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林至寶 雄強渾厚——春秋戰(zhàn)國《石鼓文》

江西 文師華

作 者： 文師華，字啟秀，室名禾齋。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江西省楹聯(lián)學會會長兼中國楹聯(lián)學會常務(wù)理事及評審委員會副主任，文學博士，南昌大學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

漢字書法的歷史，可上溯到六千多年前。最早的遺跡，要算仰韶文化期山東大汶口的陶文和西安半坡村的符號。仰韶陶器上的線條符號，具備了美感，是書法藝術(shù)的雛形，是漢字的原始階段。仰韶陶文之后，殷商甲骨文以前，大段歷史時期的書法遺跡，我們至今無從判斷，不敢憑空妄加評論。傳說中夏禹《岣嶁碑》，浙江紹興大禹陵禹廟中有一塊，陜西西安碑林也有一塊，也有拓本流傳，真?zhèn)文?。所以，談到先秦書法，除了仰韶陶文，我們只能以殷商甲骨文、西周金文、春秋?zhàn)國石鼓文等作為研究的對象。

公元前770年周平王東遷，開啟了春秋、戰(zhàn)國兩個歷史時期之后，漢字書法也隨著社會的動亂發(fā)生了一些變化。這一時期的書法作品，無論石刻文字（中山國刻石、石鼓文）、金文（鐘鼎、貨幣、兵器刻款、符節(jié)文字）、墨跡（侯馬盟書、墨書繒簡）、缽印文字，都呈現(xiàn)出流派紛呈、百花齊放的藝術(shù)特點。雖然莊嚴場合大宗應(yīng)用的仍然是西周以來的大篆（或稱金文、籀文、古文、古籀），但草篆、篆體美術(shù)字（越王勾踐劍銘之類）已廣泛應(yīng)用，古隸已經(jīng)萌生，與諸侯割據(jù)、百家爭鳴、思想解放的總的社會政治變革和文化思潮相一致，呈現(xiàn)出“放”的景象。春秋戰(zhàn)國時代，在中國書法史上最可稱道的是產(chǎn)生了劃時代的優(yōu)秀書法作品《石鼓文》。

關(guān)于《石鼓文》發(fā)現(xiàn)的時間、地點及搬遷過程，馬衡《中國金石學概論》、李慧《唐碑漢刻的文化視野》等書均有介紹?！妒奈摹酚谔瞥跄觊g出土于陜西省陳倉縣石鼓山，即今寶雞市東南約十余里的渭河南岸陳倉山（現(xiàn)名雞峰山）之北阪。它用四言詩記述了春秋時秦國君的一次獵祭活動，也稱“獵碣”。唐書法理論家張懷瓘《書斷》中說：“籀文者，周太史史籀之所作也，與古文、大篆小異。后人以名稱書，謂之‘籀文’……其跡有《石鼓文》存焉。蓋諷（周）宣王畋獵之所作，今在陳倉?！惫视址Q它為“史籀”或“史籀之跡”。又由于它出土于陳倉，詩人杜甫《李朝八分小篆歌》則稱它為“陳倉石鼓”。陳倉位于岐陽，屬唐岐州管轄，故又有“岐陽石鼓”“岐州石鼓”等稱謂。清人葉昌熾《語石》謂其“非李斯以下所能作，自是成周古刻，海內(nèi)石刻，當奉此為鼻祖”。石鼓系用十塊石質(zhì)堅硬的青黑色花崗巖雕鑿而成。

《石鼓文》出土伊始并未受到應(yīng)有的重視，后來由于虞世南、褚遂良、歐陽詢等大書法家紛紛贊賞它的書法精妙，特別是著名文學家韋應(yīng)物、杜甫、韓愈等競相作詩稱贊，這才聞名于世。其中韓愈《石鼓歌》膾炙人口，對當時和后世影響極大。

