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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宋學(xué)者有關(guān)《孔子家語》偽書理論之演成

    2014-07-11 16:36:58劉巍
    社會科學(xué)研究 2014年2期

    〔摘要〕唐顏師古《漢書·藝文志》注“非今所有《家語》”是《孔子家語》偽書說的第二個(gè)理論來源。其實(shí)顏氏本意未必是質(zhì)疑今傳《孔子家語》文本的可靠性,宋代的王柏卻將顏?zhàn)l(fā)展為“古《家語》”|“今《家語》”文本兩分的看法,并提出了王肅托名于孔安國偽造《孔子家語》說。王柏此說的根源在于批駁朱子借證于《孔子家語》校正《中庸》,從而為他提出將《中庸》分為二篇的創(chuàng)說掃清道路。這是《孔子家語》案涉及到的第二個(gè)學(xué)術(shù)公案。

    〔關(guān)鍵詞〕《孔子家語》;王肅;顏師古;王柏;王應(yīng)麟

    〔中圖分類號〕K242;K244〔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1000-4769(2014)02-0145-33

    〔作者簡介〕劉巍,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近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北京100006。《孔子家語》最早著錄于《漢書·藝文志》,是一部記錄孔子及門弟子言行的書。今傳王肅注《孔子家語》一書,據(jù)王《序》稱,得自孔子22世孫孔猛,為其家先人之書;所附《后序》則謂為孔安國所“撰集”。然王肅同時(shí)鄭學(xué)之徒馬昭指稱該書為“肅所增加”,由此漸滋疑議,宋王柏以是書為王肅偽托于孔安國而作,至清儒范家相《家語證偽》、孫志祖《家語疏證》諸家書出,《孔子家語》王肅偽書說浸成定論,疑偽成風(fēng),乃至于陳士珂《孔子家語疏證》之輯撰,本為今本辯護(hù)的,也被誤認(rèn)為辨?zhèn)沃髁恕=藙t承清人之說而加以推演,如屈萬里等本崔述說以為《家語》為王肅弟子偽作。又有學(xué)者如丁晏據(jù)《家語·后序》,以為古文《尚書》經(jīng)傳、《論語孔注》、《孝經(jīng)傳》、《孔叢子》連《孔子家語》五書均為王肅“一手”所偽。于是,對王肅個(gè)人與《孔子家語》此書之疑偽程度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王肅是否偽造《孔子家語》,是中國學(xué)術(shù)史上牽連極為深廣的著名公案。

    20世紀(jì)70年代以來,隨著一批與《孔子家語》內(nèi)容有關(guān)的戰(zhàn)國西漢時(shí)代竹簡木牘的面世、敦煌寫本《孔子家語》的公布,為重審這一公案提供了新的材料,也帶來了新的契機(jī),形成了新的研究熱潮,出現(xiàn)了一批新的研究成果。大致可以歸結(jié)為兩種傾向性的意見:一派可謂今本《家語》可信說;另一派則可謂重證《家語》偽書說。兩派都利用了新出土材料,基本上均運(yùn)用將出土簡帛古書與《家語》相關(guān)內(nèi)容加以比勘等方法,但是大家對《家語》一書的時(shí)代和性質(zhì)問題的認(rèn)識仍存在尖銳的分歧,有的分歧深刻地關(guān)涉到對20世紀(jì)疑古思潮的認(rèn)識與評價(jià)。

    在這種疑者自疑信者自信的情況下,我們認(rèn)為應(yīng)該另辟蹊徑,從公案學(xué)的角度,對學(xué)術(shù)史進(jìn)行深入細(xì)致的分析,解剖事實(shí)上有千絲萬縷關(guān)系的公案群,對王肅偽造《家語》說之來龍去脈作一個(gè)徹底的偵查與斷案。

    基于相關(guān)史實(shí)的梳理,我們認(rèn)為,《家語》偽書案至少與中國學(xué)術(shù)史上的四個(gè)公案有難解難分的關(guān)系。其一,群經(jīng)之疏中記載了馬昭等的質(zhì)疑初聲,由于馬昭為鄭學(xué)之徒,所以他的指控涉及到經(jīng)學(xué)史上的“鄭(玄)、王(肅)之爭”,這是《家語》案涉及到的第一個(gè)學(xué)術(shù)公案。其二,宋代的王柏遠(yuǎn)本唐顏師古《漢書·藝文志》注“非今所有《家語》”之說,發(fā)展出“古《家語》”|“今《家語》”文本兩分的看法,并提出了王肅托名于孔安國偽造《家語》說。其根源在于,王氏批駁朱子借證于《家語》校正《中庸》,從而為他提出將《中庸》分為二篇的創(chuàng)說掃清道路。這《中庸》分篇案,是《家語》案涉及到的第二個(gè)學(xué)術(shù)公案。其三,《家語》偽書案又由于偽《古文尚書》案而擴(kuò)大與深化,愈演愈成為其中的一個(gè)子命題。學(xué)者對《家語》的研究,普遍存在一種鍛煉成獄之心理趨向,產(chǎn)生了機(jī)械移植、推論過度、疏而不證、籠統(tǒng)混淆、牽強(qiáng)附會等等問題。其間所滋生的王肅偽造五書之說,又成為近代康有為劉歆遍偽群經(jīng)說之造端,影響廣遠(yuǎn)。這是《家語》案涉及到的第三個(gè)學(xué)術(shù)公案。其四,在《家語》本身的真?zhèn)我约坝纱硕婕暗降摹都艺Z》與諸公案的關(guān)聯(lián)上,“《家語》三序”(包括王肅的 “《孔子家語解序》”、以孔安國口吻所寫的“孔安國《后序》”、載有孔衍奏書之《后序》)的可靠與否,是一個(gè)關(guān)鍵。疑之者以為王肅遍偽群書的證據(jù),信之者則可援以證成《家語》為孔安國“撰集”之說。所以,“《家語》三序”疑信之辨,可謂是《家語》案涉及到的第四個(gè)學(xué)術(shù)公案。

    ①見《孔子家語疏證·序》所引陳士珂的看法。陳士珂輯:《孔子家語疏證》,上海:上海書店,1987年。本文所討論者,為整個(gè)《家語》真?zhèn)喂钢诙€(gè)環(huán)節(jié),即《家語》偽書說在唐宋之理論演化。

    一、顏師古的“非今所有《家語》”說

    及唐人之主流見解后世之持《家語》為偽書說者,一則遠(yuǎn)本馬昭針對王肅所指控的云云之說,一則近據(jù)所謂唐顏師古對于今本《家語》之質(zhì)疑,似亦有堅(jiān)明之證據(jù)。舉其要者,如南宋王柏《家語考》援引師古注以為立論之前提:

    班固曰:“《孔子家語》二十七卷”(卷與篇不同),顏師古已注云:“非今所有之《家語》”?!?〕

    由此出發(fā)鋪張其“古《家語》”|“后《家語》”|“今《家語》”截然三分,漸定型化為古今兩分、以古非今的二元論,并推演其“今《家語》”為王肅偽托之說。

    清代崔述亦據(jù)之推論今本《家語》之偽:

    《漢書·藝文志》云:“《孔子家語》二十七卷”,師古曰:“非今所有《家語》?!眲t是孔氏先世之書已亡,而此書出于后人所撰,顯然可見?!?〕

    范家相亦據(jù)此引申出《家語》文本“今”|“古”之辨,譏彈王肅道:

    《漢志》:“《孔子家語》二十七卷”,顏師古曰:“非今所有《家語》也?!逼渌^“今《家語》”者,即王肅所出之四十四篇,而“古《家語》”亦未詳及,小司馬作《史記索隱》引用亦是“今《家語》”,而文稍不同,諸如《六經(jīng)》疏義、《六臣文選注》、《唐類函》、《藝文類聚》所用盡是“今《家語》”,則自王肅以前,“古《家語》”之亡可知。使其現(xiàn)存,肅亦難以作偽也?!?〕

    同樣堅(jiān)執(zhí)王肅偽作說的孫志祖,亦襲“今”|“古”之分,而認(rèn)為縱使顏氏亦未見“古《家語》”:

    《漢書·藝文志》有“《孔子家語》二十七卷”,顏師古曰:“非今所有《家語》。”疑師古但以卷數(shù)不同,故知非今《家語》,亦未必見古《家語》也?!?〕

    有意思的是,對今本《家語》持維護(hù)立場的陳士珂,針鋒相對,也就顏師古之說發(fā)難云:

    夫事必兩證而后是非明,小顏既未見安國舊本,即安知今本之非是乎?①

    其實(shí)兩造均多假設(shè)之辭,然《漢志》顏?zhàn)闋幾h之焦點(diǎn),則毫無疑義,如學(xué)者所說,自顏說出,“于是《家語》的真?zhèn)螁栴}成為學(xué)術(shù)史上一大公案。”〔5〕

    然則,顏?zhàn)⑹欠裾嬗谕趺C偽造說有利,或者說顏師古是否真如陳氏所說以為“今本”“非是”?這是一個(gè)尚未解決的問題。盡管已有學(xué)者從古籍傳流篇卷分合不可能與古盡同的角度作種種猜測,但是似乎均對顏氏對其所見“今所有”之《家語》的完整見解未能有深切的了解,更枉論唐人對《家語》的一般看法了。陳士珂說得對,“夫事必兩證而后是非明”!我們不應(yīng)當(dāng)對此條注文作孤立的理解,所幸顏?zhàn)ⅰ稘h書》本書就尚有兩條注文涉及《家語》,值得引出來,作綜合的考察。

    首先必須說明,顏師古對《家語》之說確有深致懷疑的。《漢書·藝文志》儒家類:“讕言十一篇。(班固自注:不知作者,陳人君法度。)”如湻曰:“讕音粲爛?!睅煿旁唬骸罢f者引《孔子家語》云‘孔穿所造,非也?!鼻逋跸戎t《漢書補(bǔ)注》:“周壽昌曰:今馬國翰依《孔叢子》錄出三篇,其說甚辨而未可據(jù)。顏云非穿所造,亦以王肅偽造之《家語》未足信也。先謙曰:官本作‘十篇?!薄?〕顏氏所引“說者引《孔子家語》云”,今在《后序》:

    子直生子高,名穿,亦著儒家語十二篇,名曰《言蕳言》(范家相本作“《讕言》”〔7〕;孫志祖與范本同,校曰:“毛本訛言蕳”〔8〕),年五十七而卒。①

    ①參見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孔子家語》卷10。

    ②其中“《漢紀(jì)》”,吳承仕以為當(dāng)依顏?zhàn)⒆鳌啊稘h記》”,疑為傳寫之訛,蓋謂《東觀漢記》。參見〔唐〕陸德明撰、吳承仕疏證、張力偉點(diǎn)?!督?jīng)典釋文序錄疏證(附經(jīng)籍舊音二種)》,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51頁。

    ③其間異文,參見〔漢〕孔安國傳、〔唐〕孔穎達(dá)正義、黃懷信整理《尚書正義》卷1,上海:上海世紀(jì)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24頁黃氏??庇洠骸啊墩帧吩疲骸撘话矅?,“忠”誤“中”,“延年”誤“延陵”。“今按:《正字》是,‘安國二字當(dāng)重,一屬下。今《史記·孔子世家》‘中作‘忠,‘延陵作‘延年。”巍按:“中”字不必校改,存異文可也,其余皆可從。

    ④《尚書正義》卷1,〔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115頁上欄。本文凡所加下劃線,表示引起讀者注意之例;所加方框,尤重在提醒讀者注意其表述方式。以下不再出注說明。顏師古不知為何未采《家語》之說,我們只知道他明斥此說之非,但是周壽昌說“顏云非穿所造,亦以王肅偽造之《家語》未足信也”,卻是非常偏頗的,顏氏確以為此條“未足信也”,但是“王肅偽造之”卻是周氏自加的。因?yàn)槲覀儗⒖吹筋伿显诹硪惶庮H有采取《家語》內(nèi)容的。

    《漢書·藝文志》六藝略《書》類:“易曰:‘河出圖,雒出書,圣人則之。故《書》之所起遠(yuǎn)矣,至孔子纂焉,上斷于堯,下訖于秦,凡百篇,而為之序,言其作意。秦燔書禁學(xué),濟(jì)南伏生獨(dú)壁藏之。漢興亡失,求得二十九篇,以教齊魯之間。訖孝宣世,有歐陽、大小夏侯氏,立于學(xué)官?!豆盼纳袝氛撸隹鬃颖谥小#◣煿旁唬骸都艺Z》云孔騰字子襄,畏秦法峻急,藏《尚書》、《孝經(jīng)》、《論語》于夫子舊堂壁中,而《漢記·尹敏傳》云孔鮒所藏。二說不同,未知孰是。)”清王先謙《漢書補(bǔ)注》:“沈欽韓曰:《孔叢·獨(dú)治篇》‘陳余謂子魚曰:秦將滅先王之籍,而子為書籍之主,其危矣!子魚曰:吾將先藏之?!都艺Z·序》云‘孔騰子襄,子襄即子魚弟,容得同計(jì)也?!端逯尽放c《釋文》、《史通》并作‘孔惠?!薄?〕

    表面看來,顏?zhàn)ⅰ都艺Z》與《漢記》的說法并列,以為“二說不同,未知孰是?!币嘣谝尚胖g,似比前者明斥《家語》的看法好不了多少,但自另一面視之,則看重《家語》此條文獻(xiàn)價(jià)值過于《漢記》,故先述之,如果考慮到當(dāng)時(shí)乃至前后之語境,則更可見顏師古對《家語》之特為尊重矣。

    關(guān)于藏書之主人公為誰,除顏師古羅列的兩說(一主“孔騰”,一主“孔鮒”)之外,尚有主“孔惠”一說的,其中沈欽韓注文提到的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序錄》遠(yuǎn)在顏師古注《漢書》之前,其言曰:

    及秦禁學(xué),孔子之末孫惠壁藏之。(《家語》云:“孔騰,字子襄,畏秦法峻急,藏《尚書》、《孝經(jīng)》、《論語》于夫子舊堂壁中。”《漢紀(jì)·尹敏傳》以為孔鮒藏之。)……

    《古文尚書》者,孔惠之所藏也?!?0〕

    陸德明的看法,顏師古不容不知,他之注引《家語》、《漢記》②或即本于陸氏所為,惟陸氏只當(dāng)或說聊備一格,而另辟一主說。顏師古全不采納,只取陸氏或說之兩種,豈不可見對于《家語》、《漢記》之說的重視嗎?

    事實(shí)上,顏師古的取舍多少反映了唐人對《家語》有關(guān)內(nèi)容特為尊重之一斑。作為唐代官方法定《五經(jīng)正義》之一的《尚書正義》,疏解晚《書》偽孔序,就獨(dú)用《家語》:

    及秦始皇滅先代典籍,焚書坑儒,天下學(xué)士,逃難解散,我先人用藏其家《書》于屋壁。(孔疏:“我先人用藏其家《書》于屋壁”者,《史記·孔子世家》云,孔子生鯉,字伯魚。魚生伋,字子思。思生白,字子上。上生求,字子家。家生箕,字子京。京生穿,字子高。高生慎,慎為魏相。慎生鮒,鮒為陳涉博士。鮒弟子襄,為惠帝博士、長沙太守。襄生中(忠)。中(忠)生武。武生延陵【年】及安國,【安國】為武帝博士、臨淮太守。③《家語·序》云:“子襄以秦法峻急,壁中藏其家《書》?!笔前矅娌刂?。)④

    《正義》所引“《家語·序》”之文,今在《后序》,非原文照搬,而是隨機(jī)約取,以符合上下文語境。所以筆者將“書”字均加書名號,因此處單論《書》學(xué)史,不及《孝經(jīng)》、《論語》,否則晚《書》偽孔序下文“濟(jì)南伏生,年過九十,失其本經(jīng)”之“其”字就沒有著落了。古書引文,正有其例。如果此文可據(jù),則后人所稱《家語》之“《后序》”,唐代稱為“《家語·序》”。此似為見在文獻(xiàn)中以《家語·序》名義稱引《家語》之早出者也,頗值得注意?!段褰?jīng)正義》之修撰,經(jīng)始于唐太宗貞觀十二年(公元638年),至唐高宗永徽四年(公元653年)頒行天下,歷歲十有六載。①顏師古于貞觀十一年(公元637年)受太子承乾之命為班固《漢書》作注,貞觀十五年(公元641年)書成上獻(xiàn),耗時(shí)四年。②雖歷時(shí)有長短之別,但大體上為同時(shí)代的著述,而顏?zhàn)ⅰ稘h書》之完成尚早于《五經(jīng)正義》若干年,兩者對此段《家語》的相關(guān)內(nèi)容的處理的不同,大概只是限于《正義》為法定官方教材(《舊唐書》卷四《高宗本紀(jì)》所謂“每年明經(jīng)令依此考試”),所以不便或不容有異說存在,而顏師古《漢書注》畢竟為私家著述,故要自由一些,而對《家語》的重視,則似是一致的。

    ①參見張寶三撰《五經(jīng)正義研究》,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17-23頁;張豈之主編、劉學(xué)智副主編,劉學(xué)智著《中國學(xué)術(shù)思想編年·隋唐五代卷》,西安: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195-199頁。

    ②參見張豈之主編、劉學(xué)智副主編,劉學(xué)智著《中國學(xué)術(shù)思想編年·隋唐五代卷》,166-168、277頁。從中我們體會到顏師古學(xué)術(shù)精神中,較為包容、較為客觀的面向。由此而反觀他所謂《漢志》所著錄者“非今所有《家語》”這一句話,是一個(gè)描述文本差異的中性判斷,他對“今所有《家語》”之記載有所取有所不取,恐怕無論如何都談不到對該文本之可靠性加以整體性質(zhì)疑、更不用說是辨?zhèn)蔚牡夭搅?。事?shí)上,真正值得注意的倒是他在涉及《家語》的文字里,尤其是關(guān)系到文本的傳流問題上,并沒有牽扯到“王肅”,這是比某些“先儒”要謹(jǐn)慎得多,還是制造了更大的謎團(tuán)呢?

    從他所承受的家學(xué)來看,其祖顏之推,為先代之聞人,所著《顏氏家訓(xùn)》有一處明引《家語》:

    《家語》曰:“君子不博,為其兼行惡道故也?!薄墩撜Z》云:“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比粍t圣人不用博弈為教;但以學(xué)者不可常精,有時(shí)疲倦,則儻為之,猶勝飽食昏睡,兀然端坐耳。至如吳太子以為無益,命韋昭論之;王肅、葛洪、陶侃之徒,不許目觀手執(zhí),此并勤篤之志也。能爾為佳。古為大博則六箸,小博則二煢,今無曉者。比世所行,一煢十二棋,數(shù)術(shù)淺短,不足可玩。圍棋有手談、坐隱之目,頗為雅戲;但令人耽憒,廢喪實(shí)多,不可常也?!?1〕

    這是顏之推教訓(xùn)子弟不要沉湎于博戲,想必顏師古當(dāng)從小默念謹(jǐn)記于心頭的。他引《家語》今在《五儀解》,并沒有全文照錄,而是約引,文字特見精審。他引《家語》置于《論語》之前,可見他認(rèn)為其中的道理要比《論語》所述更為全面的當(dāng),《家語》文本可與《論語》相倫比。有意思的是,他舉的名人軼事中竟有王肅一例。王肅是注《家語》的特出之士,他的修為,不知是否真的本于《家語》的熏陶,無論如何,顏之推是推崇他的“勤篤之志”的,如果王肅是造偽的妄人,顏氏似不便提出他來作為子弟的榜樣的。當(dāng)然,祖孫之間,見解可以不同,但在中國古代,家教的力量也不可小覷。顏?zhàn)ⅰ稘h志》那句話,完全不必只往不利于王肅的方向作專執(zhí)的理解。

    再來看稍晚于顏師古的劉知幾的例子。

    《史通·古今正史》說:“《古文尚書》者,即孔惠之所藏,科斗之文字也?!薄?2〕蓋本于陸德明以“孔惠”為藏主之說,不取《家語》歸之“孔騰”的記載,與顏師古不同。不過,該書有數(shù)處提到《家語》,可以了解劉氏對《家語》的面面觀。近有學(xué)者綜合討論《史通》之“引書”,關(guān)于《孔子家語》者共檢得六條。今亦迻錄之如下:

    1,《六家》:如君懋(王劭字。)《隋書》,雖欲祖述商、周,憲章虞、夏,觀其所述,乃似《孔子家語》、臨川《世說》,可謂畫虎不成,反類犬也。故其書受嗤當(dāng)代,良有以焉?!?3〕

    2,《摸擬》:昔《家語》有云:“蒼梧人娶妻而美,以讓其兄,雖為讓,非讓道也。(巍按:見《家語·六本》,稍有異文)”又揚(yáng)子《法言》曰:“士有姓孔字仲尼,其文是也,其質(zhì)非也?!比缦蛑T子,所擬古作,其殆蒼梧之讓、姓孔字仲尼者歟?〔14〕

    3,《雜述》:在昔三墳、五典、春秋、梼杌,即【皆】上代帝王之書,中古諸侯之記。行諸歷代,以為格言。其余外傳,則神農(nóng)嘗藥,厥有《本草》;夏禹敷土,實(shí)著《山經(jīng)》;《世本》辨姓,著自周室;《家語》載言,傳諸孔氏。是知偏記小說,自成一家。而能與正史參行,其所由來尚矣?!?5〕

    4,《疑古》:又孔門之著錄也,《論語》專述言辭,《家語》兼陳事業(yè)。而自古學(xué)徒相授,唯稱《論語》而已。由斯而談,并古人輕事重言之明效也?!?6〕

    5,《點(diǎn)煩》:《孔子家語》曰:魯公索氏將祭而忘其牲。孔子聞之,曰:“公索氏不及二年矣?!币荒甓觥iT人問曰:“昔公索氏亡其祭牲,而夫子曰‘不及二年必亡。今果如期而亡,夫子何以知然?”(巍按:見《家語·好生》,“果如期而亡”作“過期而亡”,文意有出入。)〔17〕

    6,《點(diǎn)煩》:《家語》曰:晉將伐宋,使覘之,宋陽門之介夫死,司城子罕哭之哀。覘者反,言于晉侯曰:“宋陽門之介夫死,而司城子罕哭之哀。民咸悅矣,宋殆未可伐也?!保ㄎ“矗阂姟都艺Z·曲禮子貢問》。)〔18〕

    上述六條,可分三類。第2條猶如文士之用典,第5、6兩條類似直引而衡之以史體,可不置論。余下三條則反映劉知幾對《家語》之觀感,特別值得注意。論者曰:“劉知幾之前,馬昭、顏師古皆有疑偽之論,然劉氏未從其說,惟時(shí)有輕蔑之辭,《六家》篇以其與《世說新語》并言,《雜述》篇以其為偏記小說。此書既為編錄《論語》之殘剩,如孔安國《后序》所云‘屬文下辭,往往頗有浮說,煩而不要者,亦由七十二子各為首尾(巍按:《家語》原文作“各共敘述首尾”參見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孔子家語》卷10。)加之潤色,其材或有優(yōu)劣,故使之然也。則知幾之言亦非過,或正唐人主流之見也?!薄?9〕愚以為所謂顏師古“有疑偽之論”,正在未定之天,劉知幾對馬昭輩的“疑偽之論”確非亦步亦趨。他說:“《論語》專述言辭,《家語》兼陳事業(yè)。”分辨甚為精到,他的“輕蔑”之意,源于對《家語》浮辭太盛的不滿,更是站在史體立場上立論的嚴(yán)肅,《家語》地位的滑落,正折射了魏晉南北朝以來史學(xué)的發(fā)達(dá)。不過他說:“《家語》載言,傳諸孔氏?!鳖H具“疑古”、“惑經(jīng)”精神的他卻是相信《家語》淵源有自,“其所由來尚矣”的。有學(xué)者卻說:“可能是受馬昭‘《孔子家語》王肅所增加評論的影響”,疑古先驅(qū)劉知幾曾說:“《孔子家語》‘受嗤當(dāng)代?!币姉畛鳌洞把裕骸纯鬃蛹艺Z〉的成書與可靠性研究》,24頁,收入楊朝明、宋立林主編《孔子家語通解》,濟(jì)南:齊魯書社,2009年。那是將王劭之《隋書》誤會為《孔子家語》,失之遠(yuǎn)矣。

    《隋書·經(jīng)籍志》有云:“初,漢武帝時(shí),魯恭王壞孔子舊宅,得其末孫惠所藏之書,字皆古文?!薄?0〕同是唐人著述,于藏《書》之人,亦主“孔惠”,與陸德明、劉知幾為同調(diào),不取《家語》“孔騰”說,然亦以為“其《孔叢》、《家語》并孔氏所傳仲尼之旨”?!?1〕作為正史的《經(jīng)籍志》,其看法有很大的權(quán)威性,綜合而觀,于“唐人主流之見”,亦可以思過半矣!

