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學文
1
如果敘述從米川開始,這個故事可能會是另外一番模樣。畢竟米川不是核心人物,只是個配角,甚至配角也算不上,充其量是一味佐料。但我還是決定從米川說起,菜的特色與佐料有極大關系,或者說,正是佐料決定了菜的口味。川菜少了辣椒,那會是什么滋味?另外一個原因,恰是那天下午,我收到了米川的短信。
我和米川曾經(jīng)是生意上的伙伴,后來分道揚鑣,再無來往。當然,我們還有共同的朋友,又住在同一個城市,還是會遇到,彼時,我們僅冷漠地點點頭。在一次老鄉(xiāng)會上——我們還有另一層關系,我倆在衛(wèi)生間撞個正著。我剛解開褲子,米川破門而入。我看出他喝多了。他確實喝多了,吐得那么狼狽。他背對著我,半跪半臥,若不是兩手死抓著座便器,可能會倒在地上。我沒馬上離開,在他停歇中間,問,不要緊吧?米川沒回頭,但豎起一只手,禁止我打擾他。同時,他的嘴巴吐出另外一樣東西:我他媽被你害慘了。我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離去。
米川后來的事,我略知一二。他離婚后不久,便和那個叫小香玉的女孩正式住在一起。女孩的原名我忘記了,小香玉這個名字是米川給她起的。一年之后,小香玉攜了米川的金銀細軟與男友出逃。聽到這個消息,我驚呆了。不是小香玉的出逃,而是她竟能攜走米川全部的家當。米川對這個世界對任何人都持懷疑,所以,他的錢不存銀行,而是藏于自家的保險柜。如果世道有變,銀行就會癱瘓,他寧可不要利息。我第一次看到米川的保險柜,眼睛都硬了,巨號的有冰箱那么大,小的則像個微波爐,大大小小共十一個。這小子會有這么多錢?米川看出我的疑惑,意味深長地笑笑,輕描淡寫地說,撬開一個是沒用的。我恍然大悟,米川玩的是迷魂大法,并不是每個柜里都有真貨。米川記性好,換作我,十一個保險柜的密碼會把腦袋搞爆。米川絕對不會把密碼告訴第二個人,前妻如此,小香玉也不會例外。她竟然打開米川放著真貨的保險柜,怎不令人稱奇?米川報案了,但警察沒有作為,米川把生意轉(zhuǎn)出去,開始了一個人的追尋之旅。我能想象米川的惱羞成怒。一個絕頂聰明的獵手竟然掉進獵物的陷阱。兩年后,米川在黑龍江的漠河找到小香玉和她男友。人是抓捕回了,金銀細軟已被揮霍殆盡。米川沒能力盤回原來的生意,但這次追尋行動讓米川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另一項特長,他開了一家私人偵探公司,業(yè)務內(nèi)容是婚外情和債務調(diào)查取證。朋友們在酒桌上說到米川,互開玩笑,說惹本拉登也不能惹米川。
算起來,我和米川有四年沒來往了。收到他的短信,甚是意外,不隱瞞地說,還有些許的不安。他讓我給他打電話,且強調(diào)不要告訴任何人。如果很重要,為什么不直接打給我,而是發(fā)這么一條詭秘的短信?我猶豫良久,還是撥過去。我不想和他有什么勾掛,但也,就像朋友說的那樣,不愿惹他。他既然想起我,我不可能躲開。
米川的聲音沒有變化,帶點沙啞。米川揣著一顆懷疑的心,但獨特的嗓音卻很容易讓人相信他。他說了一個餐館,讓我六點鐘務必趕過去,特意強調(diào),我和他見面的事,不能告訴任何人。范麗也不能,明白我的意思嗎?范麗是我妻子,米川還記得。