從韓愈撰寫《石鼓歌》可知，當時擔任太學博士的韓愈對《石鼓文》極為重視。他感嘆道：“如此至寶豈存多？”正是由于他視《石鼓文》為“至寶”，因而才率先提議將“散棄于野”的《石鼓文》運往長安太學，放置太廟，以供人們習用?！妒奈摹酚谔茟椬谀┠昙丛褪迥辏?20）被從野外收回，放置于鳳翔的夫子廟。后經(jīng)五代戰(zhàn)亂，又失散了。宋初，司馬池將石鼓運置于鳳翔府學門廊下。北宋大觀年間，自鳳翔遷于汴京（今開封）辟雍，后入保和殿。金人破宋，將石鼓運歸燕京（今北京）。司馬池移置時已散失一鼓，北宋皇祐四年（1052）向傳師求得之。運到汴京以后，以金填其文，以示不復拓；入燕京以后，又剔去其金。經(jīng)此數(shù)厄，石質(zhì)逐漸風化脫落，文字之殘損者更多；十鼓雖然完備，但第八鼓已無文字。石鼓在北京放了六七百年，到20世紀30年代日軍侵華時，得原故宮博物院院長、著名考古學家馬衡先生等人多方護持，隨故宮文物南遷，最后轉(zhuǎn)移到四川峨眉縣西門外武廟。據(jù)馬衡先生判定，石鼓是花崗巖，石質(zhì)堅頑，但由于在古代多次搬遷，有些字已經(jīng)脫落，有些字將要脫落。為了防止搬遷時石皮破損脫落，馬衡等人先用紙糊在石鼓的文字上面，這樣做，即使石皮脫落，還可黏合，然后用棉絮、被單包裹石鼓，用草繩包扎，最后用木箱裝好，隨故宮文物南遷。于此可見，馬衡先生等老一代金石學家對文物多么珍愛和盡心保護。1949年后又運回北京?，F(xiàn)存于北京故宮博物院。

關(guān)于《石鼓文》刻制年代，馬衡《中國金石學概論》云：“其刻石之時代，唐以來人所考訂者，恒多異詞。而要之不過三說：一、宗周，二、秦，三、后周。三說之中，以主第一說者為多，尤以宣王之說為最盛。竊以為三說之中，以主秦說者為最允當。”唐代多數(shù)人認為石鼓是周宣王時物，后來又有秦代、漢代、晉代乃至北魏、北周諸說。近代以來，學者們贊同它是秦國遺物，但仍有秦襄公、秦文公、秦武公、秦德公、秦景公、秦獻公、秦惠文王等說，相差仍有數(shù)百年。王玉池《古代碑帖譯注》認為：《石鼓文》作于秦文公末年或秦寧公時期（主要記述文公事跡，寧公時刻石）。因為這時符合制作石鼓的條件最多。例如，文公時期有在汧渭之會東獵的明確記載，有出現(xiàn)嗣王（周桓王繼周平王）的情況，亦有驅(qū)逐西戎和建立鄜畤、遷都平陽（今寶雞市）的史實。而為了在此建都，修路、植樹等就成了必做之事。從詩中所述該地的艱苦情況看，應(yīng)屬初創(chuàng)階段，這只有在文、寧時期才有可能。戰(zhàn)國時期秦都已東遷櫟陽，再回汧渭之會處大力開發(fā)已無必要。

關(guān)于《石鼓文》的版本，明代大收藏家安國有十種石鼓文拓本，自稱十鼓齋。其中最佳者為北宋拓三本，仿軍兵三陣命名為“先鋒”“中權(quán)”“后勁”秘藏之。這些均是世界上保存字數(shù)最多、最好的拓本，但均已流傳到日本，藏于東京三井紀念美術(shù)館。2006年春，三本同時來華參加上海博物館的《中日書法珍品展》。北京故宮博物院所藏為明代拓本，也非常珍貴。

