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銀毒殺

邱喬 侗族，1985年出生于貴州，曾獲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二等獎。畢業(yè)于中山大學(xué)預(yù)防醫(yī)學(xué)專業(yè)，現(xiàn)居廣州。

他的右手握緊了那把鐵錘子。有十三支水銀溫度計被包裹在三層塑料口袋里，在確認(rèn)了口袋完全密閉后，他咬著牙砸下了錘子。

力道剛剛好，玻璃的溫度計全都破碎了，而碎片卻沒有剌破包裹著它們的袋子。他舉起這個口袋放在面前觀察，窗口一束陽光照射在上面，光線被折射得錯綜復(fù)雜。等袋子里面的水銀在重力的作用下流動到底部時，他就用一根針從下往上剌穿口袋，水銀干干凈凈地流到碗里。

這個過程就像殺雞取血。

收集了足夠多的水銀后，他用一張保鮮膜把碗蓋住，因為水銀在常溫下就會揮發(fā)成為汞蒸氣，氣體是有毒的。他快速地打開早已準(zhǔn)備好的膠囊藥丸，將里面的藥粉傾倒一空，用一支注射針筒把水銀從碗里抽吸出來，再緩緩注入膠囊，蓋好，密封。他把細(xì)小的藥丸舉到空中搖了搖，光線透過膠囊，如同X光照射人體，可以看到里面的水銀平穩(wěn)地流動著。

非常成功，一點也沒有漏出來。

整個過程他操作得異常的熟練，這對于一個經(jīng)過多年實驗室工作訓(xùn)練的醫(yī)生來說，簡直是小菜一碟。但他并不能肯定的是，這幾粒藥丸是否可以毒死那條狗。他是醫(yī)生，在學(xué)校時，他用動物做過很多的實驗。他曾給四條狗注射不同劑量的苯巴比妥（那是一種安眠藥，現(xiàn)在用得比較少了），第一條狗沒有睡著；第二條狗睡了十分鐘，期間還能時不時地?fù)蠐献ψ樱坏谌龡l狗睡了一個小時二十三分，就像死了一樣搖不醒；第四條狗再也沒有醒過來。這個實驗就這樣大致得到了一個苯巴比妥對狗的致死劑量。今天這些水銀的用量，是他通過水銀對人的致死劑量推算到狗身上計算出來的，雖然這種方法并不可靠，但也不會失之千里。

為什么要選水銀呢，他首先想到的是老鼠藥，但是現(xiàn)在市面上的老鼠藥不是毒到見血封喉，就是像糖丸一樣可以給小孩子吃著玩。最毒的鼠藥是“王中王”，主要成分氟乙酰胺，用舌尖舔一舔就能瞬間毒死一頭大象，這樣的藥已經(jīng)禁止出售和使用了。其他的鼠藥對一條狗的作用很難讓他信任。

看到護(hù)士使用溫度計給病人測體溫時，醫(yī)生獲得了瞬間的靈感。通體透明的玻璃之中，貯藏了無孔不入的美麗金屬——水銀。重金屬是最合適的毒劑，毒效可急可緩，中毒的對象不會立時斃命，但絕對難逃一劫。曾經(jīng)有一個很著名的案例，他印象很深。這件事發(fā)生在北京的一間名牌大學(xué)，一個花季女孩突然得了一種怪病，生命垂危，教授名醫(yī)居然不能診斷這是什么疾病，無法對癥下藥，最后，熱心的同學(xué)把癥狀發(fā)上網(wǎng)，向全世界求助，才有人提到了一種臨床極其罕見的病例：鉈中毒。女孩的生命挽回了，但神經(jīng)系統(tǒng)已嚴(yán)重受損，成為植物人。經(jīng)過調(diào)查，兇手就是用重金屬鉈，在女孩的生活用品里投毒的。十六年過去了，兇手依然沒有抓獲。

他希望那條狗在吃下包藏在肉丸里的水銀后，形成慢性中毒，像生病一樣死去。

快進(jìn)電梯了，他悄悄地把肉丸從口袋里拿出來，握在手上。肉丸還帶點余溫，湯汁沾滿了他的手。電梯門打開時，里面一個人也沒有，盡管如此，他還是謹(jǐn)慎地掩護(hù)著右手，把它藏在西裝口袋里面。

