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強
相比于本身就意味著智慧的哲學,歷史作為已經(jīng)發(fā)生的過去,既無法如科學實驗般重復,也不可能就某些天機玄思主動昭示后人,這一定程度上也坐實了“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這句看似戲說實則暗含深意的形象比喻。也正因如此,作為“橋梁”的歷史學家才顯得十分必要——他們的研究也將盡可能地溝通過去與現(xiàn)在。歷史的意義不單單為后人提供了一座座“紀念碑”,更重要的還在于通過對歷史的品讀而能夠對當前有所裨益。英國大哲弗朗西斯·培根即有“讀史使人明智”的名言。換言之,親近歷史有助于一個人的神智清明并能從歷史中汲取經(jīng)驗和教訓,《十九世紀西方人眼中的中國》就是這樣一本能為國人提供智慧的佳作。
本書作者約·羅伯茨(J.A.G.Roberts)系英國著名漢學家,1935年出生于南安普頓,先服兵役,后進入牛津大學,1959年獲歷史學學士學位,此后四年任職于馬來西亞。1964年赴美國加州大學學習中文,之后回牛津大學攻讀博士學位。羅伯茨長期任教于哈德菲爾德大學,主要從事中國歷史的教學和研究工作。除本書外,編著還有《中國歷史——從史前到1800年》和《現(xiàn)代中國》等書?!妒攀兰o西方人眼中的中國》是羅伯茨把十九世紀在中國的外國官員、軍人以及傳教士等寫成的有關中國的文章或書籍進行分類摘編而成的一部著作,內容涉及中國的政府與法律、宗教與科學、社會生活、婦女和兒童等諸多方面。該書最為值得欣賞之處在于羅伯茨通過這個分類系統(tǒng)的編排,把共時性與歷時性很好地結合起來。
事實上,西方的中國形象問題一直是海外漢學研究中的熱門話題,因為形象成型與變遷的背后其實蘊含了中西方基于自身需要而對另一方的“自我建構”。據(jù)學者研究,如果從《馬可·波羅游記》問世算起,西方的中國形象已經(jīng)有七個多世紀的歷史。以1250年前后為起點,以1750年前后為轉折點,西方人建構的中國形象大體可以分為烏托邦化的中國形象和意識形態(tài)化的中國形象。其中,烏托邦化的中國類型又可分為三種類型,即“大汗的大陸”、“大中華帝國”、“孔夫子的中國”,其對應的歷史時期大致為1250年—1450年、1450年—1650年、1650年—1750年,這個時期恰好是西方社會文化從中古進入現(xiàn)代的過渡轉型期。隨著西方啟蒙運動的發(fā)展和現(xiàn)代性的確立,中國形象也相應出現(xiàn)了徹底的轉型,從社會文化想像的烏托邦變成意識形態(tài)化的形象,中國淪為“停滯衰敗的帝國”、“東方專制的帝國”、“野蠻或半野蠻的帝國”,而此三者也成為自十九世紀以來西方中國形象的主調。竊以為,“十九世紀西方人眼中的中國與今日的中國,與今日的中國人,與今日中國人的生活和思想,仍有著難以割斷的聯(lián)系”??梢哉f,羅伯茨此書為我們增進對這一問題的認識提供了線索。
馬戛爾尼使華雖然未能達到預期的建交通商目的,但包括馬戛爾尼本人在內的部分使團成員卻留下彌足珍貴的文字記錄,“這次使命的記錄提供了有關當時中國的詳細資料”,他們對中國的評價也成為“未來對中國評價的起點”。羅伯茨也將他們作為十九世紀西方中國形象的首批描繪者。
