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
中國通商銀行成立前后的15年,是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第一段以“改革”彪炳的年代,在政治、外交、經(jīng)濟、立法各個領域,新舊勢力劇烈沖突,東西文明爭鋒斗法。
改革的首輪刺激來自甲午戰(zhàn)敗與1895年的《馬關條約》,求變的呼聲促使1896年李鴻章到歐洲諸國及英倫出訪,第一次見識了金融在西方政經(jīng)朝野的魅力。此后,改革又出現(xiàn)了兩輪高潮——1898年的“百日維新”和1901~1911年間的“十年新政”。到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fā)前,中國與現(xiàn)代文明之間的距離似乎在收窄,兩個世紀以來與西方分流的經(jīng)濟演進,也掀動起合流的波瀾。
特別引人注目的是,在變革的大背景下,現(xiàn)代金融觀念在中國淬煉精進,新銀行接二連三地建立,輔以一系列金融立法,鋪就了體制建設的基石。
李鴻章的金融課
清政府對財政金融態(tài)度的轉變,首先來自見識的開通,而這始于年高七旬的一品大員李鴻章。李鴻章的財政金融知識歷來貧乏。直到“甲午戰(zhàn)爭”,才倉惶想到求借于洋人。他的洋務運動投資借款,都是下邊人以他的名字鼓動操盤,李鴻章在靠朝廷撥款或利用地方稅收之外,沒有提出過自己的金融主張。
比李鴻章年輕14歲的張之洞,同是代表著清廷中“有作為”之輩,他重復了歷代官府慣用的伎倆,鑄造分量欠缺的金屬錢幣強制流通。因此,兩江湖廣造幣局濫鑄不已,政府中飽私囊,老百姓都遭了殃。所以對于建立在資本主義原則上的現(xiàn)代財政金融,他們第一是無見識,第二是反應晚,第三是行動緩。
從1850年開始,三只有形之手一直推動著清政府向金融靠攏,一是建立軍事力量的資金需要,二是洋務運動的實業(yè)投資,三是巨額戰(zhàn)爭賠款的暴漲壓力。直到第三只手猛擊一掌,清廷中有識之人才明白:“富國強兵”不能僅盯住軍事與實業(yè),還必須要睜大眼睛,緊跟全球金銀貨幣的動態(tài)。
這第三只手的一掌猛擊,最感疼痛的就是國人深惡痛絕的“賣國賊”李鴻章。1895年他簽署了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承諾賠償日本兩億兩白銀,以一人之身吞下“弱國無外交”的苦果。
1896年5月,李鴻章在日本中槍,身體尚未復原,政府又派他為致賀俄國皇帝尼古拉二世的正使,出訪英法德俄美。這一次出訪,使他見識了金融在西方政經(jīng)朝野的魅力。頭頂大清國頭等欽差大臣(特命全權公使)之銜,李鴻章其實心里明白,他真正的使命,是低三下四地去懇求列強,在財政金融方面對大清朝廷高抬貴手,以保佑對日失敗后的朝廷能度過支付戰(zhàn)爭賠款這道鬼門關。
李鴻章的第一個任務就是與列強商議,將對華出口貿易稅從5%提高到10%。當時大清的關稅收入將近每年3000萬兩白銀,為“賠償”甲午戰(zhàn)爭,又背上了新債,未來二十年的海關稅收都做了還款擔保。
提高中國進口關稅應當是內政,但是清政府卻無權自主決定。原來中國的海關關稅是1842年《南京條約》時確定的,抽五厘的稅率已經(jīng)五十多年沒變過,是世界上最低的關稅。要提高此稅率,必須得到簽約列強的同意。李鴻章深知,這比與虎謀皮更難。
然而,他不但低聲乞求增關稅,而且抱著更大的希望求英國救清排解“鎊虧”。清政府自1870年歐美各國轉向金本位后,一直在借金還銀上吃銀價下跌之苦。