電梯打開，十三樓。過道里悄無聲息，穿堂風(fēng)吹過，那條狗的味道清晰可辨，狗也許就在附近，隨時都會出現(xiàn)。于是他走到樓梯間的垃圾桶旁邊，點燃一支煙。

香煙燒完時，狗還沒有出現(xiàn)，他把肉丸扔進(jìn)了垃圾桶。

醫(yī)生進(jìn)了自己家門。妻子剛剛洗完澡，包裹著一條粉色浴巾向他迎面走過來，“成了嗎？”

“沒成?！?/p>

她歪過了頭看地面。

“那條狗不在?！?/p>

她點點頭，朝他微笑了一下，像是在表示無可奈何，又像是在嘲弄他。

“放心吧，我不會讓它傷到你的。”

他走到CD機(jī)前，放了一盤肖邦的碟，音樂很柔曼，兩個人都想要放松。

這一夜，他們沒有聽到一聲狗叫。

毒死那條狗，是他自己想出來的，在此之前，他曾準(zhǔn)備用棍子打狗，但這樣做如果不能一擊斃命的話，事情就很麻煩，而且會與狗主人形成正面沖突，難以收場。他已經(jīng)記不清這是他多少次想這樣的辦法了，“我是一個醫(yī)生?！彼麑ψ约赫f。這讓他覺得羞愧，感覺自己像個殺人預(yù)備犯。

他卻仍然試著安慰妻子，“至少這不構(gòu)成犯罪?！?/p>

搬進(jìn)新房那天，一出電梯門，他們就遭遇了隔壁這條狗，幸虧妻子沒有跟隨他們一起上樓，沒有經(jīng)歷那驚險一幕。

兩個抬家具的工人扔下東西就跑開了，同時大吼大嚷地驅(qū)趕它，他們且嚷且退，最后還是被狗逼到了角落里。他在慌亂中抓到一把掃帚，三個男人在墻角擠作一團(tuán)，不一會就有了滿地的掃把毛。

狗的主人是個老太太，估計將近六十的年紀(jì)了。她慢吞吞地走過來，看都沒正眼看這三個狼狽的男人。她牽住了狗脖子上的繩索，可狗還在跳躍，用咆哮示威。老人沒有任何歉意的表示，只是低聲地訓(xùn)斥了那條狗。仿佛這幾個人并不在她面前，兩個工人很氣憤，嘴里罵罵咧咧的，被醫(yī)生制止了，“老人家嘛，算了吧?！?/p>

最后付工錢時，他多給了搬運(yùn)工每人十塊。

搬家讓他實在高興，這是完全屬于他的房子。剛來這個城市的時候，他跟女友在朋友家借住了兩個多月，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擠在37平米的房里，做什么都不方便。搬出來后，好不容易在一個城中村里租了一間老屋，住著住著就開始覺得房子有問題了。一種不詳?shù)臍馕妒冀K飄浮在那個屋子里，不管怎樣打掃清潔，怎么開窗通風(fēng)，都清除不了。晚上時不時還會突然斷電，讓他們心神不寧。兩個人晚上都睡不好，白天無精打采。漸漸地，他們從周圍住戶的口里打聽到，那個屋子不干凈。他們只好另找房住，無奈便宜的房子實在不好找，只好一天天地暫住，又一天天地?fù)?dān)驚受怕。

一天晚上，窗戶猛地打開來，響聲驚醒了他們。他第一時間的想法是開燈，按了開關(guān)燈卻不能亮，他彈簧一樣地跳起來沖出屋子去，讓人奇怪的是，外面并沒有停電，過道里的聲控?zé)舯凰哪_步叫亮了，白熾燈明晃晃地照著他。他真的感到害怕，同時也覺得這個游戲多少有些刺激，他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黑漆漆的屋子，等著女友跑出來，驚魂不定地跳進(jìn)他的懷里。但是女友半天都沒有出來。endprint

