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崇正 曾用筆名且東、傻正。在《中國作家》、《北京文學》、《山花》等刊物發(fā)表作品;出版有小說集《此外無他》等三部;作品曾入圍聯(lián)合文學小說新人獎、聯(lián)合報文學獎決審。韓山詩歌創(chuàng)研中心理事,《領悟》雜志執(zhí)行主編;東莞文學院第四屆簽約作家。
只有在過年祭祖的時候,大家才會想起老屋。平日里老屋就如同一個多病的老人,似乎只需要一陣微風就足以讓它轟然倒下;但它卻矗立在時光里,那么久,那么慢,仿佛會一直在。今年過年的時候我又去看老屋,穿過七彎八拐的小巷和斑駁滄桑的門樓,在熟悉而又陌生的小路盡頭,總能找到它們。老屋看起來比記憶中小,童年總覺得一切都那么高,兩三米寬的門前巷道似乎就是一個小廣場了,可以徜徉,可以不知疲倦地來回奔跑,簡直就是小天地!而現(xiàn)在,一路走過去,總覺得自己身上有一部分是與這些老房子一起成長彼此分享的。在屋子還緊貼著地面的時代里,一間屋子與一個人(甚至幾代人)的記憶是共存而不可分割的。
我們家的老屋大約有兩處,一處在柚園,一處在大房。柚園的老屋是兩層的小洋樓,共四間房,二樓有陽臺和走廊。這處房子在整個院落的西北角,雖不大卻很獨立,也安靜。旁邊一墻之隔就是鄰村了。鄰村的那棵龍眼樹很大,枝葉總是越過圍墻探到陽臺上來,和陽臺上的花花草草相互掩映。圍墻下面有一個舂米用的大踏臼,我懂事的時候那個石臼已經(jīng)閑置,上面用腳踩的木頭已經(jīng)腐爛,所以也就被拉了簾子,改造成浴室。冬天的時候,在這露天的地方洗澡,大風一吹只覺得整個人就快結冰了。
柚園老屋曾風光一時,至少在一百年前,它的雙層結構就足以傲視整個柚園院落。據(jù)說老嫲的丈夫為了迎娶她,花心思建了這棟洋樓,用的是他從暹邏(泰國)做生意賺來的錢。建樓迎娶老嫲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暹邏有了家室,生了三個孩子。但飄洋過海的人總希望有根,為了唐山(以前華僑對潮汕的稱呼)能留下子嗣祭拜祖先,他將已經(jīng)二十歲的老嫲娶進了這棟小洋樓(那時二十歲已經(jīng)是老姑娘)。數(shù)年之后的1931年,我奶奶淑琴出生。這是一個充滿傳奇色彩的奶奶,她降世之時就被占卜的巫師斷定為“天投人子”,大意是天上的神仙犯了戒條被打落凡間受苦,所以不宜婚嫁。淑琴奶奶果然自幼體弱多病,坊間傳言她小時候到溪邊尋找走失的母豬,忽聞天上傳來一個聲音道:“犯了天條你可知?”此后更頻頻病倒。但多病的奶奶卻能詩善文,寫得一手好字;后來偏癱的時候,她依然能用左手執(zhí)毛筆寫家書,字跡模糊但句法雅致。淑琴奶奶出生不久,她的父親便回到暹邏做生意去了,留下老嫲孤零零照應多病的女兒。她也能理解自己的丈夫,這個自幼飄洋過海外出打拼的男人內心有種種焦灼。數(shù)年之后,丈夫將在暹邏的兩個孩子賢坤和淑吟送到老嫲身邊,希望能在唐山學習漢語漢字,以期日后文書往來能得到保障,不至斷了聯(lián)系。淑吟學了兩年漢語之后因戰(zhàn)事日緊便回到泰國,而賢坤老舅留了下來,和老嫲一起經(jīng)歷了饑荒的1942年。