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上醒來的時候,姜報國頭腦昏昏沉沉的,用手一摩擼眼睛,發(fā)現(xiàn)眼角還有溫熱的眼淚。
怎么回事?姜報國努力地想,可是腦袋里卻像灌滿了糨糊,鉛實得很。他伸手摸到床頭桌上昨晚冷的白開水,猛猛地喝了幾口,頓覺清醒了許多。又躺下,輕輕捶了捶腦門,才慢慢想起剛才的夢境:自己又變回了小時候,看到爸爸和媽媽相互攙扶著在前面走,他就在后面使勁喊,可是爸媽就是不回頭。他號啕大哭,說走不動了,要媽媽背,媽媽不理;要爸爸背,爸爸也不理。他就不停地在后面追啊追啊,就在快要追趕上爸媽的時候,背影里卻傳出了他們冰冷的聲音:我們不要你了,今后你就自生自滅吧!于是,自己就絕望地哭喊:不,我要媽媽,我要爸爸!
怎么想起爸媽來了?難道是想他們了嗎?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啊。對于父母的相繼過世,自己從來沒有傷心難過過,反倒覺得自己像籠中的鳥兒,從此自由了,開心了。
可這眼角的淚水,又是為什么呢?
姜報國有點兒搞不清楚了,不過他也不愿多想,何必傷那腦筋?
和往常一樣,姜報國沒有急著起床。他沒有急著起床的理由,因為即便起來后他仍會無所事事,兩眼空空。
要是頭兩年爸媽活著的時候,肯定又會從早絮叨到晚,埋怨他一天到晚不干正事,只會跟著一幫痞子瞎混。姜報國又不自覺地記起,有一次因為爸罵他是社會人渣,他跟爸翻了臉,一腳踹得爸半天沒直起腰來,要不是媽拉著,估計那回夠爸受的。
也許正如姐說的,爸媽真是被我活活氣死的?難道我真是連畜牲都不如?姜報國這樣想著,忽然生出許多后悔來,兩行熱淚又從眼角滑了出來,滴落到枕頭上。又想起姐在遠嫁他鄉(xiāng)前曾決絕地對自己說過,爸媽一輩子為你操碎了心,可最后還是死在你手里,這一點,我永遠不會原諒你。從此以后我們一刀兩斷,老死不相往來!
一種強烈的、從未有過的孤獨感瞬間籠罩了姜報國,讓他一下子沒著沒落,就像墜落在一個萬丈深淵的過程中抓不到任何東西,令他恐慌。
用手抹掉雙眼迷蒙的淚水,又瞥見昏暗的屋頂一角有只蜘蛛正在忙忙碌碌地織網(wǎng),東一頭,西一頭,不知疲倦。連蜘蛛都在為生活勞動,難道我姜報國連只蜘蛛都不如?想想街坊鄰居每每看到自己就跟看到瘟神似的,原來還覺得過癮得很,得意得很,現(xiàn)在怎么覺得那么乏味,那么沒意思了呢?自己啊,怎么活到這份上了!看來,還真不能再這樣糊里糊涂地活下去了,得做點兒正經(jīng)事了!
姜報國決定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的消息一出,那些曾經(jīng)砍雞頭、燒黃紙、歃血為盟的把子們都紛紛擁了過來,問他出啥狀況了,有事說一聲,有這么多兄弟呢。最詫異、最著急的還是平日里跟在他后面混的小弟兄們,要是沒了他這個說話有分量的領頭人,沒了他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大,今后還怎么在街面上混?
