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雨樓札記

聶小雨

留戀一種輕松的生活打發(fā)

仍然是無心讀書無心寫字，甚至是無心坐下來。如此情況之下，坤坤在這里，顯得再合適不過。我們早餐沒吃，便各據(jù)桌子的一方，就著一杯綠茶聊了起來。蕩子的兩只腳交叉著，撩到桌子的一角；我的一只膝蓋靠在桌子的一邊，坤坤則坐在長條藤椅的中間位置，雙肘撐在桌面，倒是正常的坐姿。這樣的身體姿態(tài)，勢必將人帶入一種最自如的狀態(tài)。

皮皮是一大早走的，我們都還沒有起床。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電視柜下面昨夜還在的一個大大的紅紙盒不見了，便想起來問蕩子（他們打撲克到凌晨，我先睡了），那套茶具是不是他讓皮皮拿走的？么子茶具，不曉得啊。待蕩子回過神，轉(zhuǎn)而對坤坤咧嘴一笑，好玩多于無奈：狗日的，老皮總是這副德性，說一萬次都不改，什么事不打個招呼，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話題自然從皮皮開始……這樣的談話輕松而愜意，人也好事也好，想到哪是哪，想在哪打住便在哪打住，其間的笑聲也是。不像寫作，邏輯層次結(jié)構(gòu)，前后左右得時刻眷顧著。這個時候，思維也格外活躍，所謂碰撞出火花。遺憾的是，坤坤偶有電話進來，聊天不得不幾次中斷。差不多十點的時候，坤坤掛掉一個電話說要趕回廣州做事，我不免有些留戀起來。

這留戀的是人，又不是人，是聊天，又不是聊天，確切地說，是一種輕松的生活打發(fā)。而作為朋友的坤坤，正好符合我們的這種理想。坤坤是常客，也可以說算不上客人，來了就來了，家里有什么吃什么，累了就沙發(fā)上一倒。洗漱間里，坤坤的毛巾牙刷和我們的擺放一起，隨時恭候著。坤坤在外面發(fā)現(xiàn)什么好東東例如雪茄例如新白沙，也會帶過來給蕩子試試，以滿足他的一時興起。我們和坤坤，里應(yīng)外合著，勝似一家人。盡管如此，我每回給坤坤倒茶，他總還忘不了說聲謝謝。坤坤是個受得起寵的朋友，一進門就笑咪咪的。他一段時間不來，我便會問蕩子怎么回事，催他打個電話過去。而坤坤每次離開，作為女主人的我，總會加以挽留（并非客套）。坤坤過來這里，儼然休假的性質(zhì)，他說一想到過來，就會覺得愉快。恰好，我們也是，他一來，我們的生活又可以換一種形式打發(fā)。

時至今日，這種輕松的愉快的打發(fā)幾乎成為我們生活的全部，我們也無需像先前一樣，在意別的所謂高貴的意義。高貴也罷，凡庸也好，人生的意義皆是人為，既是人為，就得傾向人之所好。我們投靠的是輕松是愉快，沒有那么多復(fù)雜那么多高雅的所求，那么就直奔主題。況且生活是自己的，每分每秒是自己的，歷歷在目，又難以抗拒。

沒有尾巴的魚和丟失的月亮

睡得晚必然起得遲，可是心里掛牽著早上要下樓買菜（樓下的小市場九點前收攤），因此睡得極不踏實。睜開眼睛已是八點，口沒漱臉沒洗，趕緊往樓下跑。好在還不算太遲，賣魚的還在。我匆匆挑了四條鯽魚，讓賣魚的師傅幫忙剖，我先去買別的。買完蔬菜和豬腳回到魚檔，魚是剖好了，可是魚的尾巴沒了，看上去怪怪的。我付了錢，賣魚者笑吟吟地，將魚用袋子裝好，遞到我手上。