    二、王柏的王肅“托以安國之名”偽作說

    事實(shí)上,真正敲定《孔子家語》為王肅偽作的,既非王肅同時(shí)稍后之馬昭,亦非唐代顏師古,而是南宋王柏。然王氏之說,只能算是一種歧出之見,不足以代表有宋一代的看法,在當(dāng)時(shí)也沒有多大的影響。因此在討論王氏的看法之前,略述宋人的主流看法,以了解王氏立論的背景是很有必要的。

    馬端臨《文獻(xiàn)通考·經(jīng)籍考》著錄《論語》類:“《孔子家語》十卷,王肅注”。錄《后序》中以孔安國的口氣所寫,自“《孔子家語》者,皆當(dāng)時(shí)公卿士大夫及七十二弟子之所諮訪交相對問言語也”至“將來君子不可不鑒”一段;以及“博士孔衍”的上奏自“臣祖故臨淮太守安國,逮仕于孝武皇帝之世,以經(jīng)學(xué)為名,以儒雅為官,贊明道義,見稱前朝”,至“奏上,天子許之,未即論定而遇帝崩,向又病亡,遂不果立”一段;隨即綜述宋儒之說云:

    晁氏曰:序注凡四十四篇,劉向校錄止二十七篇。后王肅得此于孔子二十四世孫猛家。

    《朱子語錄》曰:《家語》雜,記得不純,卻是當(dāng)時(shí)書;《孔叢子》是后來自巍按:“自”《語類》原文作“白”,此處疑誤。詳下文。撰出。又《與呂伯恭書》曰:遺書愚意所刪去者,亦須抄出,逐段略注刪去之意,方不草草。若只暗地刪卻,久遠(yuǎn)易惑人。記《論語》者只為如此,留下《家語》,至今作病痛也。

    陳氏曰:孔子二十二世孫猛所傳。魏王肅為之注。肅辟鄭學(xué),猛嘗受學(xué)于肅,肅從猛得此書,與肅所論多合,從而證之,遂行于世。云博士安國所得壁中書也,亦未必然。其間所載,多已見《左氏傳》、《大戴禮》諸書。〔22〕

    馬氏所錄《后序》文字,扼要交代《家語》之來歷,為見在較早之文獻(xiàn),故為今日??薄逗笮颉分畬W(xué)者所看重。所載晁公武、朱子、陳振孫三家之說,各不相同,而均無如王氏之極端者,如果馬氏得悉之,當(dāng)無緣遺漏。晁說頗有錯誤,如學(xué)者所指出:把《漢志》著錄的“二十七卷”說成“二十七篇”,此“篇”當(dāng)“卷”之誤;把“二十二世孫”訛為“二十四世孫”;更嚴(yán)重的是:“師古所云今之《家語》即王肅《家語》,為肅偽托。公武以之與《漢志》《家語》相比,誤矣。”參見〔宋〕晁公武撰、孫猛校證《郡齋讀書志校證》:卷4,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140頁。豈止“相比”而已,簡直就是認(rèn)為:流傳至今的“魏王肅序注”之“《孔子家語》十卷”本淵源,即《漢志》所著錄之本。這是與顏師古不同的記載,讓人覺得對類似著錄家的記載不可太過認(rèn)真。陳振孫之說已大起疑云,懷疑的方式,所謂“其間所載,多已見《左氏傳》、《大戴禮》諸書”, 頗有類于王柏,而結(jié)論則止于疑其“未必”“博士安國所得壁中書也”,仍相信《家語》為“孔子二十二世孫猛所傳”。

    ①關(guān)于《中庸》分章、分篇之學(xué)術(shù)史的回顧,可參見程元敏撰《王柏之生平與學(xué)術(shù)》,第3編“理學(xué)與《四書》學(xué)”之“第三章:《中庸》說”部分。氏著:《王柏之生平與學(xué)術(shù)》,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關(guān)于朱子方面的材料及系年,本文主要參考束景南著《朱熹年譜長編》,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另外,徐復(fù)觀《中國人性論史》(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五章“從命到性——《中庸》的性命思想”;郭沂著《郭店竹簡與先秦學(xué)術(shù)思想》(上海:上海世紀(jì)出版集團(tuán)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三篇“郭店竹簡與子思學(xué)派及其文獻(xiàn)”;梁濤著《郭店竹簡與思孟學(xué)派》(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第五章“思孟學(xué)派的形成:子思學(xué)派研究(下)”之第二節(jié)“郭店竹簡與《中庸》”,均有涉及此公案者,可以參閱。顧名思義,本文集中圍繞《家語》展開論述。從學(xué)術(shù)史的角度來看,最重要,且與王柏關(guān)系最密的,是朱子的見解。馬端臨所選朱子這兩條看法,尚不足以充分反映其見解的重要性。朱子畢生精力所萃的《四書章句集注》中之《中庸章句》,取證于《家語》,分定《中庸》之第20章,引起并世及后世學(xué)者的爭議,不僅關(guān)乎《中庸》之分章乃至分篇,也牽扯到《家語》之真?zhèn)?,徐?fù)觀生動地稱它為《中庸》“第二十章的問題”,〔23〕是與《家語》公案密不可分的大公案,不可不述。①

    (一)朱子《中庸章句》取證于《家語》的努力

    為方便討論起見,先錄《家語》有關(guān)內(nèi)容,再錄《中庸章句》相涉及緊要者如下(加記號者,為比較所得差異處)。

    《家語·哀公問政》17.1哀公問政于孔子??鬃訉υ唬骸拔奈渲?,布在方策(方,板),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天道敏生,人道敏政,地道敏樹,夫政者,猶(巍按:陳士珂《孔子家語疏證》本無‘猶字〔24〕)蒲盧也(蒲盧,蜾螺也【《魏晉全書》??庇洠簱?jù)備要本‘螺作‘羸〔25〕】。謂土蠭也取螟蛉而化之。以君子為政化百姓亦如之者也),待化以成,故為政在于得人,取人以身,修道以仁。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以生也。禮者,政之本也,是以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親;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天下之達(dá)道有五,其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也。五者,天下之達(dá)道,智仁勇三者,天下之達(dá)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或生而知之,或?qū)W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虬捕兄?,或利而行之,或勉強(qiáng)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公曰:“子之言美矣至矣,寡人實(shí)固,不足以成之也。”孔子曰:“好學(xué)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能成天下國家者矣?!惫唬骸罢浔M此而已乎?”孔子曰:“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jīng),曰修身也、尊賢也、親親也、敬大臣也、體群臣也、子庶民也、來百工也、柔遠(yuǎn)人也、懷諸侯也。夫修身則道立,尊賢則不惑,親親則諸父兄弟不怨,敬大臣則不眩,體群臣則士之報(bào)禮重,子庶民則百姓勸,來百工則財(cái)用足,柔遠(yuǎn)人則四方歸之,懷諸侯則天下畏之?!惫唬骸盀橹魏危俊笨鬃釉唬骸褒R(巍按:或作‘齋,字通)潔盛服,非禮不動,所以修身也;去讒遠(yuǎn)色,賤財(cái)【貨】而貴德,所以尊賢也;爵其能,重其祿,同其好惡,所以篤親親也;官盛任使,所以敬大臣也(盛其官委任使之也);忠信重祿,所以勸士也(忠信者與之重祿也);時(shí)使薄斂,所以子百姓也;日省月考,既廩稱事,所以來百工也(既廩食之多寡稱其事也);送往迎來,嘉善而矜不能,所以綏【緩】遠(yuǎn)人也;繼絕世,舉廢邦【國】,治亂持危,朝聘以時(shí),厚往而薄來,所以懷諸侯也。治天下國家有九經(jīng),其所以行之者,一也。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言前定則不跲(跲,躓),事前定則不困,行前定則不疚,道前定則不窮。在下位不獲于上,民弗可得而治矣;獲于上有道,不信于友,不獲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不順于【乎】親,不信于【乎】友矣;順于【乎】親有道,反諸身不誠,不順于【乎】親矣;誠身有道,不明于善,不誠于身矣。誠者,天之至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夫誠,弗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圣人之所以體定【定體】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zhí)之者也?!惫唬骸白又坦讶藗湟?,敢問行之所始?!笨鬃釉唬骸傲圩杂H始,教民睦也;立敬自長始,教民順也;教之慈睦,而民貴有親;教(之)以敬,而民貴用命。民既孝于親,又順以聽命,措諸天下,無所不可?!惫唬骸肮讶思鹊寐劥搜砸玻瑧植荒芄卸@罪咎。”①

    ①《孔子家語》第4卷,48-49頁,參校以陳士珂本卷4, 117-118頁。本文所引《家語》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影印明覆宋刊本,以下凡引《家語》,文字則均出于此本,恕不贅注。間有異本異文需要校正參考,隨文說明。《中庸章句》:哀公問政。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人道敏政,地道敏樹。夫政也者,蒲盧也。故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為政在人,《家語》作‘為政在于得人,語意尤備。)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鄭氏曰:‘此句在下,誤重在此。)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親;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天下之達(dá)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dá)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dá)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或生而知之,或?qū)W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強(qiáng)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弊釉唬骸昂脤W(xué)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子曰”二字,衍文。)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jīng),曰:修身也,尊賢也,親親也,敬大臣也,體群臣也,子庶民也,來百工也,柔遠(yuǎn)人也,懷諸侯也。修身則道立,尊賢則不惑,親親則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則不眩,體群臣則士之報(bào)禮重,子庶民則百姓勸,來百工則財(cái)用足,柔遠(yuǎn)人則四方歸之,懷諸侯則天下畏之。齊明盛服,非禮不動,所以修身也;去讒遠(yuǎn)色,賤貨而貴德,所以勸賢也;尊其位,重其祿,同其好惡,所以勸親親也;官盛任使,所以勸大臣也;忠信重祿,所以勸士也;時(shí)使薄斂,所以勸百姓也;日省月試,既稟稱事,所以勸百工也;送往迎來,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遠(yuǎn)人也;繼絕世,舉廢國,治亂持危,朝聘以時(shí),厚往而薄來,所以懷諸侯也。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jīng),所以行之者一也。(一者,誠也。一有不誠,則是九者皆為虛文矣,此九經(jīng)之實(shí)也。)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言前定則不跲,事前定則不困,行前定則不疚,道前定則不窮。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獲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獲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順乎親,不信乎朋友矣;順乎親有道,反諸身不誠,不順乎親矣;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圣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zhí)之者也。博學(xué)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此“誠之”之目也。學(xué)、問、思、辨,所以擇善而為知,學(xué)而知也。篤行,所以固執(zhí)而為仁,利而行也。程子曰:“五者廢其一,非學(xué)也。”)有弗學(xué),學(xué)之弗能弗措也;有弗問,問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篤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qiáng)。

    右第20章。此引孔子之言,以繼大舜、文、武、周公之緒,明其所傳之一致,舉而措之,亦猶是耳。蓋包費(fèi)隱,兼小大,以終十二章之意。章內(nèi)語誠始詳,而所謂誠者,實(shí)此篇之樞紐也。又按:《孔子家語》亦載此章,而其文尤詳。“成功一也”之下,有“公曰:子之言美矣!至矣!寡人實(shí)固,不足以成之也”。故其下復(fù)以“子曰”起答辭。今無此問辭,而猶有“子曰”二字,蓋子思刪其繁文以附于篇,而所刪有不盡者,今當(dāng)為衍文也。“博學(xué)之”以下,《家語》無之,意彼有闕文,抑此或子思所補(bǔ)也歟?〔26〕

    從相關(guān)材料來看,朱子于《中庸章句》第20章中的見解,持之甚堅(jiān),未有移易。朱子坦承《家語》在文字上有勝過《中庸》的地方,如“《家語》作‘為政在于得人”,相比《中庸》作“為政在人”,“語意尤備”,在內(nèi)容方面也有“其文尤詳”的好處。更重要的是,他根據(jù)《家語》的記載,判定自“博學(xué)之”以上,至“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為孔子一人之言,乃同時(shí)應(yīng)答哀公之語。所以他認(rèn)為《中庸》此章中第二次出現(xiàn)的“子曰”為“衍文”。因若有此“子曰”二字,則“好學(xué)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為子思引孔子之語,此下則為子思發(fā)揮孔子見解的論說。

    今綜述其晚年定論似不費(fèi)力,然朱子當(dāng)日得之、持之,卻頗不簡單。乾道八年(1172),時(shí)年43歲,朱子《大學(xué)章句》、《中庸章句》草成,寄摯友張栻、呂祖謙討論,南軒即來書相質(zhì),取證于《家語》,即成一大焦點(diǎn):

    但《家語》之證終未安?!都艺Z》其間駁雜處非一,兼與《中庸》對,其間數(shù)字不同,便覺害事。以此觀之,豈是反取《家語》為《中庸》耶?又如所引證“及其成功一也”之下,有哀公之言,故下文又有“子曰”字。觀《家語》中一段,其間哀公語有數(shù)處,何獨(dú)于此以“子曰”起之耶?某謂傳世既遠(yuǎn),編簡中如“子曰”之類,亦未免有脫略。今但當(dāng)玩其辭氣,如明道先生所謂“致”與“位”字非圣人不能言,子思蓋傳之耳。此乃是讀經(jīng)之法。若必求之它書以證,恐卻泛濫也,不知如何?〔27〕

    張栻的批評,要點(diǎn)有三:第一,《家語》“其間駁雜處非一”。若如朱子所說,則《中庸》“取”于《家語》,這是對朱說的歸謬法。第二,《中庸》中的“子曰”不是“衍”文,而是見在太少,或?yàn)椤懊撀浴彼?,即是說,《中庸》此章文字多為子思之言,而非全為孔子之語。第三,因他對《家語》取不信任態(tài)度,所以又以明道先生為例,主張“讀經(jīng)之法”不“必求之它書以證”。

    朱子復(fù)函申明己見曰:

    所引《家語》,只是證明《中庸章句》,要見自“哀公問政”至“擇善”“固執(zhí)”處只是一時(shí)之語耳。于義理指歸初無所害,似不必如此力加排斥也。大率觀書但當(dāng)虛心平氣以徐觀義理之所在,如其可取,雖世俗庸人之言有所不廢;如有可疑,雖或傳以為圣賢之言,亦須更加審擇。自然意味平和,道理明白,腳踏實(shí)地,動有據(jù)依,無籠罩自欺之患。若以此為卑近不足留意,便欲以明道先生為法,竊恐力量見識不到它地位,其為泛濫,殆有甚焉。此亦不可不深慮也。且不知此章既不以《家語》為證,其章句之分當(dāng)復(fù)如何為定耶?《家語》固有駁雜處,然其間亦豈無一言之得耶?一概如此立論,深恐終啟學(xué)者好高自大之弊,愿明者熟察之?!?8〕

    朱子的回應(yīng)也有三點(diǎn):第一,他點(diǎn)明《家語》有助于證明《中庸》文中“自‘哀公問政至‘擇善‘固執(zhí)處”均為同時(shí)說的話,從“義理”上講是一貫的,并無傷害。深味此言,朱子將這一大段話歸于孔子或歸于子思,這種區(qū)分在“義理”上似未見得有多么嚴(yán)重的考慮。他的用心所在,在于如何將這一章講得盡可能貫通而已。就此而論,徐復(fù)觀說“經(jīng)過王肅這樣的連接,于是這一整段話,都變成了孔子一人答魯哀公的話,這便是朱元晦把它一起定為第二十章的原因”?!?9〕恐怕稍有偏頗。第二,他指出取證于《家語》,具有鼎定《中庸》“章句之分”的特殊價(jià)值。第三,他表明對《家語》不取一概排斥的態(tài)度,在學(xué)術(shù)上一本平心靜氣的精神。這一點(diǎn)的意義或?qū)⒊胶蹙唧w問題的討論,極為重要。以后復(fù)有函件往來論及之者,而張氏似不能心折于朱子之說:“《中庸》所引《家語》之證,非是謂《家語》中都無可取,但見得此章證得亦無甚意思,俟更詳之?!薄?0〕

    朱子的另一位朋友呂祖謙亦有書相商及此:

    而“哀公問政”以下六章,雖載在《家語》,皆同時(shí)問答之言,然安知非子思裁取之以備《中庸》之義乎?〔31〕

    伯恭之意與南軒頗有不同,似于朱子取證于《家語》一事較為寬容,不過以為非孔子之語而子思之言,所以有子思“裁取”《家語》以為《中庸》之說。朱子聞之頗有同感,復(fù)書有云:

    “哀公問政”以下數(shù)章,本同時(shí)答問之言,而子思刪取其要,以發(fā)明傳授之意,鄙意正謂如此。舊來未讀《家語》,嘗疑數(shù)章文意相屬,而未有以證之。及讀《家語》,乃知所疑不繆耳?!?2〕

    此信向密友道出如何治《中庸》而取證于《家語》的甘苦,以及子思“刪取”《家語》而成《中庸》的意思。朱子后來向門人亦屢屢道及之:

    漢卿問“哀公問政”章。曰:“舊時(shí)只零碎解。某自初讀時(shí),只覺首段尾與次段首意相接。如云‘政也者,蒲盧也,故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便說‘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都接續(xù)說去,遂作一段看,始覺貫穿。后因看《家語》,乃知是本來只一段也。……”(賀孫。廣錄意同,別出。)

    問:“《中庸》第20章,初看時(shí)覺得渙散,收拾不得。熟讀先生《章句》,方始見血脈通貫處?!痹唬骸扒拜叾嗍侵鸲谓馊?。某初讀時(shí),但見‘思修身段后便繼以‘天下之達(dá)道五,‘知此三者段后便繼以‘為天下國家有九經(jīng),似乎相接續(xù)。自此推去,疑只是一章。后又讀《家語》,方知是孔子一時(shí)間所說?!保◤V。)〔33〕

    此亦猶“子曰好學(xué)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家語》答問甚詳;子思取入《中庸》,而刪削不及,反衍“子曰”兩字。(義剛。)〔34〕

    上述《朱子語類》前兩條頗能呼應(yīng)《家語》助證《中庸章句》的經(jīng)歷,后一條則概括了《中庸》此章本于《家語》之說。文中“反衍‘子曰兩字”尤可與張栻的信相印證。我很懷疑今本《中庸章句》中的“‘子曰二字衍文”之說乃是與張南軒討論的結(jié)果,即是應(yīng)對他的質(zhì)疑而提出來的,未必一開始就如是主張。不僅如此,朱子將前人所分的“六章”合并定為第20章也有一個(gè)過程。即他開始只是以《家語》論證此“六章”或“數(shù)章”只是“同時(shí)問答之言”(《語類》所謂“遂作一段看”),后來才定為一章(張栻后一封信所謂“此章”)。

    《朱子語類》中尚有數(shù)條,頗可見朱子對《家語》的通體感覺:

    1,如《家語》云:“山之怪(巍按:《家語·辯物》16.1作‘木石之怪)曰夔魍魎,水之怪曰龍罔象,土之怪羵羊?!苯允菤庵s揉乖戾所生,亦非理之所無也。專以為無則不可?!?5〕

    2,據(jù)此文及《家語》所載,伯子為人,亦誠有太簡之病。謝氏“因上章而發(fā)明”之說是。(榦。)

    3,問:“子謂仲弓曰:‘犂牛之子,骍且角。伊川謂多一‘曰字,意以仲弓為犂牛子也??贾都艺Z》,仲弓生于不肖之父。(巍按:見《家語·七十二弟子解》38.4‘冉雍,字仲弓……)其說可信否?”曰:“圣人必不肯對人子說人父不善?!保ㄖ儭#?/p>

    4,先生令接讀問目“南容三復(fù)白圭”。云:“不是一旦讀此,乃是日日讀之,玩味此詩而欲謹(jǐn)于言行也。此事見《家語》(巍按:見《家語·弟子行》12.1),自分明?!保〞r(shí)舉。)

    5,如季武子之死,倚門而歌事,及《家語》所載蕓瓜事(巍按:見《家語·六本》15.10“曾子耘瓜,誤斬其根?!保?,雖未必然,但如此放曠,九伯事何故都當(dāng)(入聲。)在他身上?所以孟子以之與琴張、牧皮同稱“狂士”。(必大。)

    6,“‘六言、六蔽、五美等話,雖其意亦是,然皆不與圣人常時(shí)言語一樣。《家語》此樣話亦多,大抵《論語》后數(shù)篇間不類以前諸篇?!保ù尽#?6〕

    7,問:“‘師或輿尸,伊川說訓(xùn)為眾主,如何?”曰:“從來有‘輿尸血刃之說,何必又牽引別說?某自小時(shí)未曾識訓(xùn)詁,只讀白本時(shí)便疑如此說。后來從鄉(xiāng)先生學(xué),皆作眾主說,甚不以為然。今看來只是兵敗輿其尸而歸之義。小年更讀《左傳》‘形民之力,而無醉飽之心,意欲解釋‘形字是割剝之意,‘醉飽是厭足之意,蓋以為割剝民力而無厭足之心。后來見注解皆以‘形字訓(xùn)‘象字,意云象民之力而無已甚。某甚覺不然,但被‘形字無理會,不敢改他底。近看《貞觀政要》有引用處,皆作‘刑民,又看《家語》亦作‘刑民(巍按:見《家語·正論解》41.7‘楚靈王汰侈……)字,方知舊來看得是。此是祭公箴穆王之語,須如某說,其語方切?!保ǖZ。)〔37〕

