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娟
1
若不是嫌舅媽嘮叨,老舅不會這么早就走出家門。
飄了一夜的雪終于停了,地上的雪足有一尺厚,整個山城白茫茫一片,仿佛刮了大白,讓人感到刺眼。老舅不由瞇起眼睛,戴上羊皮手套,徑直往前走。
遠遠近近不時傳來鞭炮聲,年的味道越來越濃了。
老舅打算去宏達農貿市場買兩只笨公雞,過年嘛,總要吃得精致些。老舅退休前任區(qū)工商局長,可以說是威震一方。由于官位所致,無論吃的穿的還是用的,一向講究品位。所謂的笨公雞是那種散養(yǎng)的,漫山遍野撒歡,靠啄蟲子、吃野菜長大的正宗大公雞?,F在生活好了,越是土掉渣的越受追捧。這不,距市中心十多公里外的岳樺山莊就是靠大鐵鍋燉笨公雞出了名,生意火爆得很。既然來山莊,就是奔舌尖上的感覺來的??腿丝春媚闹还u,山莊的服務員就抓來殺掉。接著開始褪毛,剖膛破腹,再將雞放到菜墩上剁成小塊用開水焯撩一下,然后倒入大鐵鍋翻炒以去除腥味。之后,加上各種調料用慢火燉上一小時左右,最后根據個人口味放些榛蘑或土豆。整個山莊回蕩著雞肉的香氣,無不撩撥人的胃口。燉好的雞皮呈淡黃色,油汪汪的,雞肉筋筋道道的越嚼越香,雞湯味道鮮美,香而不膩。老舅的嘴很刁,偏喜歡吃這一口,自然成了山莊的???,俊俏的老板娘見了老舅總是老遠迎上來打招呼,熱情洋溢的樣子,弄得老舅心里很貼慰。算起來,老舅有一陣子沒沾岳樺山莊鐵鍋燉大公雞的味道了,老板娘的俏模樣也有點模糊了……
從老舅家到宏達農貿市場,一里多地的路。出了小區(qū)沒幾步,有公交車來來往往,幾乎都是無人售票車,車內整潔明亮,上車后刷一下卡或往投幣箱投一塊錢,兩站地就到,很方便。但坐慣了奔馳轎車的老舅自然不會乘公共汽車,那樣會跌份兒,再說遇到熟人也難堪。人一輩子活得是什么?是面子!在其位,謀其政,享其榮,端其架。不在位了,架子崩塌很自然,但顏面還是不能丟盡??纱蜍嚻饍r6元錢,放屁功夫就到了,太不劃算。于是老舅選擇步行,既不掉身價,又可鍛煉身體,老舅為自己這個兩全其美的選擇沾沾自喜,腳步輕盈了許多。
在東北,長白山腹地的氣候越接近年根兒越是嗷嗷冷,零下三十多度根本不是新鮮事。刺骨的寒風攜著無數個針尖,爭先恐后地刺向老舅的臉、脖子乃至整個身體,使老舅的臉和鼻子像抹了辣椒水,火辣辣地疼。他后悔沒戴圍巾,那樣寒風就灌不到脖子里了,頭也能暖和些。幸好,老舅穿著市面上流行的水藍色戶外運動棉服,下身黑藍色休閑褲罩著羊老大羽絨棉褲,腳上配耐克棉鞋,身體倒還暖和。盡管老舅穿得有些鼓鼓囊囊,卻不拖沓。積雪在腳下發(fā)出咔吱咔吱清脆的響聲,挺有節(jié)奏。別看老舅退休了,不當領導了,但依舊氣宇非凡,舉手投足間,領導的風度尤在。氣質可不是裝出來的,是老舅通過二十多年領導崗位的歷練和打磨而培養(yǎng)出來的,是由內向外散發(fā)出來的一種姿態(tài),一種格調。在我看來,男人若失去了權力仍然魅力十足,那么一定是人格的魅力使然了。所以,我一直以老舅為驕傲,和朋友或同事聊天,哪個話題我都能扯到老舅身上。似乎老舅是一道名菜,端出來會備受大家青睞。實際上,人家不過隨便聽聽而已,再說即使是一道名菜,天天吃也會膩,可我卻樂此不疲,沒辦法,只有老舅才能滿足我的虛榮心。不光我這樣,在鐵路機務段退休的姥爺,還有姥姥、我媽、二姨、三姨,也都常常把老舅掛在嘴邊顯擺。在她們眼里,老舅好像嘴邊的蜂蜜,只要吧嗒吧嗒嘴,便一直甜到心坎兒。若不是去年過年時發(fā)生了一件事,老舅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依然會是高大全。