“所有與我們有過交往的中國官員都表現(xiàn)出極文雅的禮貌和不甚誠實的高貴的教養(yǎng)。盡管我們有所提議就會立即得到口頭同意,可事實上,他們又總是編造出種種巧妙的借口來拒絕我們,由此使我們深感失望?!边@是馬戛爾尼在其《出使中國》一書中對接待他們的中國官員的描述??梢酝葡?,中國官員對于“天朝上國”的繁榮與富庶仍充滿自信,遠道而來的馬戛爾尼使團在他們看來只不過又是一批前來朝覲的“貢使”罷了!面對他們,中國官員禮貌之余的傲慢可以想見,不準他們離開船只、入城和下鄉(xiāng),將其困于船上無疑是這些中國官員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而同時又能保持某種神秘性所能想出的最好辦法,“拒絕的借口總是那樣熟練、機巧和帶有敬意,以致我們很快就妥協(xié)了,甚至還會因此感到一種愉快和輕松”。在承德避暑山莊與乾隆晤面后,馬戛爾尼所記下的也是令人深感繁復的禮儀以及八十三歲的乾隆所賜的玉如意和琺瑯表,兩人未能就國事深度交流,而乾隆那“帶有一種恩賜的態(tài)度”即是當時中國人天下中心意識的反映。說到底,馬戛爾尼腦中已經(jīng)裝著近代意義上的外交理念,而他所面對的上至乾隆下至一般官員的“大清國”卻仍活在“中世紀”迷夢中自娛自樂。使團的另一位成員巴羅在其《中國游記》則更是毫不諱言中國人是優(yōu)雅禮儀和粗俗言行的結合體,“這個民族總的特征是傲慢和自私的,偽裝的嚴肅和真實的輕薄以及優(yōu)雅的禮儀和粗俗的言行的牢固結合”。
繼馬戛爾尼之后,尤其是1840年中英鴉片戰(zhàn)爭之后的六十年,西方人紛至沓來,且包含多種職業(yè),外交官、商人、學者、工程師乃至一般游客的筆下都留有他們當時在中國的所見、所聞和所感。
西方人首先接觸的是中國各級政府及其制定的法律體系,他們與中國官員的交誼和對中國法律的評述也成為十九世紀來華西方人中國紀事的主要內容。由于1840年鴉片戰(zhàn)爭中的戰(zhàn)敗,中國“政府制度的諸多方面也遭到西方人士的批判”,十八世紀耶穌會士筆下優(yōu)秀的中國政府已經(jīng)不復存在。
密迪樂在其《關于中國政府和人民及關于中國語言等的雜錄》一書中提出如下一組假設:“如果能得到修正,如果官吏犯了法時真能受到懲處,而且比目前的懲處更為嚴厲;如果他們的薪俸能夠合理地加升,年老時能夠保證他們有個舒適的生活環(huán)境;如果他們受教育及選任都旨在讓他們只承擔一種職責?!睂嶋H情況則恰好與此相反,中國官吏集多種職責于一身,他們既是行政長官,同時也是檢察官、法官和稅務官,“任何一位官吏都有干不完的事”。官方俸祿也非常微薄,在這種情況下,各種名義的“灰色收入”也就成為官員們維持體面生活的仰賴。官員為免遭結黨營私之攻擊也不能在公務外有自己的朋友圈子,而“衙門實際上是與公眾隔絕的”,官、民之間幾無來往。作為培養(yǎng)后備官僚的科舉制度也受到西方人的高度關注,并將它與西方諸國的文官制度相比較。丁韙良就對科舉制度給予高度肯定,“這套制度的優(yōu)越性在中國得到充分的體驗與證實”。格雷對廣州貢院的描繪為我們留下一段珍貴史料,“應試的大廳是一個大方框,有點像平行四邊形。里面平行分別著幾排長長的小房子。應試房總數(shù)不下一萬一千六百七十三間。……這些考房的排數(shù),都分別用《千字文》里的漢字來命名。每個考房也都編了號”。endprint