“喂！”他叫了一聲，恐懼又多了一點。

女友出來了，她提著一個鼓鼓的旅行包，充滿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那天女友回到了之前借住的那個朋友家里，以后再也沒有回醫(yī)生租的那個鬼屋，聽說還短暫地跟那個朋友睡了一段時間。

事后他想，那晚推開窗戶的應(yīng)該只是一陣風(fēng)罷了，他卻因此失去了這個女人。

那已經(jīng)是五年前的事了，現(xiàn)在，他有自己的房子，通風(fēng)，明亮。所以狗的襲擊幾乎沒有打擾他的好心情。

“你有沒有覺得有股臭味？”

“好像是?！?/p>

妻子先察覺了氣味的問題，經(jīng)過查找，他們確認(rèn)門口的味道是最濃烈的，很明顯，氣味從樓道里傳來。

他們打開門，看到樓道里坐著鄰居的那條惡狗，狗腦袋上長長的毛從中間向兩邊分開，蓋住了眼睛，骯臟的面孔朝向他們兩個，鼻孔呼呼地出著氣。妻子厭惡地關(guān)上了門。狗不滿地在門外吠叫。

“這狗為什么這么不喜歡我們？”

“它覺得我們侵犯了屬于它的地盤?！?/p>

幾天都沒有事情發(fā)生，隔壁住的是兩個老太太，其中一個是他們搬家那天見到的，另一個更老，走動都很艱難，每天坐在客廳里抽旱煙。進(jìn)進(jìn)出出的幾次照面，他只觀察到了這些。隔壁幾乎從不關(guān)門，他猜想，這對老人住的房子是東西走向，空氣不對流，所以只好開門通風(fēng)。

而狗就坐在門邊。

每天他們回家，必須經(jīng)過這對老人的門前，這時就會聽到一陣狂吠，老太婆勉強(qiáng)牽住它的項圈，也不能讓它冷靜一些。如果它這天心情好，就只是一番示威性的吠叫，如果遇到它暴躁的時候，它會亮出牙齒來威脅拉扯自己的老太婆，做出時刻要反咬一口的架式，不斷地用牙齒啃咬近旁的門框，向醫(yī)生和他的妻子顯示它的武器是多么銳利。而這個老太婆只是重復(fù)地訓(xùn)斥，“嘎雷啊……莫吠啦，黑濕啊……黑濕啊……”

醫(yī)生知道，這幾句是廣東話，說的是，“隔離（鄰居）啊……別吠啦，去死啊……去死啊……”

他們都覺得孱弱的老太婆是攔不住這條狗的，兩個人匆匆地逃進(jìn)自己家里。

醫(yī)生認(rèn)為，這條狗是決意要跟他們干上了。可不久他又推翻了這個認(rèn)識。有一天傍晚他下班回家，在樓下花園里遇見老太婆和狗迎面而來。惡狗在前面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沖，老太婆手里的繩子繃得緊緊的，被它扯著一路小跑前進(jìn)。他們向著醫(yī)生跑來了，沿著筆直的路線。他心想這回完了，就把手里的雨傘握緊。讓他想不到的是，狗從他腳邊一溜煙地走了，去到一棵樹下抬起了后腿，恬不知恥地小便，都沒有顧上看醫(yī)生一眼。

醫(yī)生松了一口氣，明白這狗也并不記仇。原來他們這樣的遭狗恨，只是因為他們總是要出現(xiàn)在它家地盤的門口。

然而，不侵犯它的地盤，他們是回不了家的啊。

每個來他家的客人都會被狗嚇到，他們感到很尷尬。

當(dāng)醫(yī)生認(rèn)為他們會慢慢適應(yīng)接納這種每天至少兩場沖突的生活時，他漸漸地發(fā)現(xiàn)了妻子的變化。

她有輕度的強(qiáng)迫癥，每次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手。他認(rèn)為，這也不失為一件好事情，家里窗明幾凈，物品擺放整齊，打開柜子，各式衣物一目了然。可是最近一段時間，妻子洗手的次數(shù)明顯增多了。從前，她平均每天會洗四次手左右，但現(xiàn)在，她一個晚上就會洗手五六次，甚至重復(fù)地洗澡。浴室的洗手液和淋浴露，很快就用完了，這說明每次清潔，妻子都用了大量的洗滌劑。