混什么混?都混成什么樣了?這些年來,我們壞事做了不少,整天吃喝玩樂,也沒多大意思,該收手了。都散了吧。以后啊,我勸你們也都本本分分地找點兒事做,過正常人的生活吧。在兄弟們?yōu)樗e行的安撫酒席上,姜報國宣布了解散令。
當兄弟們問他準備干什么時,姜報國端起一杯酒,仰頭,一豎,一杯酒順著嗓子眼慢慢滑了下去。姜報國瞇著眼,咂吧了幾下嘴巴,像在思考什么似的,末了,又搖搖頭說,暫時還沒想好。
二
到煤礦工作,是姜報國自己都沒想到的事。
也許是天意。
那天在街上閑逛,看到附近有家煤礦的外委隊招工,反正閑著也閑著,抱著湊湊熱鬧的想法,姜報國跟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坐車到了礦上。沒想到,斜躺在一張晃椅上抱著一大杯龍井慢慢品的外委隊老板一見到姜報國,兩眼就放了光,指著姜報國對負責招工的人說:“就他,那個一身肌肉的家伙,問問,要是想干,收下!”
就這么簡單,啥證件沒要,文化考試沒考,扛一百多斤工字鋼的體能考試也沒考,姜報國眨眼的工夫成了一名煤礦工人。
姜報國認為,這是爸媽顯靈了。既然是爸媽的意思,那就干!原先爸媽活著的時候算對不住他們了,如今聽他們的安排,下井當個礦工,穩(wěn)穩(wěn)妥妥地,也算是了卻了天堂里爸媽的心愿吧。
外委隊的老板姓楊,是一個短粗短粗,臉上嵌著一對賊溜溜小眼睛的中年男子,一看就知道是個精明人。
楊老板拍著姜報國的肩膀說,你跟那幫老農(nóng)民不一樣,畏畏縮縮的,伸不開手腳,而你一看就知道是見過世面的人。放心,跟我后面好好干,我不會虧待你的。
姜報國自嘲地笑了笑,心想,我現(xiàn)在也要做人家小弟了。好吧,就算從頭開始,重新做人了吧。
回家收拾東西準備上班的姜報國第一次來到父母的墳前,添了土,燒了紙,磕了頭,并對著父母的墓碑發(fā)誓,今后一定作個正經(jīng)人,不再瞎混了。
楊老板的這支隊伍是負責井下掘進的。雖說礦上早已使用綜掘機代替了炮掘,工人們干活也不再甩鏟子摞矸石了,但是運輸軌道的鋪設總是滯后于迎頭的進度,所以,迎頭施工中所用的支護材料,比如梁棚、腿子還得要工人們肩扛膀抬才能送到迎頭。一個梁子有五六百斤,體格弱的人,梁子剛送上肩就會齜牙咧嘴地直叫親娘。姜報國這些年在江湖上混,打打殺殺的,練就了一副好身板。所以,干起活來,輕飄飄的,讓其他工友們既佩服又嫉妒。井下干活是按工分的,多勞多得,這樣一個月下來,姜報國就比一般人多得多。
煤礦一般都設在離市區(qū)比較遠的地方,工人們上班期間都住在礦上,只有休班才各自回家。礦上雖說一井一制,對外委隊一視同仁,實際上對外委隊還是低看了一眼。別的不提,單就住宿條件,同樣大小的宿舍,礦上的正式工兩個人住一間,而姜報國他們這樣的外委隊工人卻是八個人住一間,顯得異常擁擠、逼仄。床是上下鋪,到處掛著衣服、短褲,塞著臭祙子什么的,亂糟糟的。這倒不打緊,關(guān)鍵是始終有股臭烘烘的味道充斥在狹小的空間里,越聚越濃烈,挑釁著人的嗅覺和忍耐力。更要命的是,幾個農(nóng)民過慣了過精打細算的日子,帶了煤油爐在宿舍里偷偷燒飯,油煙味、菜味讓原本難聞的空間更顯得渾濁不堪。
對于這種怪味,姜報國是無法忍受的。這些年來,他多是跟弟兄們在飯館里胡吃海喝的,哪聞過這般異味。忍無可忍的姜報國對正在燒飯的室友馬贊說,嗨,你們幾個能不能不要在屋里燒飯啊,這味兒,哥們兒實在受不了。
馬贊原本就對姜報國萬分嫉妒,憑什么他能不花一分錢、不費一點兒周折就和他們一樣進礦當了工人?憑什么他一個月就能比自己多開一千多塊錢?正愁這心中的不平無法釋懷呢,姜報國倒找事上門了,行啊你。仗著自己是當?shù)厝耍R贊理直氣壯地沖道,老子高興燒,關(guān)你屁事!有本事你住單間去!