在饑荒年代,老嫲總是將最好的食物留給賢坤,甚至不顧虧待自己多病的女兒淑琴。她待賢坤老舅有如己出,但挺過了饑寒交迫的年代,卻迎來了一場瘟疫。駭人聽聞的天花險些奪走了賢坤老舅的生命。在昏迷七天七夜之后,醫(yī)生宣布可以準備后事,老嫲用銀釵撬開賢坤老舅的牙齒將湯藥灌進他的嘴巴,仍然不見醒轉。老嫲坐在賢坤老舅的床頭放聲大哭,而恰在這一刻賢坤老舅醒來,這個十幾歲的少年永遠記住了這一刻,那雙深情的淚眼永遠烙在他的心上?;氐教﹪?,幾十年歲月山河永隔,賢坤老舅一生之中最大的愿望便是回到柚園看望老嫲,即使在多病的晚年,他數(shù)次偷偷溜到機場,都被家人和醫(yī)生帶回家中。暹邏和唐山不遠的距離,卻千山遙隔,沒有什么淚水能洗清這段記憶。他唯有勤奮致業(yè),并將一半的家產(chǎn)斷斷續(xù)續(xù)寄回唐山贍養(yǎng)艱難歲月處境坎坷的老嫲,也在家書中囑咐務必堅持給妹妹淑琴治?。ㄏM∏楹棉D早日嫁人生子)。沒有什么語言能描繪那個時代緩慢的時光,被空間阻隔的思念,生死變得可以沒有情景,一封家書經(jīng)過千山萬水從這一頭到那一頭,寫的人以淚洗面,讀的人也以淚洗面。
我奶奶的寂寞人生一直堅持到三十三歲,才嫁給三十八歲的爺爺,那是1964年的事情了。爺爺住在大房。這是另一處老屋,屬于曲折家史的另一條脈絡。太爺爺玄湘是潮澄饒海軍的艦長,一直在外奔忙。1926年我爺爺森宜出生之后,卻被人稱為狗生。因為太奶奶責怪太爺爺對家中母子不管不顧,別人問及這是誰的孩子的時候,她便氣說這是狗生的。從這樣的對話中,我隱約能感覺到這是一個性格剛烈的太奶奶,才能在漫長的孤苦無依的歲月中獨自將爺爺拉扯大。從爺爺出生到五十年代太爺爺落魄歸鄉(xiāng),太奶奶一直生活在貧困之中,雖后來有親戚說太爺爺每月都有托人帶錢物回家的,但可能所托非人,錢物被送信的人侵吞了。我爺爺出生數(shù)年之后,我太奶奶才知道太爺爺已經(jīng)在外面娶了二房,便是太二奶奶。各種委屈、嫉妒、怨恨從太奶奶的心中迸發(fā)出來,她扛著鋤頭,直奔祠堂,將陳家的灶臺砸爛。在潮汕人眼中,灶神無比神圣,乃一家之主神,孩子年歲未滿十五,逢年過節(jié)皆要拜祭灶神,謂之“拜公婆”。所以太奶奶此舉激怒了族長。族長一聲令下,用豬籠將太奶奶裝了起來,準備放到池塘里淹死。從我母親有限的轉述當中,我的想象無法還原七八十年前的這個情景。一群人在族長的帶領下,將一個號啕大哭的女人裝進豬籠應該是什么樣的畫面,空氣里應該彌漫著屈辱和悔恨,是否對于當時的人們來說,還帶有一絲狂歡的意味,不得而知。太奶奶被沉到池塘里,又被撈了出來,一群人就這樣將太奶奶抬回她的娘家,一個只有幾十戶人家的小村落。小村落里的人們見到大村落的大隊人馬殺到,竟然嚇得關門閉戶,不敢出門接人。就這樣,太奶奶被扔在廣場上,在嗚咽和咳嗽聲中遭受來自父老鄉(xiāng)親如刀劍般的眼光。