半夜，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一個人睡在床上，浴室傳來微弱的燈光和嘩嘩的流水聲。

他找了個妻子不在家的時間回來，放下公文包后，從里面拿出一條半米長的棍子，插在腰上。

隔壁的門關(guān)著，這很少見，他敲響了她們的門，僅僅響了一次門，就聽見門后傳來沉重的拍擊聲——他估計那狗一下?lián)涞搅碎T上，然后用爪子在門上撓出沙沙的響聲。鄰居家門窗緊閉，濃烈的臭味還是會紅杏出墻，她們家里面到底會有多臭?。克蛋盗R了句臟話。

誰在自己的腰上輕輕地摸了一下，他幾乎要叫起來?；仡^看見是隔壁屋主人，她提著兩個口袋，看樣子是剛剛買菜回來。

“我是旁邊的鄰居，想跟你商量一下你家這條狗的事情。”他說得底氣不足，對方是個老人，他不知道用一個怎樣的態(tài)度合適。

老太婆看著他，沒有反應(yīng)，好像在等著他說下一句話。他突然注意到她的發(fā)型，跟那條狗竟然那么相像啊——都是長長地蓋住眼睛。顏色是花白的，也跟狗一樣。老太婆竟然還有一條長長的辮子在腦后掛著，像條蛇一樣伏在背上。她的發(fā)型如此怪異——前面的頭發(fā)披散著，后面的頭發(fā)卻要束起來。

“你也看到了，你們這條狗攻擊性很強(qiáng)，我和我太太每天都要經(jīng)過這里，雖然你很注意看著它，但我們還是會擔(dān)心它咬到人。我的太太對狗尤其恐懼，也許你覺得不至于這樣害怕，但我們希望你體諒一下我的太太，每個人都有很難以接受的事情。對她來說，就是臟亂的環(huán)境和兇悍的動物。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這狗已經(jīng)影響她的生活了。你看這樣好不好，平時我們不在家時，你盡管放它出來走動，但我們回家的時候，經(jīng)過你門前的時候，請你把門關(guān)上，或者把狗拴起來，這樣我們會更覺得安全。另外，你可以花點時間給它洗洗澡嗎，它的氣味實在是太大了，不光你的屋子里都是，我的屋子里也不時地聞得到，路過你家時更是躲不掉，我妻子天天都要洗澡……算了，不說這些。您看，可以嗎？”

老太婆用極不標(biāo)準(zhǔn)同時含糊不清的廣東普通話告訴他，“你放心吧……”

她只停頓下來吞了一口唾沫，然后拿鑰匙出來開自己的防盜門。醫(yī)生知道，門一開狗就沖出來了，他退回自己的家門口。

“我是不會聽你的?！崩咸艑χ约旱蔫F門說。

廣東普通話讓醫(yī)生非常反感，這句話再加上了方言的調(diào)子，讓他心里起了一把火。他想起自己來廣州后遇到的一些本地人，以及跟他們打交道時極不愉快的經(jīng)歷。

老太婆打開門之前，他就進(jìn)屋了。

來到這個城市的八年間，他一共住過三個地方，身邊只有過兩個女人。第一個住地是搶走他女友的朋友家，那套房也是朋友租的，屋里常年是方便面的味道，倒是并不凌亂，因為什么家具擺設(shè)也沒有；第二個住地是那個鬼屋，女友離開后，什么靈異事件也沒有發(fā)生，他實在覺得奇怪，于是一個人繼續(xù)在那里租住了近四年半；第三個住地就是現(xiàn)在的新居，他自己貸款買的房子。endprint

這套房子首付的錢有一大半是媽媽出的，他自己還沒有掙到多少錢。他現(xiàn)在工作的醫(yī)院屬于二甲醫(yī)院，在這樣大的城市，爭取不到多少病源，一個月其實只有幾千塊錢。他從來沒有收過一個病人給的紅包，因為人家從來沒有給過他。

一個月前，媽媽打來電話，他罵了她，直到現(xiàn)在，媽媽沒有再打電話來，他也沒有打回家。

媽媽說，“我的頭從早上一起床就開始痛，走到店里，眼花得不得了，人家給的錢我都看不清，好幾次都收錯了?！?/p>

“你去醫(yī)院做個……”