回到家里，往常一樣，將魚洗凈，抹上鹽，一條條擺在碟子里。沒了尾巴的魚，短短的，躺在咖啡色的四方碟子里，我用保鮮膜罩好，放在灶臺上。隨意瞟一眼，有頭無尾的魚，怎么看怎么別扭，缺胳膊少腿似的，不對勁。沒了尾巴的魚，還是魚嗎？我開始懷疑。這樣的魚擺在餐桌上，客人們不會覺得奇怪吧？我想在賓館在飯莊，決不會允許一條沒有尾巴的魚端上宴席。大自然賦予魚珍珠的眼睛、閃亮的鱗片、光滑的身軀，同時賦予它優(yōu)美的尾巴，所有這些加在一起，構(gòu)成了魚的完美。盡管多數(shù)情況下，魚尾巴是不吃的（也有地方專吃魚尾巴），賣魚者將之剁掉也就不足為怪，可是作為一種擺設(shè)，魚尾巴不僅不多余，反而不可或缺，它承擔(dān)著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美與和諧?？吹揭粭l完美的魚，我們會感到愉悅，愉悅才是至高無上的。賣魚者自是感覺不到，魚尾巴剁了也就剁了，買家不說什么，賣家更是放心大膽。這其中的審美和原理或許難以說清，只是下次買魚的時候，我得叮囑那個賣魚的，別把尾巴剁了。午飯時，有世賓和亦非在，我將前兩天腌的麻鰱煎了，那四條沒有尾巴的鯽魚塞進冰箱，留著自己慢慢受用。

無獨有偶，晚上看電視時，我鬼使神差地，走到壁柜前將幾天前一個朋友送的一盒“八星伴月”打開來看。這一看還真是有意思，周圍的“八星”健在，中間的“月”卻沒有了，空留一個大大的盒子，里面的黃絲巾海綿也都完好無損。我和蕩子相望著啞然而笑，繼而越發(fā)覺得好笑起來。再看外包裝，上面明明寫著1×250g，8×80g，一大八小，月亮并非虛擬。月亮上哪去了呢？巧的是，我今天是怎么啦，怎么想到將月餅盒子打開一看呢，按說我不該有這種動作呀？既不愛吃月餅，更不關(guān)心每年的月餅?zāi)芡娉鍪裁葱禄??；蛟S是因為盒子上寫著“八星伴月”而非通常所說的“七星伴月”？那么，月亮被誰偷走了呢？樓下的保安（因為懶得下樓，月餅在保安室存了一天一夜）？我想不會。我們家時常存東西在那，吃的用的，有時還不止一天一夜。說不定送月餅的朋友自己都不知道盒子里少了月亮（月餅常常被送來送去，這家轉(zhuǎn)到那家）？還是月餅從太陽城酒店出手時就不在了？記得有次，朋友送來的一箱蘋果，吃到后面，才知道最底層的格子里少了六七個，如果不是故意，那么少了蘋果的格子為什么不在第一層而在最底下一層？明明有做賊心虛的意味嘛。太陽城那么大的酒店，應(yīng)該不會和蘋果販子同日而語吧。這樣想來，月亮丟在什么地方，只有上帝知道。

想想真是有趣的一天，沒有尾巴的魚，丟失了的月亮，還一早一晚呼應(yīng)著。

為一個橙子停下來

正月十六，星期二。

這一天是從起床之后開始的。起床時已是九點，花園里陽光普照，之前預(yù)報的大幅降溫尚無跡象，倒是昨夜短暫的驟雨，為新的一天增添了幾分難得的清新?？上эL(fēng)有些過，花草和秧苗雄勁地?fù)u曳著，若根基不牢，怕是要就此飛了去。想像這樣的風(fēng)中，廣場上那一排排紅旗，獵獵飄揚，自由而動人。走進透亮的木屋，風(fēng)隔在了外面，馬路上的車聲頓時遠(yuǎn)去；渦輪沙發(fā)上鋪就的藍(lán)條毛巾，幾處深深淺淺的皺褶，人情味十足；順手的圓凳上，有節(jié)煙頭歇息于玻璃煙盅，一心候著它的主人。屋里屋外，舉目所見，那么靜好，蓬勃，我突然意識，這才是春天，真的春天，屬于個人的春天。前兩天他們所說的立春，只不過科學(xué)意義上的農(nóng)稼節(jié)氣，日歷上兩個冷冰的漢字，不上算的。

