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讀《拉奧孔》看漢大賦中的自然描寫

張 璇 （南陽醫(yī)學高等專科學校 473000）

熟悉中國古代文學的人提起漢大賦，多數(shù)人會哎吁一聲，敬而遠之的態(tài)度讓漢大賦尷尬地黯然神傷。在文學家族中，漢賦雖然與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一樣成為一代文學的代表，但是卻不能像其它歷代文學那樣受人喜歡。為什么漢賦會受到如此冷遇呢？洋洋灑灑的宏篇規(guī)模，選詞用字的生僻艱澀，內(nèi)容方面鋪寫宮苑、游獵、京都、山川等展示漢代大一統(tǒng)的繁盛景象表征的事物，外在形式龐大、內(nèi)容駁雜無感情，這對于習慣于以抒情見長的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廣大讀者來說不啻是一個挑戰(zhàn)。所以漢大賦中描寫到的山川、河流、花草、鳥魚等自然環(huán)境也讓人覺不到美，只是覺得豐富多姿、繁榮遼闊，昌茂繁盛氣，卻沒有像后世作品中自然景象描寫那樣給讀者留下美的享受——自然本身之美。本文從拜讀萊辛的《拉奧孔》來闡釋其中的緣由，以期能有一些淺顯之見。

一、漢大賦自然描寫突出特點

最能代表漢賦特點的漢大賦，“遂客主以首引，極聲貌以窮文”。根據(jù)它極聲貌的描寫特征，陸機在《文賦》中對文體特點進行概括：“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賦的藝術功能主要在體物上，雖然也有諷諫，但是“勸一諷百”的諷諫游離于前面宏闊龐大的鋪寫內(nèi)容，三言兩語地附會其中遭人詬病。大賦在后世接受過程中，受到高度稱贊或者說是能夠成為一代之文學的代表則是因為它的體物鋪寫特色。“在整個中國古代文學發(fā)展中，漢大賦是唯一的以‘體物’為主要藝術使命和基本美學特征并加以充分發(fā)展的文體?！睗h賦雖說是一代文學的代表，它的產(chǎn)生和形成是有一個歷史發(fā)展的過程，是在《詩經(jīng)》《荀子·賦篇》《楚辭》、宋玉的賦作等前代藝術積累的基礎發(fā)展而來。漢賦繼承了比興諷喻、隱喻鋪陳、設問對答等藝術特色和結構體式，但是對自然描寫時的自主絕對是創(chuàng)新性的進步。漢賦作家將眼光從社會生活、個人際遇方面分配給自然以關注，細致認真、客觀具體的高空拍攝式的全知描寫，成為藝術的突破。他們看到了自然、觀察到了自然，在這里，自然不再僅僅是藝術表達的手段或載體，這類自然景物本身就是藝術，就是描寫目的，把自然作為審美對象來用心描寫，以客觀細致的心態(tài)描摹自然，把自然景物純真地呈現(xiàn)給讀者，這種對景物的本色描寫形成了振奮人心的恢宏氣勢，傳達了漢代大一統(tǒng)時代下包舉宇內(nèi)的縱橫氣勢和激情飛揚的自豪情懷。