“痛的地方一開始在后腦勺，下午就移動到腦門心上了，有時候整個腦袋都是痛的呢?！?/p>

“可能是偏頭……”

媽媽好像聽不到他說話，或者實在是太急于表述自己的痛苦，又打斷他的話，“晚上經(jīng)常睡不著，耳朵里面轟隆隆地叫，就像里面在開車一樣……”

他提高了音量對這手機(jī)喊，“你先聽我說好不好？！”

媽媽終于停下來了，“嗯，聽你說?！?/p>

“可能是神經(jīng)性的也可能是器質(zhì)性的，你得先去醫(yī)院照個片，我才能知道是怎么回事。現(xiàn)在你在哪？”

“在店里呢。”

“關(guān)門，去醫(yī)院，照片子?！?/p>

“不行，你不知道這幾天生意多好，我是走不開的……”

“去做這些檢查用不了半小時?！?/p>

“算了，我只要用熱水敷一下頭，就會好很多，如果晚上睡得好，白天也不怎么頭痛……”

他不耐煩極了，“說來說去，你就是不想去醫(yī)院是吧？！”

“現(xiàn)在醫(yī)院就是吃人的地方，一進(jìn)去，不管有病沒病，都得先交錢，我可不花這個冤枉錢哦?！?/p>

他停頓了一下，用手揉搓著太陽穴，然后突然地爆發(fā)了，“你是不是老糊涂啦，神經(jīng)出問題吧，跟我說半天這里痛那里痛，我告訴你怎么解決你又不聽，那你跟我廢話半天干嗎呢？！”

為了不聽她的回答，他搶先把電話掛斷了。

他把自己的厭煩告訴了妻子。

“你真是犯渾，你知不知道，她其實不是想聽你告訴她該怎么辦，她只是想跟你說說話呀。”

他知道妻子說得對。

“就像我喜歡有時候跟你撒點嬌一樣的。”

結(jié)婚的事情，還沒告訴媽媽呢，她絕不會同意的。她好幾次打電話來問，“你還跟那個女的在一起么，兒子？”

為什么不讓我跟她在一起，不就是嫌人家窮嗎，嫌人家拿不出錢來買房子，他是恨這個社會，這些賣房子的商家，這些看不起人的父母，哪怕他們是自己的父母。媽媽覺得自己有一套房子，滿可以找一個更好的女孩。

“這個你別管了?！?/p>

他偷偷地跟女友領(lǐng)了結(jié)婚證，誰也沒告訴。房子交付給他后，他們夫妻兩個一起搬進(jìn)了新居。

他去找老太婆談判之后的一天，妻子被狗嚇哭了。

妻子回家時，看到老太婆在樓梯間倒垃圾，心里就開始忐忑了，才走出兩步，狗已經(jīng)沖到了她面前，對著她的臉齜牙咧嘴地吠叫，就好像一個潑婦咬牙切齒地罵人。她尖叫著轉(zhuǎn)身開始跑，狗得寸進(jìn)尺地跟了上來，前爪在她的褲腿上留下了兩道污跡。

老太婆在關(guān)鍵時刻拉住了奮勇追擊的狗，如果這時她不出手，狗會一口咬在妻子豐滿的屁股上。

他聽到了狗的聲音，出門看見妻子在發(fā)抖，不用說就明白了發(fā)生的一切。這段時間壓抑的憤怒突然在身體里翻騰起來，讓他手指間發(fā)冷。他不再考慮面前站著的只是一個老人、一條不會說話的畜生，他罵了許多臟話。

同一樓層的幾戶人家都出來觀望，有些人開始責(zé)備老太婆，似乎大家都站在了他這一邊，沒有人覺得他的態(tài)度過分。這一刻他第一次感覺到這棟樓里的住戶其實是團(tuán)結(jié)和睦的，人與人之間在這樣的情景中仿佛建立了一種親密關(guān)系。

醫(yī)生把妻子牽回家里時，老太婆終于關(guān)上了自家的門，而人們還沒有散去。他想給妻子檢查一下身上有沒有傷口，可她直接進(jìn)了浴室。嘩嘩的水流響了一個小時。才八點多她就上床睡覺了。