英國人的回答,給李鴻章又上了一課。他們說,這固定匯率水平銀行說了不算,首相說了也不算,這事得上議院辯論,但議員還是要聽英國大商家的。英國商家當然要以英國的利益為重,固定匯率對他們有什么好處?哪國不是如此計算的?幾句話,把李中堂噎得無言以對。
在倫敦時,李鴻章目睹銀行之張揚,還收獲了不少專業(yè)“知識”,比如匯豐銀行借給英政府國債的利息只有2.5%,這比西方人借給清政府的利息低了一半還多。他恍然大悟,原來列強不只倚重洋槍洋炮,而且還是財源滾滾。
那些銀行家們看上去彬彬有禮,其實大權在握,世界竟為之左右?;叵肫鹱约焊阊髣斩嗄?,竟從未把西方銀行看在眼里。
1896年底訪英倫回國后,正趕上洋務派官員盛宣懷為成立中國通商銀行在清廷據(jù)理力爭。李鴻章自然是毫無猶豫,和光緒朝革新派官員,時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王文韶一道,以重權之勢力挺盛宣懷之議。
中國通商銀行1897年建立,是清政府第一次涉足現(xiàn)代銀行業(yè),開風氣之先。然而皇上和朝廷大員們的見識,決定了政府的這次“創(chuàng)新”,止步于盛宣懷所劃定的“以通華商之氣脈,杜洋商之挾持”。以李鴻章為代表,大清政府尚未明白國家及政府的利益和貨幣銀行到底是怎么連接起來的,他們完全無心以通商銀行的平臺為政府發(fā)債或統(tǒng)管國家貨幣。直到大清垮臺,光緒皇帝圣旨特許成立的通商銀行,眼中只有股東的利益,盛宣懷個人和他的關聯(lián)企業(yè)的利益。
梁啟超的“貨幣論”
中國通商銀行缺失的政府職能,終于在1905年成立的戶部銀行身上有了很好的體現(xiàn)。這家銀行的開辦宗旨正是“現(xiàn)當整齊貨幣之際,亟賴設立中央銀行為推行樞紐……以為財幣流轉總匯之所”。
戶部銀行的大股東就是戶部。而且,這是中國史上出現(xiàn)的第一家擁有政府宏觀調控職能的“中央銀行”。
清政府邁出的這關鍵一步,與西方經(jīng)濟學思想在中國的傳播是密不可分的。在“新政”初期,嚴復出版了他翻譯的《國富論》,梁啟超在日本,以他勤奮激情之筆、淺顯易懂的語言,大量輸入了日本人過濾之后的西方政治經(jīng)濟思想啟蒙之作。
最為引人注目的是在1908年,大清學習日本的經(jīng)驗,改組傳統(tǒng)皇帝御用的戶部為政府度支部,戶部銀行遂改名為大清銀行,進一步突出了政府的中央銀行集權,提升了它所代表的民族國家的主權權威。
從戶部銀行到大清銀行,否定了傳統(tǒng)小官府大自主的經(jīng)濟傳統(tǒng),政府成為金融業(yè)的大客戶,金融權力也在向政府手中一步步集中。
1912年11月初,流亡在日本的梁啟超終于可以回到他闊別14年的北京城。此時清朝和皇上已成為明日黃花,等待他的是剛剛誕生的中華民國和望其出山的臨時大總統(tǒng)袁世凱。
為了“新中國”的建設,梁啟超決定再次投身于中國的政壇。
事實上,梁啟超對銀行情有獨鐘,他的落腳點正是大清銀行。英格蘭銀行和日本銀行不都是以貴金屬和政府債券為擔保發(fā)行貨幣的嗎?大清銀行為什么不能成為中國的發(fā)行銀行?日本銀行發(fā)行的貨幣已經(jīng)使日本人每人手中握有10塊日圓,其中3塊是貴金屬,7塊是紙幣。為發(fā)行紙幣,日本銀行以貴金屬和政府的有價證券為準備金,攤到每人頭上,有準備金2.4日圓,其中貴金屬只要占20%就夠了。梁啟超以此為例,計算出中國的貨幣流通應需要30萬億元,其中2萬億是金屬貨幣,其余可以發(fā)行紙幣。