我遲疑一下,答應了。我當然不想去,婚后,我不再像過去那樣整日廝混于餐館酒樓,除非來了朋友或推不掉的聚會。那些年,我可能吃了太多的地溝油,胃老是鬧毛病。我越來越喜歡家常便飯,就在收到米川短信半小時前,我還給范麗說,晚上想吃碗面。但米川如此嚴肅,如此迫切,我只能赴約。我和范麗說了謊。其實米川不強調(diào),我也不會告訴范麗,要去見米川。
米川還是那樣瘦,兩腮各不相讓,努力往中間擠,這使他的顴骨越發(fā)突兀。你有點奇怪是嗎?其實,我也奇怪。你是我最不想見的人之一,你帶給我的難堪一點兒不亞于那個我追了兩年的女人??墒?,我想了又想,還是決定聯(lián)系你。我還沒坐下,米川就滔滔不絕。他口才似乎比過去更好了。說了半天,卻不講招我過來的目的,我終于沒忍住。米川拍出他的名片,嘁!還是這么沉不住氣,你該知道我現(xiàn)在靠什么混飯。我疑惑地想,這和我有什么關系?我又沒請他調(diào)查什么。我沒欠誰的錢,別人也沒欠我的。我和范麗的婚姻結(jié)實平穩(wěn)。
米川笑了,笑聲很重,但表情沒有太大變化。米川問我還寫不寫小說,我說不怎么寫了。我不太愿意提,這個愛好知道的人不多。我沒發(fā)表過,在網(wǎng)上貼過,點擊率也不高。米川說,就是還在寫,是嗎?我給你講個故事,免費的。我甚覺荒謬,就為這事?米川陷在深處、隨時要隱藏的眼睛露出一點兒嘲弄,你以為我閑瘋了是不是?我講這個故事,是因為下面說的與這個故事有關,不說前面的,后面的講不清楚。
不知為什么,我不敢與米川對視。目光懸垂于他突兀的顴骨上,來回游蕩。
2
夜里沒睡好,清早眼皮厚重得像陳舊的木門,睜拽時吱嘎作響。范麗翻個身,胳膊搭在我胸部靠下一點的位置,我輕輕移開。她嗯唧著,沒什么反應。我的目光在她臉上擱了擱,迅速撤離。
簡單洗刷一把,匆匆出門。日光嘩嘩地流淌,像金黃的麥子。濃郁的花香飄浮在空中,沁人心脾。這是東莞最好的季節(jié),濕潤而潔凈。十幾年前我從北方的小鎮(zhèn)來到這里,由一個打工者成為長住居民。剛來的時候我不是很習慣,東莞太熱了,一天到晚感覺身上黏黏的,可慢慢地,我喜歡上了這個四季開花的城市。當然,這與我的愛情有關。我二十多年的單身生活是在這里結(jié)束的。我沒有理由不喜歡它。
我到門店時,店員小魏已把貨裝得差不多了。我做調(diào)料生意,基本以批發(fā)為主。一個電話,送貨上門。這個行當不怎么起眼,但利潤挺可觀的。只有一個店員的老板也不怎么牛氣,可我有大把的時間??纯磿?,玩玩游戲,下下棋,這種自在的日子很適合我這樣的俗人。
但那個早上,我挺煩的。對面是蔬菜批發(fā)市場,各種車輛出出進進,街邊一長溜流動早點攤,人和車裹在一起,鬧哄哄的。我在門口坐了一會兒,將椅子拽進店內(nèi)。門是不能關的,縱然沒人進來。雜亂的聲音漫進店里,但已弱了許多。
我看看時間,快九點了。范麗該起來了。平時她起得也挺早,今天周六,她可以睡到不想睡的時候。她在一所學校工作,雖說是合同工,但也算體制內(nèi),享有與我不同的閑。我想給她打個電話,掏出手機,想了想,又放回去。沒什么可說的。有什么可說呢?問她干什么?不用問我也知道。穿衣刷牙洗臉吃飯上網(wǎng)。基本是程式化的。誰的生活不是這樣呢?只是出了門,我往店里走,她往學校去。晚上,我從店里,她從學?;氐轿覀児餐募摇3燥?,看電視,只是范麗看電視的時候,我常常把自己的胡思亂想敲在電腦上。夜深的時候,我們會躺到一張床上,隔幾日,我們的身體會摩擦一會兒。不覺得枯燥,這樣的日子適合我,也適合范麗。我和她都是簡單的人。endprint
