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穎倩
“隔帳陳述千古事,燈下?lián)]舞鼓樂聲?!边@是對中國草根藝術(shù)——皮影戲的真實描述。所謂草根藝術(shù),大抵是接地氣的,有著自己獨特的野路子,散發(fā)著與生俱來的生命力。有人說,皮影人手上的一線一木在大自然中俯拾皆是,就像皮影人本身,平凡如草芥一般。到底是什么灌注這些死物以靈魂?是工具?還是人?一切還得要從皮影和它的主人們最初的狀態(tài)說起。
一方木匣一片天
一只木匣子走天下,這便是皮影生活最初的模樣。所有的表演道具,所有的演出功夫,都被濃縮、擠壓在這小小的一方木匣中。走街串巷的生活狀態(tài)早已逼迫皮影藝人練出了隨處即安的本領(lǐng),他們不需要特殊的工具,應(yīng)該說漂泊不定的走演生活不允許他們擁有一個箱子以外的其他東西,因此他們早已把自己的手和身體變成了最好的工具。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這些靠著指尖謀生的人知道只有靠著身體記憶下來的技能才是最為重要的生存工具。漸漸地,他們開始知道什么樣的皮紙又輕又有光澤最適合剪裁,他們開始知道什么樣的木材韌性好可塑性強堅實耐用,他們開始知道怎么樣才能更好地運用素材的特性,為自己制作出持久耐用好品質(zhì)的東西。這時候皮影戲不僅僅是臺上十分鐘的戲,更是臺下的選料、裁皮、彩繪和引線……古老的工藝一步一步磨練了他們的耐性,也濃縮了歲月的嘉獎。
“皮影藝術(shù)家”早期還不叫“皮影藝術(shù)家”,村子里的谷場,里弄的深處,他們走街串巷隨處可在。沒有鑼鼓喧天的前戲,只要人在,皮影在,你隨時都能看上一出好戲。那時候的他們在人們眼中頂多有些神秘,是用一個小木匣變出一臺戲的魔術(shù)師,就連一個演員也談不上,他們既不是所謂的民藝泰斗,也不是能代表某一領(lǐng)域的頂尖奇人,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沒有很高的學歷,表演皮影只是為了生存,為了活下來罷了。所以,要想了解皮影和它的主人,我只能掀開那隔開臺前幕后的“亮子”,繞到戲臺的背后,窺視這一群神秘的藝人。
昔日熱鬧今安在
杭州皮影博物館位于中國美院的一隅,離開了熱鬧的大街小巷,離開了空曠的田野和灰色的小院,皮影的生命力似乎被抽去了大半,安逸而固定的博物館,讓這原本活潑的藝術(shù)變得沉靜下來。該博物館的展出空間不大,共上下兩層,一樓大約不足百平米,展出了藝術(shù)家、收藏家趙樹同先生收藏的大量皮影作品;二樓更小些,而“龍在天”袖珍人皮影藝術(shù)團便是在二樓這略顯促狹的空間里上演著歷史的演藝——皮影小舞臺,上下五千年,悲歡離合在其間。“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觀眾席、布景、后臺倒也一應(yīng)俱全,幕后雖簡陋,卻也簡陋的頗有風格——一張桌子,一個音響,一個皮影架,這些大概是除了表演者和他手中那張皮之外所有的道具了。而就在這為數(shù)不多的幾樣中,恐怕除了音響,幾乎沒有能稱得上叫做機器的設(shè)備,造價低廉、結(jié)實耐用是衡量它們唯一的標準。這大約就是皮影戲班的原貌罷,沒有一件多余的工具,然而,同樣不多余的,還有這博物館里密閉的空間。
早些年,我曾在西安看過陜西皮影,亦在成都看過四川皮影,二者都不約而同的選擇了古巷的小街道作為演出的場所,為原本就熱鬧的窄巷錦上添花,人們就這么站立著,觀看著,喝彩著,擁擾著,完畢,各自離開。這便是了,也許皮影這“野”慣了的藝術(shù),本就不適應(yīng)博物館里這被約束的生活,戲臺前整齊的排列著椅子,觀眾們穿戴整齊的安靜觀賞,完畢,鼓個掌,然后離開。這樣的皮影,大約已經(jīng)遺失了它最初的樣子,而一并遺失的,還有那種“野”慣了的風味兒。在這充滿江南印象的杭州西湖湖畔聽見燕趙大地高亢的關(guān)西唱腔,在這略顯促狹的博物館中看見一群用靈魂在演繹的藝人帶來皇城根氣濃郁的皮影演出,真可謂紅酒就大蒜,或許新奇,但更多的是違背了原汁原味的尷尬。
臺前幕后真生活
