3
東鄰家的三婆婆,早上起來沒事,就愛串門子。兩個人拉話到節(jié)骨眼兒上,試圖壓低聲音,但心思敏感的槐香,還是能逮住一半句。兩個人能說什么呢,不是說她槐香咋突然不上班了,就是提到楊根——老奶奶的重孫子,雖然還沒見影星兒哩,這“楊根”兩個字,早已經(jīng)被她們叫順口了。至于其他方面,三婆婆一幅碎嘴,能說出啥好話?不知她此刻在說誰呢,黑天半夜翻墻入門……亂了千年的綱常。平日里聽見老人這樣,槐香并不介意,槐香今早心里憋悶,感覺兩個老太太說話,一會兒像沒牙的口里嚼牛肉,咕拽咕拽大半天,總是嚼不爛;一會兒又像風箱漏了氣,噗塌噗塌不停響,就是光捂煙。按照老奶奶教她的禮數(shù),她要是起身了,就得先向三婆婆問好。這人老耳背廢話多的,她才不想去。
其實從奶奶叫槐枝起床,到照顧她洗臉梳頭,臨走叮囑她聽老師的話,睡在右邊屋里的槐香,早就醒來了。她今早故意不去上班,想看看那個人的表現(xiàn),同時也是要求自己,離那個人遠一點???,那個人啊那個人,不該深交的那個人,面對他的熱情進攻,面對他的溫情陷阱,誰能守得住心魂?也不知怎么搞的,跟那個人在一起,她總有說不完的話,有做不完的事。尤其當他講到要建西北最大的冷庫,把果品批發(fā)到東南沿海的設想時,目光如火自信沛滿的樣子,令她多么崇拜啊。男人就該有男人的樣子,敢于胸懷天下,不像她們家楊槐,天生個打工坯子……兩個人越說越熱絡,手就拉在了一起……臨了他給她一個東西,好像是一個蘋果,又像是酥鴨梨,“嗵”地一聲砸進小腹,想拒絕都不行。
咳,現(xiàn)在這人呀,不知道都咋了?就說最基本的吃吧,槐香清楚的記得,她的親媽槐枝的奶奶還活著的時候,挨過餓的人,常拉了她討論吃喝。母親說,吃食堂那些年,吃得人灌不下去,撐。忽然間又沒吃的了,榆樹皮玉米芯兒,又吃得人拉不下。要不是村口農(nóng)業(yè)大學用來喂馬的苜蓿地,村里不知要餓死多少人。這才多少年啊,從肉片片里面挑菜吃,吃完還不想運動。自行車摩托車面包車開乏了,昌河吉利奇瑞樂風,也敢往回開。一升油六七塊,按照奶奶的說法,根本不是燒油,那是喝血哩,悃得跟大教授一樣,一天能走上七八里路,就幸福的沒譜譜兒了。至于說感情方面,受電視手機網(wǎng)絡影響,尥蹶子的尥驢蹶,鉆地洞的鉆狗洞,早已經(jīng)不分城鄉(xiāng)。為了追求所謂的幸福,胡亂踢騰踹屋門,牽繩上梁占窩子,啥招兒都敢使。
按照那個人的說法,女人最幸福的時光,一般在十四五以前,什么都是懵懂狀態(tài),吃飽穿暖就行。到十七八歲前后,皮下脂肪迅速增生,渾身上下軟若無骨,筋骨掬掬的,吹一口氣彈一小指頭,就能沁得出水來。到了二十三四,成熟飽滿活潑調(diào)皮,嬌羞氣沒有了,充滿少婦的傲氣。女人到了這個階段,處處被人寵著愛著,敢笑敢樂敢說敢做;處處被人護著慣著,活潑單純善良輕佻,知道餓也有了喂飽肚腸的正常渠道——有人說這個階段不好,還是做姑娘好,比如她家楊槐;那個人卻認為,女人成熟的這個階段,是天下的最女子,女子就是個好???,那個人呀那個人,那個人一張花花嘴,可真會說真能說呀,張口就是詩化的語言,就像他的吻,總是那樣輕柔熱烈,讓人難以忘懷。