那個早上,一個問題久久縈繞在腦子里:我和范麗互不了解白天都干了些什么。我從未有探究的欲望,那沒什么,不是一個問題。但在那個早上,那個不是問題的問題鬼使神差地敲打著我的腦子,揮之不去。
這與米川有關。我本意是想繞開他,確實,他連配角都算不上。但事情的吊詭在于,越是想繞開什么,越是圍著什么轉(zhuǎn)。想繞開的反而成了圓點和核心。米川就是這樣。與其費力繞開,不如正面交鋒。
3
那就還說米川吧。故事已經(jīng)拐向。不過,偶爾走走岔道,也挺刺激的。
米川的故事牽到另一個人。中年,男性。名字很可能是假的,所以叫什么并不重要。職業(yè)應該是醫(yī)生,米川嗅見了淡淡的來水味。米川的公司在新時代廣場寫字樓的角落,又是陰天,光線很暗。本來開著燈的,男人進屋就關了,說怕刺眼。米川耐心回答他的每一個問題,談妥,男人給米川一個地址。他讓米川看了照片,當然,對方是女性。大眾化的五官,沒有任何姿色可言。
這是米川的第一筆業(yè)務,他自是非常重視。第二天,便裝作檢查燃氣敲開那扇門。盡管對女人的相貌已有印象,但看到女人的剎那,米川還是吃了一驚。女人比照片上胖,不是很勻稱,她的臉顯然沒有任何粉飾,粗糙不說,還有些干,這使得她眼角的皺紋格外鋒利。從進廚房到離開,前后不過三分鐘。女人沒有任何警惕,倒是她懷里那只黑貓滿是疑慮的表情。貓叫了一聲,女人只字未吐。
米川很是納悶,直覺告訴他,這個女人不可能有婚外情。這樣,男人的調(diào)查便有些古怪和可疑。要么,男人是想從女人身上發(fā)現(xiàn)、尋找另外的什么?是什么呢?米川自視聰明,卻想不出所以然。既然接了單,就得給男人有所交代。另外,米川實在是好奇。
那個叫陽光花園的小區(qū)不是很大,只有一個出口,斜對面是上三杞公園,這為米川的蹲守提供了不少便利。米川候了一個星期,女人只出了小區(qū)一趟,去的是金馬菜市場。原來她是個啞巴。買完菜,她便往回走。路口,一輛轎車和一個騎車人撞上,圍了不少人。她徑直走了過去,根本沒朝那個方向看。男人調(diào)查的內(nèi)容并不復雜:女人接觸的人及時間。男人問及米川的調(diào)查成果,米川如實匯報。男人有些失望,就這些?沒人找過她?米川搖頭。第二周,依舊,女人不過照原來的路線走了一遭。男人更加失望,眼神就有了疑問,那是對米川工作能力與態(tài)度的懷疑。米川說需要時間。男人揉捏著下巴,沉思了一會兒說好吧。米川看到他腕上的表,勞力士。米川也有一塊勞力士,但男人的顯然要比米川那塊貴重。
女人像鐘表的發(fā)條,連走路的節(jié)奏都沒有變化。米川想如果告訴男人實情,男人的委托很可能就結(jié)束了。米川腦里晃動著那塊勞力士,他實在不想失去這塊肥肉。第三周,米川編謊,說有個女孩找過女人。已經(jīng)違背職業(yè)原則,但米川想,反正女人是啞巴,有口莫辯。人活著就得冒險。男人一下興奮起來,追問女孩的穿著長相。米川說只看到女孩的背影,沒在意女孩的穿著。男人付了米川第一筆錢,比談妥的多出一倍。男人出手闊綽,米川印證了自己的判斷。
