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刀
2013年10月中旬,為一部公益微電影選景,我來到四川省南部縣三清鄉(xiāng)真相村。在這個美麗而貧窮的小山村里,與一群留守的孩子有過幾天的短暫接觸,看到的景象,聽到的故事,以及由此而來的感觸良多。
小山村距成都四個小時車程,距縣城大約一個小時,這不算太長的距離,兩端連接著的卻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生活。小村子位于丘陵環(huán)抱的一個小盆地里。這里有城里稀缺的清新空氣和安全食品,但沒有城里人有的高樓豪車以及發(fā)財機遇,村里的年輕人基本都進城打工去了,村子里只有他們的父輩和兒女,還有他們無盡的牽掛和無奈的等待。
在真相村小學,那被稱之為“學?!钡牡胤降能浻布O(shè)施讓我們這些外鄉(xiāng)人心存疑慮:這所并校之后保留的點校,有三年級以下的學生七十余人,學校唯一的現(xiàn)代化教學設(shè)備,是從村委會借來的一臺城里很多人家已經(jīng)淘汰了的二十九寸彩電,擺放在屋頂和桌面都裂著大口子的陰暗教室里;所有教室的節(jié)能燈不超過一盞,課外書籍和玩具一件都沒有;學校只有一位公辦教師和三位民辦教師,老師們?nèi)绻』蛴惺?,就托村里的醫(yī)生帶著孩子們上自習。幼兒班的孩子沒有玩具、音樂課、故事和游戲,黑板上寫著的老師正在講的課程居然是一大堆艱深難懂的反義詞。
由于學校離孩子們的家很遠,通常要走三十分鐘至五十分鐘,因此,孩子們中午帶米,由學校請來的一位阿姨代為蒸飯。這種集資式的伙食團由學生每學期繳的一百二十元炭火費支撐運行。孩子們中午通常吃白飯,如果阿姨忙得過來的話,會為孩子煮一鍋免費的白水冬瓜湯,家境好一點的孩子,會帶一包榨菜。在他們以紅薯和土豆為主食,很少吃細糧的爺爺奶奶們看來,白米干飯已是最好的東西。每天課間由政府提供的一個雞蛋和一盒牛奶,支撐著孩子身體所需要的營養(yǎng)。因為這個原因,讓我們這些外來者驚詫萬分的吃白飯場面,在當?shù)氐拇笕藗冄壑性缌曇詾槌!:⒆觽兌酥罪?,吃得很香,這場景很令人心酸。
我們同行的劇組工作人員,為著那份令人心酸的香,提議將我們車里的肉和菜拿出來,做一頓豐盛的大餐,讓孩子們高興高興,也讓自己的心情輕松輕松。但提議被老師婉拒了,他說:“你看孩子們認真吃飯的樣子,并沒有感覺到不妥與不習慣。如果你們給他們做一兩頓好飯菜,他們吃的時候一定會非常高興,但這一兩頓的幸福之后,你們走了,他們再回到清湯寡水的生活時,就會感到失落,再也不會像以往那樣,平靜地接受白飯帶給他們的溫飽生活了……”
老師不無憂慮的提醒,讓我們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用轉(zhuǎn)瞬即逝的短暫幸福,去打破受助者長久的平靜,這不正是某些公益人士正在做的嗎?是告訴孩子們生活的真相,還是呵護孩子們因無知而對世界保持著的蒙昧平衡?這也是很多人正困惑著的。這種糾結(jié),在此時的我身上,特別明顯。
眼前這群留守孩子,他們穿著父母逢年過節(jié)從城里帶回的標準式樣的童裝,背著與城里孩子并無二致的喜羊羊灰太狼書包,他們中,去過省城的很少,沒到過縣城的也有,許多孩子,甚至只在滿周歲時拍過短短人生中唯一一張照片,他們即使在沒有書和玩具的教室里苦苦用功,并終于能掙扎著考進城里的學校,但在城里老師們提出的“埃菲爾鐵塔在哪兒?鋼琴有多少個鍵?達·芬奇的代表作是什么”之類的“素質(zhì)考試題”時,誰敢保證他們能氣定神閑地表現(xiàn)出“高素質(zhì)”?他們是在另一種生活狀態(tài)中成長的,但當他們長大后,不得不進入到完全陌生的一種標準和邏輯中去時,很可能會四處碰壁。
這是一個普通鄉(xiāng)村的普通點校的孩子們的普通生活,卻有著那么多令人揪心的疑問。我不知道這樣的孩子,在鄉(xiāng)村中究竟占多大的比例。雖然有人不無安慰地提醒,這些孩子在讀完三年級之后會升到條件更好些的鄉(xiāng)小學去住校,但是,從三歲到九歲這六年時間,無論身體還是智力以及基礎(chǔ)知識所拉下的距離,是可以那么輕易就追上來的嗎?偶爾見諸報端的鄉(xiāng)村孩子舉火把、爬懸崖、撐竹筏上學的場面,讓人對這種揪心的差異充滿擔心。
鄉(xiāng)村教育,不應(yīng)該只是為城市培養(yǎng)廉價勞動力,而是要為鄉(xiāng)村培養(yǎng)更多更好的建設(shè)者,讓他們成為鄉(xiāng)村的締造者和主人。
告訴孩子世界的真相,給他們蒙昧的生活開一個孔,給他們連夢想都貧乏的心靈插上翅膀,這是我糾結(jié)很久之后給出的答案。
【原載2013年第12期《讀者·原創(chuàng)版》】
插圖 / 兩重天 / 謝正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