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靜
摘 要:對“安全感”的需求是人類的本能,從白先勇的作品可以看出,“安全感”并不僅僅來自一個具體的“家”,而是一種鮮明的情緒、情感訴求。論文主要以白先勇的長篇小說《孽子》為中心,探究白先勇筆下人物“不安全感”的表現(xiàn),并對他們產生人生“不安全感”的原因加以分析。
關鍵詞:白先勇; 安全感; 家; 《孽子》
白先勇是華文文壇一位極受重視的文學家。迄今為止,他旅居海外已40多年。如今,高齡的白先勇頻頻往返于大陸、臺灣和世界各地,特別是近些年白先勇多次受邀訪問他的出生地桂林。許多媒體對于白先勇的桂林之行,紛紛下大標題稱其為“回家之旅”。然而,對白先勇來說,“家”究竟在哪?
白先勇是前國民黨將軍白崇禧的第五個兒子,1937年出生。那是“七?七盧溝橋事變”之后,抗日烽火燃遍大江南北,中華民族苦難深重的歲月,可以說是生于憂患。白先勇7歲時,經醫(yī)師診斷患有肺結核,不能就學,因此他的童年時間多半獨自度過??谷諔?zhàn)爭時他與家人到過重慶。日本投降后,白先勇遷至上海和南京,小學就讀于南洋模范小學。1948年白先勇又遷居香港,就讀九龍?zhí)列W及喇沙書院。隨著國共內戰(zhàn)的失敗,白先勇又于1952年移居臺灣。由于白先勇曾夢想?yún)⑴c興建三峽大壩工程,于是,在1956年建國中學畢業(yè)后,他以第一志愿考取臺灣省立成功大學(今國立成功大學)水利工程學系。翌年發(fā)現(xiàn)興趣不合,乃轉學國立臺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改讀英國文學。1965年,白先勇在美國取得藝術創(chuàng)作碩士學位后,到加州大學圣塔芭芭拉分校教授中國語文及文學,從此在那里定居。
從白先勇青少年時代輾轉流離的人生來看,對于大多數(shù)人所認為的“家”的安全感,他似乎很難擁有。也許正是如此,白先勇缺乏對一個具體的“家”的確定認同感。在1967年接受《幼獅文藝》的采訪中,白先勇就被問到關于“家”的話題。他回應說:“那不是一個具體的‘家、一個房子、一個地方,或任何地方——而是這些地方,所有關于中國記憶的總和,很難解釋的??墒俏艺嫦氲脜柡Α!盵1]可見,白先勇所謂的“家”,也許不是任何具體的地理所在,也許是一個能給他身體和心靈“安全感”的所在,或者是文化,或者是生命感覺。
可以說,對于“家”的渴望、對“安全感”的需求是人類的本能,白先勇也不例外。因此,白先勇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可以理解為他對生命某種“渴望”的延伸——對“安全感”的渴求。通觀白先勇小說,可以發(fā)現(xiàn)這是他小說一種鮮明的情緒、情感訴求。這種對“安全感”的渴求,在他作品的人物世界中不乏線索。例如,《臺北人》中那些“身”在臺灣卻一心沉溺于過去(大陸)輝煌的老兵、舞女、將軍;《紐約客》里拒絕融入異國文化的大學教授、風華絕代的留學生;《孽子》中掙扎在社會邊緣的同性戀者。在這些形形色色的人生中,不難發(fā)現(xiàn),他們所認同的有“安全感”的世界,有的存在于過去,有的存在于難以抵達的空間,有的存在于社會倫理無法認同的未知處。但他們都缺乏“安全感”,因為“缺乏”,所以“尋找”。白先勇作品中那些尋找“安全感”的人們,有的成功了,有的妥協(xié)了,有的被這個不安的世界吞沒了。
本文主要以白先勇的長篇小說《孽子》為中心,探究白先勇筆下人物“不安全感”的表現(xiàn),并對他們產生人生“不安全感”的原因加以分析。
一、成為少數(shù)人的恐慌
傳播學中有這樣一個理論——沉默的螺旋,即人類社會的凝聚力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價值觀的一致性,而這種一致性就會形成輿論。輿論在政治事務和其他許多問題上對普通社會成員構成心理壓力,進而影響他們在這些問題上的行為。而選擇與處于優(yōu)勢的輿論不同的立場和行為方式,將可能導致個人在社會中被孤立、被排斥。因此,如果人們認為自己的觀點與大多數(shù)人的觀點一致,他們一般會自信地表達這些觀點;然而,如果人們覺得自己的觀點只與少數(shù)人類似、相同,那么他們將會謹慎表達自己的觀點,甚至沉默。在這個過程中,強勢觀點被不斷強化,弱勢觀點不斷失去話語權[2]。在白先勇許多關于“同性戀”主題的文學作品中,“同性戀者”就是這樣一群被主流社會孤立、排斥而無法擁有話語權的社會邊緣人。