這確是新的一天，新的一年——元宵節(jié)一過，親朋離去，渙散的身心終于可以落坐，日子回歸它本來的面目。

這樣的一天，我像是盼了許久，默默地，有意無意地?，F(xiàn)在，它姍姍到來，由自己掌握。然而此時，那么多事密密地揣著，讀書、思考、寫作、看電影、搜歌、淘寶……我并不著急——一旦上路，我不希望折回，也不希望半途而止；接下來還有一整年的光陰，無數(shù)個沉靜的晝夜；慢慢地、從容地體驗這一刻，似乎比什么都要緊。

透過窗欞的最高處，不遠(yuǎn)處的樓群只能看到其中的一截，這木屋還真是有些矮，一伸手一掂腳就能觸及屋頂……待轉(zhuǎn)過身，仰臥寬大的沙發(fā)，舒展四肢，金色的陽光肆意潑灑，令人神清氣明，豁然開朗。這感受是切實的，既包含對現(xiàn)時的緊緊擁有，又囊括對未來的殷殷期望。再看墻角，久未打理的蘭草綠意盎然，什么時候發(fā)出了新枝，一枝，兩枝……我已然忘了屋頂?shù)陌?，以及曾一度雄心壯志，想要對它作些有益的改造，而今顯然不必了，這里的一草一木，不知不覺間，已與我相生相連。

藤書架的中間，有個Sunkist，大概是母親忘在那里。不大不小的一團淡黃，暖暖的，越盯著它，越覺得和美，進而整個空間在它的映襯下，鮮亮了不少。Sunkist是坤坤送來的，色澤頗正，看上去斯斯文文，大小一致，想必經(jīng)由商家精心挑選過。不像本地橙子，兩頭嫌尖，顏色偏紅，皮也厚。坤坤總會買些昂貴的水果，去年是一盒醉紅的櫻桃，我們半吃半扔地解決了?？吹絊unkist雅致的包裝盒，母親有些舍不得動它，還是在我的催促下，才打開，嘗了一個，果然不如本地橙子甜，恐怕又要束之高閣了。母親擔(dān)心的是，她一走，Sunkist從此無人理睬，最終跟那些面包糯米粉一樣，遭遇丟棄。我們轉(zhuǎn)戰(zhàn)木屋玩撲克的時候，母親便取些Sunkist來，一瓣瓣剝好，用碟子盛上，插上牙簽，放在近旁。娛樂之暇，我們順手戳起一瓣。玩牌時的胃是不計較的，有一搭無一搭，稀里糊涂就扔進嘴里，總比浪費的好。母親的擔(dān)心沒有錯，可是誰也不會料想，遺落書架上的Sunkist，且能充當(dāng)一種極佳的擺設(shè)，這不經(jīng)意的點綴，比循規(guī)蹈矩地集合在果籃里來得美。這小小的發(fā)現(xiàn)，一時間，幽幽地浸潤著我……順著視線，Sunkist的一側(cè)，有張橢圓形的小標(biāo)簽，這無疑是個破壞——我以為，當(dāng)錦上添花不能被我們創(chuàng)造時，或許簡單和純粹更能抵達美。我拿起Sunkist，撕下印著條形碼的貼紙，繼而手一松，光凈的Sunkist滾至?xí)艿臋n頭，之后無聲地彈了回來，在靠近《菲雅爾塔的春天》的位置，緩緩?fù)Ｗ　?/p>

差不多一個月了，我的思緒沒有在某個物事上細(xì)細(xì)停留，更不要說為一個司空見慣的橙子。每天，我像一個陀螺，旋轉(zhuǎn)于超市與餐桌，親戚與朋友，增城與佛山……即便稍稍得閑，也會找麻將或撲克來占滿——對我來說，在夾縫中火急火燎地停下，是不得要領(lǐng)，也是徒勞的；唯有一大片單獨的時空，才能體認(rèn)日子的點滴與沉實。這種能力上的先天缺失，不得不說是一種遺憾。然而，我只能順應(yīng)這個遺憾——一旦違抗，必定陷入另一種愁苦。愁苦不是我想要的，那么，乖乖地順應(yīng)好了。我也不打算為此鍛煉或馴化自己——意志的考驗與現(xiàn)世的將就，我甘愿選擇后者——我相信，沒有一條道路是我必須走的，也沒有一條道路是我不能走的。