太奶奶瞎了。這仿佛是她對世界的一種應對策略,也仿佛是她絕望的反諷和反抗——世界太黑,所以她避而不見。從變瞎到此后公社化中暗淡死去,這二十多年的黑暗生活對于我是一片空白,我無法可以猜想太奶奶在想什么。她大概一直在詛咒自己的男人吧。所以她的男人,就真的十分倒霉地回到故鄉(xiāng)。與以往衣錦還鄉(xiāng)不同,國軍已經(jīng)退守臺灣,太爺爺帶著太二奶奶和一兒一女回來了,他被定為地主,接受批斗。年輕漂亮的太二奶奶穿著旗袍跟隨著太爺爺回到書樓的時候,她受到村里女人的指指點點,她感到不安,卻無法預知后面的命運。過慣了好日子的太爺爺在數(shù)年之后就被餓死了,與照片里他身著海軍戎裝不同,他餓死的時候只有一片門板托著他,將他草草挖坑埋在楊桃林中。門板太窄,一路上他的雙腳還滑落在兩旁,漫無目的地晃動著,仿佛想走到哪里,但他哪兒都逃不掉,等待他的是靜默的永恒之死。這時太二奶奶再也無法穿她漂亮的旗袍,也無法抽她漂亮的香煙,她拎著裝糞的簸箕走街串巷撿豬糞。寬敞明亮的書樓也被沒收了,她和兒女一家三口寄住在另一處小房子里。她的兒子,我的老叔,也已經(jīng)到了娶妻的年齡,但因為沒有房子,婚事一直沒有著落。她曾開口向瞎了眼的太奶奶提出借住大房的房子,但自然遭到拒絕。而那時,太奶奶已經(jīng)臥病在床,家徒四壁。我爺爺搜遍了屋子,只找到一點煙葉,他決定到市集去,將煙葉賣掉,換回一點大米煮粥給久病的母親吃。買賣煙草的集市離柚園較遠。“森宜,早點回來!”太奶奶這樣吩咐道。爺爺點頭就出發(fā)了,走了一段他又不放心,折回來到太二奶奶門口,跟她說老母臥病不起,希望等一會兒能過去給點水她喝。太二奶奶答應了。午后時分,爺爺才從市集回來,歸途中他路過太奶奶的娘家村莊,還被親戚叫進去喝了一碗粥。待回到大房,他剛進門,太奶奶便生氣道:“森宜,你怎么才回來啊,我快要被渴死了!”細問才知太二奶奶沒有來過。一個早上缺水成為最后一根稻草,太奶奶第二天就走了。而這一幕,令爺爺對太二奶奶終生記恨。太奶奶被葬在山下路邊,她連墓碑都沒有,只有一堆石頭堆成墓碑的模樣。我記事的時候,每年清明爺爺會拿著毛筆,蘸著紅色的油漆,將石頭上變淡的字跡重新描過一遍。每一次他都小心翼翼,分外專注。我小時候曾問石頭里面住著誰,答曰奶奶?!芭?,原來這是石頭奶奶?!蔽业脑捯齺硪魂囆β暎^奶奶這個稱呼此后慢慢被大家接受。這別致的墓碑成為石頭奶奶性格的另一種象征,只是不再有人知道她的剛烈和柔和。endprint
那是1958年,太二奶奶以女兒剛好滿十五歲為由,沒有出席太奶奶的葬禮。此后幾十年中,爺爺和太二奶奶、老叔春輝的嫌隙一直存在,幾乎斷了往來。一直到爺爺要走的前幾天,他突然叨念起血脈相連的弟弟,而老叔春輝剛好也從外地回到家鄉(xiāng),哥倆在暗淡的燈光中聊到很晚,還不時傳出幾聲笑聲。一夜長談之后,大家似乎都踏實了。那是1995年1月,過幾天就是除夕夜了,爺爺終究沒有走到他的七十歲,因為七十歲就可以進村里的敬老院了。老叔對所有人說,哥在等我。
時光之軸再推回到1964年,我奶奶從柚園嫁入大房的爺爺家,結束了她犯了天條不宜婚配的傳說,也開啟了那個多病多災的預言。結婚幾年之后,多才多藝的奶奶果然就臥床不起,并慢慢變成偏癱。這個時候,我爺爺預料到自己膝下無兒女,便從我外公那里將我母親要了過來。爺爺和外公是在潮州一中認識的,外公教書,爺爺掌廚,兩人相談甚歡,深入交流之后才發(fā)現(xiàn)爺爺沒有兒女,而外公外婆當時一口氣生了八個孩子。