他的短頭發(fā)他的娃娃臉他的聰明他的調(diào)皮他的嘻笑他的發(fā)怒他的精明他的大膽,給她的印象,總是那么深刻、清晰,然而她是有丈夫的人,他也有他的妻。這段感情再發(fā)展下去,兩個家庭里,楊槐多無辜,槐枝多無辜,還有那個人的妻子兒子,他們多么可憐?那個人說他對兩個女人都愛,不想失去任何一個。他可以占有兩個女人,但她不可能有兩個男人,她必須有一個了斷。
4
川道的西北角兒,懶洋洋的一輪太陽,剛才還被南塬上的一顆泡桐樹支著,這會兒已經(jīng)掛上枝杈,像一面大銅鑼。銅鑼要是離得近一點,用她的棗木疙瘩拐棍一敲,肯定敲出響聲。千百年以來的風俗了,只要鑼聲一響,村里人就會涌上街道聚在一起,看發(fā)生了什么大事。銅鑼咣咣咣一響,就能召回他們嗎?這都已經(jīng)多少天了,老太太盼望兩個男人,能回來轉(zhuǎn)上一轉(zhuǎn),但這前不逢年后不過節(jié)日子,估計請假很難。一想到槐香目前的樣子,她的眼皮就跳,而且是左右兩邊一起跳,跳的她心驚肉顫。她心里急是急,卻沒有一個渾全的辦法,只能看那個太陽。當太陽被從樹杈上摘落,變成一個扁盤,河面泛動的粼粼波光,照亮了白楊樹的葉面,她看見她家老頭子,口里噙一個煙鍋,跟一幫粗布黑衣的蔫蔫老漢,圪蹴在墳地里抽煙。在南坡上吃草的一支羊隊,“咩咩咩”叫著回來了,卻不見牧羊人歸來。莫非他也圪蹴過去,跟老輩人諞開了閑傳?看一眼近道上還沒人回來,楊家老太轉(zhuǎn)身回家。腳下的槐花兒毛茸茸的,踩上去脆生生地響。她剛走到廈房跟前,還沒有上臺階,身后刮起一陣陰風,木門吱呀呀直響。她看見她家老頭兒從門縫里擠進來,圪蹴到石磨上抽煙,可能過得比較舒坦吧,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朝她呲蔑呲篾地笑。
人走門鬼翻墻,翻不過墻了擠門縫兒。這個死老漢,現(xiàn)如今沒有魂靈沒有肉身,走路無聲無息,當年他多么滑稽啊,穿著長袍短褂,頭戴一頂禮帽,騎著高頭大馬,就把她娶進家了家門。那時候的人計較什么家啊。也就是兩孔窯洞,靠里面那孔還算是新房呢,連個炕席都鋪不起。現(xiàn)如今大瓦房叫人住著,心情多敞亮啊,可是人卻老了。站在一個小方鏡跟前,老太太看她自己,這一轉(zhuǎn)眼兒,那個毛眼眼的大姑娘呢?不在重孫女槐枝說,人家說對著哩,她臉上和眼角細小褶皺,密集如核桃跟干棗;額顱上的長條皺紋,像梯田更像川道。口里沒有幾顆牙了,嘴就變成個窯窩。窯窩嘴偶爾哼一首老曲子,多是些撩人的情歌?;敝η那膬郝犚?,槐枝太小聽不懂,總說她貓念經(jīng)。小孩的話多好聽呀,見她把麻花銅鐲戴在腕上,就說老奶奶被銬著;看她窩著嘴不說話,兩邊的腮在動,就說老奶奶偷吃冰糖呢,她也要吃一顆。一想到她家槐枝,老太太就想笑。這個碎吃貨喲,貓吃漿糊子,光知道往嘴上刨的,放學應當有一陣子了吧,咋還不回來呢?
