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雅楠 編輯/羅婧奇、李顏岐
現在,淮河在我們眼里只是一條河,以樓盤、地段、攤位獲得了它從未想到的附加值,以現在這副魔幻面孔出現在我們眼前。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喜歡這種改變,我只知道住在淮河兩岸的人們正在被時代的泥沙所裹挾,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人一生會飛越河流三千次。每一次飛翔都是為了讓你認真看它??吹紧~你要說話,看到鳥你要閉嘴,否則你就會掉下去,淮河就會發(fā)大水。
奶奶邊拍打我入睡邊喃喃說著這個故事。窗外,高達20米、紅白相間的淮河水位桿在裸露的土坡上矗立著。我翻下河壩,越過稀疏的老柳樹和沒過頭頂的金色油菜花田,走到淮河邊上準備起飛。無數大人從我背后升起,有的展翅翱翔,奮力劃開空氣;有的靜默不動如升上高空,迅速變成芝麻大小的黑點,劃過河流邊界。
2011年夏天,我和朋友去河南桐柏山玩,桐柏山太白頂西側的河谷就是淮河的源頭。我們大汗淋漓地爬了兩個小時,到了雞冠垛主峰往下面望,漫山遍野開的都是淺紫色的桐花。峰頂上賣飲料的大爺正在背唐代詩人錢起的《過桐柏山》。說到“羽人昔已去,靈跡欣方踐”這句時,我終于在神話和現實中找到兒時故事的起點?;此畯耐┌厣教醉敱加慷拢鹘浐幽?、湖北、安徽、江蘇四省,在江蘇三江口匯入長江,而仙人奇異的飛翔本領也在漫長的河流邊上散落尋常百姓家。每一個淮河邊上的孩子都隱隱覺得,只要對著這片水,就能飛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長大之后我曾經問過幾個人,有沒有聽過這個故事,大家都努力搖頭。我覺得他們是忘了,因為我們都企圖離開淮河,離開小城。我也一樣努力忘掉這個故事,后來卻發(fā)現它長在我身上,住在我體內,每當我想走得遠一點,就發(fā)現心里撲哧撲哧往外冒水汽,在干燥溫暖的北方住久一點,就會覺得心里發(fā)慌。
今年夏天我回蚌埠辦事,像十幾年前一樣,吃了晚飯我照例和爸爸媽媽到淮河岸邊溜達。
還沒走到河邊,壩子上人群的鼎沸聲鋪天蓋地朝我們撲過來。原本安靜舒適的壩子兩邊被各種小攤小販占滿,賣的東西更是五花八門。有五顏六色的棉汗衫和棉褂子,用鞋盒子壘得高高的、整整齊齊碼好的人造革皮鞋,幾個老頭坐在自帶的小板凳上光著腳試鞋。旁邊就是霧氣滾滾沸騰著各種燙菜和關東煮的大鍋,老板娘在暗黃色電燈泡下滿頭大汗地賣煮串。還有賣畫的、算命的、賣塑料電動玩具的、賣兔子鴿子烏龜的,甚至于一塊錢坐一分鐘電動木馬的……我?guī)缀跏菉^力從人群中掙脫出來,走向河岸。
可我第一眼看見的仍然不是河水。河北岸新建起來的義烏小商貿市場閃著五顏六色光的巨大招牌,把本來就黑黢黢的河水襯得無比黯淡。原來商貿市場兩年前就已經建好了,對面的農民把地賣給了政府,在宅基地那里分得了新房,還得到了大筆賠償,都開始渡到河南岸做起生意?;春由蟽蓧K錢一趟的輪渡早已經消失不見,要過河,只需要坐112路公交車就能從淮河大橋上到達河北岸。
一艘巨大的挖沙船正停在淮河岸邊。聽媽媽說現在淮河正在拓寬河道,壩子下面的田地、樹林已經徹底不見蹤影,目力所及處是被翻得禿禿的黃土地,栽著一小排極其瘦弱的柳樹苗。據說這里被政府規(guī)劃成淮濱公園,在未來的一年里,會陸續(xù)出現巨大的排成圖案的花朵,草皮鋪好的不準踩的草坪,以及各種籃球場、排球場。
我們走到挖沙船邊上,從下面往上望,船身估計有八九米高,幾個脫了汗衫光著脊梁的工人在甲板上扛著鋼筋條走來走去,船身微微震顫,從空中抖落下來一絲絲的泥沙和金屬碎屑。從巨大船身的陰影地帶往河對岸看過去,平地而起的幾棟高樓矗立在原本是一片小村莊的土地上,在漆黑的夜空背景下竟然有種魔幻感。我知道我再也看不到對岸漫山遍野的桃花開,再也見不到熱乎乎的驢糞蛋,也再也不會有坐在木桶里的小猴和烏篷船了。
2001年,河南省南陽市桐柏縣。兩個洗衣服的女孩子?;春訌奈《氲耐┌厣桨l(fā)源流出,滋潤著一方水土,養(yǎng)育著一方兒女。 攝影/周一渤
2000年,河南省信陽市明港鎮(zhèn)?;春影哆呄醋孕熊嚨呐⒆?。 攝影/周一渤
1996年,河南正陽。一鄉(xiāng)鎮(zhèn)正在舉辦物質交流會,農民逛廟會主要就是購置農具、看戲或者吃頓好的。 攝影/周一渤
2014年11月,安徽淮南。船民楊大爺和老伴守著自家的水泥船,兒女們不愿再做漁民,都到淮南市區(qū)買房定居了。 攝影/周一渤
我扭頭往回走,離開我已經遺失的淮河。
后來的一個月里,我仍然天天去河壩,看著淮河的變化,也在心里慢慢接受著它的變化。我終于明白了一個事實,淮河沒有變,而是我們在變;我們也在按照自己希望的樣子去改變它。以前,淮河在我們眼里是親人,是我們得以獲得平靜的方式;現在,淮河在我們眼里只是一條河,以樓盤、地段、攤位獲得了它從未想到的附加值,以現在這副魔幻面孔出現在我們眼前。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喜歡這種改變,我只知道住在淮河兩岸的人們正在被時代的泥沙所裹挾,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左圖為2013年10月,河南信陽羅山?;春雍拥览锏耐谏炒S疑蠟?014年7月,河南省正陽陡溝。陡溝淮河大橋西側,挖沙船“造就”的沙丘景觀。右下為挖沙船從淮河河道里挖出的沙堆成了小山。 攝影/周一渤
淮河仍然在按照原有的方向流淌著,對于身邊所發(fā)生的一切,它全然接受,也全然包容,而被我們這些遠離故鄉(xiāng)的人所拋棄的它其實從來不曾離開我們?;春幼分鹬覀兊碾p腳,走一步扯一下,讓我們的心靈不至于漂泊,讓我們意識到,遠大前程和故鄉(xiāng)人生永遠并行不悖,走到哪里,都有一個隨時可以想念的淮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