    8,問:“‘春,王正月,是用周正,用夏正?”曰:“兩邊都有證據(jù),將何從?某向來只管理會此,不放下,竟擔(dān)閣了。吾友讀書不多,不見得此等處。某讀書多后,有時(shí)此字也不敢喚做此字。如《家語》周公祝成王冠辭:‘近爾民,遠(yuǎn)爾年,嗇爾時(shí),惠爾財(cái),親賢任能?!疚“矗阂姟都艺Z·冠頌》33.1:‘使王近于民(常得民之心也),遠(yuǎn)于年(壽長),嗇于時(shí)(嗇,愛也。于時(shí)不奪民時(shí)也),惠于財(cái),親賢而任能?!拷鼱柮瘢缘妹裰H愛也;遠(yuǎn)爾年,言壽也?!昱c‘民葉,音紉;‘能與‘財(cái)葉,囊來反,與‘時(shí)葉,音尼。‘財(cái)音慈。”(淳。)

    9,“《左傳》‘形民之力,而無醉飽之心,杜預(yù)煞費(fèi)力去解。后王肅只解作‘刑罰之‘刑,甚易曉,便是杜預(yù)不及他。李百藥也有兩處說,皆作‘刑罰字說?!保x剛。十二年。)

    “‘形民之力,而無醉飽之心,《左傳》作‘形字解者,胡說。今《家語》作“刑民”,注云“傷也”【巍按:亦見《家語·正論解》41.7‘楚靈王汰侈……刑民之力,而無有醉飽之心(長而字,刑傷民力,用之不勝不節(jié),無有醉飽之心,言無厭足)】,極分曉。蓋言傷民之力以為養(yǎng),而無厭足之心也。又如《禮記》中說‘耆欲將至,有開必先,《家語》作‘有物將至,其兆必先為是。蓋‘有字似‘耆字,‘物字似‘欲字,‘其字似‘有字,‘兆字篆文似‘開字之‘門,必誤無疑。今欲作‘有開解,亦可,但無意思爾。王肅所引證,也有好處。后漢鄭玄與王肅之學(xué)互相詆訾,王肅固多非是,然亦有考援(巍按:‘援,四庫本作“據(jù)”)得好處?!保▋n。)

    10,“……《家語》中說話猶得,《孔叢子》分明是后來文字,弱甚。天下多少是偽書,開眼看得透,自無多書可讀?!保ㄙR孫。)

    11,“……‘不在此位也(巍按:當(dāng)指《禮記·射義》中文字),呂與叔作‘豈不在此位也,是。后看《家語》乃無‘不字(巍按:見《家語·觀鄉(xiāng)射》28.1),當(dāng)從之?!保ㄙR孫。)

    12,“《禮記》‘耆欲將至,有開必先(巍按:見《禮記·孔子閑居第二十九》),《家語》作‘有物將至,其兆必先(巍按:見《家語·問玉》36.2“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保?,卻是。疑‘有物訛為‘耆欲,‘其兆訛為‘有開。故‘耆下‘日亦似‘有,‘開上‘門亦似‘兆。若說‘耆欲,則又成不好底意?!保x剛。)〔38〕

    13,《家語》雖記得不純,卻是當(dāng)時(shí)書。《孔叢子》是后來白撰出。(道夫。)

    14,《家語》只是王肅編古錄雜記,其書雖多疵,然非肅所作?!犊讌沧印纺似渌⒅藗巫?。讀其首幾章皆法《左傳》句,已疑之,及讀其后序,乃謂渠好《左傳》便可見。(揚(yáng)。)〔39〕

    上述第10、13、14三條,語意相同,可以代表朱子對《家語》的總體判斷,所以馬端臨《文獻(xiàn)通考》將之錄入,認(rèn)為《家語》最多可說為王肅所“編”,而非其偽“作”。具體來看,他對《家語》有信(如第1、2、4、8條),有疑(如第3、6條),或在疑信之間(如第5條);但從他用《家語》來校正《禮記》經(jīng)文(如第11、12條),又用《家語》及王肅注校正《左傳》經(jīng)注來看,他是相信王肅所裒集的《家語》文本是遠(yuǎn)有淵源的。他對《家語》的這一態(tài)度,在給密友呂祖謙的書函中流露無遺。馬端臨所錄朱子致呂伯恭的信的原話是這樣說的:

    《遺書》(巍按:指《程氏遺書》)節(jié)本已寫出,愚意所刪去者亦須用草紙抄出,逐段略注刪去之意,方見不草草處。若只暗地刪卻,久遠(yuǎn)卻惑人也。記《論語》者,只為不曾如此,留下《家語》,至今作病痛也?!?0〕

    朱子明確地表達(dá)了兩層意思。一,《家語》為《論語》“刪”潤之余。兩者雖有純雜之別,但卻是同源的。二,《家語》混有駁雜之材料,而學(xué)者對此書不能充分加以利用,深寄感慨。

    從這一角度來看,朱子似甚自信自己的《中庸章句》對《家語》的處理,可以說是去粗取精,化腐朽為神奇的典范。然而學(xué)不過三傳,即有后學(xué)由此入手,起而攻之,騰空出奇,務(wù)為翻案,此人正是王柏。朱子之后、王柏之前,饒魯(雙峰)已不取《家語》為證,而拆“哀公問政”章為二,參見程元敏《王柏之生平與學(xué)術(shù)》上冊,511頁。但是,影響遠(yuǎn)不及王柏,故存而不論。

    (二)王柏《家語考》糾謬

    就學(xué)術(shù)淵源而言,王柏與朱子關(guān)系密切?!端膸烊珪偰刻嵋吩疲骸啊端问贰と辶謧鳌贩Q其少慕諸葛亮之為人,自號‘長嘯。年逾三十,始知家學(xué)之原。(按,柏之祖師愈,受業(yè)于楊時(shí),其父瀚,亦及朱子、呂祖謙之門,故史文云然。)與其友汪開之著《論語通旨》,至‘居處恭,執(zhí)事敬,惕然嘆曰‘長嘯非圣門持敬之道。亟更以‘魯齋。蓋其天資卓犖,本一桀驁不馴之才,后雖折節(jié)學(xué)問,以镕煉其氣質(zhì),而好高務(wù)異之意,仍時(shí)時(shí)不能自遏。”〔41〕四庫館臣點(diǎn)出王氏才性與其學(xué)風(fēng)之關(guān)系,頗為扼要,“好高務(wù)異”四字尤其堪稱允評,不可移易。惟其述王氏與朱子之學(xué)脈淵源,尚不夠明晰。束景南《朱熹年譜長編》有云:“王會之即王柏,其祖師愈問學(xué)于朱熹,其父瀚為朱熹弟子,王柏則受業(yè)黃榦干弟子何基之門,卒于咸淳十年。”〔42〕可補(bǔ)其闕。是王氏為朱子三傳門徒。王柏著作極豐,“于《中庸》,謂古有二篇,‘誠明可為綱,不可為目,遂定‘中庸、‘誠明各十三章?!薄?3〕王氏力復(fù)“古《中庸》”之真態(tài),而有古分二篇之說,其說影響廣遠(yuǎn),然為證成其說,波及《家語》,炮制出王肅偽托之說,發(fā)為《家語考》專論,則為《家語》偽書案上舉足輕重之一環(huán),流傳浸盛,不可不辨。近來學(xué)者頗有指出其為武斷者,如張固也、趙燦良說:“總之,王柏對《家語》的看法,只能說是并不高明的后序讀后感。他篤信后序而疑今本之偽,其實(shí)沒有多少堅(jiān)實(shí)的證據(jù),正像不能輕易相信其偽書說,他對后序的迷信也難以成為我們立論的根據(jù)。”氏著:《從〈孔子家語·后序〉看其成書過程》,《魯東大學(xué)學(xué)報(bào)(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9年9月第26卷第5期,1頁。但從學(xué)術(shù)史的角度,揭露其所以然之故,對匡清此類模糊影響之談,尤有必要?!都艺Z考》通篇,文字不長。今逐段解析之,以發(fā)其妄。

    《家語考》〔44〕

    1,予每讀《中庸集注》,以《家語》證《中庸》之有缺有衍,私竊疑之,因書與趙星渚言,答曰:文公謂《家語》為先秦古書,無可疑者。因求《家語》之始末,而益有大可疑,請從而論之。

    巍按:此見考訂《家語》之緣起,正為朱子《中庸章句》而發(fā)。討論之學(xué)友主要者為趙星渚,此君持朱子對《家語》之見解,而王氏此考正為反駁朱子之說也?!遏旪S集》中有書致趙氏云:

    a,先賢以《家語》為先秦古書,此句稍寛,竟不知為何人所錄,疑其為子思以后子孫所編。如疑顏?zhàn)痈`飯之類,誠為可鄙,決不出于子思之前明矣。若以子思之言證《家語》之失,可也。以《家語》證子思之書,于義有所未安。竊謂一部《論語》,門弟子問仁者多矣,夫子止語之求仁之方,未嘗有仁字親切一訓(xùn),至孟子方有“仁者,人也;義者,宜也”之語,則疑其得于子思,未必夫子之言也。〔45〕

    b,朱子之說《中庸》,至矣,精矣,而某妄有所疑。朱子平時(shí)謂《家語》為孔叢子偽書,今于《集注》,反取之以證《中庸》之誤,愚尤惑焉。哀公問政,“子曰”云云,止“其政息”,竊意夫子之答只此數(shù)語。自“人道敏政”而下至“及其成功一也”,皆子思之言。又舉夫子三句以證之,故又著“子曰”字,恐非妄也。此下子思又自說去,《家語》中間又舉“哀公曰”,此恐不足信。某妄謂其中“仁者,人也;義者,宜也”此非夫子平時(shí)語,自是孟子得于子思者,其為子思之言明矣。未審高見以為然否?〔46〕

    此兩信蓋寫在王氏撰《家語考》之前,因其對《家語》尚未有己見,只是持“先賢”范圍內(nèi)的說法(“疑其為子思以后子孫所編”,也許還是“先秦古書”,或者是采用了《家語·后序》的看法),以及所謂“朱子平時(shí)”對《家語》的見解以攻《中庸章句》之說。他對《中庸》中“子曰”的看法與張栻頗為相近,王氏又以《孟子》證以“仁者人也義者宜也”的話為子思之言,也可備一說。但是他說“朱子平時(shí)謂《家語》為孔叢子偽書”卻是對朱子《家語》觀的斷章取義,朱子分明持《家語》與《孔叢子》嚴(yán)肅的區(qū)別觀,已見上引《朱子語類》,不僅此也,《家語考》下文又敷衍出朱子晚年定論之說,益見其肆意妄為。誠如王說,朱子乃一初級邏輯不通之人,哪里值得將其說作為討論的前提呢?

    2,考古非易事也,此先儒之所甚謹(jǐn),豈后學(xué)之所當(dāng)妄議?必學(xué)博而理明,心平而識遠(yuǎn),殆庶幾乎得之。蓋學(xué)不博,不足以該貫群書之言;理不明,不足以融會群書之旨;心不平,則不能定輕重之權(quán);識不遠(yuǎn),則不能斷古今之惑。

    巍按:此節(jié)論“考古”所當(dāng)秉持的態(tài)度,其道理之嚴(yán)正,未見有過于此者,可惜王氏之所為,今只就其于《家語》案上之持論觀之,已適見其背道而馳。

    3,予不敏,何足以知之?竊嘗謂,學(xué)者莫不讀《論語》也,自漢以來,諸儒名家,亦莫不箋釋《論語》也,至我本朝,伊洛紫陽諸老先生出,而《論語》之義始大明:曰脫簡、曰錯簡、曰衍文、曰缺文、曰某當(dāng)作某,始敢明注于下。然未有定《論語》為何人所集也。固嘗曰:此《魯論》也,此《齊論》也;此為子貢之門人記矣,此為閔子之門人記矣,此成于有子、曾子之門人矣。然子貢、閔子、有子之門人,后世不聞其有顯者。惟曾子傳得其宗,當(dāng)(巍按:原作“富”,四庫本作“當(dāng)”,形近而訛,據(jù)四庫本正)時(shí)執(zhí)刪纂之柄者,豈非子思乎?吾聞夫子年三十有五而弟子益進(jìn),轍環(huán)天下幾四十年,登其門者凡三千人,其格言大訓(xùn)宜不勝其多也,豈《論語》五百章所能盡哉?于此五百章之中,而高第弟子之言居十之一,七十子之言不能【盡】(巍按:四庫本多“盡”字)載也,三千人之姓名不能盡知也,況其言乎?嗚呼!《論語》之書精則精矣,而于夫子之言未可謂之大備也。宜乎諸子百家各持其所聞而發(fā)越推闡,莫知所以裁之,毫厘之差、千里之謬固有不能免者。

    巍按:此節(jié)論宋儒治《論語》超邁前代之處及其不足。然從其私定子思為《論語》裒集者之說,以及夸張地致憾于《論語》所存“夫子之言”“未可謂之大備”云云之說來看,皆騰空論,并無實(shí)據(jù)。

    4,予讀《家語》而得《論語》之原。其序謂“當(dāng)時(shí)公卿大夫士及諸弟子,悉集錄夫子之言,總名之曰《家語》”,斯言得之矣。正如今程子、朱子之語錄也。蓋顏?zhàn)又?,曾子未必知也,子貢之所聞,子游未必知也,齊、魯之君問答,二國不能互聞也。以今準(zhǔn)古,揆之以事,度之以理,不有以大會萃為一書,則散漫而無統(tǒng)、浩博而難求,門人何以別其精微?故曰《家語》之原乎。然記者非一人,錄者非一人,才有高下,詞有工拙,意有疏密,理有粹粗,紛然而來,兼收并蓄,亦不得而卻也。于斯時(shí)也,七十子既喪而大義已乖,骎骎乎入于戰(zhàn)國矣,各剽略其所聞,假托其所知,縱橫開闔、矯偽飾非,將之以雄辭詭辨,以欺諸侯、以戕百姓,其禍根盤結(jié)于海內(nèi)。紫亂朱、鄭亂雅,大道晦蝕,異端搶攘。誣圣言、誤后世,此有識者所以夙夜寒心,思有以拯之,不得不于《家語》之中采其精要簡明者,集為《論語》,以正人心、以明圣統(tǒng)、以承往緒、以啟來哲,為悠遠(yuǎn)深長之計(jì)。其滔滔橫潰于天下者,固不能遽遏絕也。俟其禍極而勢定,則大本大原正大光明,巍然與日月并行于天下,萬世之下莫不于此而宗之,其功又豈在禹下哉?當(dāng)是時(shí)也,任是責(zé)者,非子思子,吾將疇歸?故曰集《論語》者必子思子也;始著書以幸后學(xué)者,亦必子思子也?!端囄闹尽酚小对印肥似?,此不過記錄之書也?!蹲铀肌范簟吨杏埂?、《大學(xué)》,則子思著作之書也。以《論語》之體段,推《家語》之規(guī)模,大概止記【錄】(巍按:四庫本多“錄”字)而已。

    巍按:此節(jié)論證分為兩層,先本于《家語》之“序”(今文在《后序》)而推斷《家語》(即下文所謂“古《家語》”)為“《論語》之原”;然后根據(jù)《藝文志》著錄等推斷將《家語》縮編精“集”為《論語》者為子思。乍視之炳炳烺烺,創(chuàng)見迭出,細(xì)案之,全不可通。

    ①參見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孔子家語》卷10。《家語·后序》中以孔安國口吻寫的那篇,起首即云:“《孔子家語》者,皆當(dāng)時(shí)公卿士大夫及七十二弟子之所諮訪交相對問言語者。既而諸弟子各自記其所問焉,與《論語》、《孝經(jīng)》并。時(shí)弟子取其正實(shí)而切事者別出為《論語》,其余則都集錄名之曰《孔子家語》。凡所論辨流判較歸,實(shí)自夫子本旨也。屬文下辭,往往頗有浮說,煩而不要者,亦猶七十二子各共敘述首尾,加之潤色,其材或有優(yōu)劣,故使之然也。”①此序謂《家語》與《論語》同源,即“實(shí)自夫子本旨也”,然而《論語》與《家語》有精粗之別,一則是《論語》先編,取材“正實(shí)而切事者”,《家語》為匯集“余”料之后編,故“頗有浮說,煩而不要者”。二則從編者的角度來看,是由于弟子的水平不同所致?!都艺Z》為孔門弟子編輯裁集《論語》之“余”,并非有關(guān)孔子言論的總匯,更非《論語》之材料來源,此斷斷然者,所以《序》又云“與《論語》、《孝經(jīng)》并”。王氏乃片面截取符合其關(guān)于古《論語》、古《家語》想象之文字,完全不顧上下文,甚至不能忠實(shí)直引原文,斷章取義來貿(mào)然立說。而《藝文志》所著錄《曾子》與《子思》,同屬于孔門傳人之著述,卻強(qiáng)分“記錄之書”與“著作之書”,將一切美事集于孔子之孫。如學(xué)者所指出的“謂《學(xué)》、《庸》共出子思一手,魯齋之前未嘗有人說”〔47〕,于此可見一斑。其誣古武斷則適才開篇,其致思之方,乃盡出于臆“推”之一途是矣。

    5,然精要簡明既萃于《論語》,則其余者存于《家語》,雖不得為純?nèi)畷湓幌惹毓艜?,豈不宜哉?雖然,予嘗求《家語》之沿革矣,其序故曰:“當(dāng)秦昭王時(shí),荀卿入秦,王問儒術(shù),卿以孔子語及弟子言參以已論獻(xiàn)之”,卿于儒術(shù),固未醇也,而昭王豈能用儒術(shù)者哉?可謂兩失之,此《家語》為之一變矣。于是以其書列于諸子,得逃焚滅之禍。秦亡,書悉歸漢。高堂生得《禮古經(jīng)》五十六卷、經(jīng)七十篇、記百三十一篇。注云:“七十子及后學(xué)所記”。此豈非《家語》之遺乎?河間獻(xiàn)王得而上之,宣帝時(shí)后倉明其業(yè),乃為《曲臺記》,授戴德、戴圣、慶育三家。大戴刪其繁為八十五篇,小戴又刪為四十六篇,育無傳焉。馬融傳《小戴禮》,又足《月令》、《明堂》、《樂記》三篇。鄭康成受業(yè)于融,為之注解。究其原,多出于荀卿之所傳,故《戴記》中多有荀卿之書。班固曰:“《孔子家語》二十七卷”(卷與篇不同),顏師古已注云:“非今所有之《家語》”。成帝時(shí),孔子十三世孫衍,上書言“戴圣近世小儒,以《曲禮》不足,乃取《孔子家語》雜亂者及子思、孟軻、荀卿之書以裨益之,總名曰‘《禮》,遂除《家語》本篇,是滅其原而存其末也。”以是觀之,《禮記》成而《家語》又幾于亡矣。予于是有曰:《論語》者,古《家語》之精語也。《禮記》者,后《家語》之精語也。

    巍按:此節(jié)據(jù)《家語·后序》及《藝文志》顏師古注,逞其“《論語》者,古《家語》之精語也。《禮記》者,后《家語》之精語也”之臆說,這是理想化古代的看法?!逗笮颉吩疲骸翱鬃蛹葲]而微言絕,七十二弟子終而大義乖。六國之世,儒道分散,游說之士各以巧意而為枝葉。唯孟軻、孫卿守其所習(xí)。當(dāng)秦昭王時(shí),孫卿入秦,昭王從之問儒術(shù)。孫卿以孔子之語及諸國事、七十二弟子之言凡百余篇與之,由此秦悉有焉?!薄都艺Z·后序》明明記荀卿保存?zhèn)鞑ァ都艺Z》之功,王氏卻逆向用證,反認(rèn)定為荀卿“變”亂《家語》之贓物,還添油加醋說“參以已論獻(xiàn)之”云云;《后序》載孔衍奏云:“戴圣近世小儒,以《曲禮》不足,而乃取《孔子家語》雜亂者,及子思、孟軻、孫卿之書以禆益之,總名曰《禮記》,今尚見其已在《禮記》者,則便除《家語》之本篇,是滅其原而存其末,不亦難乎!”《家語·后序》所載孔衍上書明明說戴圣《禮記》為“滅其原而存其末”,而至王氏口中,《禮記》反為“其”“精語”。證據(jù)與結(jié)論之間全然反背,至于熟視無睹者!至于王氏所引顏師古之說,不過紋飾其杜撰之“古《家語》”、“后《家語》”,以及下文“今之《家語》”三分法之說而方便設(shè)辭也,其實(shí)與顏說原旨距離頗遠(yuǎn)。顏師古注“非今所有《家語》”,蓋謂《藝文志》所著錄者,為古《家語》,兩者文本上有不同?;蛘呤钦f,一為《漢志》著錄本,一為孔家所傳王肅注本,二種本子不同。王氏以該本為“后《家語》”,已經(jīng)歷一番沉淪,至于顏師古所見“今所有《家語》”亦即王氏下文所謂“今之《家語》”,則不僅有古今之異(如顏師古所認(rèn)為者),而且有真?zhèn)沃妫ㄟ@是顏師古夢想不到的)。也就是說王柏將顏師古的記載作了大不利于王肅,也大不利于今本《家語》的發(fā)揮。這一邏輯導(dǎo)向的形成,雖與王氏粗率的學(xué)風(fēng)有關(guān),也未必不是其復(fù)古之念有以致之也。而其讀史注的任意不通,下文還會碰到。當(dāng)然更重要的是與《中庸》案有關(guān)。

    ①承北京大學(xué)橋本秀美教授提示,明代學(xué)者郎瑛“孔衍之《序》,亦王肅自為也”之說,出于氏著《七修類稿》,謹(jǐn)致謝忱。參見(明)郎瑛著《七修類稿》卷24,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256頁。

    ②蕭敬偉已指出:“惟筆者考諸《魯齋王文憲公文集》所載〈家語考〉,并無‘孔衍之《序》,亦王肅自為也之語?!眳⒁娛现┦空撐摹督癖尽纯鬃蛹艺Z〉成書年代新考——從語言及文獻(xiàn)角度考察》(香港大學(xué),2004年),5頁。6,今之《家語》十卷,凡四十有四篇,意王肅雜取《左傳》、《國語》、荀、孟、二戴之緒余,混亂精粗,割裂前后,織而成之,托以安國之名。舍珠玉而存瓦礫,寶康瓠而棄商鼎,安國不應(yīng)如是之疏也。且安國,武帝時(shí)人,孔壁之藏,安國之所守也,不能以金石絲竹之遺音正曲臺之繁蕪,其功反出于二戴之下,必不然矣。是以朱子曰:“《家語》是王肅編古錄雜語,其書雖多疵,卻非肅自作”,謂今《家語》為先秦古書。竊意是初年之論,未暇深考。故注于《中庸》,亦未及修。故曰“《家語》為王肅書”,此必晚年之論無疑也。