傳統(tǒng)的皮影戲常由5人表演,因此在皮影發(fā)源地——陜西華縣當?shù)厝擞址Q之為“五人忙”,即由五個皮影藝人分別負責前聲,牽手,做槽,上檔和下檔,共同協(xié)作完成。而這次在杭州觀看的皮影戲表演是由三位皮影藝人合作完成的《武松打虎》,而他們皆是身高不足一米的袖珍藝人。據(jù)該皮影戲班的團長介紹,“龍在天”皮影藝術(shù)團的藝人們師承河北皮影大師劉立新先生,該劇團的大本營在北京,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訓練和學習,四到六個人為一班,前往不同的城市扎根落戶,傳揚皮影文化。由于身高的限制,他們在演出前要做的準備更多。普通的皮影藝人在演出前將需要用到的影人排列在皮影架上,演出時可以直接從架子上摘下,有些人手充足的戲班還會有專門的人站在皮影架子前負責將皮影遞給演出者??墒窃谶@個戲班里,演出的藝人選擇將用到的皮影放置于幕后的矮桌上,一層一層按照演出所需要的順序排放,一來因為架子過高,摘取皮影帶來的困難會影響到演出的效果,二來人手不多,沒有專門的人可以為演出者遞送皮影,因此比起“五人忙”,他們顯得更加忙碌。由于演出過程中不能及時的摘取和安放皮影道具,一些影人出現(xiàn)了損毀,藝人在給我展示皮影道具的時候看到這些新添的“傷口”,不免有些難過,只小心翼翼的收起,“今晚回去我們再補一補”。袖珍藝人的臺子也有些細微的不同,為了不影響演出效果,他們選擇在保持亮子的原有高度的基礎(chǔ)上,以鋪設(shè)臺階增加自己的高度。因此,在后臺與演出臺的中間有一個約15厘米高的木臺階,藝人們就這樣上上下下為大家?guī)硌莩觯紶栄莸奖M興處,盡會忘了臺階,一個踉蹌險些摔下。有些藝術(shù)正是在這樣的堅持中傳承下來,皮影的背后是這些藝人為了保證演出效果而做出的默默的努力,而對于這些袖珍藝人而言,這份堅持更令人敬重。
為誰辛苦為誰甜
隨著時代的進步與人們審美與品味的升級,皮影戲作為一門傳統(tǒng)的民間藝術(shù)也在發(fā)展的潮流中不斷進化,而這樣的“進化”不免帶著些傷感的味道,是一種在夾縫中求生存的無力感。為了符合現(xiàn)代大眾對于娛樂的需求和審美的需要,劇團的藝人們必須對這門古老的藝術(shù)進行現(xiàn)代化的改造,正如為一位耄耋老人穿上時尚的鉚釘夾克,以獲得一些不相宜的年輕的味道。當然,在皮影戲的推陳出新中,將傳統(tǒng)的題材配上現(xiàn)代化的語言,在力求保護藝術(shù)滄桑感的同時融入新鮮的活力,倒也無可厚非。只是,這諸多的改變中,還能將皮影的本初保留多少,還原多少,我們不得而知。在為皮影尋求創(chuàng)新的嘗試中,首先便是劇目的更新,劇團保留了一部分傳統(tǒng)皮影劇目,同時也創(chuàng)作了如“喜羊羊與灰太狼”這樣新型的動漫皮影,以求為皮影尋得更廣闊的市場和發(fā)展空間。當然,隨著劇目更新的需要,演出的皮影也從以戲劇舞臺為依托的生,旦,凈,末,丑的腳色制擴大到其他的影人造型,如此番前去看到的兒童喜愛的動畫人物皮影。這樣的緊跟潮流不得不說是一種努力,而努力的背后,卻是一種“討好”的悲傷的心態(tài)。然而,不管是怎樣的努力,藝人們都僅僅是為了“讓更多的人來看戲”,為了“比同伴做得更好”,“比昨天做得更好”,為了“能順利出師不給爹媽丟人”……理由很多,卻都一樣的單純可愛。他們在自己的世界純粹著,我們在他們的世界之外感慨著:手藝沒有邊際,也許手上的活計才是磨練手藝人氣質(zhì)的利器。他們了解素材的特性,磨練自身的技藝,做出更好的東西,把他自己的態(tài)度用或者圓融或者嘹亮的唱腔表現(xiàn)出來,舞動的是手中的皮影人,表達的卻是自己。這就是他們生活的全部罷。
行文至此,我終于明白到底是什么讓我如此感動,為之著筆:每天拼命地為了養(yǎng)活家人而勤奮勞作的最普通的人,他們的人生態(tài)度、對待勞動的認識,以及他們在手藝中形成的氣質(zhì)都是我們慢不下來的節(jié)奏?;蛟S,“草根”的全部意義就在于此:一生的時間很短,一生只夠我們做好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