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川
聲聲慢
程川
1993年生于陜西漢中。就讀于陜西理工學(xué)院。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詩作散見于《星星》、《詩刊》、《陽光》、《延河》、《青年文學(xué)》等。獲第三屆“復(fù)旦光華詩歌獎”、第三屆“紅高粱詩歌獎”。
我想去西藏,說不準(zhǔn)哪天腦袋一熱
就去了。然后對著珠穆朗瑪
喊你的名字。喊到一百遍
你就成了佛祖座下的那朵雪蓮花
吃土、喝泉,略懂幻化之術(shù)
喊到一千遍、一萬遍
我就成了你——那枚受傷的女子
盡管,春天剛剛來到
你的名字還不是那么的寒冷
我也沒有足夠的勇氣引火燒身
盡管,在我正待愛的時候
你不在。也沒人告訴我,西藏的天
到底有幾分高,幾分寒
像是缺氧后,我獨自躲在地平線上
喊你的名字,直到入木三分
——盡管,我從沒去過西藏
但也說不準(zhǔn)
哪天腦袋一熱,也許就不再愛你了
快門聲鎖住光線。那些陰影的背面
是穿堂風(fēng)的空,著裝統(tǒng)一
黝黑明亮,如同悄無聲息的鬼魅
——活著是人;死后
便是一把棱角分明的銅鑰匙
喂進(jìn)夜色嘴里,一味中藥的劑量
足夠令沉默不語的時光
日漸吐出日漸衰老的秘密
——而在一張張薄薄的底片中
病歷卻依舊活得完好無恙
儲存有肺病的那頁,因分家所致
兩個兒子各占一半
還有背景里的那株老棕樹
老著老著就老糊涂了,分不清生死
——一半榮,一半枯
活著活著便活成了兩個世界的鬼魅
原諒我在一個詞背面想你,原諒我
破鏡重圓,在不愛過后
卻又一遍一遍翻看那座城市的隱痛
像是焊接在樓梯扶手上的
一粒小螺絲,每次走到拐角處
都會被它硌得生痛,會被它的銹跡
引燃。一點一點去遺忘
灼熱,并深切愛著此時的荒涼
原諒我還守著鏡子里的你
直到有一天,它們打算以身試險
耗費(fèi)了近二十載,從夜晚回到夜晚
身體里的一盞燈慢慢熄滅
那些開荒的泥土累積起靈魂的高度
將清明山又給抬高了一寸
高處不勝寒。離天,卻也近了一分
像是與道家扯上姻緣。作為一座山
她平緩、綿長,立字為據(jù)
用山坡上的墓碑把玉帶河的脾氣
囚禁在一方石崖里
而那些行草不一的字體則徘徊在
上山與下山之間。反反復(fù)復(fù)
就像偏安一隅的王朝,念著唐宋
一江春水的光陰,輕舟已過萬重山
或許正是因為前朝的緣故
我才在今夜失眠,注定與殘月廝守
愛著不間斷的夜色
和她心里貓哭耗子假慈悲的掙扎
在東山觀,我的青春變得異常細(xì)膩
偶記和老季的若干次醉酒
銜月吐氣,如同貓頭鷹的啼哭般
我們一口氣喝干了玉帶河
喝到最后,只能學(xué)蟬,飲露止渴
卻苦于沒有一身金蟬脫殼之計
一個故鄉(xiāng)人,壓抑著喉管里的鄉(xiāng)音
掏空雷電和貧窮的精液
如同一截木頭,等待那只飛奔的野兔
擦槍走火,撞死溫柔的一部分
這樣的疼痛,總是讓我魂不守舍
也許喧嘩后,一生比一聲還要短暫
所有的詞條都按兵不動
保持著慢,慢成一道丟失血色的疤痕
——甚至一道瘦弱的閃電
除卻在墓碑上鑿下的幾行罪證外
一無所有。周圍的貧瘠使他的空蕩
顯得異常倉促,仿佛多年來的
人生早已繳械投降
就只剩斑駁銹跡,還在持續(xù)著荒蕪
(從不肯告訴任何一個人)
讓一顆心慢慢長成草原的模樣
而背后大片的荒漠則是他最美的時光
作為眾多疆域里的分支
形同詩篇草稿。在剔除枝葉中
他偏愛悲傷,和臉頰上薄弱的夕陽
春天到了,這些年生活的邊際已經(jīng)
越來越模糊?;ㄩ_花謝
屬于我的那一部分愛被違規(guī)拆除
再次戀上支離破碎的疼痛
面對炊煙,盡可能做到坐懷不亂
——不趕螞蟻搬家,偶爾放虎歸山
路遇蝸牛記得退避三舍