2
老舅姓高,名大為。在肚皮填不飽的年代,多虧我姥爺、姥姥有老豬腰子,老舅方能來到這個世界。當時姥爺在鐵路機務段上班,在段里因火車開得好而小有名氣,當年姥爺開的是蒸汽機車,靠燒煤做動力,姥爺開火車有竅門,每個月除了五六十元的工資,總能額外拿到節(jié)煤獎,盡管不多,也就十塊八塊的,可那是榮譽,了不得的。離地三尺活神仙,火車頭上,手把汽門的姥爺看到一列列裝滿原木的車皮在他所開的火車的牽引下,翻山越嶺,一路高歌,那感覺特牛。他心想,等有了兒子也讓他開火車。母親是20世紀50年代出生的,她是家里的老大,幾年功夫,身后陸陸續(xù)續(xù)又添了四個妹妹,全家只有姥爺一人上班,苞米面摻土豆能吃半飽已經很奢侈了。按理說,五朵金花也挺好的,不該再生了??衫褷斁拖胍獋€兒子將來接他的班,也當個火車司機。知夫莫過妻,姥姥懂姥爺的心思,再說姥姥本身也不甘心,鄰居老王婆矮矮的,頂天一米四,骨節(jié)粗大,臉上坑坑洼洼綴滿麻子,連續(xù)養(yǎng)了六個大胖兒子,還假模假樣地朝姥姥抱怨說:“貼了一鍋玉米面大餅子,連同一碗大醬端上桌,還沒等老頭子回來,就被幾個臭小子全掃蕩了,真的養(yǎng)不起了,恨不能送出去兩個,免得自己被餓死。”嘴上這么說,可眼神分明是亮的,得意得麻子都聚到了一起,像朵枯敗的野菊花。姥姥哪受得了這刺激,暗里較勁:我就不信這個邪,生不出兒子決不罷休。不得不承認,心誠則靈。第二年深秋,在家家戶戶忙著把蘿卜、白菜、土豆往泥窖倒弄時,老舅“哇”的一聲落地,在姥姥的忐忑不安和姥爺的萬般祈禱中,成為老萬家戶口本的繼承者。剛出生的老舅臉蛋紫紅、皮膚松松垮垮,像個小老頭,特難看??衫褷敔幹В牙褤屩矗蟽煽谂d奮得淚水在臉上一塌糊涂。這時,窗外一道電閃劃過,接著傳來震耳欲聾的雷聲。姥爺望著窗外說:“這是好兆頭啊。記得我爹說過,小孩出生時打雷,將來一定能出人頭地。聽到雷聲了吧,咱兒子以后肯定能有出息,最起碼也是個開火車的?!崩牙岩宦?,哪顧得上身體虛弱,一屁股坐起來,瞪大眼睛問姥爺:“真的嗎?”“那當然!你就瞧好吧!”姥爺的口氣很堅定。
老舅的出生不僅給姥爺姥姥爭了面子,關鍵是姥爺的心愿有著落了。這讓兩口子看到了希望,有希望,日子就有奔頭,有奔頭的日子再苦再累也甜滋滋的。
姥爺想起來就叮囑我的母親:“大丫,你的主要任務是看好你弟弟,這可是咱家的命根子,知道了嗎?”每當這時,我媽就睜大雙眼,很認真地點頭,一臉的神圣。
打那以后,我媽放學回家把書包往里屋門上一掛,便從姥姥手里接過老舅。當時,13歲的母親也還是個孩子,她先將不到兩歲的老舅立在炕沿,隨即將花布拼縫的長方形背帶布搭到老舅的屁股上,然后將褪色的墨綠色背帶繩于胸前交叉,再分別穿過背帶布下端的兩個鐵環(huán),于胸前牢牢地打個活結,這樣,老舅就可以安然趴在我媽的后背上了。我媽動作嫻熟,像個小大人。就這樣,老舅在我媽的背上一天天長大。
老舅天資聰明,勤奮好學。可惜沒機會考大學,只好去部隊當兵。老舅在部隊出色的表現,命運由此悄然地發(fā)生改變。老舅轉業(yè)回來后,如魚得水,官運順達,42歲便擔任區(qū)工商局局長,那無疑是一個肥缺。