再次回到Sunkist，我們通常所說的橙子。更進一步，作為一種雜交的果實，橙子完全可以部分地充當(dāng)花瓶里的玫瑰或百合，擺放餐廳、客廳，或者茶幾、書桌，既芳香、養(yǎng)眼，保存時間又長，還可食用，豈不更好。那些開放的花朵，買回來且要剪枝，用清水或營養(yǎng)液養(yǎng)著，時不時地?fù)Q水，過不了幾天，花朵日見枯萎，想扔又還想多放一天，湊近一聞，清水和花莖發(fā)出一股子腐臭，總算幫我們下定決心。常常，在這扔與不扔，今天扔還是明天扔之間，我們作著徘徊與反復(fù)。這種經(jīng)歷，大部分人都有過。

哥哥也不例外——每當(dāng)母親拿個橙子，去廚房找水果刀，哥哥就會說，切一下就行了。是的，一刀下去，橙子成了兩半，再一刀下去，橙子成了四半，這樣切起來方便得多。可母親并不像平時那樣采納哥哥的意見，自顧自地一小塊一小塊地削著皮，而后一點一點地將里層的白皮剝凈，輕輕地一瓣瓣掰開，生怕傷及內(nèi)里，以致汁液流出來。母親的用心為的是，我們吃起來方便，既不會弄臟手，就用不著起身。輪到下次，母親準(zhǔn)備削橙子，哥哥還是會說，切一下就行了。母親仍然堅持小心翼翼地一刀一刀地削。在此過程中，我不言語，只是想著，為什么明知母親不聽，哥哥還要一次次重復(fù)？大概這就是所謂生活，所謂人間煙火。

不管怎樣，值得慶幸的是，今天，我又可以為一個橙子停下來，未來又可以重新期待，一切又回到欣然的面目，足夠我接納，足夠我承擔(dān)。我想，從今天起，會有更多普通的事物紛紛前來，一杯綠茶、一張笑臉、一段文字、一個夢境、一次心痛……這一切，我都不會錯過，我愿意為它們靜靜地盡情地停下。

直覺的味道

聽說長春要來，我早早地去興發(fā)市場買菜，準(zhǔn)備晚餐在家里招待。長春是蕩子的兩度同學(xué)，雖常年在廣州，離得近，卻難得來一次。電話里蕩子跟長春說好，別出去了，就在家里吃——長春有個特點，無論什么場合，凡他在場，一切得由他張羅，必須的。午飯過后，我將晚飯要做的菜從冰箱取出，擺在灶臺上。蕩子說，今天我來做。我且聽著，并未在意。老同學(xué)來了，蕩子的主要任務(wù)無疑是聊天。平日家里來客，蕩子極少幫手，客廳、后院、陽臺，四處談著、笑著，倒似半個客人，等到我這邊喊開飯，他一路招呼客人就座，自己則端坐餐桌邊長沙發(fā)的中間位置，看著這個倒酒那個拿碗盛飯。

長春只帶了一個朋友來，蕩子叫上了樂瓊和德宏，統(tǒng)共才六個人吃飯，沒什么忙活的。大家聊了會，我折進廚房，綰起袖子，開始洗菜切菜。蕩子回過頭，對我拋下一句，準(zhǔn)備好了放那里，我來做?？磥硭娴囊麙焐详嚕端皇?。這一刻，不知怎么，我忽然心生一種擔(dān)心，他做的菜會好吃嗎？一時間，這擔(dān)心異常真切，像一個既成的事實，丁是丁卯是卯，擺在面前，我無端地卻又明白無誤地否定起他的做菜水平來，進而一種莫名的預(yù)感油然而來——蕩子今天做菜肯定不行。

