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杰 李 成[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 遼寧 大連 116081]
古往今來,遭遇貶謫流放的除了屈原、李白、蘇軾、韓愈等一流文人外,還有清代東北流人這個偌大而長期被人們忽視的特殊詩人群體。這個群體作為明朝遺民,他們心戀舊朝,死不改志;作為詩人,他們結社和詩,寄懷詠史;作為流人,他們逃脫死結,極天下之苦。他們創(chuàng)造了漢民族與少數(shù)民族相互碰撞、交融的藝術文明。清初集政治、宗教與文學三重人格于一身的函可正是其中一員。
僧人函可(1612—1660),字祖心,號剩人,俗名韓宗,字猶龍,明末廣東博羅人,諸生,明禮部尚書朝日纘之子。他自幼聰敏,尚詩酒意氣。因在順治二年寫的《再變記》,描述了明朝的仕宦和一些仁人志士抗擊清兵侵略之史實而觸怒了清統(tǒng)治者。順治五年(1648)四月,被發(fā)遣沈陽戍所“,奉旨焚修慈恩寺”,開始了他生命末期的流放生活。函可流放之時曾先后在七座大寺剎宣講佛法,受到了當?shù)胤鸾探绲淖鸪?,并被“奉為開宗鼻祖”。函可于順治七年在沈陽創(chuàng)立了東北第一個文人社團——冰天詩社,開辟了有清一代東北文學的新天地。多年艱苦的流放生涯讓函可飽嘗北塞邊疆的蕭瑟荒涼、背井離鄉(xiāng)的愁情別緒。但正是因為環(huán)境的艱苦,造就了函可文學上的偉業(yè)。其所著之《千山詩集》中多數(shù)作品作于流放寒邊之后,詩歌內容由一般遺民的感慨亡國哀思,擴展到感嘆個人身世浮萍,書寫被流放生活的艱苦和流放異域的悲凄這個更廣闊的層面,從而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尋求生存的勇氣以及生命的解脫;詩境因東北大地與眾不同的自然生活環(huán)境變得驟然開闊;詩風也由早年的哀婉悲戚,一變?yōu)楸瘔焉n涼、質樸深沉,于悲痛蒼涼處動人心弦。
函可一生著作頗豐,可惜因屢遭變故、顛沛流離,文稿多已不存,現(xiàn)僅存《千山剩人和尚語錄》六卷,《千山詩集》二十卷、補遺一卷?!肚皆娂愤@部大部分作于流戍期間所見所聞、所感所思的作品奠定了他作為清初詩人的文學史地位。該詩集共收詩一千五百余首,內容非常豐富,真實地記錄了大量景物植物、風土人情以及當時一批流人的社會生活狀況。為我們充分了解盛京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和被流放的文人士子的思想感情提供了豐厚的資料。具體可分為以下幾類。
第一,描繪東北自然風光和名勝古跡的詩作。函可自幼生活在山清水秀、風婉人和的嶺南地區(qū),然被流放東北所見則是另一番景象:荒涼、寒冷。如詩云“去年雪大今年熟,今年大雪復漫漫”(《大雪》)。但是東北擁有的也不全是蕭瑟,它有著可以滌盡塵世喧囂污濁的清幽山水,有著南方不曾遇見的雄壯山河。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一到山中便不同,山翁只合住山中。山中不盡憑題寄,才欲抒毫色色空”(《千山寄諸子五首》其一)。此時的北國頗有江南多嬌、引人折腰的盛勢:“四百峰峰皆有夢,宛從笛里見梅花”(《懷羅浮》),“耕田供客食,開戶任麋游。最愛前溪水,橫腰一帶流”(《題金塔寺二首》其一)。詩人筆端的東北大地不僅有著清幽的自然風光,而且有著別具一格的名勝古跡?!按说卦_細柳營,荒臺空見草青青。只疑一片城邊石,猶有當年舊勒銘”(《過寧遠》)訴說著昔日漢軍駐營的輝煌與今夕寧遠舊時駐軍營地的荒涼,凄凄青草之外,唯有城邊石上矗立著的舊勒銘懷古情思?!傍B篆殘碑風雨后,依稀認得雪庵名”(《千山雜詠五首》其二)、“石蹬如天上,鐘聲下屆聞?!疟ψ砗?,洗剔見蟲文”(《游大安寺》)流露了撫今追昔、魂牽夢縈、暗自嘆息的心境。詩人通過這些詩作展示了東北邊地艱苦嚴酷而又壯麗豪闊的北國風光。這些全新又奇特的觀感現(xiàn)狀,為他開闊了思維和詩境,擴大了詩歌題材,使得他的詩歌在內容和情感上都取得了長足的進步。
