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畫舞臺——歐洲古典透視布景賞析

⊙張洪琛[中央戲劇學院， 北京 100710]

歐洲古典透視布景是舞臺美術史上經(jīng)典的布景樣式之一，是繪畫與舞臺演出結合的典范。從文藝復興至1 8世紀，這種布景曾風靡歐洲戲劇舞臺達幾個世紀之久，并且產(chǎn)生了謝里奧、托列利、比比耶納等布景大師。然而，由于戲劇的特性和布景的功能等原因，曾經(jīng)輝煌的布景大多已不復存在。今天，能夠完整地呈現(xiàn)1 8世紀透視布景體系的只有瑞典的卓廷霍姆劇院。

卓廷霍姆劇院，完整地保存了18世紀古典劇場的形制、全套舞臺機械裝置、服裝道具和包括比比耶納繪制在內(nèi)的三十多套古典透視布景，這在世界上是獨一無二的。更為難能可貴的是，這個古老的劇院現(xiàn)在還在進行著演出。演出所用的布景、服裝、道具、換景裝置等完全保留和沿用了1 8世紀演出的原貌。這也使它成為了活的戲劇博物館。在這里，我們能夠目睹兩百多年前的劇場風貌和布景的藝術魅力，能夠最直觀最真切地了解和感受古典透視布景的表現(xiàn)方法、造型特征以及充滿魅力的繪畫表現(xiàn)。

一、復雜而奇幻的透視

古典透視布景的繪畫表現(xiàn)中，最基本也是最突出的要素是透視?？梢哉f，透視布景的產(chǎn)生與透視在造型藝術中的廣泛運用密不可分。后來，透視布景的每一次發(fā)展，也都離不開對透視規(guī)律的進一步認識和在舞臺空間中的獨特運用。

透視運用于舞臺布景，最重要的作用是空間表現(xiàn)。東方戲劇舞臺在表現(xiàn)空間時運用的是虛擬的方式，舞臺上并不出現(xiàn)直觀的空間境象，依賴的是演員的表演和觀眾的想象。西方戲劇舞臺則與其造型藝術一脈相承，選擇了相對較實的透視法。

透視的介入使有限的舞臺能夠表現(xiàn)無限深遠的空間幻覺。高大的宮殿、深遠的街道、寬闊的廣場等遠遠超越舞臺空間的景物形象，通過合理的透視法都能在舞臺上最直觀地得到呈現(xiàn)。形象的重復是1 8世紀透視布景常見的樣式之一。重復出現(xiàn)在不同景片上的立柱形象視覺上相互關聯(lián)，層層遞進，非常流暢地將空間推向遠方，能產(chǎn)生極其深遠的空間幻覺。

重復有很強的表現(xiàn)力，但不是只有相同形象的重復才有好的透視變化和空間表現(xiàn)力。不同的布景形象出現(xiàn)在同一舞臺畫面，只要是嚴格按照透視布景的空間透視法去設計和繪制，依然能夠產(chǎn)生非常好的透視效果。

古典透視布景的透視規(guī)律與繪畫基本一致，但在具體的方法上要比一般平面繪畫復雜得多。繪畫表現(xiàn)一般是在一個二維平面里完成，透視變化相對單一。舞臺布景卻是處在三維空間當中，景片之間本身的透視變化和單元景片上畫出來的透視變化會出現(xiàn)制約和影響。這就使透視的處理比一般的繪畫更為復雜。以平行透視為例，平面繪畫中的透視消失是一個滅點，而布景中透視線的消失卻是一個滅短。畫的過程中，透視線也不像繪畫那樣一條直線到滅點，而是經(jīng)過層層轉(zhuǎn)換，最終消失于滅短上合理的位置。這種復雜的透視法的價值在于，當布景處于不同遠近的舞臺空間時，畫出來的假透視與真實存在的透視變化自然地銜接，給予觀眾的是視覺上連貫、合理、完整的透視關系和奇幻的空間感受。

