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報松楸守歲寒，一曲悲歌寄遺恨——萬壽祺詞作論析

⊙張學(xué)凈[江蘇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江蘇 徐州 221116]

作 者：張學(xué)凈，江蘇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xué)。

萬壽祺（1603—1652），徐州銅山人，明崇禎三年（1630）舉人。曾與陳子龍、顧炎武、歸莊、閻而梅等人組織過多次反清活動。清順治三年（1646）萬壽祺易僧服，遁跡于徐州隰西草堂，晚年貧困交加卻不改其志。著有《隰西草堂集》詩五卷，文三卷，詞一卷。

目前，學(xué)界對萬壽祺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生平及詩文方面，筆者所見的論文主要有任廣永的《清初遺民萬壽祺詩歌研究》、李澄琪的《萬壽祺及其詩文研究》等，其中對萬壽祺的詞很少涉及。中華書局出版的《全清詞·順康卷》收錄有萬壽祺詞作十六首。而對其詞作的研究僅有李人俞先生的論文《萬壽祺〈遁渚唱和集〉詞冊墨跡考》和李鵬先生的論文《萬壽祺〈遁渚唱和集〉》等，而這些均側(cè)重于考證《遁渚唱和集》的創(chuàng)作時代背景、地點、唱和者其人及書法墨跡賞析等方面，并未對萬壽祺詞作從文學(xué)方面進行深入分析?！斑z民之作，只字皆關(guān)史事”，本文在吸收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探究萬壽祺詞的內(nèi)蘊與風(fēng)格，以便更加深入地了解遺民志士的心聲，以期能夠更好地窺測到清初詞風(fēng)的演變之跡。

一、黍離悲音與堅貞氣節(jié)交織的主旋律

要探究萬詞內(nèi)蘊，需得從其傳奇生平談起。據(jù)羅振玉先生在《萬年少先生年譜》中的論述：萬壽祺在抗清之路上兩次被執(zhí)，命懸一線，一次是“崇禎三年，京師餡，明年被執(zhí)，有陰救著得北還”，另一次是崇禎十七年（1644），甲申之變，萬壽祺與友人慷慨起義，“八月兵潰，沈黃諸公死之”“先生遁跡斜江五里之遁村①，與同志做遁渚唱和詞”。也就是在八月兵潰起義失敗期間，萬壽祺與友人嚴調(diào)御和門生作《遁渚唱和詞》，直抒心中悵惘憤懣。

通讀《遁渚唱和詞》，其詞中充溢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浩然正氣，交織著感傷凄愴的黍離之悲與別愁離恨的親友傷亡之痛，表現(xiàn)出一位忠貞士人的拳拳報國之心。而這種情懷正是貫穿在萬詞中的主基調(diào)，如《雙調(diào)望江南·秋悵》：

煙雨路，水國漸迷離。芳草遙天人去后，碧云滿地雁來時。秋信竟差池。何處問，脈脈到于今。精衛(wèi)徒生滄海恨，鱉靈不斷蜀山心。天宇自荊榛。

“煙雨路，水國漸迷離”，隱含著作者重還故土、復(fù)國興邦的渺茫以及對故國的似水情深?！胺疾葸b天人去后，碧云滿地雁來時”兩句，在春秋代序的時間對比中，呈現(xiàn)了作者與故友的依依難舍之情以及在落寞的冷秋中盼望著大雁帶來親朋音訊的焦灼心聲。下片“精衛(wèi)徒生滄海恨，鱉靈不斷蜀山心”二句，用精衛(wèi)填海、古蜀國鱉靈帝治水②的典故展現(xiàn)了作者的一顆赤誠報國之心。結(jié)句“天宇自荊榛”，用荊榛滿地來借指抗清道路上艱辛，流露出此時作者無限悲涼的心境。再如《蘇幕遮·病中風(fēng)雨》：

雁翎風(fēng)，鯊鱗魚。雨織風(fēng)潮，院院沉寒翠。茅檐漁窗平貼水，破枕多情，橫臥斜江里。夢千重，家萬里。流落天涯，日日秋光起。今是何年渾不記，墻角多情，猶掛崇禎歷。