米川在附近的房屋中介搜了一遍陽光花園小區(qū)的出租信息,沒費什么周折就租了一套房子。小區(qū)的樓是左右對棟,最后一排,左右樓是連體的,米川租的那套房即在接連處,可以清晰地看到女人所在的樓層。不是正對,看不到臥室,但能看到客廳和廚房。對不在乎錢的雇主,花費心思肯定是值的。米川去了趟火車站,抓拍了一個女孩的背面和側(cè)面的照片。米川把拍到的女人在客廳的照片和女孩的照片做了合成。效果不怎么好,但模糊正是米川需要的。再次見面,米川把自己的杰作交給男人。為盡可能嚴密回答男人的問題,米川準備了大半夜,可心里仍然敲鼓。男人沒有任何懷疑,只是不停地撫摸,然后把照片揣進懷里,又付米川一筆錢。米川交了七個月房租,其中一個月是中介費。他拿出那兩張收條,男人瞅了一眼便付給他。
男人一周或兩周與米川見一次,米川把合成的照片給他。米川的心和表情一樣坦然。男人從未質(zhì)疑過。男人沒像第一次問那么多問題,似乎他關注的只是女孩和女人在一起的時間。這樣他就能從中找到他要的東西。只有一次,他問女人和女孩說些什么,米川覺得這是男人起疑的表現(xiàn),篤定地說,她是開不了口的,你該清楚,我從她的手勢判斷不出什么。男人沒再說什么。
男人成了米川的錢包,太輕松太容易了。但米川也更好奇了。男人如此大方,說明這個女人對他有格外的價值。這個女人可能繼承了一筆遺產(chǎn),或是她身上有男人尋寶的線索。男人和女人究竟是什么關系?女人有什么來頭?米川試探著問男人時,男人的臉會突然變冷,反問,我必須告訴你嗎?米川忙說,你可以講,可以不講。
米川決定從女人身上尋找答案。
米川身邊不缺女性,落魄時也如此。但為了破解這個謎,他幾乎斷絕了與外界的往來,手機也關掉了,只在每天傍晚查看一下有無重要信息。除了買必備的生活用品,除了跟蹤女人,他日夜呆在“觀察室”。當然,他并不是二十四小時觀察,即使白天,也瞭望幾個小時。他基本摸清了女人的規(guī)律,她什么時候起床,什么時候吃飯。從時間和動作上判斷,她的飯菜都很簡單,而她在客廳也多半是獨坐,當然,懷里抱著那只貓。除了出門,那只貓肯定在她身上,仿佛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她炒菜,那只貓就在她肩上蹲著。米川揣測,她睡覺也肯定摟著貓。
除了買菜,女人每月去一趟郵局。不知什么人給她寄錢。第一張三千,第二張也是三千。不多,但也不少了。這說明女人身上埋著巨大的秘密。女人第二次取錢時,米川假裝從窗口拿筆,瞅了一眼,但沒看清。女人轉(zhuǎn)身,和米川正面相對。米川是有意的,他突發(fā)奇想,試探一下女人的反應。女人顯然忘記了進入她家的那個檢查員,目光幾乎沒往米川臉上觸。街兩邊的店鋪要么放著音樂,要么擺著花籃,女人瞅都不瞅,幾個穿著艷麗的女孩在路邊散發(fā)廣告單,一個女孩碰碰女人的胳膊,忽又抽回去。女人似乎怕走錯,專注地盯著路,這樣,她的神態(tài)便透著孤傲。從郵局回小區(qū)要經(jīng)過兩個路口,第一個路口,女人和其他行人站著等紅燈,過第二個路口,紅燈已經(jīng)亮了,女人仍然往前走。沒有同行的人,只有她自己,走到路中間,她突然發(fā)覺,于是往回退了一步,但馬上又往前走了兩步。鳴笛四起,她雖聽不到,但不會看不到那些憤怒的轎車。女人驚惶失措,茫然四顧。東西方向開始放行,路口成了一個躁亂的漩渦,女人裹在中間,像掉在陷阱中的獵物,滿眼絕望和驚恐。米川費了些周折才繞到她身邊。米川把她牽到路邊就松開了。米川覺出她在抖。女人走了幾步才回頭,不是看米川,而是看仍擰在那里的汽車們。女人的步態(tài)看似專注,其實走神了。endprint