二、嚴謹而生動的畫面與造型

古典透視布景的畫面非常嚴謹，有很強的秩序感。這一方面源于嚴格統(tǒng)一的透視變化，另一方面則是因為考究的畫面構圖。有一套布景表現(xiàn)的是典型的北歐木結構室內(nèi)環(huán)境。在這個畫面中，為了加強空間的表現(xiàn)，側幕主體形象是木板墻。一條條縱向排列的木板形成很強的透視線，對推進空間起了重要的作用。后幕表現(xiàn)的則是抹了石灰的有些斑駁的磚墻，這面墻的變化只從平面上展開，作為背景襯托著造型復雜的灶臺、伸出的閣樓、下垂的布幔、弓形的窗戶等等室內(nèi)物件。整個畫面結構嚴密，形象布局疏密有致、虛實得當，是一幅既有生活氣息又有形式美感的舞臺畫面。可以看出，無論是形象的組織安排、線條的疏密，還是光影明暗的布局等都是經(jīng)過仔細推敲、反復錘煉的，充滿了構圖上的意趣?？此埔环呦蟮膱鼍?，實則有很強的抽象美。點、線、面的關系，直線與曲線的關系，黑、白、灰的關系，虛與實的關系等等，一系列抽象的形式因素都巧妙地融入了構圖中，隱藏在具體形象的背后，讓人看不見，卻可以感覺到。

與當時西方的繪畫一致，古典透視布景的造型非常強調(diào)形體的塑造。因此，造型上總的感覺是渾厚、結實。造型技法多采用間接畫法，即一層一層地反復繪制。由于運用顏色很薄，每一遍畫完甚至看不到效果上的變化，但經(jīng)過多次反復后，形體就漸漸地厚實起來了。特別是對一些建筑物的描繪，那種體量感、厚重感、自然感是一兩遍直接繪制無法達到的。但不是所有造型都是間接畫法，在有些布景的局部造型中，也會出現(xiàn)顏色相對較厚、造型明確、筆觸直接的畫法。這些直接畫出來的形象使畫面充滿了鮮活和生動的感覺。

程式化是古典透視布景非常重要的造型特征。很多布景的形象不是生活中具體的一景一物，而是相對規(guī)范的建筑形象和自然景物造型。布景表現(xiàn)也不追求唯一性、特定性，同一布景經(jīng)常運用于不同的演出，有時被稱為值班布景。但這種程式化并沒有使布景造型流于匠氣和庸俗，而是呈現(xiàn)出很強的繪畫性，呈現(xiàn)出一種時代整體的造型感覺與審美特征。

面對這些布景，時時可以體驗到1 7、1 8世紀歐洲繪畫帶來的美的享受。這一定程度上要歸功于比比耶納、迪普萊等優(yōu)秀的布景師。因為他們是有著深厚藝術修養(yǎng)、高超造型技藝的藝術家。

三、無處不在的繪畫表現(xiàn)

古典透視布景最重要的造型手段是繪畫。但繪畫之于當時的舞臺，絕不只是在布景的表現(xiàn)上。在古典透視布景的舞臺上，一草一木、一個小道具、一尊雕塑、一片云等等都是在平面景片上畫出來的。拿鐮刀的骷髏應該是關于戰(zhàn)爭或死亡等的演出中使用的小景片，僅一米二高。景片形象姿態(tài)充滿詭異和恐懼，形體塑造準確直接，用筆率真大氣，呈現(xiàn)了很強的繪畫性和藝術張力。雕塑是古典舞臺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形象，這些雕塑景片往往也是在平面景片上畫出來的。雖然是繪畫的、平面的，但雕塑的體量感、厚重感卻一點都不減弱。除此之外，演出服裝上很多花紋裝飾也都是畫出來的，而且畫得非常精彩。