他媽的,敢在自己面前稱老子!姜報國頓時一團怒火從心底熊熊燃起,準備給那個不知好歹的家伙一頓教訓。幸虧同宿舍的另一位工友見勢不妙,趕緊出來打了圓場,說哎呀,都是一個單位的,整天面對面、屁股對屁股的,干嘛搞不快活,互相讓讓、互相讓讓就得了!
姜報國將攥緊的拳頭慢慢松開,心想也是,都發(fā)過誓的,既然退出江湖了,就不能再江湖意氣了。算了,算了,老子忍了。
原本想這件事就這樣平平靜靜地過去了??山獔髧莅嗷丶覠o意間和原先的把子二虎說起這件事,二虎子不愿意了。二虎轉(zhuǎn)臉對弟兄們說,老大受人欺負,這不是打我們兄弟的臉嗎?大伙兒說怎么辦?那些小弟兄們個個義憤填膺,異口同聲地嚷嚷道,修理他!
令姜報國沒想到,更令大家也沒想到的是,姜報國休班回單位后的第二天,二虎子就帶了一幫人別著刀進了礦,將馬贊打得鼻青臉腫跪地求饒。二虎說,我拷你娘的,瞎了你的狗眼,以后再對我們老大不敬,非卸了你的狗腿!并把藏在褂子里的長刀抽了出來,在馬贊的臉了拉了一個血口子,嚇得馬贊直喊爺,并保證再也不敢了。待保衛(wèi)科的人接到報警趕過來時,二虎子一幫人早已揚長而去。遂又詢問馬贊是什么人打的,馬贊怕遭報復,愣是沒敢咬出姜報國。
姜報國上井知道了這件事后,埋怨二虎多事,氣得二虎說他學烏龜了,遇事怎么能縮頭呢,一點兒也沒有往日老大的霸氣了。
姜報國就笑著說,早說過退出江湖了,還什么霸氣呀。哎,以后我的事你們少摻和,以免壞了我給自己定的規(guī)矩。
二虎嘆了口氣說,看樣子你還真打算退出江湖了。行啊,我們尊重你的選擇。不過,我們永遠把你當老大看,要是有用得上兄弟的地方,盡管說,兄弟們必當赴湯蹈火。
姜報國拍拍二虎的肩,眼睛有些濕潤,不住地點頭說,謝兄弟,心領了。
三
正是因為馬贊事件,大伙兒才知道姜報國就是叱咤風云、名揚一時的通正街頭霸主“姜太公”。
外委隊的楊老板在知道了姜報國的底子后,讓人把姜報國請到辦公室,客氣地讓座,泡茶,并恭恭敬敬地遞了一支煙給姜報國,飛揚著眉毛獻媚說,你看我的眼力還是不錯吧?我一看到你就覺得你與眾不同,具有領導風范。
姜報國淺淺地一笑,說,楊老板高看了。
有件事我不太明白,你混得好好的,咋想起到礦上來下井了?這可是個苦差事啊。楊老板像久違的朋友,掏心掏肺地問。
玩兒夠了,不想玩兒了,這個理由行不行?姜報國冷著臉把胳膊往楊老板的桌子上一擱,把楊老板嚇得直往老板椅里臥。
是、是、是,我、我明白了。既然你喜歡在我這里干,我也不能虧待了你、委屈了你。那這樣吧,你給我當個隊長吧。楊老板緩了緩神兒,身體往前傾了傾,一副討好的神情。
我不行。我剛來,好多地方還不懂呢。姜報國擺了擺手。
你不行誰還行?干活有大工子們給你頂著,你只要幫我?guī)ш犖椋芄芩麄兙托?。就這樣定了,我跟副經(jīng)理說一下。楊老板隨手抓起電話,將生產(chǎn)經(jīng)理叫到辦公室,宣布了自己的任命。副經(jīng)理先是有些詫異,后見楊老板瞪了一下自己,就沒敢吱聲。
事情的進展讓姜報國有些恍惚,搖身一變,自己居然從一個剛下井不到三個月的小工子變成了統(tǒng)領幾十號人的隊長。