第二天，他在電梯里碰到一個老阿姨，老阿姨見面就朝他伸出了大拇指，“罵得好啊年輕人，她這樣的人，你用文明的辦法是沒有用的！”

這一次回家，走出電梯時，他突然更加緊張了，他不知道老太婆家是什么情況，如果經(jīng)過了昨天的事件，她收斂自己的行為，那昨天的對抗就真的收獲了勝利。

可是他卻沒有什么好的預(yù)感。

果然，狗的叫喊聲一點也沒有減弱，她家的門還是大大地開著。

他想起了老太婆那句帶著濃濃廣東味道的話，“我是不會聽你的?！?/p>

他一邊查閱電腦，一邊告訴妻子，“遇到狗的攻擊千萬不要跑，你可以做一個彎腰的動作，就能嚇跑它。”

他繼續(xù)說著，“狗的吠叫更多是因為害怕被侵犯，其實并不是人們以為的攻擊行為，而是它自我防衛(wèi)的表示?！?/p>

妻子沒有回答他，她在干什么？

他回過頭來，看見她在悄無聲息地哭，淚珠掛在下巴上。

他只好過去抱住了她，不知道再說些什么。

這時候，妻子似乎不想要他的懷抱。她站起來，解開了自己的衣服。輕薄的睡裙一經(jīng)松綁就滑落到了腳踝，她幾乎光著身子，半轉(zhuǎn)過身，指著自己大腿上的一道疤痕。他從來沒有注意妻子身上的這道痕跡，它看上去并不可怕。

“八歲的時候，被街上的狗咬到。那時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多了，我媽很生氣，她說，防疫站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沒人給你打針，如果十個小時內(nèi)，你沒得狂犬病，就是你命大，打針就免了。要是這十個小時你過不去，就變瘋狗吧?！?/p>

這是他第一次聽她講小時候的事。

“那天晚上，我冷得渾身冒汗，衣服和被子都濕透了，我覺得自己會死。整晚我都沒有閉上眼睛?！?/p>

除了去抱她，醫(yī)生不知道還能干什么。妻子哭得很暢快，她不小心弄翻了桌上的垃圾盒，一些飯菜的殘渣掉到地上，弄臟了她的腳，她似乎沒感覺。endprint

他開始恨狗了，包括街上見到的流浪狗，有錢女人養(yǎng)的嬌小玲瓏的茶杯犬，憨態(tài)可掬的斗牛犬，他都看不順眼。所有狗都攜帶狂犬病毒，狂犬病無藥可醫(yī)，應(yīng)該用籠子把這些狗關(guān)起來，他跟醫(yī)院的同事說。

一個早晨他告訴妻子，今天我不在家吃早餐，出門時，妻子輕輕地吻了他的臉。

“我今天會想個辦法解決這件事?！?/p>

在小區(qū)門口的攤檔，他點了一客小籠包，留下一個裝進(jìn)保鮮膜。之后他到集市買鼠藥。

“我要最毒的。”

“這個就是?！?/p>

“有沒有毒鼠強(qiáng)。”

“那個國家已經(jīng)不許賣了，這個就夠了，毒死一頭大象都可以，別說是老鼠?！?/p>

他還是沒買。

妻子不在家的時候，他想象著妻子會不會不回來了，就像之前的那個女友，帶著對他的鄙夷永遠(yuǎn)地離開他。如果她離開這個家會是什么樣子，就像之前那個女友離開他之后，床鋪變得凌亂，桌上積滿塵埃。但到了晚飯時間，妻子還是回來了。

晚上，他起來上廁所，突然懷疑門是不是沒有鎖，檢查過后，發(fā)現(xiàn)確實沒有鎖。這簡直是不可能的，因為每天她都會檢查門鎖兩三遍，才上床睡覺，而今天，門真的沒有鎖。