按理說，我不該對此有所懷疑，那些不了解蕩子的人想當(dāng)然地這么一猜一說倒可理解。的確，蕩子下廚的日子越來越少，但他的廚藝我心里有數(shù)，很多朋友也領(lǐng)教過。有時候幾個毫不起眼的土豆，既不摻一片肉，也不費什么油，他卻能搗鼓出意想不到的美味來。要說他做菜的秘訣，我私下總結(jié)過，四個字：耐心加創(chuàng)新。說出來可能會不以為然，可仔細(xì)一想，它確是放之四海而皆準(zhǔn)的道理。我無數(shù)次試驗過，只要遵循這四個字，做出來的菜，對付各式各樣的胃，保準(zhǔn)百發(fā)百中；與那些急于求成和按部就班做出來的菜相比，其間的差別不言而喻。那么，說到創(chuàng)新，不是每個人每天都能做到，倒是耐心這玩意，是不變應(yīng)萬變之真理，也是成就一切之根本。蕩子生來是個抓本質(zhì)的人，如此做菜，只不過將他一貫的思想方針落實到做菜這個具體事件上而已，不足為怪。然而今天，我心中陡然這出放心不下，究其原因，又難以說出個所以然，僅僅一種直覺而已。盡管直覺這東西往往不那么靠譜，有自己嚇唬自己的嫌疑，但我還是愿意信它一次。直覺這東西，拋開靈異之說，多少也是一定的經(jīng)驗和積累的導(dǎo)致，有著其內(nèi)部的說不清道不明的邏輯吧。

要說我這幾年的變化，最顯明也最外在的，便是做菜，我變得比過去自信了。這自信既來自他人的不時夸獎，更來自自身——面對滿桌子口味不一的嘴巴，我不僅不再畏縮，反而越來越有信心。依蕩子的方法，從切菜到出鍋，我始終保持高度的耐心，這是其一。再則，無論做什么菜，不要用固有的模式框定它，勇于嘗試，善于吸取。另外，少用亂七八糟的配料，多用文火，這樣的好處，既簡單易行（符合我們這種懶人），省心省力，又趨近原汁原味。話說回來，作為客人的嘴巴并不刁鉆——既為客人，登門吃飯的次數(shù)是有限的，自然懷抱著包容；事實上，每家每戶做菜的手法不同，吃慣了自家同一個廚子做的，偶上別家搓一頓，感覺自然新鮮。這兩個“自然”加在一起，意即，關(guān)于做菜，我既客觀又冷靜，他人的褒獎并不會多大程度地影響我做菜的熱情，力求完美更在于自身的要求和需要。如此看來，我的變化是一次質(zhì)變，一次飛躍。推而廣之，我的這一變化并不靜止于做菜上，它已不知不覺地浸入我的方方面面，以致帶給我由表及里的精神改觀。

有幸的是，今天蕩子做的這盤爆炒牛肉絲，色相和口味均不理想。也不知是否因了我的先知和感應(yīng)，蕩子非要客氣地予以配合。長春連連說，好吃，好吃，比外面的好吃多了。我狡黠一笑。蕩子小聲說，嗯，沒有發(fā)揮正常水平。用的是益陽話，估計長春沒聽懂。我心想，下次吧，下次好好發(fā)揮。哈哈，等到下次，他的菜大概不會像今天一樣倒霉，鬼使神差似的，撞上我如此低落而精準(zhǔn)的直覺。

她世界——我所感受的旻旻

晨跑的時候，旻旻的笑容總在我腦海中閃現(xiàn)（昨天幾乎整個下午，我和旻旻在一起）。這樣的閃現(xiàn)并非頭一回，但過去的那些并不持續(xù)，也不曾停步，它們一閃而過。我一向放任又尊重自己內(nèi)心的小起伏，從不刻意與人交往，因此今天這看似不起眼的閃現(xiàn)，合理的解釋應(yīng)該是，它是我內(nèi)心的大變化。我閱讀初寫作的朋友們的文本時，時常反復(fù)強調(diào)一個常識性的詞——“進入”，通過人物外在的神情、動作、語言、行為“進入”他（她）?，F(xiàn)在的我，正是“進入”的生活化的一種——今天開始，旻旻進入我的視線，她有意無意對我的撞擊啟動了我與她相關(guān)的思考。我的思考所得絕非真實的日常的旻旻，它自然帶著我的性格與氣息。有益的是，思考本身是一扇門，當(dāng)它作用于我的時候，另一扇門會隨之打開，從這扇新門里，我將收獲進步與幫助。