我始終認為,人與人之間是靠信息的相互傳遞來加深感情的,特別是手足情,不然老舅跟母親咋會那么親啊。
母親53歲那年小肚子痛,本來已閉經的母親突然流血不止,我雖說不是醫(yī)生,但我懷疑母親的病不是好征兆??赡赣H太犟,任我怎么勸也不去醫(yī)院。無奈之時,我想起了家里的頂梁柱——老舅,只要有老舅在,所有的問題就不是問題了。我趕緊給老舅打手機,流著淚說了母親的情況。不容分說,第二天,老舅帶車來到我家樓下,拉著母親和我去省城大醫(yī)院,老舅聯(lián)系好了醫(yī)生,到醫(yī)院后給母親做了全面檢查,醫(yī)生翻過一張張檢驗單,對老舅說:“病人患的是子宮內膜癌,必須盡快手術?!甭犃酸t(yī)生的話,老舅的眼圈紅了。
兩天后,老舅在省城請的最好的婦科專家來給母親做了手術。老舅說這樣家里人護理方便些。手術很成功,醫(yī)生說母親的病灶沒有轉移,治愈后會很好,老舅那顆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來了。那陣子可把老舅忙壞了,一有時間就守在母親的病床前。來醫(yī)院看望母親的真不少,簡直出乎我的意料,可對我和母親來說大多是陌生的面孔,他們笑容可掬,一副關心備至的樣子,沒幾天,大大小小的花籃及營養(yǎng)品便塞滿了病房。我心里明鏡,他們是奔著老舅來的。母親氣色一天天好起來,在對老舅充滿感激的同時,我無比贊嘆老舅的能量,像崇拜明星一樣崇拜我的老舅,在我眼里,老舅簡直神了,幾乎沒有什么事能難倒他。
老舅的女兒比我小十多歲,但并不妨礙老舅待我像親生女兒一樣,從老舅的眼神里我能感受得到。我能在鐵路火車站售票室賣票,多虧老舅幫忙,那可是惹人眼熱的鐵飯碗。本來我已上班掙錢了,可每逢年節(jié)老舅還動不動塞給我錢或者一些購物票,笑著說:“小美女,喜歡什么就去買,不夠老舅再給?!蔽掖┑钠放埔路€有鞋,幾乎都是老舅買的。反正打我記事起,老舅像陽光一樣照耀著我,照耀著母親和父親,照耀著高氏家族。親戚們將老舅當作功臣,我將老舅比作心里的太陽,有太陽的日子總是燦爛明媚的。
3
在老舅眼里,年不只是一種文化符號,更是情感的召喚和心靈的召喚。平時的日子過得馬馬虎虎可以,年一定要過得認認真真喜氣洋洋,這是對年的敬畏,畢竟,生活的列車駛向新的一站,老舅就是這么一個熱愛生活的人。
邁進宏達農貿市場的老舅有些懵。好多年沒來了,農貿市場早已不是原來的樣子。大廳呈長方形,很大,一眼望不到邊。貨也挺齊全,有雞鴨魚肉,有蔬菜水果和海鮮,還有各種熟食品,分門別類地擺在一排排架子上,好像正在進行食品大展銷。由于人多,貨架與貨架間的過道顯得有些擁擠,砍肉聲,叫賣聲,討價還價聲,交織在一起,在大廳里回蕩,空氣中彌散著腥臭味。老舅不由皺起眉頭,想趕快找到賣雞的地方。可人頭攢動,想快也快不了,老舅只能隨著人流慢慢往前挪,好不容易挪到了賣雞的攤位前。老舅長舒了一口氣。買雞的人真不少,竟然排成了隊。攤主是一對夫妻,正熱火朝天地忙生意。男人圓臉,寬肩,四十歲左右的樣子;女人清秀,皮膚白皙,大眼睛。男人從雞籠里抓出一只大公雞,操起菜刀,朝雞脖子抹去,瞬間,雞血便淌到了下面的瓷碗里。男人將殺好的雞轉身投進身后冒著熱氣,漂著雞毛,還散發(fā)著腥臭味的白鋼桶中,隨即通上電,白鋼桶急速轉動起來。兩分鐘后,男人將赤身裸體白花花的雞扔到女人面前的案板上,女人便開始了下一道工序——摘掉細小的雞毛,接著開膛破肚,只一會兒工夫,雞被收拾得干凈利落,老舅不由贊嘆這對夫妻嫻熟的動作,默契的配合。