中國法律體系也引起西方人的濃厚興趣?!洞笄迓衫酚⑽陌嬗?810年問世,斯當東即于同年在《愛丁堡評論》撰文稱頌“其高度的條理性、清晰性和邏輯一貫性——行文簡潔,像商業(yè)用語,各種條款直截了當,語言通俗易懂而有分寸”。但中國的刑罰和監(jiān)獄則讓西方觀察者畏懼不已。羅伯茨摘錄了兩則西方人對刑訊逼供和凌遲處死的記錄,讀完確有不寒而栗之感?!皬母畹谝坏堕_始到尸體從十字架下卸下來然后砍去頭,整個過程用了四到五分鐘”,“那慘狀令人終生難忘。他們(指囚犯)是骷髏,而不是人”。耆英、葉銘琛、恭親王奕和李鴻章這些滿漢高級官員的體態(tài)舉止也給予他們接觸的西方人留下深刻印象。《泰晤士報》通信員柯克筆下的葉銘琛“非常健壯,個頭很高”,“一個滿是愚忠思想的腦袋,圓滾粗胖的脖子,普普通通的后腦勺”;芮尼博士見到的奕“表情很和善,是個典型的韃靼人”。后來的印度總督寇仁1892年得以會見李鴻章,在他看來,“他個子很高,很有威儀,約有六英尺多高,身著灰色絲長袍,肩批一條黑絲披肩”。經(jīng)此一敘,“李大架子”的生動形象躍然紙上。
政府法律之外,中國的文化、宗教和科學也受到十九世紀眾多來華外人的關注和品評。與此前十八世紀的贊美相比,西方人筆下的中國文化整體呈暗色調,或多或少都帶有某種“停滯論”的痕跡,并隨著歷史發(fā)展的進程而逐漸強調中國文化的未來出路在于學習西方,甚至將十九世紀中國文化所出現(xiàn)的某些變化也都歸功于來自西方先進理念的影響,后世費正清所開創(chuàng)的“沖擊—反應”模式已經(jīng)在這一時期初顯端倪。因此,對于中國文化的直率批評乃至貶低也就不足為奇?!皩χ袊幕渌矫娴耐ǔB(tài)度是居高臨下的和輕視的”,“整個十九世紀,中國畫幾乎不被欣賞,除非按照西方的風格來作畫”。中國的詩歌和漢語語法被認為存在嚴重缺陷,中國文學的未來前景因而也很不樂觀,“中國作家視野中的每個主題都被挖掘過,而且已經(jīng)發(fā)揮殆盡了,仿佛打場,每顆麥粒早已打下,再打下去只能是空甩麥?!薄V袊难b潢藝術也表明“他們的全部作品相應地缺乏藝術的最高境界——理想”。
對于中國的宗教,十九世紀西方人的觀察可以說是最糟的,因為他們“帶著不可動搖的成見來到中國,即認定中國宗教是邪惡勢力的產(chǎn)物,而他們自己的主要任務就是向這些宗教發(fā)起挑戰(zhàn)并擊敗它們”。來華傳教士們大多認為中國人生活于信仰真空中,“只能靠上帝來拯救”。既然有如此先天定論,也就可以理解中國宗教在傳教士描繪下所呈現(xiàn)的不堪狀況?!爸袊说淖诮毯蜕裨捠且粋€暗淡的、毫無生氣的系統(tǒng),它混雜著無神論和各種最低級的多神論,其災難性的程度及其徹底性成為世界上最令人感到可悲的一個實例”,“宗教的傷感情調已從這個民族的心靈上消失,那些并行而且互相競爭的信條已喪失所有的權威;……他們已經(jīng)墮入冷漠和麻木不仁的深淵”。中國科學同樣也受到西方人的鄙夷,羅伯茨書中摘錄了兩段對李時珍《本草綱目》和風水的評論。貝勒在《中國植物學著作研究及其價值》中認為李時珍的《本草綱目》“沒有一整套的學術用語,……許多內容配以木版圖解,但很粗糙,從中很少能得出什么結論”。風水系統(tǒng)則更加表明“在中國,科學的每個分枝都僅僅處在幼稚的初級的探索階段,而且這些真理,對今天歐洲的每個小學生來說都已是司空見慣的了”。