當扁盤變成一盆金水,被時光的秤砣打翻,把她家小院的滿地落花,潑灑成細小的金箔。堆在墻角的一堆柴衣子,隆冬里煨炕的麥殼子、麥芒,被照得翠金疊銀,就像是白菜心心兒。白菜心心兒生切了,撒上白鹽、五香粉,調(diào)上歧山醋,放上長線秦椒切碎焙干專門用石碾子手工砸出的辣面子,用燒滾的菜油“呲啦”一潑,還沒用筷子拌好,油煙里夾裹著辣子的荃香,就直鉆人的鼻息。拌好了滴上幾點香油,伴著麥草火烙成的酥脆的鍋盔,嚼在嘴里酸酸的辣辣的香香的,是男人都愛吃,蹴在地上吃。她家老頭子,那個犟牛筋啊,就著一口白菜心心吃飽了鍋盔,喝兩海碗麥仁湯,眼睛前邊就起了霧了,敲著碗直嚷嚷:
家家房子半邊蓋 老婆帕帕頭上戴
板凳不坐蹲起來 蹴上糞堆也能咥
鍋盔大得賽鍋蓋 油潑辣子一道菜
吃飯少醋就撅嘴 一說三蹦像跳崖(ai)
秦腔大戲吼著唱 大姑娘一般不對外
劉秀喝碗麥仁湯 給個皇帝也不當
老碗和盆分不開 面條寬得像褲帶
架轅騾子杠上坡 生冷蹭掘黃土埋
都說陜西有八大怪,這個犟老頭子,就是第九怪。“九怪”喝完麥仁湯,脾胃肚腸滋潤的樣子,能賽過當皇上。年輕的時候,將她扳倒后最愛一把握住兩只三寸金蓮的這個“九怪”啊,情歌唱得人心急火燎的,就是不上手,讓你要求了他……老了卻變成一條賴死狗黃皮狗,不管婆娘娃娃,自個兒鉆到土里去了。我的“九怪”啊,要你活著,咱村里年齡最大的老壽星,就數(shù)你一個了。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老頭子跟閨女槐花,咋就那么像呢?大眼窩子,高鼻梁,雙眼皮寬得過小麥葉子。要是放在一個年齡杠杠,這父女個人,簡直是龍鳳胎。至于上門女婿楊樹,這人還真不錯,雖說閨女撇下人家,自己個兒先走了,但他并沒有拋棄家庭,對槐花有任何不忠。而她的孫女婿楊槐,就是另一番模樣了,個頭矮一點不說,還細眉順眼的,天生有點女氣。勤快倒是勤快著哩,就是腦筋有點死,得好好錘煉錘煉,淬上一兩回火。至于槐香呢,就一個小小的剪紙,嘴上說過多少遍了,要跟了她學,卻不見實際行動??磥砝蠗罴业募艏埣妓?,到杜寨她姑那里,就要失傳了。失傳就失傳吧,一個剪紙手藝,老楊家的斷了,還有老王家,老王家斷了,還有老李家??墒窃趥髯诮哟矫妫筒荒苓@樣說了,必須是老楊家的血脈。老父親當年早算過了,第四代有一個“楊根”哩?;被ó斈隇榛毕愕幕槭拢仁呛π目谔?,最后一檢查,竟患了乳腺癌,第一年割了乳,第二年癌細胞擴散,很快丟了性命?;被ㄅR閉眼,讓槐香給她生一個孫子,槐香滿口答應了?;被ㄟ^世后,她就不當一回事了。在家呆得煩了,非要去什么蔬菜公司上班,上班就上班吧,打扮得越來越妖氣,人還沒到跟前,就有一股脂粉氣。老楊家人老幾輩子,哪出過這樣的事呀,真是丟死人了。自從不出去上班,槐香已經(jīng)嘔吐過幾次,當過母親的人了,她卻并不在意,一心要辦個理發(fā)館。理發(fā)有什么好?自家男人不在,成天價抱著別人的頭推過來修過去,能修出個什么正果?
有一天早上起來,楊家老太忽然想到,要是那個人、那個壞蛋,能幫助老楊家,徹底換一回風水,也不見得是個壞事情。可是這些個想法,不管在誰跟前她都不能提,人老了有時候就要做個啞巴、聾子、瞎子,不該說的不說,不該聽的不聽,不該看的不看,免得年輕人不待見。然而從根本上來說,要讓槐香徹底收斂,還得他男人回來。可是現(xiàn)在這些男人,就像吃了生鐵,被城市吸引住了。電視上她也看過的,除了人聲嘈雜和污染空氣,比起槐香居,城市有什么好呢?