不過,事情當然不是這么簡單。梁啟超認識到大清銀行的資本金很小,缺乏基本的準備金,根本無法承擔如此重任。他給出的解決方案,仍是英國的模式。大清銀行也是政府的銀行,政府第一要明確所有的國庫由大清銀行代理,每年的銀兩往來賬就將近3萬億,其常駐賬上的余額就是準備金。
其次,政府發(fā)債一定要通過大清銀行代理,“政府直接發(fā)債,為各國所忌”。而由大清銀行持有的政府債券,亦可以作為其發(fā)行紙幣的準備。“保證準備者,謂存儲有價證券以為準備也。夫使舉國中,無一有價證券,則銀行雖有此(發(fā)行)特權,亦安從用之”。梁啟超由此推出,政府不但可以發(fā)債,而且必須發(fā)債,“惟中央銀行之設,平時則以統(tǒng)全國金融之樞機, 有事則助政府財政之運轉”。政府能有3000萬兩白銀放在大清銀行,發(fā)債1個億,并以此為準備發(fā)行紙幣,梁啟超對此信心滿滿。
然而,朝廷于1908年就首次嘗試發(fā)行過內債,即名為“昭信股票”, 定額1億兩白銀,期限十年,年息五厘。恭忠親王先認購2萬兩,以為天下做勸購廣告。但是內外官吏用盡手段,勒購勒捐,總共只搞到了400萬兩。發(fā)行內債之路在中國畢竟說易行難。
時間推進到1913年底,此時梁啟超正在內閣司法部長任上,他第二次涉足財經(jīng)改革。眼見袁世凱政府“外債交涉既受辱之孔多,稅課考成,又燃眉之難救。時時懔破產(chǎn)之憂,處處同仰屋之戚”, 沒當上財長的梁啟超決定上書總統(tǒng)。
梁啟超以他精明的測算對袁大總統(tǒng)說,政府的債券部分可以強制官員認購,可以強制持有專營執(zhí)照的鹽商認購,但主要部分將由中國銀行(1912年由大清銀行重組而來)和新設的國民銀行來購買。這個分析不但解決了國債的買家問題,還創(chuàng)造了國債流通的二級市場。至于發(fā)行權可能出現(xiàn)的分散與通脹風險,日本人已經(jīng)證明,一旦政府掌握了貨幣發(fā)行權力,隨時可以通過立法,將發(fā)行權收歸一家銀行。他更加強調指出,危險的不是中央給予國民銀行的發(fā)行權,而是地方政府和地方銀行自行其事的發(fā)行權。
事實證明梁啟超對袁世凱抱有的希望完全不靠譜。袁世凱同意他1913年加入熊希齡內閣,1914年又任命他為造幣局長,只不過是為了利用他的聲望做政治平衡。
到1917年,梁啟超對中國的政壇已經(jīng)非常失望了,他不想再卷入北洋政府,也不愿蒙受更多的誤解和指責。結果,梁啟超在財政部長的位子上只坐了四個月,他的財政金融遭遇與政治生涯從此劃上了句號。
梁啟超事業(yè)未竟,是因為他不具備足夠的知識與影響力推進自己矚意的改革,中國亦不具備心態(tài)接受深刻的制度變革。在他的時代,貨幣控制的前景不是走向集權而是更進一步被分散,成為政客軍閥們爭奪權力的工具。
“錢袋子”倒戈政權
在中國金融勢力相對分散弱小的環(huán)境中,沒有人可能像內森·羅斯柴爾德那樣囈語,“誰控制著大英帝國的貨幣供應,誰就控制了大英帝國”,也沒有人會把中國政權的更替描繪成是金融家貪婪與冷酷的副產(chǎn)品。但是,我們不能忽略,沒有貨幣金融的潤滑,任何強人也無法把政治的車輪推向前進。錢,決定著改革或者革命的關鍵轉折點。
清末民初的各派政治力量誰有錢有勢?答案很簡單,那就是大家錢袋子都不深。上面的簡表,可以反映各方所能動員的財力。