說來也怪,自從姜報國當了隊長后,工人干活偷奸?;臎]有了,上班遲到早退的沒有了,生產(chǎn)任務月月超額完成。礦上高興,獎勵楊老板五萬塊錢。楊老板也高興,拿出三萬塊獎勵姜報國,而姜報國卻把錢全部拿出來分給了工人,并對隊里的工人們說,咱們弟兄一場,自然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工人們見姜報國這么仗義,都說既然把我們當兄弟,老大,今后我們就跟你后面干了。
已有一些時日沒聽到有人叫自己老大了,這會兒聽到,姜報國又找到了感覺。不過這感覺跟先前帶著小弟兄們在街面上混世可不一樣,那是一種齷齪的、找不到方向的瞎混,即使每每得手,也只有瞬間的快感,那快感很快就會被無趣、空落所淹沒。如今可就不一樣了,如今自己可是憑本事吃飯,干的是正大光明的事業(yè),這可是為國家作貢獻,美著呢,榮耀著呢。不僅如此,那幫老少爺們兒給足了自己面子,叫干啥就干啥,聽話得很,就跟當年小弟兄們一樣,把自己奉為老大。姜報國就想,自己一定要把這幫弟兄們帶好,讓他們每月都能拿到大把大把的鈔票,也不枉他們沒日沒夜地干,大把大把地流汗。姜報國覺得,他有責任帶著這幫伙計往前沖,有責任帶著他們過上好日子。他甚至覺得,只有到了這個時候,他才對得起姜報國這個名字。
自己總算沒白活了。
其實最得意的還屬楊老板。在一次與同僚的酒場中,另一位外委隊老板問楊老板,聽說你得了個寶貝,把你的活兒干得挺漂亮的。礦上獎勵你不少錢吧,每月月底該不會數(shù)錢數(shù)到手抽筋吧?啊,哈哈哈。
楊老板慢滋滋地從牙簽盒里取出一根牙簽,邊剔牙邊驕傲地說,你們消息還挺靈通的嘛。別說,還真是個寶貝!
大伙兒就問楊老板,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物?
楊老板冷笑了一下,“哼”了一聲,牙簽戳到了牙幫子上,疼得臉上立即換了個表情。眾人就笑,紛紛糗他別太得意了。
楊老板把牙簽狠狠地丟在地上,嘴角一挑,不屑地說,什么玩意兒,還能叫人物?頂多是個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的小痞子。對付這樣的人,我最有辦法。不是痞嗎?不是流氓嗎?正好為我所用,我就是要讓他以痞治痞,以邪壓邪。
眾人都說,還是楊老板高。
受了捧的楊老板往椅背上一靠,一副深謀遠慮的樣子。接下來,我還要提拔他當副經(jīng)理呢。礦上的那幫人不是難纏嗎,媽的,整天跟我找茬。我要是提那個傻熊當了副經(jīng)理,讓他跟礦上的人打交道,我估計那幫人也不敢對他橫鼻子豎眼的,這不就達到我的目的了?老子是來掙錢的,可不是來受氣的。受氣的事兒讓他出面擺平。嘿嘿嘿。
眾人相望,又將目光聚焦到楊老板的臉上,媽的,老楊,有你的,這樣的點子都能想到!
話語中有羨慕,有嫉妒,也有恨。
四
楊老板的想法很快付諸行動,姜報國被提拔到了副經(jīng)理的崗位上。為顯鄭重,楊老板還專門準備了一本紅艷艷的聘書,在職工大會上親手交到姜報國的手上。楊老板雙手握著姜報國的手說,兄弟啊,這副重擔就落在你肩上了啊。從今以后,你我同心同德,把隊伍帶好了。這是老兄我對你的信任,也是咱全體弟兄們對你的信任??!