其實涉及到自然景物描寫在先秦文學中就有了，但是與漢大賦中的自然描寫有著根本的不同?！瓣P關雎鳩，在河之洲”（《詩經(jīng)·關雎》）、“蒹葭蒼蒼，白露為霜”（《詩經(jīng)·蒹葭》）的景物描寫給人以美好的遐想，《詩經(jīng)》中有很大一部分是這種或渲染或起興的景物描寫開頭?！吧接虚?，隰有苓”（《詩經(jīng)·邶風·簡兮》）、“南山有臺，北山有萊”（《詩經(jīng)·小雅·南山有臺》）這樣的描寫最類似于漢大賦中“其南……”“其北……”“東則有……”這些按照方位介紹式的描寫了。但僅僅是形式相似罷了，《詩經(jīng)》中的這些自然景物描寫并不是作為主體來寫的，沒有哪一篇詩專門寫景，它們往往只是抒情寫事的起興和襯托，有些跟下文的情和事相似或相關，像開場白的引子一樣，并沒有任何內(nèi)容上的意義。在《楚辭》中，《離騷》僅有一些作為人格情操象征的香草惡鳥等意象，《九章》和《九歌》中有個別精彩的景物描寫的句子，如“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湘夫人》）、“悲秋風之動容兮，何回極之浮浮”（《抽思》）。無論是草木凋零還是鳥蟲哀鳴，它們都是被用以襯托詩人的感情的，是描寫過程中的一種手段，是感情載體不是藝術表現(xiàn)的目的，作者僅是把自然拉過來借用一下，并不是靜觀默照地審視自然然后描寫自然。因此，在這些作品中自然景物或起興或寓意，是以傳情言志的附庸身份出現(xiàn)的。

漢大賦從根本上改變了這種狀況，“將詩騷的重在內(nèi)心情志的感發(fā)，變?yōu)閷ν獠渴澜绲馁澝?，將關注社會以求‘善’，變?yōu)殛P注自然以求‘美’，亦即將以人為中心和本位的審美觀，轉(zhuǎn)變?yōu)橹黧w向客體輻射，表現(xiàn)出對客體美的追求?！睗h賦作家將文學關注點從社會生活轉(zhuǎn)向客觀的自然世界，客觀自然不再是默默無聞的奉獻者，借助于漢賦作家的手筆以獨立的姿態(tài)彰顯示人，它們就是它們本身，是被欣賞的主體。漢大賦以鋪寫帝王貴族的宮苑、游獵、京都為主要內(nèi)容，大至江海湖泊、山林沼澤，小至鳥獸蟲魚、草木花卉，都成為描寫的對象，并極盡想象和鋪張之能事，努力展現(xiàn)人們生活環(huán)境中各種事物的具體形態(tài)，力求以絢爛的文辭，勻稱而整齊的組合，以顯現(xiàn)其宏大的氣魄和揚厲的風格。司馬相如的《天子游獵賦》作為散體大賦的成熟之作和后世大賦的楷模，最為典型地代表了漢大賦對自然景觀描寫的特點?！渡狭仲x》中對上林苑的描述細致全面，河流“出乎椒丘之闕，行乎洲淤之浦，經(jīng)乎桂林之中，過乎泱漭之野。汩乎混流，順阿而下，赴隘□之口”，窮盡文字地描寫了河水沸乎暴怒、洶涌澎湃的壯闊氣勢；揚雄的《蜀都賦》、班固的《西都賦》、張衡的《二京賦》等突出地繼承了司馬相如描寫自然的體式，這些漢大賦的代表之作形成了賦體文學甚至是漢代文學描寫自然的特點。這些賦家以小學家的文字功底和控引天地、包括宇宙的氣魄一一臚列自然景象中的一山一水，一木一獸，窮究細搜地描繪自然事物，再現(xiàn)客觀印象。