米川腦里晃動著女人絕望和驚恐的眼神,再次和男人見面,米川編造了另一個謊。他有些報復男人的意思,當然,也為了持久地從這個錢包掏錢。女人和某個高個子男人見了面。男人像第一次聽到女人和女孩見面那樣,興奮不已,問這問那。米川愕然,難道女人和任何人的交往都能引起男人的興趣?這就有點匪夷所思了。
時間如水滑過,米川除了絞盡腦汁編謊,調(diào)查沒有任何進展。期間,出了一檔事。
那天,女人沒出現(xiàn)在客廳,也沒出現(xiàn)在廚房。米川不知道女人一直在臥室,還是在他不注意的時候離開了。整整一天,米川的視線沒離開那里。傍晚,米川暗自核計,要不要去敲她的門,客廳的燈亮了。她懷里沒貓,肩上也沒有。貓病了,還是她病了?抑或她和貓都病了?女人竟然下樓了,又一個意外。
米川和女人保持著五六步的距離,其實,就是并排走,女人也未必注意米川。她顯然體力不支,偶爾的微風,身體會幅度很大地傾斜。走到藥店門口,她歇了歇,才慢慢往臺階上挪。米川搶在她前面拉開門,她當然沒看他,也沒力氣看他吧。女人買的是感冒藥和消炎藥。米川猜對了,她感冒了。她粗澀的臉蒼白如紙,是陳年的失去彈性一觸即破的那種。她目不斜視,但仍能覺出目光中浸著哀傷。難道是她的貓出了問題?
返回時,女人快了些。仍一搖一搖的,看上去,像一個影子在飄。她又犯了那天的錯誤,紅燈已經(jīng)亮了,她沒停下。走到路中央,方發(fā)現(xiàn)南北夾擊而來的轎車。她沒有停住,反而加快步伐。碩亮的車燈把她刺眩了吧?她不是朝正前方走,而是往右偏去。米川看得清清楚楚,那輛車并沒撞著她,幾乎貼著她剎住。但女人倒下了,緊貼著車輪。米川奔過去,一手扶她,同時打120。司機可能嚇呆了,半天才從車里爬出來,連著聲說,我沒撞著她,我沒撞著她。米川顧不得理他,簡單察看一下她是否有傷。120來得很快,米川和醫(yī)生一道把女人抬上車。米川本想跟著去,但女人突然開口,吐出一個字,很清晰:藥!其他人沒在意,但米川懵了。女人不是啞巴。120離開,米川仍然愣著。半晌,才想起給男人打電話。男人的聲音甚是急切,米川聽出來了。米川撿起地上的藥,又在那兒站了一會兒。
那晚,米川幾乎失去思維??彀胍沽?,男人打來電話,說女人沒事了,謝謝他。同時通知米川,調(diào)查到此結(jié)束。米川還有許多謎未解,可男人冷漠得不近情理。米川抱著試一試的態(tài)度聯(lián)系過男人幾次,便放棄了。第三天,米川把鑰匙交還房主。他對女人的調(diào)查持續(xù)了五個月,杜撰了一個又一個謊言。男人沒有任何懷疑的表示,至少,米川沒有發(fā)覺男人有過懷疑。男人沒有置疑,恰恰是米川懷疑的地方。但答案已無從知曉。錢沒少掙,這對米川更有意義。私人偵探公司的業(yè)務越來越好,超出米川之前的設想。莞城作為一個近年才有點都市味道的城市,似乎還未脫去鄉(xiāng)土氣,帶著些靦腆和羞澀,米川曾擔心公司難以支撐。顯然,他的擔心完全沒有必要。有這種需求的群體日益擴大,米川把公司遷到另一棟寫字樓,招了五個業(yè)務員,一單又一單的業(yè)務,米川沒有閑暇再去想最初調(diào)查的那個女人。
一個月前,米川的一位親戚住進某家私立醫(yī)院,需作開顱手術(shù)。一干人和米川商量,該給主刀大夫、麻醉師塞多大的紅包。商量妥當,米川陪著去送。竟然意外地撞見那個男人。男人正是主刀大夫。米川對自己當初的判斷很是得意。但男人不認識米川。米川試圖說些什么,被男人冷冷地打斷。自然,男人沒要紅包。米川想,你就裝吧,一個醫(yī)生如果從來不收紅包,出手何以闊綽?