和旻旻吃飯、散步、曬太陽，重點當(dāng)然仍然是聊天，天南海北地聊，汪洋恣肆地聊。有時我沒說完，她就噼噼叭叭插進來，毫不退讓?？吹贸?，旻旻興致極高，很是享受，生活中瑣碎的每一點每一滴，在她，都飽含珍貴的汁液。聊天的對象是不是我，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她將自己一頁一頁翻開。逛廣百百貨的時候，我有些無措，不知將輪椅上的旻旻推向何處。我每周至少兩次從這里穿過，卻從沒想過在此逗轉(zhuǎn)。對我來說，廣百如同一個熟悉的陌生人，我視之不見。倒是她，熟稔地指揮著我，左轉(zhuǎn)，右轉(zhuǎn)，前進，后退，她想看看六福珠寶的耳墜又有什么新款。一只一只試過之后，她選定一對香檳色帶流蘇的耳墜，小心地戴上，美美地照著鏡子。面對鏡子里的自己，旻旻的笑很淺，卻很滿足，眼神里流露出的欣賞同樣很淺，很滿足。的確很美，盡管類似的飾品怕是下輩子也難與我結(jié)緣，我不得不說，此時的旻旻就是一個精靈，一個深諳人間秘密的精靈。出來的一路上，我推著她，在冬日的暖陽下，上坡，下坡。由于沒有經(jīng)驗，擔(dān)心輪椅突然失控，我的雙手死死地抓著扶手，小臂有些發(fā)酸，背上的汗珠也在發(fā)炸，我堅持著，不想讓旻旻覺察我的累。旻旻似乎對我有著十分的信任，除了必要的時候提醒我“踩一下”、“倒過來”，她津津樂道于她的所讀所見所聞，我聽著聽著，聽出她是一個優(yōu)越之人，這優(yōu)越來自她高貴的良善、頑固的單純、懂事的知足。但愿回家的路更長更平坦一些，我可以輕松地推著她，繼續(xù)漫不經(jīng)心地晃下去……

從旻旻家出來，提著一盆青綠的鳶尾花，我只想趕快回家，為約好的朋友準(zhǔn)備晚餐。我不去想象自我們上次見面至今四五十天旻旻沒出過門，也不去假設(shè)那樣的生活換作我來過是怎樣的情形。想象和假設(shè)是徒勞的，正如你永遠(yuǎn)無法想象我具體的痛與愛，具體的失眠與揪心。一百種想象和假設(shè)可能都不對，甚而荒誕至極。面對熊熊燃燒的人間煙火，信誓旦旦地舉起拳頭或跪下雙膝也是無力的，所有的想象和假設(shè)無異于虛弱的謊言，設(shè)身處地和身臨其境只不過一場美好的幻像。然而理智歸理智，它不可能每次把情感打敗，坐在與旻旻相距數(shù)里的九雨樓的我，總會不時地被她讀書寫微信給孩子們上課的樣子打斷，這種打斷像一條條搖搖擺擺卻永不失散的蜘蛛網(wǎng)，無聲地聯(lián)結(jié)著我。