單靠外公教書那點微薄的工資確實少得可憐,家中處境十分艱難,于是遂有了那筆“交易”。我母親是家里的二女兒,潮汕人是不會將大兒子大女兒送給別人的,兒子也不舍得,我母親是二女兒,自然就成為最佳人選。我外公對我母親說,帶你去看戲吃好吃的,我母親當然很高興。其他孩子也想跟著去,結果我外公大怒,一腳將我大姨踹倒在地。待我外公拿著錢和一籃子魚回到家里,外婆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憤然將一籃子魚扔到門口去。
我母親是五歲被過繼到爺爺家里的,后來又回家呆了一年,一年之后終于還是被我爺爺接走了。她來到官塘,正好經(jīng)歷“文革”十年,滿街呼口號貼大字報,我爺爺當時也不再當廚師,而到溪水之中去捕魚?!拔母铩笔辏夷棠桃矂偤闷c病了十年,期間她有三次想自尋短見,都被我母親發(fā)現(xiàn)救下。母女燈下對泣,不勝唏噓。1977年奶奶病逝,結束了她四十六年多才多藝也多病多災的一生。自此之后,爺爺擔負起照顧岳母的義務,也承接了暹邏的書信往來業(yè)務。而我母親因為照顧我那偏癱的奶奶而輟學,當時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我爺爺理所當然地選擇了入贅的方式,希望得一賢婿,日后也有個依靠。在諸多選擇之中,最后爺爺選擇了我的生父,一個能言善道好吃懶做的男人,能言善道是當時就看出來的,而好吃懶做是后來才知道的。其時我爺爺相信一個人是可以改變的,他說,豬狗都能管教,人為什么不能管教。他過于自信而導致一場失敗的婚姻——在我兩歲的時候,父母便離婚了,我的親生父親自此不知所終。在法庭上,我爺爺毅然攬下父親所有的債務,只要求將我留下繼承香火,所以我對爺爺只叫爺爺(潮汕話是阿公),而從來沒有將之當成外公。所以爺爺給我取名從正,意為從事正業(yè),不走邪道。但寫戶口本的人大概太有文化,將之寫成崇正,也就只能將錯就錯。但我的小學校長很喜歡這個名字,他說崇正總比從正聽起來要雅致一些。
我母親幾年之后改嫁,并和我現(xiàn)在的父親生下了三個孩子,兩女一男。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有很多個阿公阿嫲,也有好幾個老嫲。大妹月純出生之后不久,家里開始做豆腐生意,爺爺毅然將大房的屋子讓出來,讓我父親在屋里砌了一個燒豆?jié){的大灶;二妹月霞出生的時候,我母親一家搬到溪水對面的新屋區(qū)居住。而我也隨爺爺從柚園搬進大房,老嫲則隨我母親住到新房子里去了。從柚園到大房,住的地方離得其實不遠,但對一個孩子來說,這個位置上的改變就等于改變了我所有的坐標。以柚園為原點我似乎哪里都去不了,因為通往鄰村的路被一堵圍墻隔斷了,而柚園院落圍著一口水井而建,合圍起來的世界有天然封閉的感覺。而到了大房則不同,那幾年里,借著幫爺爺?shù)剿幍曩I中藥的機會,我將老屋前后左右各條小道都走了一個遍。期間我有兩三次落水的經(jīng)歷,險些就在池塘里淹死,但都被救起。池塘的那一邊就是我的小學。我上課的時候,爺爺有時候會在池塘邊蹲著,他用他蒙眬的老花眼在小學門外遠遠望著我,那時我并不懂,我儼然成為他生命中唯一存在的線索。