活雞和活雞顯然是不一樣的,也要分檔次。攤主很聰明,將活雞按品種分別裝在七八個木制的籠子中。老舅從外表基本能判定雞的品種。淘汰的下蛋雞,瘦小干枯;多年的老母雞,豐爪肥臀;當地笨雞,體態(tài)豐盈。老舅一眼便相中了兩只身高體壯,羽毛光亮,斗志昂揚的散養(yǎng)大公雞,當然是價格最貴的,比淘汰雞要高出四五倍的價格。老舅打算將凍蘑燉大公雞作為大年三十兒的主打菜之一。
老舅拎著收拾干凈的雞,哼著《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到對面賣魚的攤位溜達。賣魚的生意也很紅火,案頭上擺滿了帶魚、黃花魚、武昌魚、扒皮魚;池子里的鯉魚、鯽魚活蹦亂跳,格外鮮活,一下勾起了老舅買魚的欲望,打算買一條活鯉魚,中午來個紅燒鯉魚,老伴愛吃這一口,且是老伴的拿手菜。老舅抬起頭招呼老板撈魚,意外看到了工商局稽查科的老王站在魚池的另一頭,老舅心中一喜,欲過去打招呼。這時,一位扎黑膠皮圍裙的婦女(賣魚的攤主)奔到老王跟前,將一黑色塑料袋塞給老王。老王似乎推辭了一下,還是接過了袋子。袋子不停地晃動,里面?zhèn)鞒鰢W啦嘩啦的聲音,雖說無法看清袋子里有幾條魚,但可以判定是大魚,不然哪來那么大的掙扎。就在這時,那個賣雞的女人也奔到老王跟前,將手中的白塑料袋遞到老王手上,許是袋子太重,老王的雙肩墜下去許多,個子顯得更矮了。老舅瞄了一眼,老王袋里的兩只雞和自己手里的一樣,只不過那兩只雞個頭更大些。笑瞇瞇的老王一手拎著一個袋子準備打道回府,哪想迎面撞上了老舅,太突然,老王愣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可一句話也沒說出來,索性頭一低,繞過老舅消失在人群中。老舅怔怔地立在魚池邊,感覺心被無形的手擰了一下,胸前有些刺痛。得意的感覺當然爽,可以夸夸其談到處張揚;反過來,失落的感覺仿佛跌入谷底,無助空落,還說不出口,只能自己去體會,郁悶而擰巴。其實,老舅不差那幾個小錢??捎行┦赂静皇清X的事。一只大公雞不過一百多塊,即使老舅每天買一只,也傷不著筋骨,更何況誰家也不能每天吃雞。但人騙不了自己的心,剛才那一幕讓老舅心里特別別扭,感覺不是那么回事兒。以往老舅在位的時候,老王見到老舅老遠就打招呼,一口一個局長叫著,一副熱情有余的媚相??涩F在,都快碰著鼻子了,硬裝沒看見,即使我退休了,也不至于如此吧。拎著雞的老舅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很郁悶。此時,他不想見任何人,魚也沒買,抽身走出農貿市場,恰巧門口停著一輛出租車,老舅閃身鉆進車去。
4
老舅陰著臉進了自家樓道,上到二樓時,碰到小劉匆匆下樓。小劉是老舅退休前的專職司機。小劉高個,團臉,大肚子,眼睛不大,但很亮。
“高局長您這是?”小劉停下腳步主動打招呼,隨即從嘴里竄出一團團的白氣,白氣轉眼就被寒氣吞噬,無影無蹤,如同曇花一現。
“?。〕鋈チ镞_溜達?!崩暇诵牟辉谘傻拇鸬?。
小劉瞟了一眼老舅手里的雞,發(fā)現老舅臉色不對,喉嚨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又不知該怎樣說,只是笑著立在那兒,有些尷尬。片刻,他甩出一句:“高局長,最近挺好的吧?”