上片“破枕多情，橫臥斜江里”與下片“夢千里，家萬里”二句一氣貫穿而下，直抒胸臆，表達了作者對故國的無限眷戀?！敖袷呛文隃啿挥?，墻角多情，猶掛崇禎歷?！备钦媲械刈屓烁惺艿阶髡邔Υ竺魍醭闹邑懖挥澹v使是無力回天，也要“以父母所生之身，為父母報國家”（萬壽祺《自志》）。另外還有《南鄉(xiāng)子》（夢斷碧云賒）等其他的十幾首詞中，也充溢著這般堅貞不渝、感時傷國之情。

清代孝廉孫云錦為萬壽祺撰傳中說：“時明社已屋，國朝定鼎，先朝達觀多官多膺佐命，動山林遺軼之士，亦爭自湔濯，觀光上賓。先生乃削發(fā)從浮屠氏學(xué)，易名慧壽。自稱慧壽道人。”③可見，在當時江山易代之際，趨附新朝、變節(jié)屈膝者大有人在，即使是錢謙益、吳偉業(yè)、龔鼎慈等當時文壇名家，亦沒能夠全身而退。也許不能以此武斷地評價其行為的好壞，但與萬壽祺始終堅貞如一、寧死不屈、守貧保志的節(jié)操相比，他們則要顯得遜色很多。萬壽祺在其《自贊》中亦說“守咫尺之志，不慕榮利，甲申乙酉，天下大亂，避地，壽為兵所掠，不屈”。凡此種種，皆可見先生胸中之磊落堅貞氣節(jié)。

二、悲慨凄愴之音與清俊沉郁之風(fēng)

《遁渚唱和詞》風(fēng)格大抵可以概括為悲慨凄愴與清俊沉郁，《明詩紀事》評萬壽祺詩曰“壯麗，有芒碭猛士之風(fēng)”，錢塘胡介為《隰西草堂集》作序曰“詩歌尤清新俊逸、兼庾鮑之長”，《遁渚唱和詞》以及與友人聯(lián)句之詞亦與其詩作一脈相承，其間悲恨之情似更勝之，前已述及《遁渚唱和詞》寫作背景與時間，詞中悲慨凄愴之音便不難理解，而萬壽祺本性恬淡，不慕榮利，瀟灑自適，故悲慨凄愴之音中時亦不掩其清俊沉郁之風(fēng)，讀來流利婉轉(zhuǎn)。如《浣溪沙·有憶》曰：

遁渚西邊橋戶開。夜迎涼月唱歌回。一川煙草自徘徊。頭白老烏新啄屋長妖鳥獨登臺。五陵佳氣夢中來。

起句“遁渚西邊橋戶開。夜迎涼月唱歌回”，以清淡之筆出之，一個“開”字，一個“回”字讀來輕快流利，“夜迎涼月”表達了作者霎那時的悠閑適意，而心中的沉痛終使詞人無法完全釋懷，“一川煙草自徘徊”雖出自賀鑄《青玉案》，但此處的“一川煙草”已不是閑愁，更多的是憂愁與遺恨。下片從清俊過渡到沉郁，“獨登臺”倍顯凄涼，“五陵佳氣夢中來”中用“佳氣”代指帝都，五陵代指抗清取義的豪俠壯士，作者無時無刻不魂牽夢繞著故國舊都。

而與之相唱和的于范、嚴調(diào)御詞作，字里行間雖亦體現(xiàn)著悲慨凄愴之情，然而卻缺少萬壽祺詞作中的那份“空靈、清俊、流轉(zhuǎn)”。試分別比較于范與嚴調(diào)御相與之唱和的《浣溪沙·有憶》:

月掩風(fēng)蒲江岸虛。棹歌何處小涼余。故園人在翠紗櫥。好酒哪消三楚夢，離心誰寄九秋書。夜深清露竹梢初。 （于范）

雁外啼鴉何處村，隔川低月白紛紛。天涯無夢到柴門。兩岸野蟄憐獨步，一聲樵鼓喚愁人，明朝此地又黃昏。 （嚴調(diào)御）

于范、嚴調(diào)御此詞似不及萬壽祺詞流暢自然，嚴調(diào)御詞中更多一份沉重之感。正如清代胡介所說“，先生之詩，沖和雅淡，逼近淵明，而行誼入之”，觀其《隰西草堂集》，確有相當一部分類似于這種風(fēng)格的作品。在明清易代的腥風(fēng)血雨中，對于飽讀儒家詩書、性情高潔的萬壽祺來說，他作品中流露的更多是悲慨激憤之語（如詩歌《苦雨行》《戰(zhàn)城南》《鬼》等篇），《滿江紅·漁秋感懷》則表達的是風(fēng)格迥異的悲慨與凄厲：