在《孽子》中,阿青因為和主流社會不同的性傾向,而被迫離家出走。在“同性戀”生活方式無法得到認同的主流社會里,他不僅不容于學校,而且不容于家庭親人之間,人生倍感孤獨。阿青只得和一批同樣無家可歸的同性戀青年,流浪到臺北新公園,建筑了他們自己的小王國。在他們原來的生活軌跡中,突然有一天他們認識了真實的自己——他們將是不容于正常社會的“異類”。但他們依舊渴望有人訴說、有人理解、有人關愛。但是生活沒有給予他們認同,他們被放逐于正常的生活軌道之外。“在那團昏紅的月亮引照下,我們如同一群夢游癥的患者,一個踏著一個影子,開始狂熱地追逐,繞著那個蓮花池,無休無止,輪回下去,追逐我們那個巨大無比充滿了愛與欲的夢魘。”[3]這些彷徨、沉默的靈魂,只能帶著這種無法同親人分享的傷痛掙扎在社會的邊緣。白先勇在1986年《人間》雜志中發(fā)表了《寫給阿青的一封信》,文中對于這種痛苦有十分貼切的描述:
那一刻你突然面對了真正的自己,發(fā)覺你原來背負著與大多數(shù)人不同的命運;那一刻你可能會感到你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人,那突如其來的彷徨無主,那莫名的恐懼與憂傷,恐怕不是你那青澀的十七八歲年紀所能負荷及理解的[4]。
這份壓在這些青年心上沉重的負擔,就是他們孤獨、漂泊感的來源。他們比任何人都需要有一個港灣,讓他們停止漂泊。而新公園就是作者構建的一個屬于他們的王國。在那里,他們都是同類,就如《孽子》中所述,“在我們這個王國里,我們沒有尊卑、沒有貴賤,不分老少、不分強弱。我們共有的,是一具具讓欲望焚煉得痛不可當?shù)能|體,一顆顆寂寞得發(fā)瘋發(fā)狂的心?!盵5]于是他們惺惺相惜,互相理解、關懷。對于這些青年來說,臺北新公園就是能給他們心靈“安全感”的所在,一個近乎于“家”的存在,他們暫時地在這里獲得了些許人生安慰。但是,新公園并非真正安穩(wěn)的所在,它僅僅是虛構了一個“家”的外殼,它時刻都處于主流社會的窺視、破壞之中。
二、家庭親情的缺乏
白先勇將自己唯一的長篇小說命名為《孽子》,正是有意識地以“家庭”關系的構筑去表達作家心中的隱痛:“孽子”意味著子女們對家庭倫理的顛覆,意味著一種正常家庭倫理的缺失。小說中,大多數(shù)的同性戀者都是被父母放逐的子女,在身體和心靈上總有一種無家可歸的漂泊感。因此,他們對感情的追尋中,總難免會不自覺地想找回那份家庭親情。
阿青對于一些比他年幼的孩子特別溫柔照顧,那是因為從他們身上能找到與早夭的弟弟的手足之情。在《孽子》中提到的趙英,他吹口琴的樣子讓阿青想起他的弟弟,進而對趙英產生了一種變異的愛?!拔业碾p手從他背后圍到他前面,緊緊地箍住了他的身體。我的面頰抵住了他的頸背。我的雙臂使盡了力氣,箍得自己的膀子都發(fā)疼了”。[6]另一方面,阿青對一些中年男人特別仰慕,很大程度上是想求得自己父親不能給予的諒解和關懷,這在他與王夔龍的交往中得到很好的體現(xiàn)。王夔龍同樣是不被父親諒解的“孽子”,甚至連父親的葬禮都無法參與。他遇到阿青便像遇到年輕的自己,而阿青在聽夔龍講述他與父親的往事時,也找到了互訴衷腸的人?!俺3T谖缫?,在幽冥中,在一間隱蔽的旅棧閣樓,一鋪破舊的床上,我們赤裸著身子,兩個互相隱瞞著姓名的陌生人,肩并肩躺臥在一起,陡然間,一陣告悔的沖動,我們會把心底最隱秘最不可告人的事情,互相吐露出來。我們看不清彼此的面目,不知道對方的來歷,我們會暫時忘卻了羞恥顧忌,將我們那顆赤裸裸的心挖出來,捧在手上互相觀看片刻?!盵7]他們心中有相同的傷痛,他們對對方的依戀,是因為能在對方眼中看到自己,能完全坦誠地釋放自己,從彼此的隱痛中找到安放自身的安全港灣。
endprint