    巍按:此節(jié)的論證結(jié)構(gòu)是:先認(rèn)定《禮記》優(yōu)于《家語》,再認(rèn)定孔安國必然高明于“二戴”(《后序》關(guān)于揚(yáng)安國貶抑“戴圣近世小儒”的話加強(qiáng)了他的判斷),則安國之書必然優(yōu)于“二戴”所編的《禮記》。今既知《家語》不如《禮記》,則《家語》必非安國所編,而《家語·后序》有以孔安國口吻說的“乃以事類相次,撰集為四十四篇”云云,暗示是孔安國所編定,則此本必為為之作注的王肅偽托,從文獻(xiàn)上看,是“王肅雜取《左傳》、《國語》、荀、孟、二戴之緒余,混亂精粗,割裂前后,織而成之,托以安國之名?!边@一說法與朱子的見解顯相違背,所以一口咬定那是朱子的“初年之論”。

    “王肅雜取《左傳》、《國語》、荀、孟、二戴之緒余,混亂精粗,割裂前后,織而成之,托以安國之名”一句,后人引用最多,最能代表王柏之見。其影響力是很多專書都沒法比擬的。對于沒有看到過《家語考》全文的人們來說,尤其能開放出巨大的想象空間,它明確提出了關(guān)于《家語》王肅偽書說的大假設(shè),或是一個(gè)大創(chuàng)意。在此,我想舉幾個(gè)例子說明這一說法的反響乃至演義。

    宋、元之際的《文獻(xiàn)通考》未著王氏之說,而清初一部著名的大書《經(jīng)義考》則惟恐將其漏列:

    王氏(柏)《家語考》(未見)。郎瑛曰:王文憲公《家語考》一篇,以四十四篇之《家語》乃王肅自取《左傳》、《國語》、《荀》、《孟》、二戴《記》,割裂織成之??籽苤缎颉罚嗤趺C自為也。〔48〕

    朱彝尊“未見”《家語考》,可見王柏之《魯齋集》并不易得,所以他只能得自傳聞,所以所述頗有不盡不實(shí)之處。首先是漏掉了“托以安國之名”之說,使得王的看法不完整;最重要的是“孔衍之《序》,亦王肅自為也”,更是捕風(fēng)捉影之談。所謂“孔衍之《序》”就讓人莫名其妙,《后序》確載有孔衍之上書,但是從來不稱《序》或《后序》為“孔衍之《序》”。然度其意,蓋謂以孔安國的口吻寫的序,或以載有孔衍上奏的《后序》“亦王肅自為也”?!都艺Z考》未見明文有此說,但從王柏一方面尊信《后序》的記載并斷章取義以立己說,一方面又將《家語》歸于王肅偽托之孔安國名義來看,他對《后序》的看法極為曖昧(就王柏本人來說,是自相矛盾的:他是根據(jù)《后序》,得出《家語》王肅偽作說,可既然為王肅所偽,則《后序》亦不能不出于王肅,則又有何可據(jù)的價(jià)值),后人從自己的假設(shè)出發(fā),很容易敷衍出這種說法。郎瑛就是如此,①但是這一條顯然不能作為《家語考》原文來引錄。②有意思的是,此等說法,戴震早年所撰讀書札記《經(jīng)考》附錄卷六加以全文收錄(只“《家語考》一篇”之“篇”作“編”,微異),而于“《孔子家語》”下注云:“今則王肅贗本?!薄?9〕《四庫全書總目》之《孔子家語》提要也說:

    考《漢書·藝文志》,有《孔子家語》二十七卷,顏師古注云:“非今所有《家語》?!薄抖Y·樂記》稱“舜彈五弦之琴以歌南風(fēng)”,鄭注:“其詞未聞?!笨追f達(dá)《疏》載:肅作《圣證論》,引《家語》“阜財(cái)解慍”之詩以難康成。又載馬昭之說,謂《家語》王肅所增加,非鄭所見。故王柏《家語考》曰:四十四篇之《家語》,乃王肅自取《左傳》、《國語》、《荀》、《孟》、二戴《記》,割裂織成之,孔衍之序,亦王肅自為也?!?0〕

    《家語考》并沒有引孔疏載肅作《圣證論》引《家語》以難康成以及馬昭的話,四庫館臣一個(gè)“故”字下得過于任意,但他們是主張“反復(fù)考證,其出于肅手無疑”的,所以《提要》做的只是列舉歷史上質(zhì)疑《家語》的重大論證,由于《四庫全書總目》是重要的官修書目,在學(xué)術(shù)史上舉足輕重,所以王柏的見解經(jīng)此定位,更顯重要。但是四庫館臣完全照錄《經(jīng)義考》的作法,則殊出人意外。朱彝尊未見原書,尚情有可原,無如四庫館臣有善本可據(jù),卻懶于覆案?!翱籽苤?,亦王肅自為也”,冒王柏之名諸云云之說,經(jīng)此又廣一度流傳。

    ①鄧瑞全、王冠英編著的《中國偽書綜考》亦如之,“經(jīng)義考引”且為書名矣。合肥:黃山書社,1998年,385頁。事情似乎沒有到此即止。近人張心澂編著《偽書通考》又加以著錄:

    王柏曰:“四十四篇之《家語》乃王肅自取《左傳》、《國語》、《荀》、《孟》、《二戴記》,割裂織成之??籽苤缎颉?,亦王肅自為也。”(《經(jīng)義考》引《家語考》。)〔51〕

    張心澂比四庫館臣忠實(shí),注明了援引所自,這進(jìn)一步確認(rèn)了王柏見解的學(xué)術(shù)史地位,也進(jìn)一步顯示了《經(jīng)義考》的作用,但是也進(jìn)一步折射出類似模糊影響之談的固化。①筆者在這里無意吹毛求疵,而是想嚴(yán)肅地指出《家語》偽書案如何在似是而非的情況下,如滾雪球般地越滾越大,積非成是。

    王柏關(guān)于《家語》的看法,其引人注目或讓人迷惑之處集中在“王肅雜取《左傳》、《國語》、荀、孟、二戴之緒余,混亂精粗,割裂前后,織而成之”這一點(diǎn)上,而這一點(diǎn)在以“考”為名的文章中竟沒有作任何的證明,最多只是提示了一個(gè)觀察或話頭而已。我們當(dāng)追究王氏何所據(jù)而云然?可以負(fù)責(zé)任地?cái)嘌裕@一點(diǎn)正是得自王肅本人工作成績的啟示,不過被反向冠以偽竊的帽子而已。

    關(guān)于《家語》與“《左傳》、《國語》、《荀》、《孟》、二戴《記》”等文獻(xiàn),王肅作了大量嚴(yán)謹(jǐn)?shù)男?惫ぷ?。我們將從兩個(gè)方面入手加以考察:一是王肅之注明白舉出典籍名稱的:一是未具書名而實(shí)際引來考校的。

    先看王肅明引典籍加以??钡睦樱?/p>

    關(guān)于《左傳》:

    18.4《顏回》孔子曰:“身歿言立,所以為文仲也。然猶有不仁者三,不智者三,是則不及武仲也?!被卦唬骸翱傻寐労酰俊笨鬃釉唬骸跋抡骨荩ㄕ骨?,柳下惠。知其賢,而使在下位,不與立于朝也),置六關(guān)(六關(guān),關(guān)名。魯本無此關(guān),文仲置之,以稅行者,故為不仁?!秱鳌吩唬骸皬U六關(guān)”,非也),妾織蒲(《傳》曰:“織蒲?!逼?,席也。言文仲為國為家,在于貪利也),三不仁;……”〔52〕

    《左氏·文公二年傳》“妾織蒲”《正義》曰:“《家語》說此事,作‘妾織席,知‘織蒲是為席以販賣之也?!薄?3〕據(jù)此,今本《家語》“妾織蒲”當(dāng)作“妾織席”,今本為流傳之訛。此處明引《左傳》??薄都艺Z》,兩處異文,一則以《家語》定《左傳》傳文 “廢六關(guān)”之“廢”字之非,一則以《左傳》通“蒲,席也”之訓(xùn)詁。

    41.9《正論解》孔子曰:“叔向,古之遺直也。治國制刑,不隱于親,三數(shù)叔魚之罪不為末(末,薄),或曰義(或,《左傳》作‘咸也),可謂直矣?!薄?4〕

    此為存異文之例,蓋王肅以為義皆可通也?!咀笫稀ふ压哪陚鳌俊叭龜?shù)叔魚之惡,不為末減(末,薄也。減,輕也。以正言之)。曰義也夫,可謂直矣?!薄墩x》曰:“服虔讀減為咸,下屬為句。”〔55〕陳士珂本《家語》“或”作“減”?!?6〕巍按:王肅關(guān)于《左傳》的讀法蓋本于服虔,杜預(yù)與之不同。《家語》作“減” 之本也反映出與《左傳》的深刻關(guān)系,或者就因《左傳》杜本而趨同化所致。

    41.11《正論解》“……鄭伯男南也,而使從公侯之貢(南,《左輔【氏】》(《魏晉全書》??庇洠簠部尽笆稀弊鳌拜o”,據(jù)備要本改〔57〕)作男,古字作南,亦多有作此南,連言之,猶言公侯也),懼弗給也,敢以為請,自日中爭之,以至于昏。晉人許之。”〔58〕

    此亦為存異文之例,王氏以為“南”、“男”為古今字。四部備要本“左輔”作“左氏”。巍按:“輔”當(dāng)為“傳”之訛。據(jù)王注可知正文衍一“男”字。流傳中涉注文而誤加;或者“男”為“南”之訛,“南也”強(qiáng)調(diào)一下,文理也順。

    關(guān)于《大戴禮記》:

    12.1《弟子行》……是宮縚之行也??鬃有牌淠苋?,以為異士(殊異之士也。大戴引之曰:“以為異姓婚姻也”,以兄之女妻之者也)?!?9〕

    “宮縚”或本作“南宮縚”,孔子弟子?!洞蟠鞫Y記·衛(wèi)將軍文子第六十》:“獨(dú)居思仁,公言言義;其聞之《詩》也,一日三復(fù)白圭之玷,是南宮縚之行也。夫子信其仁,以為異姓?!薄?0〕是王肅明引《大戴禮記》而存異文之例也。

    關(guān)于《新序》:

    37.2《屈節(jié)解》漁者曰:“魚之大者名為魚壽(巍按:《魏晉全書》脫此字,下同〔61〕),吾大夫愛之,其小者名為鱦(魚壽宜為鳣,《新序》作鲿,鮑魚之懷任之者也。鱦,戈證反),吾大夫欲長之,是以得二者,輒舍之?!薄?2〕

    此明引《新序》存異文之例。

    為了深入了解作注者的動機(jī),也為了節(jié)省篇幅,我們?nèi)?yán)格的??庇^點(diǎn),將明引書名者舉出,而未將亦出具書名引材料來疏釋文義者例開:如《辯物》篇引哀公十四年“《春秋經(jīng)》”及左氏“《傳》”、〔63〕《致思》篇引“莊周書”、〔64〕《執(zhí)轡》篇引“《淮南》”〔65〕等等,實(shí)際與純粹之校勘,相去不遠(yuǎn)。這些例子有力地證明,《左傳》、《大戴禮記》、《新序》、《莊子》、《淮南子》等文獻(xiàn)與《家語》材料之有相關(guān)性,是王肅首先揭示的,也是光明正大提出來讓人留意的。后人乃循流忘源,反以為王氏作偽的證據(jù),頗有反諷意味。

    除了上述明說的,還有很多未明說的例子。這就需要我們特別注意有關(guān)《新序》一條中提到的“宜為”之例。通檢《家語》王肅之注,頗多某字“宜為”某字的校例,我們發(fā)現(xiàn)大多有文獻(xiàn)根據(jù),而非意出杜撰。與《新序》一條不同的,只是未出書名而已。

    8.11《致思》“……故君子不可以不學(xué)。其容不可以不飭,不飭無類,無類失親(類,宜為貌。不在飭【惟不飭】【《魏晉全書》??庇洠簠部尽┎伙喿鳌辉陲啠瑩?jù)備要本改〔66〕】,故無貌,不得言不飭無類也。禮貌矜莊,然后親愛可久。故曰無類失親也),失親不忠(情不相親,則無忠誠),不忠失禮(禮以忠信為本),失禮不立。(非禮則無以立)……”〔67〕

    “不飭(巍按:陳士珂本作‘飾,〔68〕古通用)無類”,《說苑·建本》作“不飾則無根”,〔69〕《尚書大傳·略說》作“不飾無貌”,〔70〕《大戴禮記·勸學(xué)》亦作“不飾無貌”,〔71〕疑王肅據(jù)《尚書大傳》、《大戴禮記·勸學(xué)》而校。向宗魯說:“《大戴記》作‘貌,‘根、‘類皆‘豸頁 字之形誤?!繇摷础沧?。”〔72〕各本似皆有淵源,若必謂《家語》由叢抄別本而來,至少從文字上何以不徑取至今不誤之《尚書大傳》、《大戴禮記》“類”字,而勞神費(fèi)力至于此呢?殊不可曉。

    10.8《好生》孔子曰:“君子哉!漆雕氏之子,其言人之美也,隱而顯;言人之過也,微而著。智而不能及,明而不能見,孰克如此(克,能也。而宜為如也)。”〔73〕

    《說苑·權(quán)謀》此段末句作“故智不能及,明不能見,得無數(shù)卜乎?”〔74〕與之不同。無“而”,亦不為“如”,似非據(jù)此而校也。

    10.12《好生》“……竊夫其有益與無益,君子所以知(竊,宜為察)?!薄?5〕

    《荀子·哀公篇第三十一》作“竊其有益與其無益,君其知之矣。”王肅之校讀為楊倞吸收,高亨《諸子新箋》云:“‘竊、‘察古通用?!薄?6〕

    13.8《賢君》齊景公來適魯,舍于公館,使晏嬰迎孔子,孔子至,景公問政焉??鬃哟鹪唬骸罢诠?jié)財(cái)?!惫珢?,又問曰:“秦穆公國小處僻而霸,何也?”孔子曰:“其國雖小,其志大,【其】處雖僻而政其【其政】中,其舉也果,其謀也和,法無私而令不愉(愉宜為偷,愉【偷】,茍且也)【《魏晉全書》??庇洠簠部尽底鳌?,據(jù)備要本改】,首拔五羖,爵之大夫(首宜為身,五羖大夫,百里奚也),與語三日而授之以政,【以】此取之雖王可,其霸少矣?!本肮唬骸吧圃??!薄犊鬃蛹艺Z》第3卷,35頁下欄、36頁上欄;參校以陳士珂輯《孔子家語疏證》卷3,85頁。

    《說苑·尊賢》:“齊景公問于孔子曰:‘秦穆公其國小處僻而霸,何也?對曰:‘其國雖小,而其志大,處雖僻,而其政中,其舉果,其謀和,其令不偷;親舉五羖大夫于系縲之中,與之語,三日而授之政。以此取之,雖王可也,霸則小矣?!薄?7〕

    《史記·孔子世家》:“魯昭公之二十年,而孔子蓋年三十矣。齊景公與晏嬰來適魯,景公問孔子曰:‘昔秦穆公國小處辟,其霸何也?對曰:‘秦,國雖小,其志大;處雖辟,行中正。身舉五羖(《正義》:百里奚也),爵之大夫,起累紲之中(《索隱》:《家語》無此一句。孟子以為不然之言也),與語三日,授之以政。以此取之,雖王可也,其霸小矣。景公說?!薄?8〕

    王肅“愉宜為偷”的校讀疑據(jù)《說苑》,而“首宜為身”的校讀則本于《史記》,若必如學(xué)者所說叢抄之后,再出此等校語,實(shí)是很費(fèi)解的。

    15.13《六本》孔子游于泰山,見榮聲期(聲宜為啟,或曰榮益期也【榮啟期與《說苑》合。(本作榮聲期,或曰榮益期)】)行乎郕之野,鹿裘帶索,瑟(鼓)瑟而歌??鬃訂栐唬骸跋壬詾闃氛?,何也?”期敦煌本無“期”字,與《說苑》合。對曰:“吾樂甚多,而至者三敦煌本無“而至者三”,與《說苑》合。。天生萬物,唯人為貴,吾既得為人【而吾得為人矣】,是敦煌本無“是”字。一樂也;男女之別,男尊女卑,故人以男為貴【故與男為貴】,吾【今】既得為男【矣】,是二樂也;人生有不見日月,不免襁褓者,吾【今】既以敦煌本無“以”字。行年九十【有敦煌本“九十”后有“有”字?!课逡?,是三樂也敦煌本無“也”字。。貧者,士之?!疽病?;死者,人之終【也】。敦煌本“常”、“終”后皆有“也”字,與《說苑》合。處常得終,當(dāng)何憂哉【焉敦煌本“焉”旁注一“哉”?!?。”孔子曰:“善哉【乎】!能自寬者敦煌本無“者”字。也?!保ǖ靡藶榇敬筻w可晶校:敦煌本“大”蓋“待”之音近誤字。氏著博士論文:《〈孔子家語〉成書時(shí)代和性質(zhì)問題的再研究》(復(fù)旦大學(xué),2011年)?!浚犊鬃蛹艺Z》第4卷,43頁上欄。參見鄔可晶博士校以敦煌寫卷P.4022+3636佚名類書,《老》下引有《家語》此篇。圖版見《法藏敦煌西域文獻(xiàn)》第26冊,174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氏著博士論文:《〈孔子家語〉成書時(shí)代和性質(zhì)問題的再研究》,114-116頁。

    《說苑·雜言》:“孔子見榮啟期,衣鹿皮裘,鼓瑟而歌。孔子問曰:‘先生何樂也?對曰:‘吾樂甚多:天生萬物,唯人為貴,吾既已得為人,是一樂也。人以男為貴,吾既已得為男,是為二樂也。人生不免襁褓,吾年已九十五,是三樂也。夫貧者,士之常也;死者,民之終也。處常待終,當(dāng)何憂乎?”〔79〕

    《列子·天瑞篇》:“孔子游于太山,見榮啟期行乎郕之野,鹿裘帶索,鼓琴而歌??鬃訂栐唬骸壬詷?,何也?對曰:‘吾樂甚多:天生萬物,唯人為貴。而吾得為人,是一樂也。男女之別,男尊女卑,故以男為貴;吾既得為男矣,是二樂也。人生有不見日月、不免襁褓者,吾既已行年九十矣,是三樂也。貧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終也,處常得終,當(dāng)何憂哉?孔子曰:‘善乎!能自寬者也。”

    《列子·天瑞篇》“處常得終”,楊伯峻《集釋》云:“盧文弨曰:‘得《說苑·雜言篇》作‘待。王重民曰:作‘待是也。蓋榮啟期樂天知命,既明貧者士之常,死者人之終,故自謂處常以待終,當(dāng)有何憂。若作得,則非其旨矣?!队[》四六八引正作‘待。《類聚》四十四引作‘居常以待終,文雖小異,‘待字固不誤也。伯峻按:盧、王說是也。下章張注云:‘樂天知命,泰然以待終。待終之語即襲此文,可見張所見本猶作‘待也。”〔80〕綜合來看,王肅兩條校語,當(dāng)據(jù)《說苑》等作出。由此可見,王氏深得榮啟期的精神氣質(zhì),而《家語》文本在流傳中確是出現(xiàn)了問題的。無論如何,王肅既有意竊抄有問題的古書,又參校以《說苑》等精彩之文字,這是絕不可通的,若如有的學(xué)者所說,《說苑》為其抄襲藍(lán)本之一,則何以不隨手徑抄,卻如此大費(fèi)周章,似惟恐后人不知其偽跡呢?

    15.14《六本》孔子曰:“回有君子之道四焉,強(qiáng)于行義、弱于受諫、怵于待祿(怵,怵惕也。待宜為得也)、慎于治身?!薄?1〕

    王肅“待宜為得也”未知所據(jù)而云然。在王氏看來,“待”“得”互訛之例是不少的。

    15.21《六本》齊高庭問于孔子曰:“庭不曠山,不直地(庭,高庭名也。曠,隔也。不以山為隔,踰山而來。直,宜為植,不根于地而遠(yuǎn)來也),衣穰而提贄(穰,蒿草衣。提持贄,所以執(zhí)為禮也),精氣,以問事君子之道,愿夫子告之?!薄?2〕

    《說苑·雜言》篇亦作“不直地”,〔83〕與《家語》同。王校未知所據(jù)而云然。

    18.3《顏回》顏回問于孔子曰:“成人之行,若何?”子曰:“達(dá)于情性之理,通于物類之變,知幽明之故,睹游氣之原,若此可謂成人矣。既能成人,而又加之以仁義禮樂,成人之行也,若乃窮神知禮,德之盛也?!保ǘY,宜為化)〔84〕

    《說苑·辨物》:“顏淵問于仲尼曰:‘成人之行何若?子曰:‘成人之行,達(dá)乎情性之理,通乎物類之變,知幽明之故,睹游氣之源,若此而可謂成人。既知天道,行躬以仁義,飭身以禮樂。夫仁義禮樂,成人之行也。窮神知化,德之盛也?!薄?5〕

    疑王肅據(jù)《說苑》而校。

    19.4《子路初見》孔子兄子有孔篾者,與宓子賤偕仕??鬃油^孔篾,而問之曰:“自汝之仕,何得何亡?”對曰:“未有所得,而所亡者三,王事若龍(龍,宜為詟,前后相因也),學(xué)焉得習(xí)(言不得習(xí)學(xué)也),是學(xué)不得明也;……”〔86〕

    《說苑·政理》:“孔子弟子有孔蔑者,與宓子賤皆仕,孔子往過孔蔑,問之曰:‘自子之仕者,何得何亡?孔蔑曰:‘自吾仕者,未有所得,而有所亡者三,曰:王事若襲,學(xué)焉得習(xí),以是學(xué)不得明也,所亡者一也;……”〔87〕

    “詟”與“襲”字形很相近,以“前后相因也”之訓(xùn)來看,“襲”比“詟”為貼切,有無可能今本《家語》王肅之注“詟”字為“襲”字之訛,即有可能王肅參考了《說苑》作此校語。無論如何,《家語》照抄《說苑》的可能性并不大。

    21.1《入官》故君上者,民之儀也;有司執(zhí)政者,民之表也;邇臣便僻者,群仆之倫也(僻,宜為辟。便辟,執(zhí)事在君之左右者。倫,紀(jì)也,為眾之紀(jì))?!?8〕

    《大戴禮記·子張問入官》作“故上者,民之儀也;有司執(zhí)政,民之表也;邇臣便辟者,群臣仆之倫也?!薄?9〕

    王校疑據(jù)《大戴禮記》。

    24.1《五帝》孔子曰:“堯以火德王,色尚黃,舜以土德王,色尚青?!保ㄍ良乙松邪?。土者四行之主,王于四季。五行用事先起于水【《魏晉全書》校勘記:備要本“水”作“木”〔90〕】,色青,是以水家避土【《魏晉全書》??庇洠簜湟尽八弊鳌澳尽薄?,土家尚白)〔91〕

    此條辨正文“舜以土德王,色尚青”當(dāng)作“舜以土德王,色尚白”,惟五行異色,極易混淆,自古已然,愈演愈烈?!端囄念惥邸肪?0,引“《家語》曰:‘堯火帝而王,尚赤?!薄?2〕《太平御覽》卷37引“《家語》曰:孔子曰‘堯以土德王而尚黃,黃,土之色也。”〔93〕

    若如論者所謂《家語》為王肅自作而自注,何不憚煩之甚也!