更加令人驚嘆的是，卓廷霍姆劇院把繪畫從布景、道具、服裝上一直延伸到了劇場建筑。當你走入劇場，在較明亮的燈光下仔細觀察時會發(fā)現(xiàn)，這個劇場幾乎是畫出來的。建筑的裝飾紋樣是畫出來的，墻面和柱式的大理石質(zhì)感是畫出來的，就連休息室、化妝間等附屬房間墻面上雅致的壁紙都是畫出來的。近距離觀看，繪制的筆觸痕跡依然歷歷在目。這些繪畫在劇場忽明忽暗的燭光照射下，顯得非常輝煌、深邃、迷人和充滿魅力。這個劇場簡直是充滿了迷人的幻覺，充滿了戲劇的假定性。繪畫的表現(xiàn)力在這里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fā)揮。

四、結語

從19世紀開始，古典透視布景一統(tǒng)戲劇舞臺的局面被打破。由于其平面繪畫的特點，到了20世紀初，甚至還成為了舞臺美術革新和突破的對象。而2 0世紀初否定平面繪畫布景的一個強大理論依據(jù)，在于二維平面與三維演員之間的矛盾。今天看來，這種說法不可避免帶有當時實踐和認識上的局限。實際上，古典透視布景竭力追求的并非現(xiàn)實的真實，而是空間的幻覺。它所表現(xiàn)的往往是具有一定理想主義甚至帶有爛漫色彩的舞臺境象，而非符合生活邏輯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斷定演員與平面布景的矛盾似乎顯得過于絕對，繪畫布景的“假”本來就同劇場藝術與生俱來。

在卓廷霍姆劇院，繪畫可謂無處不在。然而，無處不在的繪畫并不是簡單地將繪畫搬上舞臺，而是有一個語言的轉(zhuǎn)化。在這個過程中，技術的支撐功不可沒。首先是舞臺機械和換景裝置。卓廷霍姆劇院有非常復雜有效的舞臺換景裝置，據(jù)說其技術直接來源于北歐發(fā)達的造船業(yè)。這套裝置可以使所有布景同時移動，達到同時換景、舞臺場景瞬間變換的目的。如果沒有這樣的換景技術的支持，布景只能是固定的繪畫展示，無法成為戲劇的有機組成部分，古典透視布景的魅力也將大打折扣。其次是透視規(guī)律的創(chuàng)造性運用。古典透視布景的透視方法也不是簡單地照搬繪畫透視，而是將平面繪畫中的透視方法巧妙地與舞臺空間相結合，創(chuàng)造出二維平面與三維空間相結合的透視法。有了這種透視法，二維的平面繪畫才能轉(zhuǎn)換為三維的空間繪畫。

雖然歐洲古典透視布景時期那些經(jīng)典的布景是畫出來的，但卻不是繪畫作品。因為這些布景的價值不僅僅在于平面景片上表現(xiàn)了立體空間，更重要的是它們處于不同的舞臺空間中時，仍然能產(chǎn)生完整的、比實際舞臺空間更為深遠的空間幻覺。它們那華麗與輝煌的美只有在舞臺空間中才能得以體現(xiàn)。這也正是比比耶納家族的成員為什么是偉大的布景師、戲劇家，而不是偉大的畫家的原因之一。他們幾代人畢生投入的研究，體現(xiàn)的是舞臺造型藝術的思維模式；他們的創(chuàng)造性突出地體現(xiàn)了布景繪畫作為戲劇表現(xiàn)因素的特性。因此，優(yōu)秀的布景繪畫作品首先必須是三維空間中的舞臺造型藝術作品，而不是獨立欣賞的繪畫作品。當嚴密的透視關系、復雜的畫面結構和強有力的形體塑造與真實的舞臺空間、顫動的舞臺燭光有機結合時，一幅幅結構嚴謹、造型厚重、空間深遠、意境深邃的古典舞臺畫面才會得到最完美的呈現(xiàn)。

今天的戲劇舞臺上已沒有繪畫無處不在的局面，但曾經(jīng)輝煌的古典透視布景表明，只要能夠富有創(chuàng)造性地將繪畫轉(zhuǎn)化為舞臺表現(xiàn)語言，并且有從觀念到形式的深刻演變，繪畫對于戲劇舞臺依然有著無窮的表現(xiàn)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