米川在醫(yī)院專家欄找到男人的姓名和照片。親戚做完手術(shù)后,米川又和他見了一次面。米川沒有別的企圖,只想知道他和那個女人的關系。但男人冷冷地說,他不認識米川,更聽不懂米川的話。
米川對女人的好奇被男人的冷漠激出來。既然男人不認識他,他是不是找女人試試?一年多時間,他當然記得女人的住址。他近距離觀察女人五個月,竟然不知她是能發(fā)出聲音的。
米川敲門,沒人應。女人不在,還是搬家了?連著三天,米川出進陽光花園小區(qū),未有所獲。可能永遠是懸案了,那些謎團的謎底再也無從揭曉。但米川終是有些不甘心。他曾經(jīng)租過的房子還未租出,似乎一直為他預備著。米川第一次干與錢無關的事。對面房子里的家具還在,擺設似乎也沒有變化。但沒有人,也沒有貓。白天空空蕩蕩,夜晚黑咕隆咚。
米川等待、觀察了一個星期。第九天,米川沒了耐性,打算放棄時,看到一個人走進小區(qū)。米川的呼吸幾乎停止。
4
你猜我看見誰了?米川雙目跑光。
是那個女人嗎?老實說,這是我的期待。
米川夸張地搖頭,不,是范麗。
這個彎拐得太猛太突然,我暈了,傻乎乎地問,你不會看錯吧,怎么可能是范麗?
米川言之鑿鑿,嘁,怎么可能?你不想想,哥們兒是干什么的?
我已嗅到危險,故作輕松道,你是想告訴我,范麗進了女人的住所?
米川再次搖頭,和那個女人沒有任何關系,范麗進的是另一棟樓。
我嘲諷道,你肯定發(fā)現(xiàn)了什么?是嗎?謝了,我對這個不感興趣。
米川直視著我,你害怕?
我不屑地哼了哼,我為什么害怕?范麗為什么不能去那里?
米川說,這個問題有水準,我也這么問過自己。但她每個星期都去一次,我不能不朝別處想,這是職業(yè)病,沒辦法。她在東莞沒別的親戚,你也沒有,她去那里干嗎?當然這不關我的事,可是,大腦不聽指揮。你別緊張,她去那兒做什么,我并不知道,也許,只是探望她的同事?許多事你讓我毫無顏面,我沒必要討好你對不對?可是,我想了又想,還是決定告知你。你可以對不住我,我不能對不住你。你信不信,也不關我的事。
我厭煩地站起來,就為這事找我?