另一方面，漢賦中自然景象繪畫因素很強，使其美學品格更接近于繪畫，強化了文學在摹寫再現(xiàn)方面的能力。漢大賦通過對宮苑京都的窮盡式描寫，力圖展示一個繁榮強盛、豐富多姿、充滿活力的社會圖景，體現(xiàn)了大一統(tǒng)時代下驕傲自豪、囊括宇宙的廣博胸襟。這些自然景象縱橫捭闔地深廣展現(xiàn)“它表明中華民族進入發(fā)達的文明社會后，對世界的直接征服和勝利，這種勝利使文學和藝術也不斷要求全面地肯定、歌頌和玩味自己存在的自然環(huán)境、山岳江川、宮殿房屋、百土百物以至各種動物對象。所有這些對象都作為人的生活的直接或間接的對象化存在于藝術中”。散體大賦的景物描寫鮮情寡愛，又臃腫稠密地羅列景物，并沒有引起讀者強烈的共鳴和審美享受，反而往往使讀者畏而遠之。揚雄的《蜀都賦》描述了約兩千多年前蜀都地方的豐富物產(chǎn)、山陵地貌特色等情況，是東漢出現(xiàn)的京都大賦的先導，不過在描寫方式上承襲了漢賦初期所形成的多層次、全知視角介紹景物和“于是（乎）”“爾乃”等連接詞來連接羅列的事物的描寫體式?！皷|有巴賨，綿亙百濮；銅梁金堂，火井龍湫。其中則有玉石嶜岑……南則有犍牂潛夷，昆明峨眉……于近則有瑕英菌芝，玉石江珠。于遠則有銀鉛錫碧，馬犀象僰。西有鹽泉鐵冶，橘林銅陵……其旁則有期牛兕旄，金馬碧雞。北則有岷山，外羌白馬……”這些描繪鋪排的景觀無法給讀者留下整體印象，被語言符號的先承后續(xù)的序列性割裂成了碎片，我們最后獲得的只是一些零碎的景觀特征。介紹式描繪看起來畫面感很強，完全就是自然世界的本色再現(xiàn)，我們從中更多的是知識的獲得，比如蜀地的物產(chǎn)、環(huán)境特點等，就像讀了類書方志所收獲的一樣，沒有多少自然所留給我們的審美愉悅享受。

二、從《拉奧孔》文學理論解讀原因

從目的上來看，賦是以自然作為人們功業(yè)活動的外化或表現(xiàn)，為的是力圖展示富饒闊大的疆域，完全不去為美而描寫自然，所呈現(xiàn)的只是富有而不是自然美。從藝術特質(zhì)來講，因為自然存在于空間中，空間整體是由部分配合而成，要想對整體有明確的意象就需逐一看遍部分及其相互配合的關系。用語言符號一一歷數(shù)山水草木、鳥蟲魚獸，破壞了語言描寫試圖產(chǎn)生逼真的幻覺的努力，作家又鋪排羅嗦地在賣力描寫山如何、土如何、樹木如何等，以期把景象呈現(xiàn)給讀者，這卻更加延宕了讀者感官快速整合各部分景象來把握整體的時間，其結果就像萊辛的比喻：“仿佛看到把一些石頭滾上山頭，要用它們在山頂上建成一座堂皇的大廈，但是它們滾到山頂又自動地滾下山那邊去了。”讀者的想象力將這諸多的部分景象還原為所想表達的自然整體，想象力與表達出現(xiàn)了錯位，因此沒有形成逼真的幻覺，也就難以感受到自然美。雖然希臘的西摩尼德斯說畫是一種無聲的詩，而詩是一種有聲的畫，但是詩和畫無論是從摹仿的對象來看還是摹仿的方式來看都是有區(qū)別的。畫所呈現(xiàn)的表象一眼望去剎那之間就可以盡收眼底；文學要靠觀念性的、序列性的語言符號訴諸聽覺，憑借記憶和想象力將其縫補整合來構造作者想傳達的整體情形。萊辛對詩和畫藝術界限的論述可以幫助我們從藝術層面來理解漢大賦中的自然景象描寫緣何不美。

雖然漢賦中自然描寫沒有太多的審美享受，但是它比先秦文學要豐富細致，對廣闊空間的把握摹寫再現(xiàn)了巨大的歷史進步。另外這一時期的藝術經(jīng)驗使魏晉及其后的文學能夠有突破性的進展，如曹操《觀滄?！分小八五ｅ?，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涌起”的對自然景物的壯闊描寫，還有后來“詩中有畫”的美學傳統(tǒng)都多少受到漢賦“體物”藝術功能的影響。

[1]王茂福.《漢魏六朝名賦詩譯》[M].陜西人民出版社，1993.2.

[2]鄧喬彬.《漢賦的美學特征》[J].《文史知識》，1989.4.

[3] 李澤厚.《美的歷程》[M].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8.

[4]萊辛. 《拉奧孔》，朱光潛譯[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