老舅愣了一下,擺擺手說:“別提了,本想退休清靜清靜,哪曾想總有人打電話,這事兒那事兒的,整天瞎忙?!崩暇撕孟裾业搅嗽谖粫r的感覺,眼睛一下亮起來,眉頭也舒展開了。農貿市場的不快似乎煙消云散了。
小劉連說:“那就好,那就好?!蓖nD片刻,小劉接著說:“高局長,我還有點事,那我,先走了?!睕]等老舅回過神兒,小劉已經下樓了。
眼看到家門口了,老舅一拍腦袋,真是老了,反應慢了。剛才小劉一定是到家里送年貨來了。這小子,到家了也不吭一聲。老舅后悔沒早回一步,不然可以留下小劉,沏一壺鐵觀音,和小劉邊喝茶邊嘮嘮單位的事兒。新來的劉局長怎么樣?單位發(fā)生了哪些新鮮事?一晃兒,老舅退休半年多了,閑在家,崗位上的那些人和事總是在腦子里轉悠,自然免不了感慨、失落、空虛、惆悵,他特想找人聊聊天。
都說人走茶涼,人家還是沒忘記我嘛。有些興奮的老舅不由加快了腳步。打開房門,室內很安靜,空無一人。咦?老伴應該在家???剛才明明看到了小劉。老舅將雞塞到陽臺的冰柜里,環(huán)顧四周,沒發(fā)現什么,又返回客廳,接著推開臥室的門,一切如故,不像來過人。就是說,除了老舅拎回的雞,幾乎沒添什么年貨。毫不夸張地說,往年這時候,老舅家的冰柜里,陽臺上,臥室里,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應有盡有,貨全的趕上一個小超市了。
老舅有些疑惑,在二樓樓道里明明看到小劉,難道小劉走錯門了?不會啊,每年小劉來家里多少趟都數不清,閉著眼睛應該也不會走錯的。
若不是老舅鄰居的一番話,老舅心里還一直犯合計呢。
冬日的陽光,像長白山里的大姑娘,羞羞答答,但依然散發(fā)著溫暖。老舅在樓下曬太陽。老舅一向注重保健,即使冬天,下午也要走出家門,曬曬太陽,換換肺氣。老舅邊伸胳膊邊和一個歲數相仿的鄰居閑聊起來。以往,老舅一沒時間,二沒興致,小區(qū)的鄰居基本不在他的視野。退休后,老舅寂寞難耐,時常在樓下鍛煉,一來二去的,便和幾個年齡相仿的老頭兒混熟了。
“家里有個當官的真好??!一人當官,全家受益?!崩暇松磉叺睦侠铑^用戴著手套的手順著三單元向上指著,一臉的羨慕。
老舅以為在說他,眉毛上挑,心里很受用。沒吭聲,繼續(xù)踢腿。
老李頭接著說:“前幾天,我看見一輛黑轎車就停在咱們三單元門前,一個年輕人下車后,卸下好幾個箱子,酒,飲料,水果,還有好幾個編織袋。”
“是三單元嗎?”老舅不由想起那天在樓道里看到小劉的情形。
“肯定是三單元。我記得特別清楚,小伙子從車上卸完東西后,把車倒出小區(qū),又回來搬那堆東西,樓上樓下折騰了好幾趟?!?/p>
“給誰家送???”老舅睜大眼睛好奇地問。