話音一落,職工們鼓起響雷般的掌聲。
姜報國熱血沸騰,感到從未有過的被尊重、被景仰。這種感覺真是太好了、太奇妙了!聽這掌聲,是真真實實的由衷的對自己的認可,是純真的,不摻半點兒虛假的,姜報國體會到了。姜報國激動地接過聘書,用舌頭舔了舔嘴唇,咽了口唾液,他要潤潤嗓子,他要想好了詞發(fā)言呢。可是,說什么呢?說那些冠冕堂皇的、表決心的話似乎多余,也不符合自己的性格。那該說什么呢?好吧,還是用那最簡單、最有勁的一句話吧:弟兄們,以后我們有福有享,有難同當!
臺下又是一陣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還有尖銳的叫好聲,口哨聲。這是煤礦工人們表達喜悅的一種方式。
楊老板也一邊瞇著眼叫好,一邊帶頭使勁地拍著巴掌,拍得兩個手掌通紅通紅。這不就是他想要的效果嗎?嘿嘿。楊老板在心里偷著樂。
當上副經(jīng)理的姜報國干勁更大了。他堅信,自己已經(jīng)脫胎換骨了,他要在七月半到爸媽墳上燒紙的時候告訴他們,他們的兒子已經(jīng)如他們的心愿當個好人了,而且當?shù)煤艹晒ΑO嘈虐謰屧诰湃乱惨欢ê芨吲d。姜報國這樣想著,對自己的要求就更嚴格了。每天,姜報國都會一頭扎到井下,跟著工人同甘共苦,有時還會甩開膀子和工人們一起干,一干就是十來個小時。這讓工人們也挺感動,如今有幾個領導能做到這樣?其他領導多是下井溜達溜達,說好聽了是到井下作業(yè)現(xiàn)場巡視,說不好聽了,那便是在井上吃多了,需要到井下隨便走走,消化消化,也好下頓再吃再喝。
姜報國還真是夠義氣,事事想著工人,時時幫著工人,在工人們中的威信與日俱增,工人們也由往日的懼怕不自覺地轉(zhuǎn)換成敬畏。
一日,礦安監(jiān)科的一名安監(jiān)員到楊老板的這個隊來檢查,現(xiàn)場指出工人們違反了施工規(guī)程,當即給掛了黃牌。黃牌就意味著停產(chǎn)整頓,停產(chǎn)整頓就意味著沒有工程量,沒有工程量就意味著工人們這些天都要喝西北風。工人們急了,找到姜報國,讓他跟安監(jiān)員商量商量把黃牌給摘了。姜報國就緊趕慢趕跟到那名安監(jiān)員的辦公室,先是點頭哈腰地遞煙賠不是,說工人們雖說沒按規(guī)程施工,也是為了趕進度,也是為了礦上的生產(chǎn)不受虧。
但安監(jiān)員不買賬,把姜報國遞過去的煙又給擋了回來,說你們真是瞎胡鬧,不按規(guī)程施工的嚴重后果你可知道?那是要出人命的!
姜報國就是、是、是地直點頭。末了,姜報國賠著笑臉說,我們知道錯了,這次就算了吧,下不為例怎么樣?
沒想到安監(jiān)員把眼一斜說,天下有那么便宜的事嗎?要么停頭整頓,要么認罰五萬塊錢。
望著安監(jiān)員趾高氣揚的樣子,姜報國心中的怒火一下子被點燃,媽的,老子什么時候這樣求過人?還給臉不要臉了!一氣之下,揪住安監(jiān)員的領子,惡狠狠地說,媽的個丫子,別拿雞毛當令箭,誰不知道你想干什么?說,黃牌到底是摘還是不摘?你要是不讓老子好過,老子就不讓你好活!
安監(jiān)員嚇得臉都變了色,忙扯住姜報國的手說,兄弟兄弟,別動肝火,咱們好商量!