    41.7《正論解》“……臣又乃嘗聞焉,昔周穆王欲肆其心(肆,極),將過行天下,使皆有車轍,并馬跡焉,祭公謀父作《祈昭》(謀父,周卿士?!镀碚选?,詩名。猶齊景公作君臣相說之樂蓋曰《征招》、《角招》是也。昭宜為招,耳示甫作招),以止王心(止王心之逸游),王是以獲殆于文宮,臣聞其詩焉,而弗知,若問遠(yuǎn)焉,其焉能知?!薄?4〕

    《左氏·昭公十二年傳》記“祭公謀父作《祈招》之詩,以止王心。”〔95〕《孟子·梁惠王篇下》載“景公說,大戒于國,出舍于郊。于是始興發(fā)補(bǔ)不足。召大師曰:‘為我作君臣相說之樂!蓋《征招》、《角招》是也。”〔96〕是知此校語當(dāng)參考了《左傳》、《孟子》而作。又,例以前文曾引及《家語》將《左傳》訛為《左輔》的例子,此處“耳示甫作招”當(dāng)為“《左傳》作‘招”之形近而訛。

    綜合來看,在上述“宜為”之例中,13.8《賢君》篇之參考《史記》,15.13《六本》、18.3《顏回》之參考《說苑》,21.1《入官》之參考《大戴禮記》,41.7《正論解》之參考《左傳》、《孟子》似乎是很明顯的。不過,這種文本校勘的工作,與“雜取”文獻(xiàn)以湊成偽書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加上王肅明白舉出了《左傳》、《大戴禮記》、《新序》、《莊周書》、《淮南》等參校文本,說他托古偽作,是很難讓人信服的。

    更有意思的是王柏在攻擊王肅托古的同時(shí),自己則公然無可置疑地托古。他說王肅“托以安國之名”,實(shí)則王柏“托以朱子之晚年定論”。真是在好托古者的視野里,未必真托古者極易被看成托古者,這是不無諷刺意味的。從朱子《中庸章句》及其門人所記他對《家語》的見解看,朱子的定論是一貫的:它是一部“當(dāng)時(shí)”的古書,有駁雜之處,但非王肅所偽作。但這顯然不符合王柏對《家語》的看法,所以托辭說那是“初年之論,未暇深考。故注于《中庸》,亦未及修。故曰‘《家語》為王肅書,此必晚年之論無疑也?!睂⒆约旱目捶ㄕf成是朱子“晚年之論”,這是明目張膽的偽托。王氏有《答葉通齋》一函,可見其心理:

    竊(巍按:原文作“切”,據(jù)四庫本正)謂集《家語》者,固出于門人弟子也。于《家語》中集其精粹而為《論語》者,疑子思也。尊兄亦以為恐或有之,止是其下一必字太死殺爾。尊諭曰,非子思所著,亦明矣。然某未嘗言為子思所著也,集字與著字大不同。集者,合眾人之所長;著者,明一己之所見。或恐高明偶未見察。某所謂著書自子思始者,指《中庸》而言,非謂《家語》也。措詞不明,皇恐。若古《家語》之不存,王肅引孔衍之言曰【巍按:此處疑文有脫誤】,王肅反諸書雜錄以補(bǔ)其亡,非《中庸》用王肅之詞,是王肅用《中庸》之言,妄加“哀公曰”之類,甚明。此朱子所以言《家語》之多疵,是晚年之論無疑。朱子于《四書》,至死修改未畢,因門人之疑而修改者,歷歷可考。此朱子遷善之盛德,而不可泯沒者。但學(xué)者不可妄有指議,茍有證據(jù),不妨致疑于其間。是勉齋《通釋》之例云爾,今不曰可疑,而徑曰疵,此大病也?!?7〕

    這封信很清楚地揭露了,為了攻倒朱子在《中庸章句》中的見解,他不能不推斷朱子用以助證的《家語》為王肅偽書,最關(guān)鍵的一步就是斷言“‘哀公曰之類”為王肅“妄加”,一切關(guān)于《家語》為王肅偽書的見解,都由此推演出來。至于所謂“晚年之論”的托辭,完全是割裂朱子的話得來的,朱子說:“《家語》只是王肅編古錄雜記,其書雖多疵,然非肅所作。”他恰恰是把朱子認(rèn)為《家語》中于古有征即反映“當(dāng)時(shí)”語境可以參證《中庸》的文獻(xiàn)認(rèn)定為“多疵”,進(jìn)而翻轉(zhuǎn)“然非肅所作”之論,整個(gè)是朱子見解的倒置,然猶托為朱子晚年定論,對《家語》的看法容或有不必一致之論,誣其師祖之責(zé),王氏難辭其咎。

    7,吁!《家語》之書,洙泗之的傳也,不幸經(jīng)五變矣!一變于秦,再變于漢,三變于大戴,四變于小戴,五變于王肅。洙泗之流風(fēng)余韻,寂然不復(fù)存。以古《家語》正《中庸》,其詞甚愨,其義甚明,奈不可得而見也。以今《家語》正《中庸》,終恐有所未安。以朱子晚年之論,久之未必不改也。學(xué)者膠柱而調(diào)瑟,卻成大病。是以不容不論,惟明者擇焉。

    巍按:此節(jié)論《家語》經(jīng)“五變”而面目全非,不足以校正《中庸》,朱子《中庸章句》中的見解絕不可靠而當(dāng)“改”也。圖窮匕首見,此王柏以朱子關(guān)于《中庸》之分章等更為整體性的“朱子晚年之論”當(dāng)推翻也,這是整篇《家語考》的落腳點(diǎn)。由此可見,關(guān)于《家語》的看法,只是《中庸》案中的環(huán)節(jié)。在王柏那里,王肅偽書說,只是他關(guān)于《中庸》論說的副產(chǎn)品,此點(diǎn)亦不可不知?!遏旪S集》中收有《古中庸跋》〔98〕道盡其中之款曲,今全文迻錄,間加疏解,以明本末。

    a,《中庸》者,子思子所著之書,所以開大原、立大本而承圣緒也。義理精微而實(shí)難于窺測,規(guī)橅宏遠(yuǎn)而(巍按:原文作“面”,據(jù)四庫本正)實(shí)難于會通,眾說淆雜而(巍按:原文作“面”,據(jù)四庫本正)實(shí)難于折衷,此子朱子以任其責(zé),而后學(xué)亦已春融而冰釋矣。惟愚滯之見,常覺其文勢時(shí)有斷續(xù),語脈時(shí)有交互,思而不敢言也,疑而不敢問也。古中庸跋始于此。王柏:《魯齋集(附錄,補(bǔ)遺)》卷5,王云五主編:《叢書集成初編》第2冊,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92頁。

    巍按:此節(jié)論王柏恢復(fù)“古《中庸》”的緣起,就是針對朱子而發(fā),于文本內(nèi)在的“文勢”、“語脈”等方面先蓄疑。

    b,一日,偶見西漢《藝文志》有曰“《中庸說》二篇”,顏師古注曰:“今《禮記》有《中庸》一篇”而不言亡其一也,惕然有感。然后知班固時(shí)尚見其初為二也。合而亂之,其出于小戴氏之手乎?彼不知古人著書未嘗自名其篇目,凡題辭皆后人之所分識,徒見兩篇之詞義不同,遂從而參伍錯綜成就其總題已?!?9〕

    巍按:此節(jié)記其喜得史證,即牽合《漢志》顏?zhàn)⒅f,認(rèn)定“今《禮記》有《中庸》一篇”原本即為《漢志》所著錄之“《中庸說》二篇”,合二為一,并貫以“《中庸》”篇名者,為戴圣。

    c,天賦為命,人受為性,所賦所受本此實(shí)理,故“中庸”二字為道之目,未可為綱,“誠明”二字可以為綱,不可為目。仆不揆狂僭,為之隱索,取而析之,以類相從,追還舊觀,但見其綱領(lǐng)純而辨也。如此之精,條目疏而理也,如此之瑩,首尾相涵,可謂縝密,氣脈流通,可謂融暢。雖各題一“性”字而其義不同,一原其性之所自來,一原其性之所實(shí)有。雖各提一“教”字,而其旨亦異,一以行為主,故曰“修道”,一以知為主,故曰“明誠”。始于天者終于天,始于誠者終于誠。分限嚴(yán)而不雜,途轍一而不差。子思子亦可以無遺憾于千載之上矣?!?00〕

    巍按:此節(jié)進(jìn)一步從義理的角度提出,“古《中庸》”當(dāng)分為“中庸”與“誠明”兩篇,篇名當(dāng)以“誠明”為綱,以“中庸”為目。

    此節(jié)連同上節(jié),為王柏關(guān)于《中庸》案之基本見地。因與《家語》案有不可分割之關(guān)系,不能不辨析之。

    王柏的這番見解,在學(xué)術(shù)史上的影響,要超過其王肅偽造《家語》說。學(xué)者對他附會《漢志》顏?zhàn)⒅f,頗有疵議,而對“古《中庸》”當(dāng)分為兩篇之說,附和影從者尚多有之。

    明代的鄭瑗說:

    且魯齋不信《家語》,謂不當(dāng)據(jù)《家語》以證《中庸》;班氏《漢志》,獨(dú)可據(jù)以證《中庸》乎?況其所謂二篇者,本指其注說,非指其正文也。①

    ①鄭瑗:《井觀瑣言》卷33,轉(zhuǎn)引自程元敏《王柏之生平與學(xué)術(shù)》上冊,540-541頁。

    ②巍按:原書??庇浽疲骸啊晗略摗畣识?,據(jù)《禮記·中庸》補(bǔ)。”鄭氏已經(jīng)指出王柏對《漢志》顏?zhàn)⒌睦斫庥姓`。清朱彝尊《經(jīng)義考》收錄王柏《古中庸跋》,對其說未加辨正,引起清翁方綱《〈經(jīng)義考〉補(bǔ)正》的批評,翁氏引王聘珍之說:

    按《漢志》“《中庸說》二篇”,師古注:“今《禮記》有《中庸》一篇,亦非本《禮經(jīng)》,蓋此之流?!睋?jù)此,則師古之意,謂《禮記》之《中庸》亦如《漢志》之《中庸說》,皆非“本《禮經(jīng)》”。并非謂《漢志》之《中庸說》即《禮記》之《中庸》也。魯齋未嘗讀畢師古之注,便據(jù)以著書,后人慎無再沿其誤而益其說也。

    翁氏附議王說,并發(fā)揮道:

    又按《班志》云:“凡《禮》十三家”, “《中庸說》二篇”與“王史氏”、“后倉”同列于“十三家”之內(nèi),是以顏監(jiān)析言之,謂此等篇目皆后儒取以入于《禮經(jīng)》耳,非《禮經(jīng)》本篇也。蓋顏意以此十三條皆系于“《經(jīng)》十七篇”之下,恐學(xué)者皆執(zhí)為《禮古經(jīng)》之文,故于“《中庸說》”一條下偶疏及之,并非疑《戴記》內(nèi)《中庸》篇為后儒所定也?!?01〕

    巍按:王聘珍、翁方綱二氏之說,深得《漢志》顏?zhàn)⒅?,《禮記》之《中庸》與《漢志》之《中庸說》絕不可混為一談。所以即使是跟著王柏而提出《中庸》當(dāng)分上下兩篇的徐復(fù)觀也不能不承認(rèn):“是王柏未及貫讀《顏?zhàn)ⅰ分挛模煺`解《顏?zhàn)ⅰ?,以為顏氏系認(rèn)二者為一?!薄?02〕王柏對《漢志》顏?zhàn)㈤幐钜苋〉膽B(tài)度,充分反映了其好為異說的性格。此處對《漢志》顏?zhàn)ⅰ敖瘛抖Y記》有《中庸》一篇,亦非本《禮經(jīng)》,蓋此之流”的解讀與他對“非今所有《家語》”之理解如出一轍,皆對“今”本《中庸》與《家語》作出了只方便于己的臆斷。貌似皆有所據(jù),實(shí)為附會也。

    徐復(fù)觀雖然坦承王柏對顏?zhàn)⒌恼`解,但還是以王柏所謂的《中庸說》即今本《禮記》之《中庸》之原型之說為有見,且力證之。徐氏有大學(xué)者風(fēng)度,充分重視相反方的意見,他援引王鳴盛《蛾術(shù)編·說錄》的看法后說:“蓋王氏以為《中庸說》二篇,為今《禮記·中庸》之解詁,不得與《中庸》本文同科。其意蓋在尊《中庸》。但他以二者為二書,則與顏氏無異。”徐氏隨后系統(tǒng)論證王柏之說。首先,據(jù)錢大昕《廿二史考異》的看法推論道:“按《漢志》于《記》外,又別出有《明堂》三十三篇,《明堂陰陽說》五篇,《樂記》二十三篇,此與四十九篇內(nèi)所收者,雖有繁簡之殊,但內(nèi)容系同一文獻(xiàn)?!稘h志》因單獨(dú)別行,故又另出其目。準(zhǔn)此,則所謂《中庸說》二篇者,實(shí)即《禮記》四十九篇中之一的《中庸》的單行本,二者實(shí)為一書。此書若非原系單行,則當(dāng)它尚未在思想上特別受到重視時(shí),《史記》及偽《孔叢子》,恐不會單獨(dú)加以提出?!薄?03〕

    巍按:錢、徐二氏所歸納的“《漢志》因單獨(dú)別行,故又另出其目”之例是成立的,但不足以證明《中庸說》即《中庸》。因?yàn)檎\如徐氏所引,“《史記》及偽《孔叢子》”所稱舉者,皆為“《中庸》”而非“《中庸說》”,兩者之區(qū)別,蓋猶徐氏所提到的“《明堂》三十三篇”與“《明堂陰陽說》五篇”之別。正如顧實(shí)所說:“以《志》既有《明堂陰陽》,又有《明堂陰陽說》為例,則此非今存《戴記》中之《中庸》,明也?!薄?04〕徐氏似亦注意到這個(gè)問題,他進(jìn)而指出:“《孔子世家》稱‘《中庸》,《漢志》稱《中庸說》,《白虎通》稱《禮中庸記》,古人對傳記之稱謂,并不嚴(yán)格,三者皆可視作一書之名稱?!辈⒁酝鯌?yīng)麟《漢藝文志考證》以及《漢書補(bǔ)注》所引沈欽韓之說為據(jù)?!?05〕

    我們認(rèn)為,王應(yīng)麟與沈欽韓之說,皆不足以支持徐復(fù)觀之說。徐氏對王、沈說之誤解,當(dāng)承王先謙頗不完整的引錄而來。王應(yīng)麟《漢藝文志考證》“《中庸說》二篇”下云:

    孔子之孫子思伋作《中庸》。程氏曰:“《中庸》之書,是孔門傳授,成于子思,傳于孟子?!薄栋谆⑼ā分^之“《禮中庸記》”?!犊讌沧印吩疲骸白铀寄晔吨杏埂分畷?,四十九篇。”東萊呂氏曰:“未冠既非著書之時(shí),而《中庸》之書亦不有四十九篇也。此蓋戰(zhàn)國流傳之妄?!薄?06〕

    徐氏未引“《孔叢子》云”云以下之文,而斷言“是王氏固以三者為一書”,不能成立?!栋谆⑼ā芬校骸啊抖Y中庸》記曰:‘父為大夫,子為士,葬以大夫,祭以士。子為大夫,父為士,祭以大夫,葬以士也。”“故《禮中庸》曰:‘期之喪達(dá)乎大夫,三年【之喪】②達(dá)乎天子。”〔107〕 所引“《禮中庸》記”或“《禮中庸》”皆在今本《禮記·中庸》之內(nèi),是故王應(yīng)麟確以“《白虎通》謂之‘《禮中庸記》”與《禮記·中庸》為一書,但是,他之所以引《孔叢子》尤其是“東萊呂氏”的看法,意思是說,“《中庸說》二篇”與“程氏”所看重的“孔門”之書《中庸》(即《白虎通》謂之《禮中庸記》)并非一書,絕不可等量齊觀,而是如呂氏所說“此蓋戰(zhàn)國流傳之妄”。而王先謙誤解了,從而只是截引“王應(yīng)麟曰‘《白虎通》謂之“《禮中庸記》””入《漢書補(bǔ)注》,〔108〕才引出徐氏之謬論。而沈欽韓《漢書疏證》于“《中庸說》二篇”下則云:

    ①語出《漢書·司馬遷傳》,《前四史》(全四冊)(2),〔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卷62,697頁。鄭《目錄》云:“孔子之孫子思伋作之,以昭明圣祖之德。此于《別錄》屬通論?!卑础犊讌病ぞ有l(wèi)篇》“子思選(巍按:當(dāng)為‘撰)《中庸》之書四十九篇”,疑彼妄說也。云“《中庸說》”者,鄭注“仲尼祖述”以下,以《春秋》之義說孔子之德,鄭當(dāng)有所本,蓋此“說”也?!端逯尽酚写髫ㄎ“矗骸柏币蔀椤帮J”之訛)《中庸傳》、梁武帝《中庸講疏》,則自來《中庸》有“說”也?!?09〕

    巍按:《禮記·中庸正義》:

    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上律天時(shí),下襲水土。(鄭注:此以《春秋》之義說孔子之德。孔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經(jīng)》?!倍?jīng)固足以明之,孔子所述堯、舜之道而制《春秋》,而斷以文王、武王之法度?!洞呵飩鳌吩唬骸熬雨聻闉椤洞呵铩罚繐軄y世,反諸正,莫近諸《春秋》。其諸君子樂道堯舜之道與?末不亦樂乎?堯舜之知君子也。”又曰:“是子也,繼文王之體,守文王之法度。文王之法無求而求,故譏之也?!庇衷唬骸巴跽呤胫^,謂文王也?!贝丝鬃蛹姘鼒?、舜、文、武之盛德而著之《春秋》,以俟后圣者也。律,述也。述天時(shí),謂編年,四時(shí)具也。襲,因也。因水土,謂記諸夏之事,山川之異。)〔110〕

    據(jù)此可知,沈欽韓以鄭君所引《春秋》公羊家說等“《春秋》之義”為“《中庸說》”,即為《中庸》之“仲尼祖述”云云一段文字之解“說”,則沈氏據(jù)鄭君立說成立與否且不論,然他嚴(yán)格區(qū)分了《中庸》與《中庸說》,是可知也;他將此等“《中庸說》”與《隋志》所著錄之“戴禺【颙】《中庸傳》、梁武帝《中庸講疏》”相倫比,益可知也。但是,王先謙又截取了“沈欽韓曰:‘鄭《目錄》云:孔子之孫子思伋作之,以昭明圣祖之德。此于《別錄》屬通論”入《漢書補(bǔ)注》,〔111〕竟又引出徐復(fù)觀的誤判:“是沈氏亦以此(巍按:即‘《中庸說》二篇)即《禮記》中之《中庸》(巍按:即沈書所引鄭《目錄》所指者)?!薄?12〕所以徐復(fù)觀持之頗堅(jiān)的所謂足以支持王柏之說的論據(jù),頗有失之毫厘差以千里者。

    我們認(rèn)為,王柏之說真正吸引后世學(xué)者的并不是他的史證,而是他從“文勢”、“語脈”等方面對《中庸》文本的理論分析,即將它一分為二,而那些對他所作的史證的辯護(hù),也深深地根源于這種義理上的剖析。這是王柏至今總不乏應(yīng)和者的原因。我們要問,王柏以來到現(xiàn)有的研究,尤其是出土簡帛所推動的相關(guān)研究,是否就能決定:一分為二的作法,就比從太史公、戴圣、劉向、鄭玄到朱子一脈相承的“一篇”的通體理解更為優(yōu)越呢?

    太史公曰:“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俶儻非常之人稱焉。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髕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对姟啡倨筘蒂t圣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雹僮浴犊鬃邮兰摇分浴安~生伋,字子思,年六十二。嘗困于宋。子思作《中庸》。”〔113〕《中庸》或可擬于《周易》、《春秋》之倫,所從來尚矣!《禮記正義》引“鄭《目錄》云:‘名曰《中庸》者,以其記中和之為用也。庸,用也。孔子之孫子思伋作之,以昭明圣祖之德。此于《別錄》屬《通論》?!薄?14〕是知戴圣、劉向、鄭玄諸君子皆表彰之,鄭君且以為子思依憑此篇乃有發(fā)揚(yáng)祖德之功。唐李翱《復(fù)性書》云:“子思,仲尼之孫,得其祖之道,述《中庸》四十七篇以傳于孟軻。軻曰:‘我四十不動心,軻之門人逹者公孫丑、萬章之徒蓋傳之矣。遭秦滅書,《中庸》之不焚者,一篇存焉?!薄?15〕李氏蓋有感于禪宗之傳法將有傷于儒學(xué)而由《中庸》闡發(fā)傳道之說。宋河南程氏云:“《中庸》之書,是孔門傳授,成于子思,傳于孟子?!薄?16〕蓋本于李氏,而平日講論,義理益富。自朱子為之作《章句》,薈萃眾說,復(fù)自出手眼,《中庸》乃成《四書》之歸宿,為道學(xué)之綱宗、圣門之寶典?!耙黄敝鹞从惺⒂诖耍ㄒ辔从胸炗诖耍┱咭?!