最值得一提的是,川漢鐵路收歸國有像是一把熊熊大火,點燃它的卻是大清新政后期的財政政策與外債政策。對此,時任“責任內閣”的郵傳部大臣盛宣懷深諳通過持有與經(jīng)營企業(yè)來廣開財源之道,于1911年4月提出將鐵路干線國有化。大清朝廷現(xiàn)在把握著郵政局,地方上還插手經(jīng)營鋼鐵廠、煤礦,但有什么企業(yè)比鐵路來錢更快?《盛宣懷行述》一書載,蘆漢鐵路1905年剛分段通車,一年凈利就有350萬銀元。將鐵路收歸國有,并以其未來的現(xiàn)金流做抵押借貸款,正可以解大清新政燃眉之急。
但1911年朝廷到哪里去借錢來國有化川漢鐵路呢?不用擔心,外國銀行早已手捧著銀子站在總理衙門的大門口了。國有化的上諭出了不到一個月,英法德美四國借款合銀4700萬兩的消息就傳了出來,而尚未收回的川漢鐵路股權據(jù)傳已成了貸款的抵押品。這在反朝廷強權之上又點燃了民間反西方列強的怒火。大清一步錯,步步錯,原來夢想著用國有化的銀子救命,結果被國有化點燃的烈火焚身。
大清被錢袋子絆倒,清末的?;庶h立憲派,財務處境也不妙,后面出現(xiàn)的革命黨更是“燒錢黨”了。他們不但跟立憲派一樣要保持輿論陣地,進行團體活動,更需要資金的,是在國內一次一次地組織暗殺與暴動。孫中山明白,暴力推翻大清需要金錢做后盾,要建設一個新政權,革命黨必須爭取列強的支持與銀行的貸款。只要擁有足夠的資金,他相信一切新政權就有生存的機會。
然而,兩股最有錢的勢力,當年卻對革命黨的籌款冷眼旁觀。
其一是中國國內的民族資本家。這個階層在新政時期增長很快。這些商人一方面“勾結官府”,一方面“背靠洋人”,但是和革命黨卻保持著距離。商人的本性就是偏執(zhí)穩(wěn)定,厭惡動亂,對他們來說,所有打破現(xiàn)存制度的革命都可能意味著財富的再分配。上海的實業(yè)家寧愿納稅以“出代議士(議員)”,也不愿支持革命黨犯上作亂。
其實,孫中山從來也沒有把革命籌款的希望放在民族資本上。他最想得到的還是西方銀行的借款,一種真正的“市場力量”。孫中山也始終沒有像梁啟超那樣,關注財政銀行制度。在把政權轉給袁世凱之后,他把自己的心血投入到為中國修筑20萬公里鐵路的激情之中。
毫無疑問,對政權的轉移,金錢從來不會無所作為或保持中立。在精明的算計之后,商人很快會做出選擇,支持能夠維持秩序的權威,以便為財富的可持續(xù)發(fā)展創(chuàng)造生存空間。辛亥革命推翻大清皇朝,結束千年帝制,并不是袁世凱的選擇;但由他出面收拾殘局,維持新政權和社會的穩(wěn)定,卻是內外商業(yè)勢力的共同選擇。
其二是各國列強遵循的也是同樣的邏輯。他們在華利益的焦點不是顛覆它的皇權或替代它執(zhí)政,而是保證自己的工業(yè)資本與金融資本的利益不受動亂損失。如能混水摸魚撈一把,自然是何樂不為。
英國人不愧是老牌帝國,它最早嗅出了辛亥乾坤逆轉的味道而先下手為強。當日本駐華公使還在幻想袁世凱會恪守誓言,靖難報國時,英駐華公使朱爾典已開始謀劃,激袁反叛,又出計調合革命軍,使袁可以借革命的聲勢逼迫清廷遜位。這樣做為英國人帶來了什么好處?80年后,史學家奎恩與霍普金斯對此一語道破:“1911年的革命,部分原因就是外國債權人對大清逼人太甚。而革命本身,更把北京政權牢牢拴在以大英帝國為首的外國債權人的羅網(wǎng)之中”。
就是這筆未來的財政擔保,使袁世凱有了與革命黨討價還價的底氣。這筆錢到賬之時,袁世凱已不滿足于當大總統(tǒng),而是要登基做皇帝?!板X袋子”里面不但出了政權,而且使它墮落了。
[編輯 姚忠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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