商量你娘個蛋,說,摘還是不摘?姜報國不依不饒。
摘、摘、摘,我現(xiàn)在就下井給摘了。安監(jiān)員服了軟。
外委隊的副經(jīng)理打安監(jiān)員了,這事還了得!安監(jiān)員是誰啊,那是礦井安全生產(chǎn)的守護神,是代表礦長行使安全監(jiān)察職權(quán)的,是摸不得、打不得的,可他姜報國居然敢!
礦長聽聞后大怒,下令讓安監(jiān)處和人力資源部兩部門聯(lián)手徹查此事,如果真是打了安監(jiān)員,就讓這個打人的外委隊副經(jīng)理立刻滾蛋!
很多人都在等著看笑話,看姜報國的笑話,也看礦上的笑話??烧{(diào)查的結(jié)果卻出乎很多人的意料,讓那些等著看笑話的人大失所望。打人事件的通報是,雖然姜報國所在隊的職工違反了規(guī)程,但也不至于停工,是安監(jiān)員想吃拿卡要為難外委施工隊的;姜報國也不是真打了安監(jiān)員,只是小動了下手表示不滿。既然是這樣的結(jié)果,姜報國只挨了個不該動粗的批評,而安監(jiān)員卻待崗三個月。
楊老板帶著姜報國跑到礦長辦公室,給礦長賠不是,說姜報國是血氣方剛,認死理,不活套,給礦上找麻煩了。
礦長正在批閱文件,沒抬頭,卻對楊老板說,就應該像小姜這樣,白就是白,黑就是黑,不能讓這些害蟲們把礦上的制度給攪和壞了。但是,小姜啊,你也有錯,處理方式不正確,以后注意了!
楊老板陪著姜報國連聲附和道,一定注意,一定注意!
楊老板把姜報國帶出礦長辦公室,到樓梯間的時候拍拍姜報國的后背說,搞得對!
姜報國不知楊老板是在表揚自己還是在責怪自己,一時竟不知該怎么回答,就呵呵地笑了兩聲。
全礦上下傳瘋了,說肯定是礦上知道了姜報國的底細,連礦長都不敢動他了!這個姜報國還真是個混世魔王!
五
姜報國的工作又有了新調(diào)整,當然,這是楊老板的意思。楊老板說,報國啊,從今以后,你生產(chǎn)上的事可以不問了,把主要精力放到與礦上的人打交道上吧,平常多和他們哼哈哼哈?;顒咏?jīng)費算我的,你的待遇呢還是按副經(jīng)理給。
那我豈不是太快活了?姜報國有些不解。
楊老板笑著用手指著姜報國,你這就不懂了吧,這可是大環(huán)境、大前提,比在井下干活有意義得多,實惠得多。有了這些大環(huán)境、大前提,還愁我們賺不到錢?
姜報國就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同意了。
果然如楊老板所期望的那樣,自從讓姜報國當了這個外交經(jīng)理后,各方面都順當多了:安監(jiān)部門找茬的少了;好的生產(chǎn)頭面總是讓他們這個隊優(yōu)先挑選;要礦上給予設備支持,隨要隨?。幻吭碌V上排生產(chǎn)任務的時候,下達的數(shù)正好在他們這個隊能力范圍之內(nèi),這樣一來,他們隊每月都能超額完成任務;更重要的是工程款每月按時到賬,喜得楊老板心里樂開了花,工人們也因工資能按時發(fā)放,都像打了興奮劑似的,越干越勇,越干越猛,生產(chǎn)進尺一再刷紀錄,創(chuàng)新高,很快成為全礦乃至全礦區(qū)有名的“猛虎隊”。
楊老板當著工人們的面夸姜報國,說這些可都是姜經(jīng)理的功勞啊。姜報國聽了,心里那個美啊,看啥都好看。
這兩天,有不少工人來問姜報國,說有個傳聞不知是不是真的,聽說國家出于安全考慮,要逐漸取消煤礦外委隊的使用,原外委隊有文化的工人經(jīng)培訓后可轉(zhuǎn)為勞務派遣工。姜報國回答說還真不知道這回事,得問一下楊老板。