旻旻不是童話，端坐我面前的她，如數(shù)家珍地談?wù)撝诘貌荒茉俸诘穆L夜。她經(jīng)歷過、她正在經(jīng)歷、她還將經(jīng)歷無數(shù)個這樣的夜晚。旻旻就是童話，自從2008年旻旻出了詩集《風(fēng)吹過葉尖》，她就找到了未來的鑰匙。她始終懷著質(zhì)樸的熱情，仰望蒼穹，用她無與倫比的耐心，靜待黎明。旻旻沉浸并喜悅于自己的世界，那是一個去掉了苦痛、磨難、掙扎、絕望，純凈得只剩陽光、草地、河流、微風(fēng)的充滿希望的天堂。一旦她懂得，上帝是干什么的，她什么時候需要上帝，那么上帝便成了她口袋里的手帕，需要時拿出來擦一下，不需要時就讓它乖乖地待在口袋，聽命于她。

旻旻帶給我最深的觸動莫過于上次的見面，那是蕩子走后的11月。一見面她就說：“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彼孟裨谡f“都一點了怎么還沒吃午飯”之類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話。我驚異于她的脫口而出，我無言以對，簡單的感動顯然是荒涼的。如此的角度已內(nèi)化成旻旻獨特的視角，血液一樣在她的身體里流淌，這是我所不具備的，為此我深感慚愧?；蛟S這句話旻旻早已忘了，本來，一句平常的話哪里用得著說話者用心記憶。無疑，這是旻旻的勝利。

旻旻真的很美，戴不戴耳墜她都很美。我確定。

刀尖上的皮皮

從半山回來，快五點了，我讓皮皮在廣場附近將我放下，母親在那里等我。從摩托車后座下來，我告訴皮皮晚上可能有朋友請吃飯，我打算和母親在廣場散散步，就不回家了，他的晚飯自己解決好了（這些天他在我家吃晚飯）。皮皮卻正經(jīng)地熄了火，從摩托上下來，支好摩托：“哦——還打算上去一趟（上我們家）?！薄坝忻醋邮聝樱ㄏ丛柚悾俊薄耙矁用醋邮?，我的意思呢，你再拿點錢給我。摩托車又冇油了，要買油卡，昨天孟總那里有事我去了200。”皮皮說話時低頭盯著自己的手指，似乎有個指甲殼沒剪好需要及時處理。我有些些慍怒，還是壓了壓，拍拍口袋，盡量柔和地說：“出來看房子，我又冇帶錢包，就帶了一手機?！逼てだ^續(xù)摩挲著手指?？諝饨┳×巳拿?。我提醒自己保持平靜，再平靜，別激動，別發(fā)火，這是近年來我常常叮囑自己的。盡管皮皮一再如此，我還是堅持朝好的方面想，再糟糕的人也有一張面子，雖然這面子誰也給不了，只能自己給自己。

老實說，這樣的情形我一點也不稀奇，只是沒料到它在此時到來，心想怎么也會等到年前幾天——上周皮皮生日坤坤給了他200，上上周他說交房租我給了500，上上上周他說買加油卡我給了300，上上上上……我不記得了，壓根就沒記過。記得上次皮皮從我這拿錢走了之后，我還在不斷憎恨自己話說得有點多有點過。當(dāng)時的狀況是，晚飯后我和母親在客廳看電視劇，也不見皮皮的身影，一集看完，我問母親皮皮是不是走了。母親起身去后面瞄了一眼，說在小木屋呢。我過去，只見皮皮窩在雷達椅里抽悶煙，窗子也不開，木屋里烏煙瘴氣。我邊說他怎么不開窗邊將兩扇窗子推開。他也不睬我，一口接一口，狠狠地。我正欲轉(zhuǎn)身離開，皮皮叫住我，來啰，跟你匯報下工作。我愕然，匯報工作？向我？這大概是認(rèn)識皮皮七年以來他對我說過的最搞笑的一句話。然而很快，我意識到這話并不搞笑，皮皮的樣子并不像在開玩笑。我鎮(zhèn)定下來，站在門口。皮皮摁熄煙，站了起來，“下個星期準(zhǔn)備到新塘去上班，包吃包住?！薄昂檬掳??！逼て姆阶郎夏闷鹨粡埣?，指給我看，紙片上鉛筆寫著“405”?！皟愚k法，嘚，老頭子（房東）催房租了，小戴（合租者）又冇回，我不想跟老頭子啰嗦。你還得借我500，下個月發(fā)工資了還你?！薄鞍パ?，算了，我呢也不要你還，你把自己安排好就行了?！薄拔叶加浀媚兀y(tǒng)總拿了你好多錢。”“你發(fā)了工資還是趕緊把外面那些帳還了?！薄巴饷鎯雍枚嗄兀y(tǒng)共欠3000多。”“德宏侄兒那就1000多，你說人家一個細(xì)伢子，就指望這點生活費，氣得人家半夜跟我打電話你曉得啵?！薄拔页姓J(rèn)這件事呢，我確實做得有點不要臉?！痹挾嫉竭@份上了，我懶得再抵他，樂樂那里500，阿青那里500，我所知道的（朋友們反饋給我的信息）他就欠了2000多?！澳阕约赫f，這號日子好不好過？喊了你幾個月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上個班，混個一日三餐再說?！薄斑@次冇問題啦，下個星期去上班。”