再過兩個月我就三十周歲了。跟許多人的三十歲一樣,而立之年結實沉穩(wěn),一不小心就在生命的河流之中成為別人的支點。而我常常會想,我爺爺?shù)娜畾q究竟是什么樣的呢?那時太奶奶臥病在床即將去世,饑荒的恐懼正彌漫整個村子,一個三十歲的年輕人,能做些什么會想些什么呢?想象畢竟很難抵擋真相,在我的記憶中,爺爺好像從一開始就是一副白發(fā)蒼蒼的樣子。那個年代農(nóng)村有太多的老人,五十歲就仿佛老得不行了,蹲在墻角曬太陽,目光渾濁,若有所思,其實是在打瞌睡。我爺爺騎著單車從老人們身邊穿過,他看起來是個有本事的老人,雖然白發(fā)蒼蒼,但他儼然還是一個支點,支撐著我和老嫲。老嫲八十多歲了,會制作一種治眼疾的藥水,但其實她的眼睛一直不好,總是拿著一個小枕頭一樣的時鐘問我,時針分針指在哪個位置。
歲月的時針指向我的童年,爺爺、老嫲和我住在柚園最角落的那棟洋樓里。那曾經(jīng)是村里最漂亮的房子,沒有人能預知它今天的破敗。二樓陽臺上,爺爺種了四盆玫瑰,玫瑰是嬌氣的植物,爺爺每天都給它們澆水,愛之如寶貝。有時候,他會在閣樓上寫信,坐對四盆玫瑰,寫著那些寄給暹邏的家書。那時距離奶奶離開人世已經(jīng)有十個年頭了。寫信的時候,玫瑰總是開著,有不同的顏色,有大有小,都驕傲地綴在長滿尖刺的花莖頂上。四周靜默,樓板上有時候會傳來吱吱呀呀的聲音,那是寫不出句子的爺爺在樓上踱步。
這些美好的記憶在我并不寬敞的腦海中儲存多年,它們伴隨著我鬢發(fā)上的痛感而存在。小時候我剪著短發(fā),耳朵與眼睛之間的那一撮頭發(fā)總是很短,但并不妨礙爺爺?shù)氖秩コ端屗a(chǎn)生痛感。我總因為一些小事觸他之怒,他就會在靜默中爆發(fā),來扯我耳朵前面的頭發(fā)。這種既不傷筋動骨而又令我痛苦不已的懲罰方式持續(xù)了很多年,爺爺打我的次數(shù)沒那么多,但顯然他的脾氣并沒有變得更好,而是更壞。他分配了一部分壞脾氣在跟我談話上面,克制著他的怒火,和我討論為人處世的方法,并讓我盤點自己劣跡斑斑的“作案記錄”(一部分乃是他蹲在池塘邊觀察所得)。
一場大病讓他多了一把拐杖。他用小刀將拐杖的頂端削出了一個老鷹的嘴巴,并在拐杖觸地的末端裝上了一個小銅圈。他小心地在衣柜的抽屜里貼著孫中山先生的肖像,然后穿著中山裝拄著拐杖出門了。他到敬老院去看了一會兒電視,然后到市集去買菜,領受著小販們對他的尊重;回家的路上,他需要走很多石板鋪成的臺階。在密集的臺階舒緩的拐角處,有一個乞丐總在那里用破罐子燒水煮茶,爺爺會蹲下來喝他的茶。乞丐很熱情,呼呼地扇著炭爐,希望水快點開,因為爺爺喝了茶,每次都會給他零錢。爺爺說,其實他的茶很難喝,也不知道哪里撿來的茶葉。endprint
那個在臺階下面煮茶的乞丐后來就不見了,沒有人知道他的去向。那年夏天刮了很大的臺風,爺爺?shù)牟∪諠u加重,大口吐著濃痰。他開始為我的未來而憂慮,他以為自己很快就要死了,但其實他病了好幾年。在此期間我學會了騎自行車,我的右腿從自行車的三角形車架中間穿過去踩住腳踏板,右腋下夾著車座,兩手扶著車把,就這樣顫巍巍地出發(fā)了。學會騎車以后我能用小水箱往老屋里運水,再不用親戚幫忙挑水了。而且走的路遠了,有時候還能撿到錢。