第二,反透東北民生悲寥的詩篇。函可早期出家為僧,又深受儒家思想的熏染,對底層人民的疾苦深寄同情與憐憫。后來詩人獲罪于清廷,流放邊荒之地,乞衣縮食,對社會底層民眾的生活有了更深切的體驗,于是寫下了很多反映東北現(xiàn)實生活疾苦的詩作“。結發(fā)嫁遠人,謂是終身夫?!蝠I妾亦死,妾賣夫得?!t顏賤如土,斗粟貴如珠。……只今拭哭眼,一片血模糊。父母若早知,不如棄溝渠?!保ā都讶恕罚┍憩F(xiàn)了對女性悲慘遭遇的同情,反映了民眾極端貧困、夫婦被迫分離的痛苦。也有反映苛捐雜稅繁重、民不聊生的社會現(xiàn)實的,如:“靈蛇頭,肋竹袖?;视⑹?,多多有。千年龜,張大口。燕脂稅,多多有。錦牛駝,銀獅吼。死人汁,多多有。”(《多多謠》)有從側面映現(xiàn)友人李呈祥助身困牢籠的歌姬贖身為尼的《李公贖陳氏為尼三首》,聞及歌姬的遭際而痛憤感慨,從而她便可以“滿院鐘聲新佛子,一天霜罩舊詞臣。老僧不及籠中鴿,仍帶寒云系海濱”(《李公初度,集洪福庵,為陳氏披剃,時重陽后一》),青燈古佛,洗盡鉛華,了卻殘生。更有《老人行》中“兒孫喪盡親戚死,剩此零星干骨骸”“問其生時朝代不敢說,但云少壯尚無為”受盡亂世流離之苦的老人。這些都反映了更朝易代戰(zhàn)亂頻繁的時代,東北民眾無權掌控自己的命運,遭遇生死由命的不幸。這種以小見大的手法不免流露出詩人自身強烈的故國之思和遺民情懷。
第三,透露異居北塞遺人思鄉(xiāng)與流人情誼的詩著。函可出生于官宦之家,少時且有才名,生活優(yōu)渥,卻因文字獄無辜定罪,且要忍受流戍絕塞之苦。他的思鄉(xiāng)詩常有著悲切、沉重的基調,借今戍地遙憶故國親人?!爸仃P猶未度,破鈉早生寒。大海依然險,危巒空自攢。鄉(xiāng)書萬里絕,鼓角五更酸。敢望能生入?回頭仔細看?!保ā端奚胶jP》)清軍長驅山海關直取中原,而自己卻不再有生入回鄉(xiāng)的可能,遂回首將山海關美景盡收心底,留后咀嚼。當身在沈陽流放地收到家鄉(xiāng)來信,全家?guī)缀跹畴y于抗清的爭斗,獨剩一弟,病魄支離,可剩人卻無力回天,心痛欲絕?!渡蜿栯s詩二十首》之十七:“幾載望鄉(xiāng)信,音來卻畏真。舉家數(shù)百口,一弟獨為人。地下反相聚,天涯孰與鄰?”當舉族被屠、親人無存的殘酷患后,函可雖身在佛門,卻情絲未盡,他將全部的感情寄托在與當?shù)匚氖客鞯慕煌稀K麄兂姼胶?,抵足長談,互慰互勉,尋求心靈的共鳴與慰藉。有與交情甚篤的流人左懋泰的苦中求樂詩作,如《大翁再過》;有紀念哀悼朋友的《哭左吏部大來八首》;又有與之交往密切的當?shù)剡z民僧道苗君稷互相饋贈的詩著,如《苗煉師雪中入山相訪》以及送行詩《送苗煉師入燕》等。這些唱和作品,既是對當時人生活的反饋和心靈的抒寫,又起到記錄一代人精神面貌的作用,因而實現(xiàn)了很高的藝術價值。
流放沈陽固然是剩和尚人生中極大的不幸,但是不可否認的是,正是如此的經(jīng)歷推促他成為清初東北詩壇的領袖,誠如張玉興在《清代東北流人詩選》中指出的,函可實為清初“遼沈文化的中心人物”。因函可剩人十余年異居遣地的生活,所聞所感皆在東北大地,難免詩歌中流有北方特色。故其詩歌思想遂為深邃,感情更為沉摯,風格也退卻了南方的婉致幽麗,取而代之的是北方的雄渾質樸??傮w而言,剩和尚《千山詩集》的風格是沉健豪邁、氣骨渾厚、質樸遒勁的。
從上古及清代,如函可有著兩地“分居”生活體驗般的文仕為數(shù)甚多。如從漢代的蘇武到南北朝時期的庾信,從宋代的洪皓到清代和函可剩人一樣被流放到邊塞的一批批南方文仕與僧人。他們歷經(jīng)朝代的更迭、地域的移轉,遭遇著外人不曾領略的困苦、磨難,但這并不意味著是他們個人命運的終結。猶如函可剩人般流放后不覺釋然的他們激發(fā)了自身獨特的藝術創(chuàng)造,究其原因這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歷史發(fā)展變化所造成的必然結果。不過要想實現(xiàn)南北融合,首先文化交融上要創(chuàng)造獨特詩風,逆襲南方柔婉清綺與北方質樸剛健的詩風,民族融合乃至文學、文人融合的步伐才會有質的飛躍。歸根結底,民族融合是文學融合的背景和前提,是促進文學南北融合、推動文學發(fā)展創(chuàng)新的條件和動力,而文人起著溝通者、推動者的重要作用。
從文化層面上講,函可用中原先進的文化和詩歌的方式,為東北荒漠吹進了一縷春風,再加上他本人與北方相反相成的氣質融合,以致長期的南北融合文化積淀終于結出藝術果實。于是嘉慶道光年間在蠻荒之地崛起了詩文《千山詩集》,并出現(xiàn)了東北本土詩歌創(chuàng)作群體。函可“有書延賤命”般地在逆境中堅持創(chuàng)作,使得不同地域不同文學風格在清初東北大地有了相互交流和碰撞的機會,為東北文學延續(xù)至今起著承傳薪火的作用。然而在歷史的大洪流中發(fā)展著的民族與地域文化融合則恰好為這樣的文學交流提供了便利條件,促使中國古代文學不斷繁榮和發(fā)展。
[1]函可撰,崔世勛整理.千山詩集[M].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5.
[2]張玉興選注.清代東北流人詩選注[M].沈陽:遼沈書社,1988.
[3]李春燕.東北文學史論[M].吉林:吉林文史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