“四樓老劉家??!聽說那家老娘們的弟弟是新提拔上來的工商局局長。你神通廣大,不會不知道吧?”老李頭有些懷疑地盯著老舅。
原來接替自己位置的劉局長,他的姐姐住在樓上。老舅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天小劉眼神躲閃,慌慌張張,在樓下也沒見到那輛熟悉的黑色奔馳轎車。想當初,小劉那副俯首帖耳,恨不得當孫子的樣子,老舅長長地嘆了口氣,不知道為自己,還是為小劉。
5
對曾經大權在握,呼風喚雨的實權派來說,退休無疑是人生的一大轉折。盡管心里一千個不情愿,一萬個不舍得,也得從崗位上退下來。雖說接了地氣,但心里難免會產生巨大落差。我的朋友宏英是內科醫(yī)生,她曾做過調查,那些當官的,當然指實權在握的,盡管他們退休后依舊錦衣玉食,可患病率比普通百姓高出好多倍。從呼風喚雨到落葉無聲,從風生水起到空寂難耐,這對誰來說都是一個關口,時髦一點叫瓶頸。但話又說回來,到什么山唱什么歌,適者生存??撮_了,放下了,心結自然打開,日子也就舒坦了。不然,憋屈痛苦只能自己買單。
我暗自慶幸,值初三的夜班,這樣就可以穩(wěn)穩(wěn)當當過個年三十兒了。
清晨,我拉開臥室的窗簾。好家伙,玻璃上盛開著雪白的窗花,晶瑩剔透。兩扇窗的圖案迥異,昨天還是氣勢磅礴的沙漠及熱帶植物,今天卻變成了星空和林海。玻璃上開了這么多的霜花,說明外面一定很冷。如果窗花厚厚的,且布滿整塊玻璃,說明室外溫度至少在零下三十度。不過,中午,太陽一出來,這些美麗的霜花便銷聲匿跡。霜花真美,真神奇,可惜生命太短暫了,真是好景不長在。人這一輩子也不過如此??!我獨自感慨著。
“別磨嘰了,快吃飯,早點去你老舅家?guī)椭趺??!蹦赣H沖呆立在窗前的我說。
按照我們東北的習慣,對聯(lián)一定要在中午十二點前貼到門上,這樣才吉祥。我將燙著金字的對聯(lián)貼在棕色防盜門上,又將一張大大的“?!弊值官N于門中間,年的喜慶祥和一下子就洋溢出來了。
今年年三十兒的團圓飯由姥爺家轉戰(zhàn)到老舅家。姥姥去世的第二年,姥爺隨姥姥走了,是去年開春的時候。我和母親來到老舅家時,剛過一點,老舅打電話告訴母親,下午三點開飯。按我的主張,干脆去飯店,省時省力,免得大家忙乎。母親白了我一眼說:“年輕輕的,一身懶肉,過年就圖個喜慶團圓,一家人忙忙乎乎,顯得熱鬧,圍在家里吃飯才有年味?!蹦赣H坐落后,給我下達了任務,母親說:“你也是大姑娘了,炒菜做飯不難,今天過三十,你做一道菜讓大伙開開眼,想做啥,自己掂量吧?!?/p>
“好說?!蔽覐牟鑾椎乃P中拎起一串提子往嘴里送著,痛快地答應了母親。我奔到陽臺上。二姨和老舅媽正忙著摘菜洗菜,老舅則站在爐灶前燉大公雞,旁邊的高壓鍋哧哧冒著熱氣,一股股香氣撲鼻而來。
老舅問我:“美女,幾點了?”