遁渚魚師，家住在④芙蓉汀畔，商飚起、怪鳥衡沙。鱷魚攻斷，蓑笠不驚人自遠，風(fēng)波如許秋江澹。棹歸來，逆浪打船頭，推蓬看。日月變，江湖暗。網(wǎng)罟換，魚蝦亂，嘆鬢毛如許，西風(fēng)吹斷。辛苦一生塵土外，飄零千里山河半。望海南如髻勇潮云，無人見。

此詞通篇都押仄聲韻，音節(jié)高亢，讀來短促急切，凄厲豪宕，詞中選用了“怪鳥“”鱷魚”“逆浪”“魚蝦”等一連串奇特意象，營造了一種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天風(fēng)血雨中夾雜著一股氣勢洶涌的感時憤世之情的氛圍。憤慨長嘆，寄托遙深，令人回味嘆惋。

諸如此類的例子在《遁渚唱和詞》中比比皆是，如“不信銅駝石馬，有風(fēng)塵。到處人間天上怕傷心”（《思帝鄉(xiāng)·獨感》）；“有分年光秋一樹，傷心處，殘陽厭水無人語”（《漁家傲·遁渚即事》）；“暮雨自能催客淚，春風(fēng)不住送人船，今夜記今年”（《望江南·湖上同胡彥遠聯(lián)句》），均都感情郁勃飽滿，讀來悲慨凄愴。

三、寄托遙深的意象與自然精巧的語言

細品萬詞，可看出其詞格調(diào)高拔，藝術(shù)手法渾圓，實不下于當時名家詞手。正如上里高人在《遁渚唱和詞集跋》⑤中所說“故其為詞孤拔凄緊，留連往復(fù)，廁諸古作者之林，足寺一席。茍其襲王、吳之跡，逐龔、錢之塵，則造詣不能若是，斷可知也”。從此番話語中亦可見萬壽祺詞確有獨到之處。茲就意象與語言特色兩個方面加以剖析。

（一）寄托遙深的意象。朱光潛說“：意象是詩人意志的外射或?qū)ο蠡?萬詞中較多出現(xiàn)的大都是一些寄予著作者離愁別緒、感念故國的意象，是其個人彼時心境的真實寫照，亦是明清易代時期無數(shù)遺民志士的心聲。萬詞通過選取獨特的意象將這種悲愴幽怨的遺民心態(tài)刻畫得更加具體深刻。如萬詞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水“”風(fēng)雨“”斜陽“”落日“”鳥”等意象，都有著很強的象征性寓意。其寫“水”是“灤水“”水闊云深“”殘陽厭水”等悲涼無情的水；寫“風(fēng)雨”則是“西風(fēng)“”秋風(fēng)”，烘托出一種蕭瑟落寞的情境“；斜陽落日”在他筆下則呈現(xiàn)為“路遠日沉沉“”落日孤城閉暮鴉”，而其寫“鳥”又多寫“妖鳥“”怪鳥”，如“頭白老烏新啄屋長妖鳥獨登臺”（《思帝鄉(xiāng)·獨感》）“，商飚起、怪鳥橫沙，鱷魚攻斷”（《滿江紅·漁秋感懷》），給人一種怪奇險惡的震撼，寄予著作者不平的感嘆。

如果說上述意象在于范、嚴調(diào)御的唱和詞中也多有出現(xiàn)的話，那么將“雁”意象與“碧云“”驚風(fēng)”等意象搭配重組則是萬詞中獨有的。如“何處秋風(fēng)雁帶來”（《減字木蘭花·望遠》）、“碧云滿地雁來時”（《雙調(diào)望江南·秋悵》）“、驚飚驅(qū)雁誰為侶”（《前調(diào)·京口》）“、雁翎風(fēng)、鯊鱗魚”（《蘇幕遮·病中風(fēng)雨》）等。雁在古代文學(xué)中有豐富的文化韻味，不僅有凌云豪邁之托，而且大多寄予著“思鄉(xiāng)、感懷故人“”佳音歸期”等情感，孤雁往往給人以漂泊凄涼之感，所有這些喻意都被萬壽祺融化在詞作中，在詞作中形成了一種寄托遙深、悲涼傷感的意境。