    然自有宋一代,此篇之推崇稱至,而歧議亦集。歐陽修《問進(jìn)士策》以《中庸》“其說有異乎圣人者”而譏為“虛言高論”,實(shí)啟清人崔述所謂《中庸》之說與“與孔孟之言皆不類”云云崔述:《洙泗考信錄余錄》,參見張心澂編著《偽書通考》448-449頁所引。疑辨之端,蓋此等學(xué)者未喻乎徐復(fù)觀所謂自《論語》所載孔子晚年修得的“從心所欲,不逾矩”之生命境界發(fā)展而來的一種思想與意境。而近年出土的簡帛,使得向所謂令子貢“不可得而聞”的“性與天道”議題居然可見。對于有關(guān)的材料,自然不乏仁智之說,但是足以證明孔門自有這一環(huán)節(jié)或曰自有這一言辯論域,則是最大的驚喜與收獲??上в纱硕涤^《中庸》等公案,卻未必只見其進(jìn)未見其退,《中庸》分篇之說,即一端也。歐陽永叔同策有云:“若《中庸》之‘誠明不可及,則怠人而中止,無用之空言也?!睔W陽修:《問進(jìn)士策三首》,收在李逸安點(diǎn)校《歐陽修全集》卷48,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引文見675、676頁。而自道學(xué)求之,“空言”變而為“實(shí)理”,自朱子之三傳,王柏氏力主“誠明”為“綱”,“中庸”為“目”,混一之《中庸》,析為二篇,改易舊章,莫此為甚。以復(fù)“古”為名義,以己意分篇章,效者浸盛。張心澂編著《偽書通考》綜述日人武內(nèi)義雄撰《子思子考》“謂《中庸》是《子思子》之首篇。(巍按:見武內(nèi)氏原文可知,說本清人翟灝,有理。)次述《中庸》上半與下半之間(張氏原注:即朱子《章句》二十章以前屬上半,二十一章以下屬下半。巍按,可補(bǔ):第一章亦析入下半。)不特思想與內(nèi)容不同,即文章亦迥然有異。故推定上半尚余存子思之舊,大約作于戰(zhàn)國初年;下半思想已起急激之變化,約作于秦之晚年云?!薄?17〕武內(nèi)氏將《中庸》有關(guān)內(nèi)容分為“子思派之著作原始者”(即“《中庸》上半”)與“子思后學(xué)”(即“《中庸》下半”),與王柏所分有所不同,但一析為二的大思路則從王柏來,這是他所坦承的,正如馮友蘭《中國哲學(xué)史》關(guān)于《中庸》的討論與之持相近之見解也先引王柏之說一樣。將朱子《中庸章句》之首章析入下半部分,似可算武內(nèi)氏的首出之見,馮友蘭也視之為“乃后來儒者所加”之一部分?!?18〕郭沂亦將此章排斥于其新編的“《〈中庸〉新編》”之外,列入其新編的“《〈天命〉新編》”;參見郭沂《郭店竹簡與先秦學(xué)術(shù)思想》,448頁。梁濤也不將之列入其新排的“《中庸》”而置于其新排的“《誠明》”。〔119〕他們可謂都是在大方向上尾隨王柏之說的健者。由于首章在一篇中不言而喻的重要地位,他們做這樣的處理,可見今人比古人更為大膽。從分析方法上看,除了義理辨析之外,文體分析方法的運(yùn)用更為活躍。武內(nèi)氏發(fā)揮陳澧《東塾讀書記》之說區(qū)別為“記言體”與“說理之體”,并分別與“原始”的內(nèi)容與較晚出的內(nèi)容相聯(lián)系。〔120〕馮友蘭亦分為“論著體裁”與“記言體裁”,據(jù)之,以“中段似為子思原來所作……首末二段,乃后來儒者所加”,〔121〕大同小異。郭沂并未放棄此種分析法(即“記言體”與“議論體”之別),另外發(fā)展了一種更為大類的區(qū)分法,即“《論語》類文獻(xiàn)”和“作為獨(dú)立私人著作的今本《中庸》第二部分”,大體上以是否引有“子曰”云云為區(qū)分標(biāo)準(zhǔn):“第一部分為古本《中庸》遺章,第二部分是子思佚篇《天命》?!逼洹啊短烀沸戮帯辈糠钟治鲋劣凇拔迤捕耪隆敝??!?22〕梁濤亦辟有專節(jié)分別討論“《中庸》前后部分文體的差異”、“《中庸》前后部分思想的差異”,大體認(rèn)可郭沂等分析方法,而所分細(xì)部又與郭氏有很大的不同,如朱子《章句》之第20章“哀公問”以下段落,郭氏列入下部即“《天命》新編”的“第三篇”、“第四篇(前四章)”,〔123〕而梁氏則將此章之前大段落列入前部即“《中庸》”,而將“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以下一小段,列入下部“《誠明》”?!?24〕很顯然,篇名“《誠明》”則本于王柏,而其對朱子《章句》該章的拆分起訖復(fù)與王柏不同,王柏是將“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言前定則不跲,事前定則不困,行前定則不疚,道前定則不窮”一句放在上篇第九章。參見程元敏《王柏之生平與學(xué)術(shù)》上冊,518-519、525頁。筆者必須聲明,這里無意就《中庸》研究的整體風(fēng)貌作出綜述,而只是對愈演愈烈之分篇析章之趨勢加以勾勒。毫無疑問,這是由王柏啟端的學(xué)術(shù)史進(jìn)程中顯而易見的偏向。

    這是一個(gè)讓人堪憂的歧途,而非走向?qū)ξ谋具M(jìn)行完整貫通理解的大道。由于出土簡帛的啟示,近來的郭沂、梁濤等的研究一反武內(nèi)義雄、馮友蘭等前輩將《中庸》有關(guān)內(nèi)容之著述年代往后拉的取向,紛紛回到傳統(tǒng)的見解上來了,但是他們將王柏以來的研究策略變本加厲,將較為理論化、思辨色彩較強(qiáng)的第一章強(qiáng)拆硬置于下篇,實(shí)際上是將原文本的總綱削去,是符合還是違背了古人的述作之體呢?郭氏認(rèn)為:“首列全篇綱要,然后再作具體論述,乃先秦時(shí)期的著書習(xí)慣。除傳世的本篇和《大學(xué)》等外,郭店簡《老子》、《五行》、《大?!返饶蝗绱恕!薄?25〕這話說得對,但是,這首章在“傳世的本篇”中不是同樣契合此例,何以必將之置于任意割裂后之另篇而后快呢?被重新安置的這一部分是否就與下文條理暢通了呢?將有“子曰”和沒有“子曰”的有關(guān)材料作類型化的區(qū)分,前者冠以《中庸》、后者無論冠以“《天命》”或是“《誠明》”,不過都是把原來混一的《中庸》下儕于所謂《子思子》中的《累德》、《表記》、《緇衣》、《坊記》諸篇,如果子

    ①徐復(fù)觀:《中國人性論史》,67-68頁。參見66頁他自己的分篇法,大體一致。思子只是將孔子的話羅列起來,太史公還會稱道什么“嘗困于宋,子思作《中庸》”?它配作為《子思子》的首篇嗎?而誠如學(xué)者所說,則史遷當(dāng)改筆為“子思作《誠明》”或“子思作《天命》”了!然而有刻意區(qū)隔孔子之言的子思之“作”嗎?筆者并不是反對創(chuàng)意,但是對于那些不顧文本依據(jù)而一逞臆見的作法不能不保持警惕而已。我認(rèn)為,在關(guān)于《中庸》的研究中,徐復(fù)觀的研究仍然是最為深入的。義理的闡發(fā)上自不用說,在將首章析離上篇的風(fēng)氣中,他采取了尊重傳統(tǒng)的作法,彰顯了他的特識,他雖也接受了王柏的大思路,但他較為謹(jǐn)慎。他的大體劃分是有根據(jù)的:“其實(shí),不僅如前所述,孔穎達(dá)的《禮記正義》,已分明分成兩大章,而分屬于五十二及五十三兩卷”。①徐氏正是據(jù)此將自“天命之謂性”的第一章起,至“哀公問政”之第20章前段之“道前定,則不窮”止,為《中庸》本文之上篇;自第20章后半段之“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起,一直到第33章為止,為《中庸》本文的下篇?!?26〕他并未將下篇另立名目,也很可見他的特識。但是他所依據(jù)的所謂“孔穎達(dá)的《禮記正義》,已分明分成兩大章,而分屬于五十二及五十三兩卷”實(shí)是有問題的。徐氏所據(jù)蓋為通行的阮元??瘫?,該本截止于“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言前定則不跲,事前定則不困,行前定則不疚,道前定則不窮”為卷52,“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起為卷53,〔127〕然呂友仁據(jù)以整理的工作底本景宋紹熙本《禮記正義》則截止于“故曰:‘茍不至德,至道不凝焉”為卷60,“故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xué),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以下為卷61,〔128〕而卷61又包括了《表記》的前一部分。〔129〕據(jù)稱這八行本頗有優(yōu)越之處:“經(jīng)注及義疏合刻始于是本,書名題有‘注疏之稱,亦始于是本,刊刻之精審遠(yuǎn)在十行本(巍按:即阮刻本之底本)之上。”〔130〕兩種本子分卷乃至分卷的起訖皆不同。所以未見得孔穎達(dá)就如徐氏所說若阮刻本分卷然將《中庸》分為兩大章,而后世有不同分卷之本的流傳蓋亦各因方便而分。由此而上推,孔穎達(dá)未必就有明確的將《中庸》一分為二的意識,是則徐氏之說雖較諸家所論為穩(wěn),然亦無確據(jù)也。而后進(jìn)時(shí)賢紛紛以己意,進(jìn)退出入諸章,更無忌憚,讓人如何采信?總而言之,王柏分篇之見很不可靠,由此反身回到古來篇為混一之舊,或有“柳暗花明又一村”之進(jìn)境。今于茲事不能不點(diǎn)到為止,而王柏由此出發(fā),勢不能不走到王肅偽造《家語》之定案,其中之糾葛,固不能不揭示之也。

    d,或曰:“自漢、晉以來諸儒先未嘗疑也,至于朱子,章分句析、研機(jī)極深而無間言也,子何為者而勇于妄論乎?”曰:“非敢妄也,有所證也。此書唯‘哀公問政章交抅為最深,加以王肅貿(mào)貿(mào)然獨(dú)掇此章,充塞乎《家語》之中,此先儒之所以不疑也。”〔131〕

    此以自王氏本人始創(chuàng)二篇之說,而此前從無人懷疑及之者,為受王肅所偽造《家語》之欺。巍按:此絕不可通之說也。學(xué)術(shù)史上聯(lián)系《家語》來討論《中庸》者,自朱子而始彰,然此前確無人牽合《家語》而論《中庸》至于引人注目者,則將所謂“先儒之所以不疑也”之罪歸于王肅,吾人可一言而決,必為誣辭也?!巴趺C貿(mào)貿(mào)然獨(dú)掇此章,充塞乎《家語》之中”之故安在?王氏自承“此書唯‘哀公問政章交抅為最深”,確為關(guān)鍵,此正上文所引“非《中庸》用王肅之詞,是王肅用《中庸》之言,妄加‘哀公曰之類,甚明”之所云云也??纪醢刂制獙Α吨杏埂吩闹盍?,以對朱子《章句》第20章“哀公問政”以下前部為甚:

    《中庸章句》:哀公問政。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人道敏政,地道敏樹。夫政也者,蒲盧也。故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為政在人,《家語》作‘為政在于得人,語意尤備。)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ㄠ嵤显唬骸按司湓谙?,誤重在此。”)||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親;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p>

    自“哀公問政”至“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王柏將之歸屬于“下篇《誠明》”之第十章;自“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以下,王柏將之列入“上篇《性道教》”之第九章。①將朱子所分之第20章不僅析在異章,而且至于異篇,改動不可謂不大。而他之所以如此分析的根據(jù)在于鄭君的校語:“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鄭氏曰:‘此句在下,誤重在此。)”正如緊接著下文自神其所發(fā)見云:

    ①參見程元敏《王柏之生平與學(xué)術(shù)》上冊,527、525頁。

    ②《孔子家語》第4卷,48-49頁,參校以陳士珂本卷4,117-118頁。e,幸有“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十有四字,鄭氏所謂“誤重在此”者,此感人之根乎,其論舊章之痕跡尚未磨也,其性參之位置尚莫掩也,使后世可以指瑕索瘢、正其茍合者,殆天意也?!?32〕

    然而,正如程元敏所指出者:“《中庸》‘在下位不獲乎上十四字重出,鄭康成謂句在下,誤重在此。下謂下章,或謂下段。魯齋不以為然,乃謂此舊章之痕跡,猶未磨滅,下為下篇之下。其故意曲解古注甚顯?!薄?33〕王氏誤解鄭君猶未已也,乃進(jìn)而據(jù)之指摘王肅。因《家語》相關(guān)文字如下:

    《家語·哀公問政》17.1哀公問政于孔子??鬃訉υ唬骸拔奈渲?,布在方策(方,板),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天道敏生,人道敏政,地道敏樹,夫政者,猶(巍按:陳士珂《孔子家語疏證》本無‘猶字〔134〕)蒲盧也(蒲盧,蜾螺也【《魏晉全書》校勘記:據(jù)備要本‘螺作‘羸〔135〕】。謂土蠭也取螟蛉而化之。以君子為政化百姓亦如之者也),待化以成,故為政在于得人,取人以身,修道以仁。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以生也。禮者,政之本也,是以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親;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天下之達(dá)道有五,其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也。五者,天下之達(dá)道,智仁勇三者,天下之達(dá)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蛏?,或?qū)W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虬捕兄?,或利而行之,或勉強(qiáng)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惫唬骸白又悦酪又烈?,寡人實(shí)固,不足以成之也?!笨鬃釉唬骸昂脤W(xué)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能成天下國家者矣?!惫唬骸罢浔M此而已乎?”孔子曰:“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jīng),曰修身也、尊賢也、親親也、敬大臣也、體群臣也、子庶民也、來百工也、柔遠(yuǎn)人也、懷諸侯也。夫修身則道立,尊賢則不惑,親親則諸父兄弟不怨,敬大臣則不眩,體群臣則士之報(bào)禮重,子庶民則百姓勸,來百工則財(cái)用足,柔遠(yuǎn)人則四方歸之,懷諸侯則天下畏之?!惫唬骸盀橹魏??”孔子曰:“齊(巍按:或作“齋”,字通)潔盛服,非禮不動,所以修身也;去讒遠(yuǎn)色,賤財(cái)【貨】而貴德,所以尊賢也;爵其能,重其祿,同其好惡,所以篤親親也;官盛任使,所以敬大臣也(盛其官委任使之也);忠信重祿,所以勸士也(忠信者與之重祿也);時(shí)使薄斂,所以子百姓也;日省月考,既廩稱事,所以來百工也(既廩食之多寡稱其事也);送往迎來,嘉善而矜不能,所以綏【緩】遠(yuǎn)人也;繼絕世,舉廢邦【國】,治亂持危,朝聘以時(shí),厚往而薄來,所以懷諸侯也。治天下國家有九經(jīng),其所以行之者,一也。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言前定則不跲(跲,躓),事前定則不困,行前定則不疚,道前定則不窮。在下位不獲于上,民弗可得而治矣;獲于上有道,不信于友,不獲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不順于【乎】親,不信于【乎】友矣;順于【乎】親有道,反諸身不誠,不順于【乎】親矣;誠身有道,不明于善,不誠于身矣。誠者,天之至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夫誠,弗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圣人之所以體定【定體】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zhí)之者也。”公曰:“子之教寡人備矣,敢問行之所始?!笨鬃釉唬骸傲圩杂H始,教民睦也;立敬自長始,教民順也;教之慈睦,而民貴有親;教(之)以敬,而民貴用命。民既孝于親,又順以聽命,措諸天下,無所不可?!惫唬骸肮讶思鹊寐劥搜砸?,懼不能果行而獲罪咎?!雹?/p>

    因《家語》下文有“公曰”云云,則“是以君子不可以不修身”以下在《家語》中明為孔子之語,此點(diǎn)為朱子所據(jù),所以有“好學(xué)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之前之“子曰”為“衍文”之說,因其均為孔子之言,故不必在此特標(biāo)示之,且由此以為皆孔子“同時(shí)之語”。而王柏以“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之前為界,割裂開來,分屬下、上篇,與朱子以及朱子所據(jù)之《家語》均不能合轍,為反駁朱子而不能不反駁《家語》,故只有宣判所謂“是王肅用《中庸》之言,妄加‘哀公曰之類,甚明”,這是王氏推論之內(nèi)在邏輯。今既知其分篇所據(jù),乃出于對鄭君的誤解,則對王肅之攻擊自不免猶如于沙上筑臺矣。

    ①《古中庸跋》終于此。王柏:《魯齋集(附錄,補(bǔ)遺)》卷5,王云五主編:《叢書集成初編》第2冊,93頁。f,又以班固“《中庸說》二篇”五字不列于諸子之上,而晦昧于古《禮經(jīng)》之末,竊意子朱子未必見也,或見而未必注思也,不然以朱子之精明剛決,辭而辟之久矣,奚俟于今日哉?、?/p>

    此又重提其自我發(fā)現(xiàn)之史證,貌似對朱子頗有恕辭,實(shí)則恰恰映照出他本人對《漢志》顏?zhàn)⒅`解,此讀書不尋文義好立異說者之絕妙寫真,后學(xué)所當(dāng)深戒者也。

    王柏根據(jù)《家語·后序》,加以曲解后提出所謂《家語》歷經(jīng)數(shù)變、彌失本真之說,又兼據(jù)王肅之校勘工作,調(diào)轉(zhuǎn)方向以為其“雜取”與偽托,是故從證據(jù)的運(yùn)用上,對今本《家語》采用了“買櫝還珠”的方式,從動機(jī)與邏輯上看,是《中庸》分篇說之無根推演的結(jié)果。這是王柏所謂王肅偽造《家語》說之真諦。

    三、《家語》為王“肅私定以難鄭玄”之說

    與王應(yīng)麟一則材料的誤導(dǎo)如上文所述,王柏只是說《家語》為王肅偽托,并沒有指出偽造的動機(jī)為何,王肅此書與鄭玄的關(guān)系似乎并不在其關(guān)注范圍之內(nèi)。

    宋儒除王柏外,對《家語》王肅偽作說推波助瀾的似尚有王應(yīng)麟。之所以說“似”,是因?yàn)樗峁┑囊粍t材料,對后世起了絕大的誤導(dǎo)作用(盡管他本人未必堅(jiān)持此說),后人選擇性地引用了他的疑似之說,構(gòu)成《家語》偽書案的重要一環(huán):確認(rèn)王肅偽造《家語》的動機(jī),在于反“鄭學(xué)”。

    學(xué)者對王肅的懷疑,最初緣起于鄭玄之徒馬昭的指控,《禮記·樂記》“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fēng)》”,鄭注:“其辭未聞也”。王肅《圣證論》引《尸子》及《家語》難鄭云:“昔者舜彈五弦之琴,其辭曰:‘南風(fēng)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fēng)之時(shí)兮,可以阜吾民之財(cái)兮。鄭云‘其辭未聞,失其義也?!薄抖Y記正義》疏道:

    今按馬昭云:“《家語》王肅所增加,非鄭所見。又《尸子》雜說,不可取證正經(jīng)。”故言“未聞”也?!?36〕

    這是馬昭質(zhì)疑王肅的訟詞原文。在《家語》偽書案上,雖然馬昭提出了嫌疑犯的對象,且將其與鄭玄牽連在一起,但是他并未有明文說王肅反鄭學(xué)之類,可謂有其義而無其說,甚至可以說是閃爍其詞的。至少從《正義》所引來看就是如此。但是王應(yīng)麟《玉海》卷41則錄為:

    《漢志》,《論語》家《孔子家語》二十七卷,《注》,師古曰:“非今所有《家語》?!薄端逯尽?,《孔子家語》二十一卷,王肅解。(梁有《家語》三卷,魏博士張融撰,亡。)……《孔叢》、《家語》并孔氏所傳之旨。《唐志》,王肅注《孔子家語》十卷(舊《志》云王肅撰)?!稌俊?,《家語》十卷,王肅注。……《家語》今自《相魯》至《曲禮公西赤問》四十四篇,漢元封中孔安國集錄(孔子十一世孫)……馬昭曰:《家語》王肅增加,非鄭玄所見,肅私定以難鄭玄?!?37〕

    今考《新唐書·藝文志》《論語》家“王肅,注《論語》十卷;又注《孔子家語》十卷”〔138〕,與王說合;又考《舊唐書·經(jīng)籍志》《論語》家“《孔子家語》十卷,王肅注”〔139〕,與王應(yīng)麟所謂“舊《志》云王肅撰”不同,不知王氏所謂“舊《志》”何所指。如果王說確有所據(jù),則“王肅撰”《孔子家語》之說“舊《志》”已有之,然則王氏本人對《家語》看法又如何呢?從文末引“馬昭曰:《家語》王肅增加,非鄭玄所見,肅私定以難鄭玄”來看,似是充滿狐疑的。尤其重要的是,王氏所引?!抖Y記正義》所引又多出“肅私定以難鄭玄”一句,照《玉?!匪?,馬昭明確認(rèn)定王肅“私定”《家語》的動機(jī)在于“以難鄭玄”。多出的七字是《禮記正義》之闕漏,還是《玉海》所臆加?