5
因為起窯、取水方便,此地人世代居住溝川,遠走幾步見河。依河而挖的老窯頭頂,塌陷掉的額角或門臉,除過楊槐花補襯之外,常伸出一棵歪脖子榆樹,渾身掛滿榆錢,獨立出一方天空。分幣大小的薄餅狀油裙,不僅聽著吉祥,吃起來還軟軟的甜甜的,惹得小孩常上樹攀折。大人總擔心孩子上樹,從窯背上掉下來,直接掉進河里,冬天里借著砍柴的機會,一刀砍掉了事。小河漲起大水的時候,雖說百年一遇,但一遇就能淹沒莊稼,順道兒塌窯毀院。能蓋起幾間瓦房的家庭,就搬住到最高一層崖岸,面南背北筑屋而住,就像這槐香居??腿藖碓L時從大門進去,踩著一地楊槐花瓣,是一溜偏廈——就像寶寶頭頂前囟門部位苫一塊頭發(fā),其他地域全部剃光,關中道叫做碟碟脎一樣的偏廈房,為了防止西北風直吹,苫著門簾貼著窗花的明間門和睡房窗子,面朝著一個方向。
然而情感的歪樹能一刀砍掉,不再生枝發(fā)芽?感情的激流能挪移了河床,徹底掉轉(zhuǎn)方向?拒絕掉那個人(同時也被那個人拒絕)以后,槐香呆在家里吃吃睡睡睡睡吃吃,過世上最消停的生活。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只要一閉眼,就開始做睡夢。先夢見母親頭頂手帕,坐在陽光底下,正在扎鞋墊兒。她叫了一聲媽,想跟母親說說她目前的難處,母親卻似乎沒有聽見,端著叵藍兒里的活計,走回廈屋去了。母親這大半輩子,學著槐香老奶奶她的親媽,扎過成千上萬雙鞋墊兒。從一雙5分1毛2毛賣到5到毛1塊,先賣給大學生和他們的老師,到他們當藝術(shù)品帶給家鄉(xiāng)人時,一雙已賣到3塊錢。一雙能賣3塊錢,也是個好營生,槐香卻沒有學會。她記得自己還很小的時候,就坐在門坎兒上,學母親穿針引線,但母親如何放樣子,她卻不關心,直到嫁為人妻,一直就沒學會。又夢見她的奶奶楊家老太跟她女婿兩個,在對門屋里拉話,奶奶說,瓜孫子,這么水靈個媳婦擱在屋,你也就放心?楊槐說,放心放心,有奶奶在,槐香她就是孫悟空,也翻不出手掌心。一會兒又夢見家門口一對碌碡,光禿禿站起身來,變成兩個和尚。像是古代云游的僧人,又像是父親跟楊槐,他們兩個啥時候竟然刮了個光頭,變成佛門弟子了?難道說上輩子,還是上上一輩子,他們本身就是師徒二人,一對少林武僧?
槐香正夢見這爺父兩個呢,奶奶喊她吃飯了。也不知道幾點了,天明還是天黑,吃的是早起飯,還是晚上飯,槐香說一聲:“我不餓!”轉(zhuǎn)過身去又睡。這一次睡著之后,她夢見在省城打工的父親,找見女婿楊槐,把她的事情說了。楊槐一下子坐不住了,立馬向老板請假,坐車到客運站,買了汽車票回家?!獥罨币幌萝?,落腳到邰城的地面,槐香就覺得回來的不是楊槐,而是她槐香。楊槐在家里鉆了人,她聽說后趕回故鄉(xiāng)。——槐香回到邰城,已經(jīng)中午十二點多了。問一下羊肉泡,28塊錢一碗,再問餃子館,一斤賣到16快錢?;毕阌悬c舍不得錢,改成吃包子。包子是什么,就是大餃子嘛。在饅頭店門口買一堆包子,要個袋子拎著,一邊吃一邊等車。父親給她說完楊槐的事情以后,自己也呆不住,就跟在槐香后邊坐動車也趕回來了。他不像槐香,空著雙手回家,他回家的時候,提著一個空桶,桶里盤著一卷皮管,準備安一個水泵?;毕惆寻舆f給父親,抬手擋了個出租。父親大口咬著包子,吃得噎住了,打著饑嗝朝他擺手,太貴了,不坐!槐香知道父親的脾氣,也就不再勸,到路邊買下一瓶礦泉水,給父親遞過去。父親嫌她胡花錢,雖然還噎著呢,卻不接她的水?;毕銢]辦法,重新?lián)跻粋€蹦蹦車。蹦蹦車上已經(jīng)坐了4個人,再夾上兩個人,實在是太擠了。老父親眼疾手快,把桶往進一塞,兩下就上了車。槐香看著擠不上去,重新打個出租,跟在蹦蹦后面,打手勢叫父親下來,父親不下來,槐香犟不過,讓出租繞到前面,下出租擠上蹦蹦。心里恨說老頑固,一年就回來幾次,咋還這么摳。