有光線從門上的貓眼里射進(jìn)來，他突然想看看外面，也許有只眼，正從門外往里看呢？為了不撞到這只想象中的眼睛，他沒有探頭過去看，直接回來床上睡了。

午夜，他做了怪夢，一個枯枝敗葉般的老太婆，揮舞著一把尖刀，邁動細(xì)碎卻迅疾的腳步朝他沖過來，可他移動不了，已經(jīng)來到面前的老太瘋狂地?fù)u晃手臂，像狂風(fēng)中的樹枝。尖刀光亮的鋒刃在他的眼前左右晃動，反射的光芒在老太婆憤怒的臉上閃過。他恐懼到了極點，但卻不知道該不該一腳踢飛這個暴躁卻孱弱的老人，畢竟他是個身強(qiáng)力壯的男人啊！或者轉(zhuǎn)身逃跑吧，可是身體如同被深度麻醉在病床上，不得動彈。

那個老太婆太瘦了，像一個用人皮蒙在骨架上的燈籠。她身后的狗卻很鎮(zhèn)定，坐在那里發(fā)笑，對醫(yī)生說，“我看你還是走吧?！?/p>

再一次入睡前，他告訴自己明天要給媽媽打個電話。

但是醒來后醫(yī)生沒有打電話給媽媽。

他先去了藥店，買了十三支水銀溫度計。服務(wù)員覺得很奇怪他為什么要一下子買這么多溫度計，但也沒有問他。

回到家，他先到廚房煮肉丸子，然后按照上一次的辦法，做成相同的毒肉丸。

上一次，他扔掉肉丸后，心里突然很輕松，他告訴自己，可能不必這樣做，也許有更好的方法解決問題。

但這一次，他告訴自己，“你先做了再說吧?！?/p>

通過貓眼，他觀察著隔壁的動靜。

老年人睡覺總是很少的，老太婆一般七點多就牽著狗出門，到九點左右提著菜回來，這期間留下更老的那個獨自在家。

他假裝出去扔垃圾，路過她們家門口時往里暼了一眼，剛好看到抽煙的老人，那人用空虛的雙眼望著門口，不知道以這樣衰老的視力，能不能看清楚他。

回來后，他覺得這次出去刺探的做法相當(dāng)失策，原本不應(yīng)該讓她們知道自己今天在家的。

“做了再說吧?！?/p>

九點半，狗牽著老太婆回來了，老太婆累得直喘氣，而狗呆頭呆腦地四處張望著。她們在門口停留了一會兒，老太婆在找房門鑰匙。門上的貓眼讓狗的樣子變形了，它正面看過來時，腦袋很大，顯得有點滑稽。它今天似乎精神頗佳，搖頭擺尾地走來走去，眼睛炯炯有神。它肯定嗅到了一門之隔有一個人在窺視著她們，它似乎來到了他的門口偵察，而老太婆把它叫回去了。

她跟狗在說話，不知道說什么，不是普通話，也不是本地白話，像日語一樣嘰里呱啦，同時還模糊不清，好像總有一口痰在喉嚨里沒吐出來。

他安靜地等了半小時，覺得可以開始了。他用最穩(wěn)定輕微的動作把門緩緩打開一條縫，狗頭就在不遠(yuǎn)的地方。

狗在向外面張望，把頭從防盜門的鐵條間伸出來，鼻子不住地翕動，舌頭上有很多口水。

他把肉丸滾了過去，狗吃掉了，然后舔了舔鼻子。

妻子下午六點回來了。

“今天我給它吃了丸子?！?/p>

她給了一個擁抱。“我回來時，狗沒有叫?！?/p>

晚餐時，他們開了一支紅酒，互相碰杯三次。

“它真的很笨，給它，它就吃了?！?/p>

“它如果不笨，早就能認(rèn)識到我們兩個是鄰居了，哪里還會天天朝我們吠?！?/p>

“這是我見過最笨的狗了?！?/p>

“血統(tǒng)不好，是街上來的雜種狗?！?/p>

“我在醫(yī)學(xué)院做實驗，也用了很多條狗，兔子和老鼠簡直就數(shù)不清了。”

“碰杯！”