    考王應(yīng)麟《漢藝文志考證》“《孔子家語》”條下云:

    《孔子家語》二十七卷。(師古曰:“非今所有《家語》?!保R昭謂今《家語》,王肅增加,非鄭玄所見。(肅私定以難玄。)〔140〕

    據(jù)《漢藝文志考證》,所引馬昭之語與《禮記正義》同,而“肅私定以難玄”則為王應(yīng)麟之按語,非馬昭原文。蓋王氏參考了顏師古的注文,而有所推論,此從“馬昭謂今《家語》”之表述中“今《家語》”三字非馬昭原文,而取自顏師古之文,是可知也。

    對比《玉?!放c《漢藝文志考證》,有關(guān)《孔子家語》的記載,似可斷定《玉?!匪浿模w由于手民將王應(yīng)麟之按語誤為正文(此處即馬昭之語)所致。因古書將按語與正文區(qū)別開來的辦法是將字體縮小一點(diǎn)而已,很容易訛傳。

    惟《家語》為“肅私定以難玄”之說,王氏持之未必甚堅(jiān)。此點(diǎn)不煩屢舉,考之王氏代表作《困學(xué)紀(jì)聞》即可知。《困學(xué)紀(jì)聞》在王應(yīng)麟著作中的重要性,誠如其子昌世所說:“吾父平生書最多,惟《困學(xué)紀(jì)聞》尤切于為學(xué)者?!雹倏紤]到《困學(xué)紀(jì)聞》在學(xué)術(shù)史上的地位,今將該書論及《家語》者一并錄出,一窺其對《家語》之見解,比較其與《漢藝文志考證》及《玉?!匪胀跏弦娊庵愅?。

    ①見《元刊本困學(xué)紀(jì)聞牟應(yīng)龍序》所引,收在〔宋〕王應(yīng)麟著、〔清〕翁元圻等注,欒保群、田松青、呂宗力校點(diǎn)《困學(xué)紀(jì)聞》,上海:上海世紀(jì)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張拱”,出《曲禮》注。(“室中不翔”注:“行而張拱曰翔。”)“葉拱”,出《書大傳》。(“子夏葉拱而進(jìn)”,又《家語【巍按:辯樂解】》“師襄子避席葉拱而對”。注:“兩手薄其心?!保疚“矗和跏喜赏趺C注之例,此處似以《書大傳》早于《家語》,近于《家語》為“肅私定以難玄”之說?!俊?41〕(1)

    《家語·終記》云:“泰山其頹,則吾將安仰?梁木其壞,吾將安仗?哲人其萎,吾將安放?”《檀弓》無“吾將安仗”四字?;蛑^廬陵劉美中家古本《禮記》,“梁木其壞”之下,有“則吾將安仗”五字,蓋與《家語》同。【巍按:王氏以《家語》與“古本《禮記》”存古之例?!俊?42〕(2)

    “養(yǎng)老”,在《家語(巍按:正論解)》則孔子之對哀公,在《書大傳》則春子之對宣王。記《禮》者兼取之。(翁元圻注:《王制》、《內(nèi)則》)【巍按:王氏存《家語》、《史記》異文異說,又以為《禮記》有“取”于《家語》之例。】〔143〕(3)

    《南風(fēng)》之詩出《尸子》及《家語》,鄭氏注《樂記》云:“其辭未聞?!薄疚“矗和跏蟽纱驵崱⑼醍愓f,不置可否?!俊?44〕(4)

    孔子曰:“國家有道,其言足以治;國家無道,其默足以容?!鄙w銅鍉伯華之行也。(《大戴禮》、《家語》。【閻若璩按:《大戴禮記》作“桐提”,此從《家語》。】)曾子曰:“孝子之事親也,居易以俟命,不興險(xiǎn)行以僥幸?!薄吨杏埂分员敬??!疚“矗和跏弦詾椤吨杏埂贰氨尽庇凇都艺Z》之例?!俊?45〕(5)

    《曲禮》:“刑不上大夫?!薄都艺Z【翁元圻注:五刑解】》:“冉有問刑不上于大夫??鬃釉唬骸仓尉?,以禮御其心,所以屬之以廉恥之節(jié)也?!逼溲耘c賈誼書同,【巍按:有注“按:《新書·階級篇》:……”】而加詳焉。誼蓋述夫子之言也?!肚锕佟l狼氏》誓大夫曰鞭,恐非周公之法?!疚“矗和跏弦詾橘Z誼書有本于《家語》之例。】〔146〕(6)

    《易本命篇》與《家語【翁元圻注:執(zhí)轡篇】》同,但《家語》謂子夏問于孔子,孔子曰:“然。吾昔聞老聃,亦如汝之言。”子夏曰:“商聞《山書》曰”云云。《大戴》以“子曰”冠其首,疑此篇子夏所著,而大戴取以為《記》?!疚“矗和跏蠐?jù)《家語》以為《大戴禮記·易本命》本出子夏所傳之例?!俊?47〕(7)

    臧文仲“廢六關(guān)”?!疚淘咦ⅲ何亩辍!俊都艺Z》【翁元圻注:顏回篇】云:“置六關(guān)?!弊⒅^“文仲置關(guān)以稅行者,故為不仁。”【巍按:王氏本于王肅存《左傳》、《家語》異文之例,參見前文?!俊?48〕(8)

    《史記》:仲尼弟子“顏高,字子驕?!薄疚淘咦ⅲ阂姟吨倌岬茏恿袀鳌贰慷ò四辍秱鳌罚骸肮铸R,門于陽州。士皆坐列,曰:‘顏高之弓六鈞。皆取而傳觀之。陽州人出,顏高奪人弱弓,籍丘子钅且擊之,與一人俱斃?!必M即斯人歟?《家語【翁元圻注:弟子解】》作“顏刻”?!犊鬃邮兰摇吩疲骸斑^匡,顏刻為仆?!惫耪呶奈渫剑接杏妹?,樊遲為右;【翁元圻注:哀十一年】有若與微虎之宵攻,【翁元圻注:哀八年】則顏高以挽強(qiáng)名,無足怪也?!疚“矗和跏弦浴妒酚洝ぶ倌岬茏恿袀鳌?、《左傳》之“顏高”即《家語》、《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之“顏刻”,全祖望《經(jīng)史問答六》非之。此條可視為王氏存《史記》、《左傳》與《家語》異文之例?!俊?49〕(9)

    ……曰:“有子、曾子并稱,然斯道之傳,唯曾子得之。子思、孟子之學(xué),曾子之學(xué)也,而有子之學(xué)無傳焉,何歟?”曰:“曾子守約而力行,有子知之而已。智足以知圣人,而未能力行也?!都艺Z【翁元圻注:弟子解】》稱其‘強(qiáng)識好古道,其視以魯?shù)弥?,有間矣。”……【巍按:王氏引《家語》立說又一例,可與第7條并參。】〔150〕(10)

    申棖,鄭康成云:“蓋孔子弟子申續(xù)?!薄妒酚洝吩疲骸吧晏?,字周。”《家語》云:“申續(xù),字周?!薄疚淘咦ⅲ阂陨稀墩撜Z釋文》之文?!拷瘛妒酚洝疚淘咦ⅲ褐倌岬茏恿袀鳌俊芬浴疤摹睘椤包h”,《家語【翁元圻注:弟子解】》以“續(xù)”為“績”,傳寫之訛也?!疚“矗和跏洗妗妒酚洝贰ⅰ都艺Z》異文,并以《家語》“傳寫之訛”之例?!俊?51〕(11)

    《劉子·謹(jǐn)獨(dú)篇》曰:“顏回不以夜浴改容?!薄额伿霞矣?xùn)【翁元圻注:勉學(xué)篇】》曰:“曾子七十乃學(xué),名聞天下?!苯晕丛斔?。《家語【翁元圻注:弟子解】》“曾參少孔子四十六歲”,非老而學(xué)者?!疚“矗和跏蠐?jù)《家語》駁斥《劉子》、《顏氏家訓(xùn)》之例?!俊?52〕(12)

    蘧伯玉,《史記》謂“孔子所嚴(yán)事”,不當(dāng)在弟子列?!抖Y殿圖》有之,而唐、宋皆錫封從享。公伯寮,非孔子弟子,乃季氏之黨,致堂胡氏之說當(dāng)矣?!都艺Z》不列其名氏,蓋自《史記》失之?!都艺Z》有縣亶,字子象,《史記索隱》以為縣豐,唐、宋封爵,皆不及焉。《禮記·檀弓》有縣子,豈其人與?【巍按:王氏疏通《家語》、《史記》、《禮記》考證孔子弟子之例?!俊?53〕(13)

    《家語【巍按:本姓解】》:“齊太史子余嘆美孔子云:‘天其素王之乎!”素,空也,言無位而空王之也。董仲舒《對策》云:“見素王之文?!辟Z逵《春秋序》云:“立素王之法?!编嵭读囌摗吩疲骸白蕴査赝??!北R欽《公羊序》云:“制素王之道?!苯砸颉都艺Z》之言而失其義,所謂郢書燕說也?!肚f子【翁元圻注:天地篇】》云:“玄圣素王之道。”祥符中謚孔子為“玄圣”,后避圣祖名,改“至圣”。【巍按:王氏以《家語》為董仲舒、賈逵、鄭玄、盧欽等漢儒所據(jù)之例?!俊?54〕(14)

    《家語【翁元圻注:三恕篇】》、《荀子【翁元圻注:宥坐篇】》謂:“孔子觀于魯桓公之廟,有欹器焉?!薄俄n詩外傳【翁元圻注:三】》、《說苑【翁元圻注:敬慎篇】》皆云:“觀于周廟,有欹器焉?!薄稌x·杜預(yù)傳》云:“周廟欹器,至漢東京猶在御坐?!碑?dāng)以周廟為是。【巍按:王氏據(jù)《韓詩外傳》、《說苑》、《晉書·杜預(yù)傳》以《家語》與《荀子》同誤之例。原書標(biāo)點(diǎn)有誤,做了訂正。】〔155〕(15)

    《皇覽·記陰謀》:“黃帝《金人器銘》:武王問尚父曰:‘五帝之誡,可得聞乎?尚父曰:‘黃帝之戒曰:吾之居民上也,搖搖恐夕不至朝。故為金人,三封其口,曰古之慎言?!薄疚淘咦ⅲ阂姟短接[》五百九十】按《漢·藝文志》“道家”有《黃帝銘》六篇。蔡邕《銘論》:“黃帝有《巾機(jī)》之法。”《皇覽》集于魏文帝時(shí),漢《七略》之書猶存?!督鹑算憽贰疚淘咦ⅲ狠d《家語·觀周篇》】蓋六篇之一也?!疚“矗捍藯l備考。若王氏亦以此處所謂《金人銘》為載于《家語》者,則或亦以《家語》為淵源有自矣。】〔156〕(16)

    綜合散見各條涉及《家語》之記載,可以歸納出王應(yīng)麟《困學(xué)紀(jì)聞》對《家語》的整體看法來。除第(1)條較近于(也只是可能性地接近)《家語》為“肅私定以難玄”之說,第(4)條兼錄鄭、王異說外;其它或謂《家語》為《禮記·中庸》,賈誼《新書·階級》,漢儒董仲舒、賈逵、鄭玄、盧欽等所本,或謂與古本《禮記》同存古貌,與《左傳》、《史記》有異文,或援引《家語》以立說,綜計(jì)有十?dāng)?shù)條之多。三占從二,王氏之視《家語》,大體不作偽書觀。此種見解,與朱子較近而與王柏為遠(yuǎn)。這似為王氏較為成熟的看法。當(dāng)然,畢竟有《漢藝文志考證》及《玉?!诽岬健懊C私定以難玄”的看法,所以王氏對此也是心迷意亂的。

    然而,在后世的流傳中,他的此種見地隱而不彰,倒是《玉?!匪d王氏未定之見不但被訛傳為馬昭的話,而且影響頗為廣遠(yuǎn)。舉其要者,如《經(jīng)義考》卷278“擬經(jīng)(十一)”于“《孔子家語》”之“王氏(肅)《孔子家語解》:《隋志》二十一卷,存”下有云:

    馬昭曰:“《家語》王肅增加,非鄭玄所見,肅私定以難鄭玄?!敝煲妥鹱?、翁方綱撰、羅振玉撰:《經(jīng)義考·補(bǔ)正·校記》卷278,第4冊,1860頁下欄?!睬濉持煲妥鹱?、林慶彰等主編:《經(jīng)義考新?!肪?78,上海:上海世紀(jì)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0冊,5021頁,于此條下有??庇浽疲骸拔慕蜷w《四庫》本無‘馬昭曰此條內(nèi)容?!笨磥怼督?jīng)義考》或本有不載此條的,但是對后世有深刻影響的,是載有此條的本子。這可以說是后學(xué)選擇性接受關(guān)于《家語》疑偽觀點(diǎn)的一個(gè)生動例子。

    比《禮記正義》多出“肅私定以難鄭玄?!迸c《玉?!匪d內(nèi)容全同,朱彝尊當(dāng)據(jù)《玉?!范?,誤將王氏按語為馬昭原文,頗有為王肅偽書案提供偽證之嫌。

    無獨(dú)有偶,顧頡剛、楊向奎著《三皇考》,論及《孔子家語》說:

    《孔子家語》這部書,名義上是孔子的弟子所記,甚至可說為《論語》之所由出。巍按:據(jù)《家語》之《后序》,《家語》為《論語》編潤之“余”,至王柏《家語考》誤解《后序》,乃謂“予讀《家語》而得《論語》之原”,辨見前文。顧、楊之說,蓋沿襲王氏之誤而來。然而王肅的《孔子家語解自序》上很露出偽作的馬腳?!?/p>

    可是這樣奇巧的事是不容易給人相信的。所以這書一出來,鄭玄的弟子馬昭就說:“《家語》王肅增加,非鄭玄所見,肅私定以難鄭玄?!保ā队窈!肪硭氖灰┢浜箢亷煿抛ⅰ稘h書》,于《藝文志》“孔子家語”條也注道:“非今所有《家語》。”這個(gè)問題,直到清代中葉而完全解決,孫志祖作《家語疏證》,范家相作《家語證偽》,就內(nèi)容研究,尋出每篇每章的根據(jù)及其割裂改竄的痕跡,于是這一宗造偽書的案子就判定了。所以,我們對于《孔子家語》只須當(dāng)作王肅的學(xué)說看便得。顧頡剛、楊向奎:《三皇考》,原載1936年1月出版之《燕京學(xué)報(bào)專號》之八,見呂思勉、童書業(yè)編著《古史辨(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中冊,148-149頁。

    顧頡剛、楊向奎比朱彝尊進(jìn)步的地方,在于明確了證據(jù)之出處,即所錄“《玉?!肪硭氖灰笔且病5撬麄儾灰抖Y記正義》而引晚出之《玉?!罚皖H有可議之處;他們更不知道肅所謂“肅私定以難鄭玄”實(shí)為王應(yīng)麟之按語,難免考據(jù)不精之誚;王氏原來參考了顏師古之說而出此按語,今顧、楊兩氏將兩者羅列以為《家語》偽書之證據(jù),又陷入循環(huán)論證之格套。如果對《家語》之懷疑多建立在此等可疑的論證上,我們又如何相信這種定案呢?不幸《玉海》這類例子絕非孤例。

    顧頡剛關(guān)于《家語》的此類看法,又見于《中國上古史研究講義》,而引及馬昭的話又有不同,然亦出于《玉?!罚?/p>

    可是這等奇巧的事是不容易給人相信的。所以這書一出來,鄭康成的弟子馬昭馬上就說:“今《家語》系王肅增加,非劉向校錄之舊”(《玉?!芬┖髞眍亷煿抛ⅰ稘h書》,于《藝文志》“《孔子家語》”條亦注云:“非今所有《家語》?!边@個(gè)問題到了清代中葉而完全解決,孫志祖作《家語疏證》,范家相作《家語證偽》,逐篇逐章尋出其依據(jù),并指出其割裂改竄的痕跡,于是這一宗造偽書的案件就判定了?!?57〕

    此處顧氏所用證據(jù)與前文不同之處,在于“非劉向校錄之舊”七字,然這回引得尤其蹊蹺,竟不具卷數(shù)!筆者遍查《玉?!范坏贸鎏帯=駲z范家相《家語證偽》“讀《家語》雜記”有云:

    《玉?!份d馬昭之言曰:“今《家語》系王肅增加,非劉向校錄之舊。”此即《樂記》中《孔疏》之言也?!?58〕

    范氏所引也未具《玉?!肪頂?shù),文字與顧氏所引全同,我們有理由推斷,范書蓋為顧氏所本。但筆者還是檢不到“非劉向校錄之舊”之文!也許是筆者不夠仔細(xì),但更可能是范、顧一輩學(xué)者寧肯搜羅一些對于一廂情愿的假設(shè)有利但未必可靠的“證據(jù)”,這怎能讓人信服呢?總之,關(guān)于馬昭的指控,后世流傳的與《禮記正義》所載不同的版本,均頗為可疑,且不論馬昭是否有資格充當(dāng)證人。王應(yīng)麟的《玉海》在其中的作用,真的很耐人尋味?!端卧獙W(xué)案》之《深寧學(xué)案序錄》,全祖望有云:

    四明之學(xué)多陸氏,深寧之父亦師史獨(dú)善以接陸學(xué)。而深寧紹其家訓(xùn),又從王子文以接朱氏,從樓迂齋以接呂氏。又嘗與湯東澗游,東澗亦兼治朱、呂、陸之學(xué)者也。和齊斟酌,不名一師?!端问贰返淦滢o業(yè)之盛,予之微嫌于深寧者,正以其辭科習(xí)氣未盡耳!若區(qū)區(qū)以其《玉?!分僮鳛樽惚M其底蘊(yùn),陋矣!〔159〕

    行文至此,筆者不免亦有一嘆,凡以《玉?!匪d馬昭云云證王肅之偽造者,能逃全氏“陋矣”之譏乎?

    惟有宋一代,在王應(yīng)麟之前,與《玉?!匪浲跏习凑Z之見相同者,早已有人,其中涉及偽書案者,亦頗為武斷,今謹(jǐn)錄其說,附辨于此,亦以免以私意取舍材料之誚也。

    北宋劉恕編《資治通鑒外紀(jì)》卷一,論及古來三皇五帝之傳說,有云:

    六經(jīng)惟《春秋》及《易·彖、象、系辭、文言、說卦、序卦、雜卦》,仲尼所作,《詩》、《書》仲尼刊定,皆不稱三皇五帝三王?!手读w》稱三皇,《周禮》稱三皇五帝,及管氏書皆雜孔子后人之語,校其歲月,非本書也。先秦之書存于今者,《周書》、《老子》、《曾子》、《董子》、《慎子》、《鄧析子》、《尹文子》、《孫子》、《吳子》、《尉繚子》,皆不言三皇五帝三王?!墩撜Z》、《墨子》稱三代,《左氏傳》、《國語》、《商子》、《孟子》、《司馬法》、《韓非子》、《燕丹子》稱三王,《穀梁傳》《荀卿子》、《鬼谷子》、《亢倉子》稱五帝,《亢倉子》又稱明皇圣帝,……惟《文子》、《列子》、《莊子》、《呂氏春秋》、《五經(jīng)緯》始稱三皇,《鹖冠子》稱九皇,……秦初并六國,丞相等議帝號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貴。臣等上尊號,王為秦皇?!蓖踉唬骸叭ァ┲?,采上古帝位號,號曰‘皇帝?!蹦酥疚“矗寒?dāng)作“秦”】以前諸儒或言五帝,猶不及三皇,后代不考《始皇本紀(jì)》,乃曰兼三皇五帝,號曰皇帝,誤也。〔160〕

    其說頗能揭示信古之過,而發(fā)《古史辨》創(chuàng)編者顧頡剛“層累造成說”之先聲,深得學(xué)者認(rèn)可。如楊寬《中國上古史導(dǎo)論》極稱之曰:

    劉氏以三皇五帝,古無其人,仲尼所不道,秦以前或言五帝,猶不及三皇。其識甚卓!〔161〕

    劉氏之論卓則卓矣,由此論及《家語》偽書案,說道:

    論者以《世本·帝系》、《大戴禮·五帝德》、《家語·宰我問》與《史記·本紀(jì)》同以黃帝為五帝,則三皇乃少一人。故《甄耀度》以燧人、《白虎通》以祝融或以共工同犧農(nóng)為三皇,鄭玄注《中侯救省圖》引《運(yùn)斗樞》以伏犧、女媧、神農(nóng)為三皇,軒轅、少昊、高陽、高辛、陶唐、有虞六代為五帝,德合北辰得天皇之氣者皆稱皇,協(xié)五帝座星者皆稱帝,故三皇三而五帝六也。梁武帝以伏犧、神農(nóng)、燧人為三皇,黃帝、少皥、顓頊、帝嚳、帝堯?yàn)槲宓郏唬核捶侨跻喾俏宓叟c三王為四代而已。鄭及諸儒自相譏病,其指不通?!妒辣尽方?jīng)秦歷漢,儒者改易?!洞蟠鞫Y》出于《世本》。《家語》王肅私定以難鄭玄,故有冉有問孔子三皇五帝不用五刑。按孔子時(shí)未有語三皇五帝,言者皆周末秦已后偽書耳。馬昭云“《家語》王肅增加,非鄭玄所見?!笨追f達(dá)云“王肅欲《家語》與經(jīng)傳符同,故強(qiáng)為之辭,冀合其說?!彼噪m同司馬遷,而不足為遷之助?!?62〕

    劉恕“《家語》王肅私定以難鄭玄”之說,是王肅偽造《家語》說之表述極為明確者,亦為此論之較早出者。他一方面遠(yuǎn)本馬昭之說:“《家語》王肅増加,非鄭玄所見”,(此處所引可以參證今本《禮記正義》所引并未有脫漏,正為劉氏所據(jù)。)一方面又片面采用了群經(jīng)注疏中對王肅質(zhì)疑的那一方向的指控,即《左氏· 哀公十四年傳正義》劉氏所引“孔穎達(dá)云”云是也,辨已見前文。這種論證方式值得注意,充分反映了經(jīng)疏的影響。盡管其具體觀點(diǎn)的流傳遠(yuǎn)不如王應(yīng)麟《玉?!窞閺V,但提供了新的證據(jù),即所謂“《家語》王肅私定以難鄭玄,故有冉有問孔子三皇五帝不用五刑?!蔽覀儺?dāng)討論,《家語》中出現(xiàn)孔子論及“三皇五帝”等的記載,是否與鄭王之爭有關(guān),是否足以說明“《家語》王肅私定”?