槐香又夢見他們回來時,她騎電動車去接,女婿楊槐正生氣呢,手機響起來,槐香說飯都做好了,老太太跟槐枝都不吃,等著他們呢。女婿想跟槐香單獨處一會兒,就讓槐香騎著電動摩托,一個一個往回接?;毕阆勇闊?,說她坐在前面,父親坐在后邊,讓女婿楊槐駕駛。楊槐不同意,要先送丈人回家,再回來接槐香。丈人知趣地說,你兩個先回,我還要到半道上你姑姑家,給人捎著錢?;毕憧匆姼赣H把水管子抽出來,蟒蛇一樣盤在脖子上,雙手背在身后,晃悠悠拎著水桶,一路邁著八字步兒,慢悠悠往回走。從鎮(zhèn)上開到村里,都是柏油路面,即就是下那面大坡,摩托也像平穩(wěn)的小船,一點兒也不抖。一路上楊槐想說些什么,都被槐香制止,槐香從后面環(huán)抱著丈夫的腰,前心貼著丈夫的后背,心說這才是我的男人,我的親人啊,她把臉貼在他的背上,忽然間淚流滿面?;毕阍趬衾锪髦蹨I,來回穿插著舀飯拾饃,女兒槐枝手捏電視遙控器,一邊看著喜洋洋,一邊撓楊槐的癢癢??粗概畟z笑鬧的樣子,槐香正高興呢,卻看見父親一手拎桶,一手拿皮管,從那個人的辦公室窗子,向里面澆水。你別看水桶不大,但桶里倒出的水,卻比水庫比湖泊還多,水順著水管子,泡得那個人的辦公家具,全都漂了起來。父親又拎著桶和管子,一直澆過去,把那個人的蔬菜大棚,連同他在建的冷庫,全部用大水沖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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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節(jié)省整塊田地,當?shù)厝擞幸粋€習慣,在家家院落與河道之間,留有一個場院。場院的外沿伴著河道隨彎就彎地伸展,場院的形狀便奇形怪狀,除了圓形而外,各種幾何形狀都有。這樣一方小小的土地,你可不要小看,夏天撣油菜碾麥打麥到晾曬小麥,全靠這片場地。場地是碌碡套在人肩上,一圈兒一圈兒碾成的,碾的時候唯恐不平不硬不展不光陷了糧食進去,挖的時候又嫌太硬,镢頭尖尖一挨地面,就震得人虎口發(fā)麻。沒辦法了隔上半米先挖個窩窩兒,等雨水來了先泡軟。泡軟了挖土砸碎精耕細作,秋冬白菜春夏蒜,開春種點上蘿卜白菜,做一陣子菜園。來年夏初不管菜大菜小先收了把地刨平,從河里擔水上來,用半個葫蘆做的水瓢,輕輕潑灑一遍。等稍微涼干一點兒,腳踩下去不粘了,幾個大人推一個木杠子,杠子綁著碌碡套桿,一圈一圈兒再碾。碌碡推過來,碌碡推過去,杠子一頭是老頭兒楊冠,一頭是女婿楊樹,再就是槐花和槐香,一邊兩個人,在前面推磨桿。她楊家老太干什么,站在那里看嗎?她也有她的活計,顛著小腳提一藍鍋底下燒出來的草木灰,跟在后面撒灰。草木灰撒上去,碌碡不粘泥不卷泥,來回碾上五六遍,場院光了平了,第二天曬一遍太陽,再撒水再碾,碾壓到能涼攪團的光度和亮度,才能算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