米川從包里掏出一張照片推給我。確實是范麗,幾天前她確實穿那件立住外套來著。還有她挎的那個包,去年她過生日,我送她的。南方商城女包專柜,價格三千八。背景是某個小區(qū)的大門。
你想干什么?我竭力控制,不讓米川看出我亂了方寸。endprint
米川抓起照片,幾下撕碎。不干什么,我無意破壞別人的家庭。就當我什么也沒說,你什么也沒聽到?jīng)]看到。
5
岔道堵死了,有些掃興。更為糟糕的是,拐不回原來的道了。如果故事是一匹馬的話,顯然這匹馬受了驚,完全失去控制。
我依然準時準點起床,范麗也一樣,休假另當別論。我和她往不同的地方去,晚上從不同的地方回家,吃飯,看電視,睡覺。隔幾日,我們享受摩擦的快感。范麗算不上漂亮,但挺耐看的,而且身材也好。許多三十幾歲的女人臀部已經(jīng)耷拉,她的臀部仍是翹著的。每次摟著她,我都覺得撈了一個寶,盡管她有過一段婚姻。
我沒懷疑過范麗,和米川見面后,也沒有。我只是在想,她去陽光花園小區(qū)做什么。米川拍了照片,她八成是去過那里。我不敢問她。如果她承認,肯定會問我怎么知道,我只能說出米川,她就會懷疑我的企圖。如果她不承認,我就更加被動,我和她的關系就會緊張。我只能啞著,除非她主動講。引誘也不可,不,更無恥,也更殘忍。算了吧,忘掉米川這個狗東西。
徹底把米川逐出腦子是困難的,他時不時晃動那么一下。這樣過了十幾天,某天下午,我閑著無事,跑到陽光花園小區(qū),想驗證那個女人的故事。陽光花園小區(qū)果然在上三杞公園斜對面,樓體的結(jié)構(gòu)也與米川說的一致。米川說得很清楚,女人住七號樓三單元402,我摁了門鈴,又摁。沒人。我怏怏而返。一個女人拎著菜進小區(qū),和我擦肩而過,我突然慌了。我并不認識她,可如果她是范麗,我和她在這兒撞上,那不糟了?這樣的聯(lián)想讓我害怕,我迅速逃離。
次日,我去了米川所說的私立醫(yī)院,看到了那個醫(yī)生的照片,米川最后說出他的真名了。他沒出診。隔了兩日,我又去了一趟,掛了他的號。長臉,黑框眼鏡。我訴說自己的癥狀,他說你掛錯號了,看神經(jīng)內(nèi)科才對。我還想說什么,另一個病人已經(jīng)把病歷本和掛號條推到他面前。
米川沒有騙我。但這和范麗去陽光花園小區(qū)并無邏輯上的關系。她怎么會去那里?就算她每周去一趟,又能說明什么呢?我勒令自己不要亂想,我和范麗的婚姻沒出問題??墒牵覟槭裁床桓覇柗尔??
又過了十多日,我給米川打電話。是的,我主動打的。并不是因為范麗,而是那個女人的故事仍在我心里懸著。我問米川是否還租著房,是否還在等那個女人?米川說他就在那里。
半小時后,我和米川坐到了一起。房間不大,煙味很重。米川有些冷淡,指指墻角的礦泉水,想喝自己取。米川給我看他那些高科技設備,望遠鏡照相機竊聽器,還有鈕扣大小的攝像機。我用米川的望遠鏡窺看那個女人的客廳和廚房。餐桌上放個空盤子,再無他物。我問米川最近有什么發(fā)現(xiàn),米川搖頭,說他交了半年房租,也許等不到那個時候,有些謎底注定要埋在時間里。他沒提到范麗,我更不愿意提。我問他這些玩藝從什么地方購置的,米川笑笑,你上網(wǎng)一搜就知道了,這年頭,除了導彈,什么都買得到,但你最好別搜,更別買。我從來不相信這個世界有什么是真的,深知沒有任何關系是牢不可破的,朋友也好,夫妻也好,沒破是因為時候沒到。你我當初怎么樣,后來不形同陌路?我不意外,這是正常的。我有準備,沒有什么能擊垮我。你就不同,你的內(nèi)心遠遠沒有那么堅強,當你看到不想看到的真相,你很可能崩潰。我永遠不可能進精神病院,你這種人就說不準了。我沒咒你的意思,不過是提醒和警告你。怎么,是不是后悔來了?
