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亞文
心靈在春天的原野上旅行,沒有驛站。
每次旅行都是這樣。打開車窗,清晰地看到動車外的風景,麗也隨著我的感覺靜悄悄地坐到對面,這時我便認識了麗。
麗的清新終于讓我疲憊的心緒止于她的面前,好像我多年的漂泊只為找到麗,好像我不停頓的旅行也只為找到麗,我的遙遠的旅途好像前緣已定,在我沒有驛站的日子里,麗一定陪我面對驚駭,還有這風和日麗的春天。
我們開始讓目光在原野上放牧春天追逐春天。
春天的原野村姑一樣樸實素潔而異常艷麗,我總是這樣想,也總是想起村莊和村莊里我童年的影子,那原野,曾經是河流交錯鶯飛草長萬物茁壯么?還有肥沃彪悍雄健渾厚的性格?現在,遍地蓋滿了墾拓者的足跡,已有廢墟該是多么完美的世界,我說:“要是人們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同時也投入征服和改造那樣的精神保護自然,那就會孕育無與倫比的和諧。”麗說:“你是個理想主義者,傷害自然界的不僅僅是人,還是來自宇宙的本身,你看,楊柳枝頭綠色還在,千古絕唱的綠色風采依然,黑油油的土地等待一個個翠綠欲滴的季節(jié),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我們應該從自然世界的偉岸和活力中感到希望。”
“那么人文世界呢?”我說。
“人就活在這些連接不斷的希望里?!丙愓f。
我說:“不,我說最重要的是實現希望,起碼是實現希望的勇氣。除了宇宙不可抗拒的力量,人對自己的大膽破壞和實現希望的小心翼翼有時竟也空前絕后?!?/p>
我和麗沉默,我們的目光又移向車窗外的世界。
村莊和都市交替在車窗外閃過,逍遙的牧童已成為當代工業(yè)文明中空冥的風景。這個物質時代讓巴霍芬和摩爾根們向往已久了,可是愛情呢可是婚姻呢?還有家庭?真的是兩門學者百年之前不倦頌揚的那個狀態(tài)么?不能不讓我想到康德的背律,想到在背律下受苦受難的情感世界中那萬古輪回的愛情。
列車在我無序的意識里穿行。每次都這樣旅行,我的一生可能注定就這樣旅行。
我說:“麗,我尋找愛人我尋找有愛人的家庭,當男人和女人牽手走進共同的情感世界而感到驚顫不已感到面前的世界只剩下他們自己顯得圣潔愉悅震撼和燦爛的時候,精美而偉大的愛情就誕生了?!?/p>
麗如吟誦經文一樣的聲音和情緒,說:“是的,那該是怎么美妙的瞬間?!?/p>
我沉默許久:“美妙屬于瞬間?!?/p>
麗說:“如果擁有,這愛何以在乎短長?!?/p>
我說:“那么這愛已到了盡頭而我們的生命還在延續(xù),是否一如我們一次旅途到終點?愛情已經終結感情已經分離,不再攜手同行了,不再彼此呵護風雨兼程了,此刻的家庭還有什么意義?”
“不可以避免的嗎?”麗瞪大眼睛看著我,麗說:“我們曾苦苦地尋找著愛情與家庭的統(tǒng)一?!?/p>
我說:“與人的一生,家庭是無限的,愛情是有限的”,我說“與人的情感,家庭是閉鎖的,愛情是開放的”,我說“與人的時空,家庭是現實的,愛情是飄逸的。為了愛情,可以等待九千九百九十九次輪回那是亙古的浪漫,可等來的誰又敢說沒有許多小城舊事,終生相守而不失愛情美感不是已經成為千十的尋找了么?,F在,與其說尋找愛情與家庭的統(tǒng)一,不如說我們千回百轉是尋找愛情與形式的統(tǒng)一,ASSOCIE家庭走過去了,對偶家庭也走過去了,現在暢行一夫一妻家庭,那下一輪該是走出家庭的群式婚姻了吧,你看,埃斯潘納斯的論證已經飄蕩了一個多世紀:群是動物中所能看到的最高社會集團。群式狀態(tài),地球將成為小村,種族將消除界限,ASSOCIE的物質貧匱不會再現,保育人類后代得以繼承人類文明精華發(fā)展人類社會的機構建立起來,家庭解除了,物質財富的個人繼承不再可能,私有制也隨之消亡了,此刻,情感的選擇將成為婚姻的唯一標準,愛情有了本體的本質和回歸。”
我說:“現在,這樣的尋找無疑是霧里看花?!?/p>
麗無語,我們在車廂的喧鬧中沉寂。
列車好像走不出春天,盎然的景色向我逼近。一走進這樣的春風,一走進萌芽勃發(fā)的大地,我便再也抑制不住心緒的惶惑和躁動,就是丟失了自己的那種心情,直到金燦燦收獲中的悲哀來臨,這情緒才轉入孤獨和寂寞。好多年,我一直說不清究竟是為什么。
我和麗默默地對視,心緒清澈透明,旅伴是前生今世的緣分。
麗說:“我們需要愛人與妻與夫沒有區(qū)別的世界?!?/p>
“那我們可以共同去找么?”我們同時說。
“可以的。”我們又同時說。
動車在我們的共同中戛然而止,到終點了,這一段旅途快結束了,我們就在這春天里分手了,我與麗眷戀的神情想知道諸如姓名職業(yè)職務這一類履歷表上的內容,可在轉身走開又回過頭來的時候,我們差不多一起說“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心靈的溝通我們成了旅伴?!?/p>
麗說:“謝謝你,你讓我這段旅途愛戀而愉快?!?/p>
我說:“也謝謝你,你使我的回憶精彩而神秘?!?/p>
走下列車,我該開始下一段旅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