那天騎自行車穿過老屋窄窄的巷道,摔了一跤,撿了兩塊錢。那是綠色的鈔票,面值兩元,我用其中的一塊錢買了兩盒沙炮。新款的沙炮很漂亮,簡直就像糖果。我將沙炮帶回老屋,告訴爺爺我撿到錢,同時將一塊錢上交給他。
爺爺久病而蒼白的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我十分得意,頑皮地掏出沙炮,告訴爺爺我給他買了糖果,他接過那顆沙炮,說:“還能吃到孫子的糖?!蔽矣秩鲋e說,這糖果可以連紙一起吃,他果真把沙炮往嘴邊送。這時,我看到他眼角感動滿足的淚滴,才知道玩笑開大了,我伸手一拍,那顆沙炮就被拍到地板上,啪的一聲炸開了。
愣了五秒以后,爺爺大怒,掄起拐杖要打,又停住,改用一個巴掌搧屁股。我眼明腿快,早就跑出老屋門外,嘻嘻笑出聲來。但我知道闖禍了,那場無名火燃燒了好幾天。他不理我,靠近他就會打我。我只能一直在門口等著,等爺爺原諒我。三十歲了,回望爺爺?shù)呐?,我知道這沒有名字的火氣中絲毫沒有怨恨,更多是愛與希冀。對于他的有所期待,其實我應該都是懂的,而我報之以叛逆,太壞了,太壞了。
母親一家搬到新屋區(qū),在豆腐生意以外,又加上油條豆?jié){之類的早餐,為了賺一點維持家用的小錢,家里總是忙得雞飛狗跳,我從爺爺身邊來到新屋,加入了這個忙亂的陣容之中。有一陣子我天天去趕鵝,在空曠的田野中跟鵝群聊天,回家之后需要切鵝菜、洗盤碗、煮飯、喂豬鏟豬糞;有時候我需要用自行車推著一筐油條走街串巷叫賣,遇到同學迎面走來就趕緊躲開;那些日子總是凌晨四五點就得起床,所以我每天都睡不夠。家里很窮,交學費有時需要拿一袋零鈔(賣油條得來的),又窮又忙的時候,父母心情總是不好,一著急就打罵孩子。我老嫲常常在打罵孩子的聲音中叨念著什么,有時候還黯然落淚,她心疼她的孫子,只是沒有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老人拖著她多病的身體,服藥,呆坐,想念過去。終于在一天早上,她訣別塵世,為92年的人生畫上一個悲慘的句號。爺爺從溪水那邊聞訊趕來,他病得厲害,十步一歇半天才走過橋來主持喪事。一年之后,在那個冬天,爺爺就在大房那間老屋里頭,在我的身邊與世長辭,慢慢變冷。
兩個老人的相繼離世,讓老屋結束了百年喧鬧。柚園的老屋徹底鎖起來,大房的老屋里擺放著祖宗牌位,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打開清掃一下。兩處老屋都已經(jīng)破敗不堪,土墻上的沙子不時掉落下來,風大一點隨時都可能轟然倒塌。暹邏那些親戚早已沒有聯(lián)系,只是有一年政府發(fā)了通告說要修建高速公路,可能需要遷墳,母親才重新提起,說必須寫信告訴暹邏那邊讓他們知道。但后來公路改道,不用遷墳,便又重新沉寂下來。時光斑駁,在這嶺南小村之中,那些懊惱與榮光消失在宏大的時代里,不再會有人去體察他們活生生存在的某個瞬間。故事中人的歡笑和淚水,被時光封裝在破敗的老屋里,終歸都會消失在轟然倒塌的灰飛煙滅之中,了無痕跡。
責任編輯 梁智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