它的慢正橫穿一場淅淅瀝瀝的春雨
跨過鄉(xiāng)村午時,乃至傍晚
成為這段光陰里一個渺小的起點
仿佛世間萬物都有著該有的樣子
——龜殼上的甲骨,治病
青銅寶劍上的血跡,辟邪
我卻迷戀那把舊雨傘迎來的雨季
那年臥床的老者被疾病堵在鬼門關(guān)
死了一個星期也沒死透
仍舊固執(zhí)地讓我大聲喊他:“爺爺”
此處陜南一隅,崇山峻嶺,埋葬有我
素未謀面的太公一族
向南,米倉山,直到二十出頭
才知喊了多年的巴山早已另立山門
將那些空洞的墳?zāi)够盍藗€底朝天
此地家事紛爭,為血緣之親倒戈相向
卻摯愛旱澇天的更迭
敢為玉帶河斷流,叫蒼天欲哭無淚
——恍若那些突如其來的爭端
大蔥的辣,胡椒的麻
小到一根繡花針,也有他致命的死穴
雞毛蒜皮,盡可視做小蔥拌豆腐
整個世界淪陷為一盤沒有輸贏的棋局
我一馬當(dāng)先,卻不知螳螂捕蟬
黃雀在后(身死人手自然另當(dāng)別論)
很多時候,我寧愿對著河流撒謊
也不愿為了一滴水而輾轉(zhuǎn)反側(cè)
只要再愛一點一滴,或者一撇一捺
我們就能夠穿透彼此
——壘土為家,也可為墳
像一束驕陽,不會那么輕易熄滅
從而真正做到與春天生死與共
只要花香再厚一分,形同醉酒的屠夫
磨刀霍霍:既可安身,也可立命
——在炸裂中慢慢伸出脖頸
鉆進(jìn)圈套,像活著的人面對死亡
盡可以陳詞激昂:
正聲說“不”。一瓣一瓣地,熱愛
用那些飽含中草藥性的詞匯排憂解難
告訴她,我將斟滿酒杯
愛你正當(dāng)逢時,飲下這滿腔熱血
——美,只剩一根骨頭
誰就應(yīng)對這生死無常的春天負(fù)責(zé)到底
木頭是軟的,可以吞咽掉釘子的疼痛
和她分娩時刺骨的尖叫
有幸曾見過爺爺為一扇梨木立柜拋光
與刨子接觸的部分是輕的
淺嘗輒止?;蛘哒f
鉆進(jìn)骨頭縫里的那一小截,是燙的
那種微微酥軟的燙,熨帖恰當(dāng)
不同于手術(shù)室中,少兒玩具般的子宮
刮下一層又一層民脂民膏
明明借刀殺人,卻還要假裝粉飾太平
生怕哪天錯放漏網(wǎng)之魚
一輩子只能背著養(yǎng)虎為患的罪名
涂漆是慢的,慢過風(fēng)干疼痛的速度
仿佛一件上釉的瓷器
輕拿輕放,從不敢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而此時的陽光是靜的
如同一潭死水,只有鐵釘入贅新房時
才會聲東擊西,把這松散的一生
伙同那些一哄而散的塵埃,慢慢焊上
她落在雨水前,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被彈無虛發(fā)的風(fēng)聲
一瓣一瓣掰開。猶如早夭的花朵
預(yù)產(chǎn)期提前,掙開韁繩的束縛
向下落,直到下落不明
將大地死死按住,總是不厭其煩地
沉浸在自己蒼白的幸福中
——像極了家徒四壁的危房
山重水復(fù)疑無路的白,讓我對溫暖
有著和冬天同病相憐的痛楚
而她只管落,漂泊,憑借風(fēng)餐露宿
為一個女人完成蛻變的自定義
省下糧草,露珠,雨水和一陣風(fēng)
如同一只素未謀面的蜜蜂
在春天里,留下蜜,再次熱鬧地死去
它暫停在最痛的部位,親自見證了
藤條和刀槍的銳利
近乎??菔癄€的力量,駐扎在
我的身體里,只要翻開衣物
就能目睹疼痛的形狀、大小和規(guī)格
但那些與我肌膚之親的兇器卻始終
蹤跡難尋。疼痛是相對的
我的骨頭穿著破舊的皮,縫縫補(bǔ)補(bǔ)
一晃二十年過去了
傷害我的主角卻禁不起時間的浣洗
紛紛打上補(bǔ)丁,甘于困頓
有時,在給灶膛喂柴時我還能記起
跨年夜的那天晚上
我是怎么變冷的,像一截木頭
被時間和手術(shù)刀一點一點擰出水分
單薄的往事仍保持著陽光的模樣
我的愛也不過如此——
春草深深的年代,一場細(xì)雨將