另外萬詞中還多有如“都城“”京華”等一些在詞作中常見的物象，但在經(jīng)歷了家國淪喪、江山易主的萬壽祺詞中，有其特有的含義，表達了他對故國山河的眷戀之情與無奈孤凄之感。

（二）自然精巧的語言之美。南宋張炎在《詞源》中說“：詞之難于小令，如詩之難于絕句，不過數(shù)十句，一句一字閑不得。末句最當留意，有有余不盡之意為佳。”以之比照萬詞，其詞中似也頗多可圈可點之處，如“辛苦一生塵土外，飄零千里山河半”“精衛(wèi)徒生滄海恨，靈不斷蜀山心”，勁拔挺翹，對仗工整，聲律協(xié)調(diào)；“有分年光秋一樹。傷心處，殘陽厭水無人語”，意蘊悠遠，含不盡之意盡在言外。再如《南鄉(xiāng)子》一詞：

帶甲滿京華，落日孤城閉暮鴉。隔得南徐三百里，天涯，亂后零星三兩家。夢斷碧云賒，故國 榆天外遮。連夕月明聽不得，悲笳，幾處關(guān)山雁影斜。

此詞起處便見高妙，“帶甲滿京華”化用杜甫詩句“帶甲滿天地，胡為君遠行”（《送遠》），道出了二者相同的坎坷遭遇與悲苦心境，給全詞定下了一種肅殺悲涼的基調(diào)。詞中用字亦是于平實中見警拔，如“隔得南徐三百里”的“隔”字，“夢斷碧云賒”中的“斷”與“賒”字，“連夕月明聽不得”的“連”字，讀來別有意蘊，仿佛見其彼時的泣淚深情。而上下片的結(jié)尾句“亂后零星三兩家”，把戰(zhàn)亂后的蕭瑟狼藉與孤清冷寂，用簡筆勾勒了出來。同時，又暗含著今昔對比，昔日飲酒賦詩的佳麗繁華地，如今卻是人去城空?！皫滋庩P(guān)山雁影斜”，遙望關(guān)山、雁影，既有期望，又復(fù)而失望，在這樣兩種反差對比中，更顯作者的凄涼無奈。上下片中各換一韻，讀來亦使人不覺凝滯。全詞看起來自然渾成，實乃匠心獨運之作。

① 據(jù)李人俞《萬壽祺〈遁渚唱和集〉詞冊墨跡考》一文考證，斜江乃蘇州附近地傍太湖的地方。

② 據(jù)《蜀王本紀》載：“望帝積百余歲，荊有一人，名鱉靈，其尸亡去，荊人求之不得。鱉靈尸隨江水上至郫，遂活，與望帝相見。望帝以鱉靈為相。時玉山出水，若堯之洪水。望帝不能治，使鱉靈決玉山，民得安處?！?/p>

③ 參看羅振玉撰《萬年少先生年譜》中附孫運錦為萬壽祺所作撰。

④ 本詞底本據(jù)李人俞期刊論文《萬壽祺〈遁渚唱和集〉詞冊墨跡考》，《全清詞》與《徐州二遺民集》收錄為“家口住”。

⑤ 孫克強、楊傳慶、裴吉：《清人詞話》，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版。

[1]（清）馮煦編.徐州二遺民集[M].清光緒十九年（1893）刻本.

[2]羅振玉.萬年少先生年譜[M].羅雪堂先生全集·永豐鄉(xiāng)人稿[C].民國七十五年（1986）刻本.臺北：臺灣大通書局.

[3]羅振玉.明季三孝廉集[M].羅雪堂先生全集五編（十）[C].民國六十二年（1973）刻本.臺北：臺灣大通書局.

[4]程千帆主編.全清詞·順康（卷一）[M].北京：中華書局，2002.

[5]尤振中，尤以丁.清詞記事會評[M].合肥：黃山書社,1995.

[6]嚴迪昌.清詩史[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1.

[7]唐圭璋撰.詞話叢編[M].北京：中華書局，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