當問及此事的時候,楊老板詭異地說,這些工人消息還蠻靈通的啊。嗯,這個嘛,可能以后要收編。不過礦上說了,政策下到咱們這里還需一段時間,讓大伙兒安心干活吧。
姜報國就“哦”了一聲不再追問。
六
礦上又下了新的生產(chǎn)任務,姜報國準備立刻向楊老板匯報,以合理安排組織月度生產(chǎn)。
姜報國不拘小節(jié)慣了,沒敲門就一頭扎進楊老板的辦公室。楊老板正雙腳蹺在寬大的紅木辦公桌上,一手搓捋著下巴,雙眉緊鎖,一副沉思的樣子。見姜報國進來了,忙把腳拿下來,招呼著姜報國坐。
姜報國說,月度生產(chǎn)任務下來了,一百米,還好,就當前這個地質(zhì)條件,一百米進尺,估計提前一星期完成不在話下。
楊老板就堆起臉上的兩團肉,把兩個小眼睛擠成了兩條縫,縫里閃爍出撲朔迷離的光,很好,很好呀。你看,我讓你當這個涉外副經(jīng)理的決定真是對啊。
姜報國說,還不是楊老板的信譽好、隊伍素質(zhì)高嗎。姜報國也逐漸學會了在官場講官話。
正好有個事跟你商量一下。你也知道的,不知什么時候隊伍可能就要被收編,我想趁這個關(guān)鍵時期再接一個排矸系統(tǒng)改造的大工程,賺一筆是一筆,你看怎么樣?楊老板盯著姜報國試探地問。
可我們有這個能力嗎?現(xiàn)在我們的人都在干掘進呢。姜報國覺得楊老板的想法有點兒天方夜譚。
這你就不知道了,現(xiàn)在流行工程轉(zhuǎn)包。咱們先把這個活接下來,再轉(zhuǎn)手倒給人家干不就成了?我們可是穩(wěn)賺不賠的。我想好了,這個工程的收益咱哥兒倆一人一半,怎么樣?楊老板說著話,從辦公桌上的煙盒里抽出兩支煙,遞給姜報國一支,另一支塞進自己嘴里,又拿起火機,“啪”的一聲,躥出一柱跳動的火苗。楊老板把火苗送到姜報國的跟前,姜報國趕緊欠身向著熊熊燃燒的火苗湊去。
好是好。不過,這靠譜嗎?聽說礦上是不同意轉(zhuǎn)包工程的。姜報國吐著煙圈給楊老板提了醒。
這不就看你的嗎?你可以對礦上說,我們原本還有一個機電安裝隊在別處干活的,現(xiàn)在拉過來不就成了?楊老板說。
好吧,我試試。姜報國想了想同意了。
事情進展得出乎意料的順利,順利得讓楊老板高興得張了半天嘴。楊老板說,我趕緊聯(lián)系施工隊。
沒過一會兒,楊老板對姜報國說,搞定了!明天上午來簽合同。你可哪兒都不能去啊。
知道了。姜報國替楊老板高興的同時,也替自己高興,這么大一個工程就這樣容易地到手了??磥?,只要有路子,賺錢也不是難事。
第二天,姜報國吃了早飯后徑直去了楊老板的辦公室,還有些細節(jié)應該再跟他說說。辦公室的門鎖著。姜報國認為楊老板可能到礦上辦事去了,也沒多想,就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等楊老板回來。
不多時,楊老板來了電話。電話里急急地說,報國,家里出了急事我趕回老家了。真是要命,今天不是要簽合同嗎?你就代我簽吧。
姜報國說,這不合適吧,你是老板啊。
楊老板在電話里火急火燎地說,咱哥兒倆還分誰是老板誰不是老板啊。再說了,我已經(jīng)跟他們講了,你是我的合伙人,具有法人代表資格。合同我也已經(jīng)看過,沒問題的,你就簽吧。我辦完事立即回去。
姜報國沒想到這節(jié)骨眼上居然出了這種狀況。想想又有什么風險呢,反正楊老板的隊伍還在,還怕他跑了不成。倒是到嘴的鴨子可不能讓它飛了才是。
正想著該怎么辦時,兩個精瘦的男人夾著皮包來找姜報國,自我介紹說是干安裝工程的,楊老板讓過來找姜經(jīng)理。