來年的露珠早早出嫁
風(fēng)一陣一陣吹,扒光葉子的樹枝
擎舉著半張?zhí)炜?/p>
如同斷線的風(fēng)箏,沿著村莊奔逐
最后,多半在地平線懸梁自盡
而我獨坐河畔,目光被荒草割傷
卻再也未曾見過你——
愛留在了去年,周圍重復(fù)的疼痛
一步步走向山窮水盡
多年以后,我曾試圖跟隨黃昏后退
有時,會故意讓夕陽沒過
我的頭頂;有時,會坐在春草里
看著夜色將自己一層一層融化
你是我一個人的版圖,針尖對麥芒
愛居祖國偏安一隅
習(xí)慣于她的存在,就像習(xí)慣于
爭執(zhí)。我有我的領(lǐng)土,可以不完整
但必須一針見血
用疼痛的速度愛你,毫秒必爭
荒蕪是此時的膚色。晝夜交替中
我的愛劍走偏鋒:
念叨悲傷,愛你盛不滿眼淚的盆地
我有一望無際的原野
而愛喂肥了草原的野馬
——血液里,每條河流都在馳騁
只能將憂傷堵塞在洼地,淤積等待
成一座高山。愛你的模樣
如同堆雪球的孩童
偌大的世界,我惟有滿心的白雪
不管邊疆多么遼闊,我也能
拉大旗扯虎皮,一個人占山為王
兩只麻雀掠過一根電線,像樂譜飛升
像天空和大地的撞擊
親吻和摩擦;像條喪家之犬
深一腳淺一腳逃進(jìn)荒草叢生的童年
它們飛走了,但留在電線上的顫動還在
就像兩個人之間的承諾
還在一根線上跳動,小心翼翼地
把自己慢下來,還要裝作什么也沒有
發(fā)生過一樣平穩(wěn)、安詳
沒有人知道,它們還會不會再回來
或是在另一條線上雀躍
把這細(xì)若游絲的顫動繼續(xù)傳遞到千家萬戶
讓那些安靜如初的地方
也能夠隨著這片破鏡重圓的湖面
把自己慢慢收攏,重新回歸為零
一封走南闖北的家書,在人群中抵達(dá)
我始終懷著野生般的歡喜
——不諳世事,仿佛世事離我一直很遠(yuǎn)
遠(yuǎn)到我對你的承諾至今一片空白
跟我那么久,生活仍舊干干凈凈
恰如敕勒川所訴:我們生活了這么多年
卻沒有讓生活有一丁點的
減少。重讀你的信件使我明白這么多年
只是一味同生活求和
其中最為冒險的經(jīng)歷,就數(shù)愛過你
愛你那么久,我總是相信苦盡甘來
總是相信好人會有好報
盡管我們一無所有,甚至兩手空空
但至少不欠誰,我們愛惜每一次的重逢
歷經(jīng)這么多,已經(jīng)無所謂陰晴圓缺
像咬住月光的尾巴。茂木町的榻榻米
隔著生與死的縫隙
直到曲終人散,人走茶涼
他才用眼神小心翼翼地擦拭著陶笛
如同撫摸一個熟睡的嬰孩
“垂垂老矣,沒有人知曉我的下落”
我也無法像幼時那般,抬頭仰望天穹
和她身上掉下的靛藍(lán)
多少年過去了,終于可以回歸泥土
曾經(jīng)舉足輕重的紅顏知己
現(xiàn)在只差一筆,就能從白紙回歸白紙
成為一頁引火燒身的罪證
其實真沒什么可以念念不忘的,龐雜
滄海一粟,只是我的靈魂太瘦
——終究喂不飽自己
事實即是如此:陶笛漏風(fēng),從我口中
夾帶著更多的秘密倉皇而逃
一個連回憶也能退潮的人,絕不指望
他能面朝大海,做到春暖花開
終于,可以漸行漸遠(yuǎn),走進(jìn)一場暴雨
與這座南北交匯的小城
說聲晚安。淋濕了童年禁止的白日夢
終于可以放心、大膽地去,愛
鉆進(jìn)暴雨中,在無邊無際的夜色里
一個人慢慢地——走著
不會害怕迷路,因為無路可逃
我喊的每一個詞,都被風(fēng)聲齊齊割倒
落在地上,曇花一現(xiàn)
把人間灌醉后,那種翻江倒海的澎湃
成為某種傾訴的秘密
此時只需一盞燈,我就能原路返回
沿著石板街慘白的叮當(dāng)聲,同雨走著
丟失著,加重著……
年份,或者是陰晴不定的日月
又有多少人同病相憐,冒著一場暴雨
哭著,笑著,像一個孤魂野鬼
滿嘴的酒氣,至今卻依舊無人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