我嘴里嚼著提子,大大咧咧地說:“兩點來鐘吧。”
對于我含糊的回答,老舅有些懷疑,索性返身去客廳,對著墻壁上金黃色的圓鐘仔細看了看,然后笑了,捏一下我的鼻子說:“想好了嗎,做什么菜?大過年的,給老舅露一手。”看到陽臺堆放的紅紅綠綠的水果,我靈機一動,有了,便轉身開門下樓。
遠遠就看到了小超市的紅彤彤的對聯(lián),感覺格外喜慶。超市內卻很冷清,只有一位四十多歲的男人。順著男人手指的方向,我很快找到了甜味沙拉。付錢時,男人正接手機,男人的嗓音有些沙啞,左腮那顆黑痦子特像哪部電影里的反面人物,我一時想不起來了。
男人沖著手機問:“媳婦做好飯了?”接著說:“像樣!告訴他們等著我啊,過年就得喝團圓酒嘛。有人托我送一份禮,送過去我就回家。這年頭,是瓜子里什么也沒嗑出來,啥仁(人)沒有?明明自己買的酒和野雞,昨天拿到超市,讓我三十兒下午三點鐘送去,還囑咐我,進了人家門,就說過年送點禮,表示心意,還塞給我一百塊錢,這不是錢多燒的嗎?”
男人的一番話讓我心里直樂:“那人一定有病吧!”
我將蘋果、香蕉、泥猴桃、火龍果切成小方塊,裝入盤子,然后倒上乳白色的沙拉。沙拉像豆腐腦,油汪汪的,和五顏六色的水果一搭配,一道色香味俱全的懶人菜應運而生。舅媽拍拍身邊的椅子說:“美女,就等你開席了,快坐下?!蔽倚ξ厝鰦烧f:“過年了,我要挨著老舅坐,沾沾老舅身上的喜氣?!崩暇诵χ鴮ξ艺惺终f:“過來,小美女,坐老舅這兒?!?/p>
待我坐定,老舅抬頭瞄一眼墻壁上金黃色的圓鐘,停頓片刻,舉起酒杯正要提酒,突然傳來敲門聲。
正是家家吃年三十兒團圓飯的時候,有病啊,這節(jié)骨眼敲門。我不情愿地起身打開門。
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扛著紙箱,手里拎著兩只野山雞立在門口。我怔住了,這不是超市的那個老板嗎?老舅這時過來了。男人沖老舅說:“高局長,過年了,這是我的一點心意?!闭f罷,他把紙箱撂到地板上,隨手將野山雞放到紙箱上,野山雞一公一母,那只公山雞很漂亮,羽毛泛著光亮。
老舅板著臉說:“凈扯淡,快把東西拿回去,我不能收!”
男人腳一蹬,將藏藍色的尼子幫棉鞋脫掉,轉身將紙箱和雞搬進了客廳。男人沖著老舅說:“過年了,一點意思,高局長一定得給我這個面子,要不,俺過不好年?!?/p>
沒容老舅說話,男人轉身帶上門下樓了。
我想起了男人在超市里的一番話,心里涌起酸楚,好半天沒緩過神兒。老舅的做法實在令人費解。但很快,我理解了老舅。以往每逢年節(jié),老舅家斷然少不了送禮的,漸漸為了習慣,習慣了也就自然了,不僅老舅覺得習以為常,我也認為是情理之中。其實,老舅家根本不需要那么多東西。但有人送禮的日子是明媚的,燦爛的,優(yōu)越感和成就感也就漸漸形成了。形成習慣需要過程,這個過程也許不知不覺。改變習慣也同樣需要過程,可有些習慣的改變往往比較痛苦或殘酷。我責怪自己,一點也不了解老舅的內心,以至于老舅出此下策。
我裝作歡天喜地的樣子指著紙箱問:“什么好東西?。俊崩暇藳]吭聲,臉上溢滿笑,笑得很豐滿,很得意,也很受用。我想,此刻,老舅找到了感覺,是在位時的感覺,老舅很在意的那種感覺。
我摸著紙箱說:“老舅夠檔次啊,貴州茅臺呢。”
“老舅真像樣,退休了還有人送這么大的禮,這人夠朋友?!蔽夜室馓岣吡寺曇?。
母親說:“你老舅是誰,是老高家的福星?!?/p>
屋里的人都笑了,老舅也笑了,笑的 很開心。我發(fā)現,一向波瀾不驚的老舅,臉竟然紅了。
外面飄起了大片雪花,洋洋灑灑。老舅舉起酒杯說:“瑞雪兆豐年,來,喝酒!”
我端起酒杯,不由想起了清晨家中窗玻璃上盛開的霜花,我想,此刻應該早已沒有蹤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