小玉是小說里一個八面玲瓏、討人喜歡的角色。小玉出身坎坷,他從小聽母親告訴他父親是一個日本人,當年來臺灣做生意時認識小玉母親。小玉母親懷孕,小玉父親回到日本,從此斷了音訊。母親多年尋找未果,于是母親的“尋夫”夙愿就成為小玉的生活動力。“尋父”是支撐他生活的唯一終極目標,盡管屢遭挫折,但對父親的愛、恨交織的濃烈情感讓他不屈不撓地繼續(xù)著“尋父”之路。甚至最后小玉為此私渡到日本——即使知道這似海底撈針:“找完了新宿的中島正雄(小玉生父姓名),就找淺草、澀谷、上野,一直找下去。東京找完了,等我攢了點錢,便到橫濱、大阪、名古屋去。我要找遍日本每一寸土地,如果果然像傅老爺子說的,上天可憐我,總有一天,我會把我老爸逮住。”[8]而在小說中,小玉一個為人詬病的重要行為是“亂拜干爹”,在不同男人之間周旋。這看似墮落的行為,其實背后隱含著對“父愛”的尋找意味,是一個從小被邊緣化的“孽子”對“安全感”的一種變態(tài)尋求。
吳敏對張先生無可奈何的癡戀,實質上是對張先生所能給他的那個“家”的無限珍惜。從小到處漂泊、擔驚受怕的生活,讓他極度缺乏“安全感”,迫切想要有個“家”安放身體和心靈。在張先生家里,他小心翼翼,生怕犯錯被趕出去?!鞍徇M張先生家后,我以為總算有了個落腳的地方,所以特別小心,半點錯也不敢犯”[9]。因此,在張先生拋棄他的時候,他絕望地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吳敏在自殺被救后對阿青說,“阿青,你知道,我在張先生家也住了一年多了??偸且?guī)規(guī)矩矩守在家里,一次都沒有自己出來野過。張先生的脾氣不好,可我總是順從他的。他愛干凈,我天天都拼命擦地板。起初我不會燒菜,常挨罵。后來看食譜,看會了,張先生有次笑著對我說:‘小吳,你的豆瓣鯉魚跟峨眉的差不多了。我高興得不得了,以為張先生心里很喜歡呢。哪曉得他那天無緣無故發(fā)了一頓脾氣,便叫我馬上搬走,多一天都不許留。我沒想到張先生竟是一個那樣沒有情義的人?!盵10]他為了保全那個能收容他的“家”,極盡自己所能討好張先生,甚至在自殺被救后仍擔心張先生是否消氣:“阿青,你那天到底見著張先生沒有?他還在生氣么?”盡管自己被如此對待,他依舊對那個所謂的“家”無比眷戀。因此在張先生半身不遂需要人照顧時,他毫不猶豫地答應回去照顧他。因為對他而言,他又可以暫時地有一個“家”了。
可以說,“家”是人類最基本的社會組織,家人是唯一能無條件包容自己的人。而這一群被放逐的孩子原本擁有的親情卻缺失了。他們恐懼、彷徨,更加需要家庭的溫暖。但是,對他們而言,“家”雖在,“回家”的路又在哪里呢?這些被正常的家庭倫理和社會軌道驅逐出來的“青春鳥”,只能用別的方式作為親情的“替代品”,以此找到一些所謂的“家”的“安全感”。因此,小玉、阿青、吳敏他們不合“常理”的行為,其實都可以從人類的“常情”中獲得解釋。
三、同性關系的不穩(wěn)定性
王夔龍和阿鳳的“愛情”是臺北新公園一段廣為流傳的“傳奇”。他們“如同天雷勾動地火,一發(fā)不可收拾”的愛情,開始熱烈,但激情過后,阿鳳卻開始逃離龍子為他布置的“家”。“我要離開他了,我再不離開他,我要活活地給他燒死了。我問他,你到底要我什么?他說,我要你那顆心。我說我生下來就沒有那顆東西。”[11]龍子和阿鳳這一段驚天動地的“愛情”以悲劇收場,表明了同性戀者之間“愛情”的不穩(wěn)定性。這類同性相愛的悲劇,在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如在情人結婚那天跳河自殺的桃太郎、苦等美國情人而精神失常的涂小福等。
可以說,同性戀者之間“愛情”的不穩(wěn)定性是小說人物難有“安全感”的重要原因。對于這一點,其實作家是有所認知的。在《寫給阿青的一封信》中,白先勇對這種不穩(wěn)定性的緣由進行了闡述:
異性情侶,有社會的支持、家庭的鼓勵、法律的保障,他們結成夫妻后,生兒育女、建立家園,白頭偕老的機會當然大得多——即使如此,天下怨偶還比比皆是,加州的離婚率竟達百分之五十。而同性情侶一無所恃,互相唯一可以依賴的,只有彼此的一顆心,而人心唯危,瞬息萬變,一輩子長相廝守,要經過多大的考驗及修為,才能參成正果。[12]
同性情侶,沒有法律的保障,沒有社會的認可,得不到家人的祝福,甚至不可能建立穩(wěn)定的家庭。可以說,這樣的關系是脆弱、不堪一擊的。因此對于同性戀者,在戀情中的搖擺、不安,似乎成了同性戀者“愛情”關系的常態(tài)。這正是造成《孽子》小說人物“不安全感”的重要原因。
四、“家”的設置和“安全感”的渴望