我是有點后悔,米川這張爛嘴,吐不出什么好東西。但我沒有離開,此刻離開,豈不是底兒虛?豈不是被米川擊?。坎?!我把話題拐到那個像啞巴一樣的女人身上,說了各自的猜想。米川忽然一轉(zhuǎn),既然你這么感興趣,就常過來,我給你鑰匙。我遲疑著,我怕是走不開。米川洞若觀火,不是時間上的問題吧,你是不敢,我知道你怕什么。我冷笑,有什么可怕的?米川挑釁道,那你敢過來嘍?我回擊,憑什么不敢?那個時候,我瞬間明晰自己的目的,不是為了驗證米川的話,而是想證明給他,就算目睹范麗來這里,那也沒什么。她照樣是我的寶。如果用一個詞形容我,“大義凜然”再合適不過。
6
就這樣,我和米川站到一起,但不是同謀。絕不是。反正,我不承認。我暗暗祈禱,范麗千萬別去陽光花園小區(qū),不管她之前是否去過,去干什么,米川的造謠將不攻自破。但更多的時候,我是期待范麗駕臨陽光花園小區(qū)的。我要用坦然和大度擊敗米川,讓他掂出信任的分量。
米川去得比我早。他總比我早。那把鑰匙我一次也沒用過。我擔心被范麗發(fā)覺,她根本沒問我,似乎也沒發(fā)現(xiàn)我的反常。當然,我也不會問她,我已經(jīng)錯失問她的時機。我相信,她之所以獨身前往陽光花園小區(qū),如果她真去過的話,必定是某些事只能她一個人應對。我和范麗的日子風平浪靜。
對面的房間仍然空著,我一天要盯餐桌上的空盤子看好幾遍。那個與聾啞無異的女人多半由我提起,我和米川交流著各自的猜測,有時還會發(fā)生爭執(zhí)。米川比我口才好,聲音也大,他總占上風。那時,我便狂躁地飲水,再把憤怒瀉入馬桶。我不再提及對面的女人,可不到一小時,我就忍不住了。自然,我和米川再次爭執(zhí)起來。
大約第四天,不,就是第四天。我剛坐到沙發(fā)上,米川興奮地喊起來。我迅速躥到他身邊。其實不用望遠鏡,我視力不錯,完全能看清小區(qū)的大門,還有出進的人。但我還是把眼睛貼近那個冷冰冰的家伙。范麗與我的距離一下近了。范麗脖子長,愛穿立領上衣。這件米黃色的褂子是在南方商城買的。
我突然感到冷。米川在我肩上重重一拍,我?guī)缀醢c下去。我的眼睛仍緊緊貼著,范麗的目光扭向我,我和她就這樣不可思議地對視住。我試圖從她眼里發(fā)現(xiàn)什么,也許一秒,也許一秒不到,我跳離望遠鏡。我有些慌,難以抑制的慌。更讓我慌亂的是,范麗沒有拐進哪棟樓,而是徑直向我和米川所在的樓走過來。這棟樓在小區(qū)最后一排,樓道口是朝南的,范麗正對著樓道口。我詢問地望著米川,米川面無表情地聳聳肩。
門鈴響了,我僵直地立著。我想打個手勢,不讓米川開門,但米川已經(jīng)打開。范麗怔了怔,并未如我想象的那樣瞪大眼,但她的臉白了。米川勸我和范麗坐下。三個人坐成三角狀,很奇怪的一個形狀。我終于有了意識,決定說點兒什么,但米川已經(jīng)搶先開口。你們很奇怪是吧?我來告訴你們這是怎么一回事,簡單的說,這是一道測試題,你們知道我為什么這樣做。
米川的話并不長。就這樣的……這幾個字落地的同時,范麗跳起來,給了他一巴掌。范麗的胸一起一落,蒼白的臉上現(xiàn)出另外一種顏色。米川冷冷笑著,我不介意,但第二個巴掌,你該打到別的臉上。范麗沒有,甚至沒朝我這兒看。直到她的腳步聲遠去,我才驚醒,快步追出去。
故事不可逆地拐向另一個岔道。
對了,我得作個補充,范麗是米川的前妻,四年前,她成了我老婆。其實,我真正想告訴你們的是,我是怎么撈到這個寶的。但現(xiàn)在,可能沒有這個必要了。
(作于東莞文學院)
責任編輯 朱亞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