郭沫若《石鼓文研究》所用系日本人收藏的最佳舊拓，是研究、學習石鼓文的最好范本。

由于石鼓自唐代以來已多次遷移，原來的排列次序已無從查考。后人為了臨寫方便，一般采用明代安國所藏的三個宋拓本的排法，即以《吾車》為第一。

《石鼓文》的內(nèi)容，一般認為是以四言詩的形式，描寫秦國君臣帶領(lǐng)兵士進行漁獵、修整道路、種植樹木和祭祀等活動。第一首《吾車》敘述初獵情況，描寫打獵的車馬整齊、動物奔跑的場景，最后一句寫獵有所獲。第二首《汧殹》描述汧河水滿、魚兒眾多及捕魚之樂。第三首《田車》描寫畋獵盛況。第四首《鑾車》描寫秦國君王鑾車參加畋獵的盛況。第五首《霝雨》描寫行進途中遇雨，洪水泛濫，以及狩獵者克服洪水的艱難過程。第六首《作原》述修路、捕魚、種樹等事。原石早已被鑿為臼，故上部之字均缺，所幸下部諸字尚清晰完整。第七首《而師》文字殘損嚴重，致使文字難以讀懂，甚至連斷句也很困難。其內(nèi)容似是得到周宗室新王（嗣王）繼位的消息后，舉行了規(guī)模巨大的慶?；顒?。第八首《馬薦》文字殘損嚴重，現(xiàn)原石已經(jīng)一字無存，宋拓本也只存十六字，且難以卒讀和翻譯。從這些殘存的字中尚可看出，此首大意是寫草木茂盛，適合畜牧。第九首《吾水》敘述道路修好，社會安定，天子可以“永寧”，并拿出金銀獎賞眾人。第十首《吳人》敘述管理苑囿的官員虞人的工作業(yè)績及祭祀等情況。

《石鼓文》書法堪稱美妙絕倫。自唐初以來，《石鼓文》受到歷代文人的推崇。張懷瓘《書斷》贊曰：“體象卓然，殊今異古。落落珠玉，飄飄纓組。倉頡之嗣，小篆之祖。以名稱書，遺跡石鼓?！表n愈《石鼓歌》贊曰：“鸞翔鳳翥眾仙下，珊瑚碧樹交枝柯。”石鼓文用筆圓勁挺拔，圓中見方；結(jié)體略趨方正，嚴謹整飭；章法勻稱清朗，風格雄強渾厚，樸茂自然。非有十分功夫、深厚修養(yǎng)、博大的胸襟不能創(chuàng)造出這樣的古代書藝瑰寶?？涤袨椤稄V藝舟雙楫》“說分第六”評曰：“若《石鼓文》則金鈿落地，芝草團云，不煩整截，自有奇采，體稍方扁，統(tǒng)觀蟲籀，氣體相近?！妒摹芳葹橹袊谝还盼?，亦當為書家第一法則也。”

《石鼓文》是集大篆之成，開小篆之先河，由大篆向小篆衍變而又尚未定型的過渡性字體，在書法史上起著承前啟后的作用，被歷代書家視為習篆書的重要范本，故有“書家第一法則”之稱譽。《石鼓文》對書壇的影響以清代最盛，如著名篆書家楊沂孫、吳昌碩就是主要得力于石鼓文而形成自家風格的。

吳昌碩（1844—1927），早期書法曾受楊沂孫、楊峴、鄧石如影響，中年以后專寫《石鼓文》，畢生精力，盡萃于斯，能別出新意，妙參變化，以竦峭取勢，凝練遒勁；晚年所作尤精，嫵媚奇崛、剛?cè)岵?、樸茂雄健，不拘成法而又深得石鼓精髓。吳昌碩由石鼓文得大篆雄厚之氣，卓然名家，成為一代宗師?，F(xiàn)代直接取法金文、石鼓文而書藝精進者海內(nèi)外亦不乏其人。如當代著名書法家陶博吾所寫的大篆書體，主要取法于《石鼓文》和《散氏盤》。他所書的石鼓文體，師承吳昌碩而又自具新意，結(jié)體內(nèi)緊外松，左低右高呈欹側(cè)之勢，筆畫枯瘦老硬，無豐腴之態(tài)。如果說吳昌碩一變戰(zhàn)國《石鼓文》的整飭停勻而為貌拙氣酣的昌碩《石鼓》，那么陶博吾則進而變貌拙氣酣的昌碩《石鼓》為形側(cè)貌丑的博吾《石鼓》。

臨習《石鼓文》，須用攝墨多、彈性好的羊毫筆，中鋒運筆，緩慢行走，這樣才能寫出圓融渾勁、古茂雄秀的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