五口通商之后,西方人得以入住沿海城市并從而近距離觀察中國人的社會生活。然而,十九世紀西方人的觀察一向慣以他們本國的生活習俗作為衡量標準,實際則很難體認中國人的生活方式。西方人經(jīng)常留有關于中國社會不同階級的記錄,他們厭惡通常所說的紳士階級,認為中國紳士們虛偽、懦弱。唐寧的《蕃鬼在中國》直言:“就我見到的中國士紳來看,他們幾乎都是一副令人厭惡的病態(tài)像。天朝居民的上層階級臉上顯露出來的不僅僅是一種女氣味;許多陌生人甚至一瞥見他們就會覺得惡心和討厭”。西方人最常提到的則是各通商口岸中無處不在的乞丐以及他們的生活慘狀,“大量乞丐死在廣州,我不想老調重彈,而他們確實是死在露天里;許多人死在大街上”。當然,對當時能夠前來中國的西方人來說,他們思維意識中已經(jīng)由于中西地位相異而將中國人降至奴仆地位?!皩ξ鞣饺藖碚f,他們與中國人最緊密的聯(lián)系是雇主或主仆關系”。中國城市的公共服務設施也令西方人深感中國的極度落后,即使如廣州和漢口這樣的大城市也缺乏如浴室和人行街道這樣的公共服務設施。對此,馬戛爾尼的描述可謂既憤怒又無奈,“他們很少用手絹,而是隨地亂吐,用手指擤鼻子,用袖子擦鼻涕,或是抹到身邊的任何東西上。……這里沒有沖水廁所也沒有固定的方便之地;廁所設施都暴露無遺,糞便不斷被清走,所經(jīng)之處都是臭氣沖天”。
西方人常以自己的標準來揣度中國,這一點同樣表現(xiàn)在他們對婦女與兒童的關注中,“對比——間接還是直接的——是建立在與西方及美國的婦女、兒童的地位之上的”。在他們看來,中國婦女地位低下、生活悲慘、毫無權利可言,這也是西方人觀察中國婦女的主流論述。“中國婦女的狀況是最慘的,受苦、受難、受歧視、各種苦難和貶抑無情地伴她從搖籃一直走向墳墓”,“年輕姑娘只是一件交易品,是一種待價而沽的商品”。他們注意到中國人對婦女貞節(jié)的高度重視。格雷在《中國人民的法律、時尚和習俗史》一書中就記有一則名叫馮金三的紳士由于懷疑妻子不貞而將其活活打死的故事。有趣的是,有幾位西方人對太平軍的記載中認為太平天國允許給予婦女在社會中更為解放的一面,而這一根本違背歷史事實的“贊頌”,也再次證明十九世紀部分西方人看待中國時仍僅局限于表面而無法深入。殺害女嬰風尚的流行也成為西方人關注的焦點,郭實臘、費時本、古伯察和麥華陀的各自書中都對此有所描述,“他們通行的習慣是將相當一部分女嬰溺死”。中國婦女裹腳的習俗也進入西方人的視野,因裹腳而對婦女生理和心理所產(chǎn)生的雙重傷害也給西方人留下深刻印象,“失去雙腳,喪命或其他疾病或許使人聯(lián)想到這種惡毒的風俗”。
總體來說,“十九世紀西方對中國特色的評價中,增長了一種咄咄逼人居高臨下的優(yōu)越感”,這種優(yōu)越感也支配著來華西方人對中國進行著方方面面的指摘和批評。從歷史的角度來看,西方中國形象的變遷其本質是西方人借以中國為鏡子來觀照自身的發(fā)展軌跡,中國形象也因此在他們的光譜中不同時段會呈現(xiàn)為不同的顏色。法國著名文學理論家巴柔曾對此指出:“一切形象都源于對自我與‘他者、本土與異域關系的自我意識之中……事實上,形象是對一種文化現(xiàn)實的描述,通過這一描述,塑造(或贊同、宣揚)該形象的個人或群體揭示出并標明了自身所處的文化、社會、意識形態(tài)空間?!比蚧漠斀?,中國和西方同為“地球村”的一員,雙方交往已經(jīng)少了許多十九世紀時的神秘而多了份理解和尊重,此兩者也正構成未來邁向中西方和諧的基礎。那種從自身需要出發(fā)不論是贊揚還是貶低對方的做法都將導致雙方關系走入冰點,培根“讀史使人明智”的名言也再次提醒今天重溫歷史對刻下和未來發(fā)展的重要性。
((英)約·羅伯茨編著,蔣重躍、劉林海譯:《十九世紀西方人眼中的中國》,中華書局2006年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