姜報國說,我就是。
來人寒暄了幾句,就掏出合同,讓姜報國看。
姜報國從小就沒學好文化,囫圇地看過了合同,又不放心,便多了個心眼,讓隊里的經(jīng)管員也過了下目。經(jīng)管員說,合同對雙方的責任和權(quán)利寫得很清楚,合同生效后,對方要支付我們?nèi)偃f的工程準備金,轉(zhuǎn)賬賬號正是我們一直在用的。而我們必須在半月之內(nèi)將工程交給他們干。
姜報國還在猶豫要不要簽的時候,對方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diào):姜老板,半月之內(nèi)工程一定要上馬,否則我的隊伍那邊停了,如果這邊再沒搞好的話,我的損失你們要負責的。
姜報國說,你居然擔心這個?不用怕的,礦上也正急著要干這個大工程呢。我來催催,可能還要提前呢。
來人就放了心,連連說那敢情好、那敢情好。
簽完字,送走合作方,姜報國又給楊老板打了個電話,匯報了一下簽合同的事情。
聽說合同簽了,楊老板在電話里高興地說,你小子真能干!好的,等我回去了,請你喝酒!
姜報國就說楊老板太客氣了,這不是咱哥兒倆的事嘛。
楊老板就說,啊對對對,是咱哥兒倆的事,是咱哥兒倆的事!
掛了電話,姜報國就等著楊老板回來,好再合計一下轉(zhuǎn)包工程在管理上的細節(jié)。
說好第二天回來的,可第二天都見黑了也沒見楊老板的影子。
該不會是出什么事了吧?姜報國掏出手機撥了楊老板的電話,電話關(guān)機。
是不是手機沒電了?有可能。姜報國雖覺得心中有一絲絲的不安,但還是自我安慰著。
等到第三天,手機還是打不通。又等了兩天,楊老板還是杳無音信。難道?姜報國倒吸了一口涼氣。
姜報國趕緊讓經(jīng)管員查了下賬,果然,施工方的款已于合同日期的次日打到賬上了,可是沒過兩小時就被楊老板取走了。
姜報國連忙又到礦上查,這一查不要緊,嚇得姜報國當即癱坐在地上。原來,楊老板已經(jīng)與礦上結(jié)清了全部的工程款,與礦上簽定的排矸系統(tǒng)改造工程的意向性協(xié)議也已取消。
楊老板跑了!攜帶五百萬的工程款,還有三百萬的工程準備金跑了!他媽的,怪不得上月扣著所有人的工資不發(fā),還說是要為新工程做準備呢。怪不得讓自己簽合同呢,這一簽不要緊,什么責任都要自己擔了。媽的個巴子,一切都是陰謀,是楊老板早就設下的局!
可現(xiàn)在怎么辦?怎么辦呢?姜報國一下子慌了神。
有人提醒姜報國,趕緊找到楊老板啊,否則,合同是你簽的,三百萬,還有你違約的責任,你拿什么還人家?還不了,這牢你坐定了!
對對對,得趕緊找到那個王八羔子!
姜報國哆嗦著手摸出手機,喂,二虎,媽的個巴子,老子被騙了!還認我是大哥嗎?好,你給我把弟兄們召集召集,幫我查一個人,逮到后第一件事先挑斷他的后腳筋,再給我扭回來。對,不是開玩笑!媽的,敢耍老子!
王獻青:女,1976年9月出生。本科學歷,中國散文家學會會員,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省散文家協(xié)會會員,潘集區(qū)作家協(xié)會理事,現(xiàn)任淮南礦業(yè)集團朱集東煤礦群眾工作部部長。2001年開始寫作,在各級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曲藝作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