《孽子》全文基調比較壓抑,但從一些細節(jié)處不難發(fā)現(xiàn)作者仍抱有積極的態(tài)度。比如全文后半段作者安排了傅老爺子這個角色。他是國民黨的高級軍官,他引以為豪的兒子被他發(fā)現(xiàn)是同性戀者之后,傅老爺子無法原諒兒子。得不到父親諒解的兒子傅衛(wèi),用手槍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傅老爺子悲痛萬分。這個事件在日后激發(fā)了傅老爺子廣大的悲憫之情。在得知阿鳳橫死后,那份對兒子的救贖激發(fā)了他對新公園這些同性戀少年的關懷。他變賣了自己的家產,救濟這些與自己兒子相同命運的孩子,成了他們的救星。這是傅老爺子認定的為亡子彌補父愛的方式。傅老爺子同時也成為這些被放逐的心靈一個找到“安全感”的“家”?!赌踝印分忻枋龈道蠣斪訉τ谶@些“孽子”,完全出于一片愛心,“默默行善,本人甚少出面,所以我們圈子里只聽聞有這樣一位活菩薩?!薄澳踝印眰凈[事被警察拘捕后,傅老爺子“老著臉,把一個多年沒有來往的老同僚抬出來”[13],才把他們具保出來?!澳踝印眰冊谑潞蟀菰L傅老爺子,傅老爺子“詢問我們各人的姓名、年歲以及生活起居,每個人都問得相當詳細,師傅一一作答時,傅老爺子那雙水汪汪的眼睛卻一直瞅著我們,佝著背不住的點頭。”[14]這種無微不至的關懷,儼然把這些孩子視如己出。
小說中傅老爺子和孽子們之間的“父子”親情,這種超越傳統(tǒng)認知的“家”的關系設置,顯示了孽子們對“安全感”的無比渴望,也正表達了白先勇對這些社會邊緣人命運的關懷和祝愿。
結語:《孽子》是白先勇唯一的一部長篇小說,這個作品中所體現(xiàn)的社會邊緣人物的掙扎、彷徨,在他的很多作品中也有體現(xiàn)。筆者認為,《孽子》中形形色色的角色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他們都在尋找“家”的“安全感”。這個“家”也許不僅僅是社會學對它的通常定義,不是一個確切的地方。它也許只是一種生命的感覺,是一個能給他們“安全感”的所在??梢哉f,白先勇小說對人物“不安全感”的反復書寫,是白先勇本人生命境遇的反映,更深刻體現(xiàn)了作家對人類生命本身的悲憫和關懷。
注釋:
[1] 林懷民:《白先勇回家》,《幼獅文藝》,1967年。
[2] 李苓等編著:《大眾傳播學通論》,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67-268頁。
[3] 白先勇:《孽子》,桂林:廣西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0頁。
[4] 白先勇:《給阿青的一封信》,《人間》1986年第7期。
[5] 白先勇:《孽子》,桂林:廣西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0頁。
[6] 白先勇:《孽子》,桂林:廣西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95頁。
[7] 白先勇:《孽子》,桂林:廣西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4頁。
[8] 白先勇:《孽子》,桂林:廣西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523頁。
[9] 白先勇:《孽子》,桂林:廣西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90頁。
[10] 白先勇:《孽子》,桂林:廣西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7頁。
[11] 白先勇:《孽子》,桂林:廣西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14-115頁。
[12] 白先勇:《給阿青的一封信》,《人間》1986年第7期。
[13] 白先勇:《孽子》,桂林:廣西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20頁。
[14] 白先勇:《孽子》,桂林:廣西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18頁。
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