    “冉有問孔子三皇五帝不用五刑”云云,見于今本《家語·五刑解》,該篇主旨,有學(xué)者作了“題解”:“因篇首有‘三皇五帝不用五刑的話,因以‘五刑解名篇。解者,所以解釋圣人制作五刑的本意,及干犯五刑的原因,如何才能防止其不犯,并對‘刑不上大夫的用意,是為了‘以禮御其心,以廉恥勵其節(jié),作了有說服力的解釋?!薄?63〕與《五刑解》有關(guān)內(nèi)容相近而可資比較的材料,有《大戴禮記·盛德》、《大戴禮記·本命》、《新書·階級》參見鄔可晶《〈孔子家語〉成書時(shí)代和性質(zhì)問題的再研究》,320頁。,但是它們均無關(guān)于“三皇五帝”的記載,值得注意。《家語·五刑解》除了篇首就記“冉有問于孔子曰:‘古者三皇五帝不用五刑,信乎?孔子曰:‘圣人之設(shè)防,貴其不犯也,制五刑而不用,所以為至治也?!蔽闹杏钟浛鬃又Z:“三皇五帝之所化民者如此,雖有五刑之用,不亦可乎!”〔164〕《孔子家語》整書所載“三皇五帝”文字僅見此兩處,關(guān)于“三皇”之正文,亦僅具此篇。然無論是今本王肅注《家語》(《五刑解第三十》),還是敦煌本(《家語卷第十》)之注文,均未有涉及鄭玄者,惟《家語· 禮運(yùn)》32.1“孔子曰:‘昔大道之行,(王肅注:此謂三皇五帝時(shí)大道行也。)……”〔165〕而《禮記·禮運(yùn)》鄭玄注則為“大道,謂五帝時(shí)也?!薄?66〕王肅注文比鄭玄多出“三皇”,是為不同,蓋王氏兼據(jù)《五刑解》有“三皇五帝”明文,從整書著眼,而有此注,未必為“難鄭玄”。另外,王肅注《家語·正論解》41.7之“三墳五典”曰:“三墳,三皇之書。五典,五帝之典。”〔167〕巍按:《左氏· 昭公十二年傳》“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正義》:“《周禮》:外史‘掌三皇五帝之書,鄭玄云:‘楚靈王所謂《三墳》、《五典》是也。賈逵云:‘《三墳》,三王【皇】阮校:“宋本‘王作‘皇。”之書。《五典》,五帝之典?!薄?68〕《文選》卷16潘安仁《閑居賦》李善注引“賈逵曰:《三墳》,三皇之書;《五典》,五帝之典。”〔169〕劉恕《資治通鑒外紀(jì)》卷一引“賈逵云:《三墳》,三皇之書;《五典》,五帝之典?!苯钥梢詤⒆C??芍?,王肅之注“三墳五典”與鄭玄同,蓋均本于賈逵之說也。此點(diǎn)為偽《古文尚書》大序所本,又進(jìn)一步推延坐實(shí)以說曰:“伏犧、神農(nóng)、黃帝之書,謂之‘三墳,言大道也;少昊、顓頊、高辛、唐、虞之書,謂之‘五典,言常道也?!薄?70〕顧頡剛說:“然則三皇之書為《三墳》,五帝之書為《五典》,經(jīng)傳本無其文而是偽孔推出來的?!薄?71〕恐忽略了賈逵、鄭玄、王肅一脈相承的這一重要環(huán)節(jié)。以上兩則,為王肅注文中明文涉及“三皇”之全部例證,加上正文“三皇五帝”兩則,均與所謂王肅“難鄭玄”無關(guān)。我們可以負(fù)責(zé)任地說,若謂《孔子家語》正文或注文涉及“三皇”之部分,為有王肅攻擊鄭學(xué)之嫌疑,那真是奇談。

    ①顧頡剛:《中國上古史研究講義》,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338頁。此可見顧氏對《家語》的看法深受偽《古文尚書》案的負(fù)面影響。當(dāng)然,在“五帝”觀上,王肅頗有借注《家語》,而對鄭玄之說加以責(zé)難者。這類批評集中在《五帝》篇,顧頡剛《中國上古史研究講義》之“《孔子家語·五帝篇》”及《中國辨?zhèn)问仿浴返葧膶Υ俗髁松钋械年U發(fā)。前者說:“王肅雖也是一個(gè)通學(xué)者,但他的思想比較接近于古文學(xué)家。他反對讖緯,他只要抱著幾部經(jīng)記。對于上面的問題,他有兩個(gè)主張:第一是沒有所謂五精感生說;第二是不承認(rèn)五帝之外再有五天帝。這都是和鄭玄立于反對的地位的?!薄?72〕后者說:“鄭氏說王者的祖先是天上的五帝,上帝們把自己的血統(tǒng)降到世上,就成了人間的五帝;王氏說五行之神為五帝,和人間的明王本沒有聯(lián)屬的關(guān)系,人間的明王死了之后,后人把他們上配五帝,他們方發(fā)生了關(guān)系;這是二家的根本歧異之點(diǎn)?!薄?73〕但是顧氏全盤承受并發(fā)展了相傳《家語》為王肅所偽托之說,一則曰:《家語》“正文是王肅作,注亦王肅作;正如《偽古文尚書》,經(jīng)與注出于一手?!雹僭賱t曰:“這是對于讖緯的大反動!這是‘留術(shù)數(shù)而去鬼神的大手筆!鄭玄所謂‘六天,所謂‘德合北辰者稱皇,德合五帝坐星者稱帝,他都用了自撰的孔子語言,摧陷而廓清之了!”〔174〕顧氏頗能論定王肅之說在學(xué)術(shù)思想史上的價(jià)值,但是他說王肅《家語》自作而自注,說《家語》為王肅“自撰的孔子語言”,讓人不能無疑。今以在顧氏分析基礎(chǔ)上加按語的方式,略申質(zhì)疑。

    王肅所注《孔子家語》關(guān)于“五帝”的記載,最蹊蹺的地方,也許是在全書44篇中,竟占了篇目重疊且前后還緊接的兩篇。誠如顧氏所說“這兩個(gè)五帝系統(tǒng):(一)《五帝德》——黃帝、顓頊、帝嚳、堯、舜,(二)五帝——太皡、炎帝、黃帝、少皞、顓頊,截然不同,然而會得并存于《家語》,會得并出于孔子之口(一對宰我說,一對季康子說),會得成為聯(lián)接的兩篇(《五帝德》第二十三【巍按:屬于卷第五】,《五帝》第二十四【巍按:屬于卷第六】),這豈非大怪事!”〔175〕

    此事誠怪!我們以為如果以之為王肅偽造的一個(gè)蛛絲馬跡,則屬更大的怪事。顧頡剛《五德終始說下的政治和歷史》引及康有為說有云:

    劉歆欲臆造三皇,變亂五帝之說,以與今文家為難,因躋黃帝于三皇而以少皡補(bǔ)之;……又懼其說異于前人,不足取信,于是竄入《左傳》、《國語》之中?!恢洫q有《逸周書》遺文不能彌縫也。夫出于一己者則較若畫一,偶見他書者輒判然不同,其為己所私造尚待辨耶!〔176〕

    且不論“劉歆欲臆造三皇,變亂五帝之說,以與今文家為難”之說,能否成立。但是康氏所謂“夫出于一己者則較若畫一,偶見他書者輒判然不同,其為己所私造尚待辨耶”的分析尺度是值得注意的,準(zhǔn)此以衡,則《家語》誠若為王肅一手所造,則兩種帝系已不能自合轍,用顧頡剛的話來說“頭腦比鄭玄為清楚”〔177〕的王肅,何以精神分裂若此耶?《家語》正文與王肅注文如顧頡剛所云“和鄭玄立于反對的地位的”,集中在《五帝》篇,如果《家語》為王氏偽造,出于“難鄭”的目的,只保留《五帝》正文與注文就足矣,何必再疊床架屋地羅列與《大戴禮記》大體頗為接近的《五帝德》篇,在王氏主旨無關(guān)緊要的地方卻好像預(yù)留下抄襲的證據(jù)等人來揭發(fā)似的?!邦^腦比鄭玄為清楚”的王肅,何至于出此不智之一途?

    事實(shí)上,這兩篇文字與王肅的思想皆有合有不合,或者說王肅對之采取了各取所需的態(tài)度。要明了這一點(diǎn),當(dāng)重溫一下當(dāng)年的王肅與鄭玄之爭。

    關(guān)于五帝問題之鄭、王異見,《禮記·祭法正義》有極扼要的引述:

    肅又以郊與圜丘是一,郊即圜丘,故肅難鄭云:“按《易》‘帝出乎震,‘震,東方,生萬物之初,故王者制之。初以木德王天下,非謂木精之所生。五帝皆黃帝之子孫,各改號代變,而以五行為次焉。何大微之精所生乎?又郊祭,鄭玄云‘祭感生之帝,唯祭一帝耳?!督继厣泛蔚迷啤贾?,大報(bào)天而主日?又天唯一而已,何得有六?又《家語》云‘季康子問五帝。孔子曰:天有五行,木、火、金、水及土,(四)呂友仁校:“四分時(shí)化育” 阮本同。魏氏《要義》作“分四時(shí)化育”。浦鏜校云“四”字衍,孫詒讓《校記》同。見〔漢〕鄭玄注、〔唐〕孔穎達(dá)正義、呂友仁整理《禮記正義》卷55,下冊,1821頁。據(jù)此刪“四”字。分時(shí)化育,以成萬物。其神謂之五帝。是五帝之佐【天】孫校:“佐”下,疑奪“天”字。雪克輯校:《孫詒讓全集·十三經(jīng)注疏校記》,下冊,514頁。也,猶三公輔王,三公可得稱王輔,不得稱天王。五帝可得稱天佐,不得稱上天。而鄭云以五帝為靈威仰之屬,非也。玄以圜丘祭昊天最為首禮,周人立后稷廟,不立嚳廟,是周人尊嚳不若后稷及文、武,以嚳配至重之天,何輕重顛倒之失所?郊則圜丘,圜丘則郊,猶王城之內(nèi)與京師,異名而同處。”又王肅、孔晁云:“虞、夏出黃帝,殷、周出帝嚳,《祭法》四代禘此二帝,上下相證之明文也?!对姟吩啤烀B,‘履帝武敏歆,自是正義,非讖緯之妖說?!贝私酝趺C難,大略如此?!?78〕

    王肅與鄭玄一大爭議之點(diǎn),是鄭氏以為五帝為“靈威仰之屬”的五天帝,而王氏以為“五帝皆黃帝之子孫”的五人神。參考《家語·五帝》之王注,事實(shí)上王肅并不排斥“天五帝”之說,惟以“天”之“五行”神為“天五帝”與鄭玄不同,又強(qiáng)調(diào)此天五帝不可與惟一之“天”同尊,即所謂“五行佐成天事,謂之五帝。”王與鄭更不同的是,王者“法五行更王,終始相生”,即王者法天而有五人神(其間關(guān)系如天之五行般“終始相生”,其實(shí)質(zhì)是人之血脈關(guān)系,即“五帝皆黃帝之子孫”是也),與鄭玄等“五精之帝下生王者”(其實(shí)質(zhì)是上“下”關(guān)系,即一一為分別之“天”“下生”或曰“感生”是也)不同。

    鄭學(xué)之徒馬昭與持仲裁態(tài)度的張融皆不同意王肅“五帝皆黃帝之子孫”之說,極力論證“五帝非黃帝之子孫”之說,此處不具引,與本文密切相關(guān)的是,“五帝皆黃帝之子孫”之說與《家語·五帝》“太皞、炎帝、黃帝、少皞、顓頊”之系譜明相違背,而與《家語·五帝德》“黃帝、顓頊、帝嚳、堯、舜” 隱約相合,亦即相當(dāng)于孔疏所謂“其《大戴禮》……司馬遷為《史記》依而用焉,皆鄭所不取?!比煌趺C緊接著說“各改號代變,而以五行為次焉?!眲t又刺取《家語·五帝》之說。是知王肅于《家語》之《五帝德》與《五帝》各取所需,隱括其辭,以與鄭玄爭辯,若為一手所造,恐不如是之曲盡周折也。顧頡剛說“《孔子家語》,不但是一部偽書,而且是一部雜湊書。”我們以為,僅就《五帝德》、《五帝》兩篇觀之,是書確不免于“雜湊”之譏,然必謂王肅所偽造,所謂“這是王肅的造偽以辨?zhèn)蔚氖侄巍保?以上均見顧頡剛撰、王煦華導(dǎo)讀《秦漢的方士與儒生(附:〈中國辨?zhèn)问仿浴担罚虾#荷虾9偶霭嫔纾?998年,191頁。則尚需更多暫緩判斷之從容,此其一。

    其二,《禮記·郊特牲正義》,云:

    賈逵、馬融、王肅之等以五帝非天,唯用《家語》之文,謂大皞、炎帝、黃帝五人之帝【帝之】孫詒讓校:“之帝”二字宜乙。雪克輯校:《孫詒讓全集·十三經(jīng)注疏校記》,下冊,471頁。屬,其義非也。又先儒以《家語》之文,王肅私定,非孔子正旨?!?79〕

    若據(jù)前說,則“用《家語》之文”“以五帝非天”“謂大皞、炎帝、黃帝五人帝之屬”不自王肅始,王氏不過承賈、馬之學(xué)而立說,豈可徑斷為王肅之“造偽”?

    其三,顧頡剛也引了上文《禮記·祭法正義》的話,評論道:“這一段話,很顯明地排斥鄭玄的感生之說和六天(五天帝加一天皇大帝)之說,很顯明地抬出了《孔子家語》來做自己的‘圣證?!睂?shí)即“造偽書”。〔180〕《家語》本文與孔疏所引有不同,《正義》有所省略。關(guān)于“季康子問五帝”云云,《家語·五帝》原文如下:“孔子曰:‘昔丘也聞諸老聃曰:天有五行……” 《孔子家語》卷6,65頁上欄。隋朝蕭吉《五行大義》有引“孔子曰:昔丘也聞諸老聃云:天有五行,木金水火土,其神謂之五帝?!鄙w本《家語》。參見劉國忠著《五行大義研究》“附錄五:《五行大義》校文”,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9年,159頁。王肅若要自造“圣證”,加強(qiáng)論證力度,何以又讓孔子“聞諸老聃”呢?

    積此諸疑,又,胡平生已引“出土材料證明‘五行更王之說出現(xiàn)很早”,參見氏著《阜陽雙古堆漢簡與〈孔子家語〉》,《國學(xué)研究》第7卷,2000年,534頁。顧頡剛之說不能為定論。

    四、結(jié)論

    從《孔子家語》偽書說的理論構(gòu)成來說,與馬昭的王肅“增加”說具有同等重要性的是后人對唐顏師古《漢書·藝文志》注“非今所有《家語》”之詮釋,這可以說是它的第二根支柱。其實(shí)顏氏本意未必具有質(zhì)疑今傳《家語》文本可靠性的負(fù)面意義,而包括《隋書·經(jīng)籍志》等文獻(xiàn)所彰顯的唐人主流見解,是認(rèn)為《家語》為“孔氏所傳仲尼之旨”。顏師古的注語到宋代王柏手里,才發(fā)展成“古《家語》”|“今《家語》”這樣文本兩分的說法,才提出《家語》為“王肅雜取《左傳》、《國語》、荀、孟、二戴之緒余,混亂精粗,割裂前后,織而成之,托以安國之名”這一系統(tǒng)看法。然而,只要我們覆按王肅注解之語,尤其是某字“宜為”某字之例,細(xì)審?fù)趺C之??背煽?,可知正是王肅本人最早將這些文獻(xiàn)與《家語》的相關(guān)性明白揭示,光明正大提出來讓人留意的。后人乃循流忘源,反以為王氏作偽的證據(jù),真是極大的反諷。不僅如此,王柏此說的邏輯起點(diǎn),在于為批駁朱子借證于《家語》校正《中庸》而發(fā),以為他提出將《中庸》分為二篇的創(chuàng)說掃清道路。由于王柏根據(jù)了《家語·后序》的有關(guān)說法加以曲解后提出所謂《家語》歷經(jīng)數(shù)變、彌失本真之說,又兼據(jù)王肅之??惫ぷ髡{(diào)轉(zhuǎn)方向以為其“雜取”與偽托,是故從證據(jù)的運(yùn)用上,對今本《家語》采用了“買櫝還珠”的方式,從動機(jī)與邏輯上看,是《中庸》分篇說之無根推演的結(jié)果。這是王柏所謂王肅偽造《家語》說之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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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3〕程元敏.王柏之生平與學(xué)術(shù):下冊·附:王柏之詩經(jīng)學(xué)上編“第1章,王柏生平簡介” 〔M〕. 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1.3.

    〔45〕〔46〕〔97〕〔98〕〔99〕〔100〕〔131〕〔132〕王柏.魯齋集(附錄,補(bǔ)遺):卷7,卷7,卷8,卷13,卷5,卷5,卷5,卷5 〔M〕.叢書集成初編本:第2冊〔C〕.王云五主編.138,136,145-146,92-93,92,92-93,93,93.

    〔47〕〔133〕程元敏.王柏之生平與學(xué)術(shù):上冊〔M〕. 536,528.

    〔48〕朱彝尊.經(jīng)義考:卷278〔M〕.朱彝尊,翁方綱,羅振玉.經(jīng)義考·補(bǔ)正·校記〔C〕.北京:中國書店,2009.1860下欄,1861上欄.

    〔49〕〔清〕戴震.戴震全書〔M〕.楊應(yīng)芹,諸偉奇主編.合肥:黃山書社,2010.600.

    〔51〕〔117〕張心澂編著.偽書通考〔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8.611,449.

    〔52〕〔54〕〔58〕〔59〕〔62〕〔63〕〔64〕〔65〕〔67〕〔73〕〔75〕〔81〕〔82〕〔84〕〔86〕〔88〕〔91〕〔94〕〔164〕〔165〕〔167〕孔子家語:卷5,卷9,卷9,卷3 ,卷8,卷4,卷2,卷6,卷2,卷2,卷2,卷4,卷4,卷5,卷5,卷5,卷6,卷9,卷7,卷7,卷9〔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51下欄,105上欄,105下欄、106上欄,32下欄,94下欄,47下欄,21上欄,69上欄,20上欄,26上欄,26下欄,43上欄,44下欄,51上欄,53下欄,58下欄,66上欄,104上欄,77上欄、78上欄,80下欄,104上欄.

    〔53〕〔55〕〔95〕〔168〕春秋左傳正義:卷18,卷47,卷45,卷45 〔M〕.〔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M〕. 北京:中華書局,1980. 1839下欄,2076下欄,2064下欄,2064中欄.

    〔60〕〔71〕〔89〕〔清〕王聘珍.大戴禮記解詁:卷6,卷7,卷8〔M〕.王文錦點(diǎn)校.北京:中華書局,1983.111,134,139.

    〔69〕〔72〕〔74〕〔77〕〔79〕〔83〕〔85〕〔87〕〔漢〕劉向.說苑校證:卷3,卷3,卷13,卷8,卷17,卷17,卷18,卷7〔M〕.向宗魯校證.北京:中華書局,1987.68,68,336,182,429,440,442,161.

    〔70〕兩漢全書:第1冊〔C〕.董治安主編.濟(jì)南:山東大學(xué)出版社,1999.247.

    〔76〕董治安,鄭杰文匯撰.荀子匯校匯注〔M〕.濟(jì)南:齊魯書社,1997.982.

    〔78〕〔113〕〔漢〕司馬遷. 史記:卷47〔M〕.〔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 前四史(1)〔C〕.北京:中華書局,1997. 485,494.

    〔80〕楊伯峻.列子集釋:卷1〔M〕.北京:中華書局,1979.22-23.

    〔92〕藝文類聚:卷80〔C〕.唐代四大類書:卷2〔C〕.董治安主編.北京: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2003.1269上欄.

    〔93〕〔宋〕李昉.太平御覽:卷37〔C〕.北京:中華書局,1960.175下欄.

    〔96〕孟子注疏:卷2上〔M〕.〔清〕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M〕.2676上欄.

    〔101〕翁方綱.經(jīng)義考補(bǔ)正:卷6〔M〕.朱彝尊,翁方綱,羅振玉.經(jīng)義考·補(bǔ)正·校記:第4冊〔C〕. 北京:中國書店,2009.2073.

    〔104〕〔漢〕班固編撰.漢書藝文志講疏〔M〕.顧實(shí)講疏.上海:上海世紀(jì)出版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47.

    〔106〕〔140〕〔宋〕王應(yīng)麟.漢藝文志考證:卷2,卷4 〔M〕.23上欄,35上欄.〔宋〕王應(yīng)麟輯.玉海:第6冊〔C〕.江蘇古籍出版社,上海書店.1987.

    〔107〕〔清〕陳立.白虎通疏證:卷1,卷11〔M〕.吳則虞點(diǎn)校.北京:中華書局,1994.24,505.

    〔109〕〔清〕沈欽韓.漢書疏證:卷24〔M〕.〔清〕沈欽韓等撰.漢書疏證(外二種):第1冊〔M〕.北京:中華書局,2006.657下欄.

    〔110〕〔114〕〔127〕〔136〕〔166〕〔179〕禮記正義:卷53,卷52,卷52、53,卷38,卷21,卷25 〔M〕.十三經(jīng)注疏〔C〕.〔清〕阮元??? 1634下欄,1625中欄,1630中欄、1632上欄,1534上欄,1413下欄,1444下欄.

    〔115〕李翱.復(fù)性書〔A〕.李文公集〔M〕.四部叢刊本.

    〔116〕中庸輯略:卷上〔M〕.1.〔宋〕石編.〔宋〕朱熹刪定.嚴(yán)佐之校點(diǎn).朱子全書外編:第1冊〔M〕.朱杰人,嚴(yán)佐之,劉永翔主編.

    〔118〕〔121〕馮友蘭.中國哲學(xué)史:上冊〔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0.274,274.

    〔119〕〔124〕梁濤.郭店竹簡與思孟學(xué)派〔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8.289,288-289.

    〔120〕〔日〕內(nèi)藤虎次郎等.先秦經(jīng)籍考:上冊〔M〕.江俠庵編譯.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0.472-473.

    〔122〕〔123〕〔125〕郭沂.郭店竹簡與先秦學(xué)術(shù)思想〔M〕. 上海:上海世紀(jì)出版集團(tuán)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430-456,451-453,448.

    〔128〕〔129〕〔178〕〔漢〕鄭玄注.〔唐〕孔穎達(dá)正義.呂友仁整理.禮記正義:卷60、61,卷61,卷55 〔M〕.上海:上海世紀(jì)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2032、2037,2052-2075,1784-1785.

    〔130〕張豈之,周天游.十三經(jīng)注疏整理本序〔A〕.〔漢〕鄭玄注.〔唐〕孔穎達(dá)正義.呂友仁整理.禮記正義:上冊〔M〕. 5.

    〔137〕〔宋〕王應(yīng)麟輯.玉海:卷41〔C〕.773下欄、774上欄.

    〔138〕〔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57〔M〕.北京:中華書局,1975.1443.

    〔139〕〔后晉〕劉昫等.舊唐書:卷4 6〔M〕.北京:中華書局,1975.1982.

    〔141〕〔142〕〔143〕〔144〕〔145〕〔146〕〔147〕〔148〕〔149〕〔150〕〔151〕〔152〕〔153〕〔154〕〔155〕〔156〕〔宋〕王應(yīng)麟.困學(xué)紀(jì)聞:卷5,卷5,卷5,卷5,卷5,卷5,卷5,卷6,卷6,卷7,卷7,卷7,卷7 ,卷8,卷10 ,卷10 〔M〕.〔清〕翁元圻等注.欒保群,田松青,呂宗力校點(diǎn).上海:上海世紀(jì)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602,606,626-627,643,650,667,676,817,822,923,929,966,966-967,1094,1191-1192,1192.

    〔157〕〔171〕〔172〕〔174〕〔175〕〔177〕〔180〕顧頡剛.中國上古史研究講義〔M〕.北京:中華書局,1988.335,331,350,355,334,351,351.

    〔159〕〔清〕黃宗羲.宋元學(xué)案:卷85〔M〕. 全祖望補(bǔ)修.陳金生,梁運(yùn)華點(diǎn)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2856.

    〔160〕〔162〕〔北宋〕劉恕編.資治通鑒外紀(jì):卷1〔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12冊〔C〕.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673上欄-677上欄,675下欄-676上欄.

    〔161〕呂思勉,童書業(yè)編著.古史辨(7)〔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98.

    〔163〕羊春秋注譯.周鳳五校閱.新譯《孔子家語》〔M〕.臺北:三民書局股份有限公司,2008.334.

    〔169〕〔梁〕蕭統(tǒng)編.文選:卷16〔C〕.〔唐〕李善注.北京:中華書局,1977.225下欄.

    〔170〕尚書正義:卷1〔M〕.〔清〕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M〕.113下欄.

    〔173〕顧頡剛.秦漢的方士與儒生(附:《中國辨?zhèn)问仿浴罚睲〕.王煦華導(dǎo)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192.

    〔176〕 顧頡剛.古史辨(5)〔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578.

    (責(zé)任編輯:許麗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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