“下次再也不干這種事了?！?/p>

他不常喝酒，酒量也很小，此刻覺得頭有點暈。

“我明天要給媽媽打個電話，如果我忘了，你就提醒我?！?/p>

夜里很安靜，她的身體散發(fā)著沐浴后的芬芳。他們面對面，開始親吻。妻子的臉真白凈，讓他想吃下去。

“我愛你?！彼X得自己此時此刻說出這樣一句話是自然的，他保護(hù)了自己的愛人，而這個女人依賴著他。

“你媽媽不喜歡我?！?/p>

“我不會讓你受到傷害?！?/p>

他們繼續(xù)親吻。妻子開始呻吟，并且聲音越來越大。隔壁會聽見的，于是妻子小聲地哼著。可結(jié)束時，反而是醫(yī)生沒有控制自己的聲音，他大聲叫了出來。實在是太舒服了，這是最舒服的一次吧。

妻子年輕、嬌嫩，而且還可以年輕、嬌嫩很多年，他會一直愛她，他覺得自己是幸福的。

“其實隔壁的老太婆挺可憐的。”她突然說起這件事。

“也是，家里連個男人都沒有?！?/p>

“那個老得走不動的還成天抽煙呢，她們是母女吧？”

“我不知道?！?/p>

“你還不知道她們家為什么沒有男人吧？”

“死了，也許?！眅ndprint

“錯，她從來沒有結(jié)過婚?！?/p>

“哦？”

“她是自梳女?！?/p>

“自梳女？”

“對，自梳女。903的阿姨告訴我的。”

“什么意思，我不懂?！?/p>

“自梳女，嗯，怎么說呢，清朝的時候有的，現(xiàn)在很少見了，她們把自己的頭發(fā)梳起來，永不嫁人，跟母親或者閨密住在一起，有的無伴終老。”

他坐起身來，靠在床頭上?！八齻?yōu)槭裁催x擇不結(jié)婚度過一生呢？”

“我不知道，原因有很多吧?！?/p>

他點燃一支煙。

“別在臥室抽煙，說過好多次了。”

他沒有聽她的。

“這是真的嗎？”

“也許是吧，你看她的發(fā)型，那條辮子是自梳女的標(biāo)識?！?/p>

“為什么不結(jié)婚呢？”他喃喃地說，更像是在問自己。

“是不是因為她臉上那個肉瘤子？”

“她臉上有肉瘤子？我怎么沒看見？”這讓他非常驚訝。

“左邊，用頭發(fā)蓋住的?！?/p>

他開始努力地回憶隔壁老太婆的模樣，確實是有一條長長的辮子，長發(fā)覆蓋著前額。他又抽了一支煙，妻子把頭靠在他的肚子上。

“你發(fā)福了，小伙子，不過睡在你肚子上真舒服?！?/p>

許久，他溫柔地說，“睡了吧，寶貝?！?/p>

兩個人把眼睛閉上一會后，她很清晰地向他發(fā)問，“你會永遠(yuǎn)愛我嗎？”

“會的?！?/p>

“哪怕是我又老又丑的時候？”

“仍然會。”

“如果你有一天要甩掉我，我是不會吃你做的肉丸子的?！?/p>

她的笑聲在房間里回蕩，而醫(yī)生卻面紅耳赤。

“你永遠(yuǎn)都不會拋棄我，是嗎？”

“睡吧?！?/p>

“不行，我得先去洗澡?！?/p>

“你今晚已經(jīng)洗過了，明早起床洗吧?！?/p>

“拜托，我下面都是黏乎乎的好不好……”

“去吧。”

當(dāng)她要走出臥室時，仿佛想出了什么的答案一樣，轉(zhuǎn)過來，像法官一樣嚴(yán)肅地對他說，“如果你不要我了，我就做一個自梳女，永不再嫁，孤獨終老?！?/p>

浴室傳來微弱的燈光和嘩嘩的流水聲。就算狗死了，她的強(qiáng)迫癥還是好不了。他一個人睡在床上。

月光水銀瀉地，時鐘的秒針在響，他估計妻子應(yīng)該睡著了。這是他們相識的第79天，結(jié)婚的第45天，搬家的第40天。他殺了一條狗。

他感覺自己吃下了一些水銀，他希望媽媽明天會打電話來，他希望清早出門時能聽到狗的叫聲。

責(zé)任編輯 梁智強(qiáng)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