事實上，蕩子很長一段時間沒搭理皮皮了，他們兩個，互相之間太過了解，好似兄弟一般愛恨交織。自從皮皮四五年前拎著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兩套換洗衣衫）從沅江突降九雨樓，至今換了五六個單位做保安，中間常常處于斷頓狀態(tài)，一斷就是幾個月，九雨樓算是他自始至終的家園。然而這最后的家園，他珍惜，又不珍惜。我偶爾也會想，是不是蕩子縱容了他。要說縱容，對于身邊的每一個人，蕩子都在縱容，他隨時張開懷抱，迎接每一個愿意走近他的人，無論他們多么頑劣，多么不堪，干過多少刺痛他的事，他始終堅信每一個人都值得愛，受得起寵，他將自己心中的美好愿景設(shè)置于與他相交的每個人的身上。這么多年下來，皮皮一直繞著蕩子轉(zhuǎn)，并且一直走在蕩子的對立面，可謂一次次挑戰(zhàn)著蕩子交朋結(jié)友的底線。蕩子罵他，不跟他說話，叫他以后別來九雨樓，甚至告誡朋友們千萬別借錢給他，所有這些方法都無濟于事，皮皮照樣在九雨樓出出進進，在外面借來借去，蕩子實在有些倦了，最后只能苦笑一番，算是投降。

現(xiàn)在蕩子走了，朋友們還在，朋友們一如既往，喝酒聊天玩牌，九雨樓仍然延續(xù)著它大本營的使命，皮皮仍然是最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的自家人?；蛟S，九雨樓里的皮皮是最體面的皮皮，至于九雨樓之外的他，也不知是副什么德性，反正傳到我們耳朵里的從來沒有過好消息，甚至是令人氣絕的，借錢、賒帳、扯皮，他最后的結(jié)局，蕩子當(dāng)著他的面預(yù)言過，只能是拎著一個塑料袋子尋找下一站。

空氣不能僵持太久，考驗一個手無分文的人不是我干得下去的勾當(dāng)。我說，“你那么急，就到我媽手上拿點吧?！逼てら_動摩托，載我到廣場舞臺那邊，母親高興地迎了上來。我下車，問母親帶了多少錢，母親說只帶了幾百，怎么的。我說拿點錢給皮皮。母親有些不悅，輕聲叨咕了兩句，開始從袋子里翻錢。皮皮在兩米開外的地方，我都不好意思看他。母親問我要好多啦。不情愿的語氣。我說三百吧。母親抽出三張，上前遞給皮皮。

皮皮騎上摩托走了，母親又低低地叨咕起來。我大步向前，有意甩開母親，母親也就一路上不再做聲。皮皮的影子一溜煙消失了，我不知道他的昨天他的前天他的大前天是如何度過的，吃飯抽煙喝茶加油付房租，一樣都不能少，他卻沒有銀行卡沒有可以指望的月薪?jīng)]有社保醫(yī)保，并且他不想坐班，并且舉目張望，他無處可借。

我無法想象皮皮的每一天，風(fēng)里來雨里去，行走在刀尖上。我所看到的是，這么多年來，皮皮一直活著，完好無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