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天空明亮,但我感覺到自己的世界已不再可靠。常常有一團黑點在我眼前揮之不去,我看到哪兒,它就跟到哪兒,后來越聚越多,密密麻麻地包裹了我的視窗,終于有一天我驚恐地大叫起來:蝌蚪!可惡的蝌蚪!
惠子陪著我去了醫(yī)院,醫(yī)生告訴我,也許一年,也許三年,也許更長時間,但最終是要瞎的。他說話的聲音沙性很重,讓我想到了漏斗。他還問我家族里有沒有這方面病的遺傳史。我說,我祖母有嚴重的白內(nèi)障,父親是青光眼。這讓他更加肯定他的推論,他說我剩下光明的日子不多了,讓我好好珍惜!
我聽完后卻絕望不起來,那段日子,另一件事情折磨著我,就是我跟惠子的婚姻出現(xiàn)了問題。
我也不明白為什么,惠子仿佛一夜之間對我失去了興趣,我感覺自己像個被孩子丟棄的布娃娃,被擱在角落里,蒙上了灰塵。我知道讓一個孩子再去撿回他拋棄的布娃娃,這很難!而且,更致命的是當初我結(jié)婚是為了娶一個能為我生孩子的妻子,而惠子堅決拒絕生孩子,她說她怕疼,她對分娩的恐懼深入骨髓,一提起這事,就顯得歇斯底里。
我跟惠子提過離婚的事,她很難過。我說不這樣,日子怎么過呢?每次進行完這樣的談話,惠子都會努力地表現(xiàn)出對我的熱情,但我感覺到這些熱情都是她強迫自己裝出來的,她的身體和心都涼了,像一團被冰雪浸泡過的木炭,我已經(jīng)感覺不到一點溫度。
從醫(yī)院出來后,天空卻出奇地晴朗,深藍色,風很大,路旁的樹葉搖晃得像根彈簧?;葑右宦暡豁懙馗?,對于眼睛快失明這件事,我覺得真對不起她,我擔心她會可憐我,而我不希望是這樣的。
我跟惠子說,這個病跟我們之前談的問題沒有關(guān)系,我還是希望你能認真地選擇一次,到底是離婚,還是湊合著過?惠子并沒有回答我,她的臉一直沉著,心事重重地咀嚼著這個難題。
直到某一天,她突然失蹤了。當她同事電話打到我手機上找人時,我才意識到出事了?;氐郊依?,我看見臥室的壁櫥打開著,她的大部分衣服裝在行李箱里帶走了,只有零星幾件薄衣服遺落在衣柜里,顯得十分蕭條和冷清。
對于突然到來的這種局面,我感到無所適從。我輕輕地拍了一下櫥柜的門,把它關(guān)上。我找了把凳子,在臥室里坐下來,我還抽煙了。那包香煙是我一個同事從海南帶來的,當時我感到非常不合口味,就把它扔在茶幾上的一個雜物籃里,它在那里靜靜地躺了三個多月了。香煙燃燒后噴出來的霧仿佛凝固了,在我頭頂上方盤桓著不肯散去。我仿佛問了我自己一句,怎么會這樣?
我覺得惠子兇猛起來夠狠,她可以不管不顧,干凈利落地把一件不可能的事情給辦了。其實失蹤是件復雜的事,比如說她的工作怎么辦?旅游局的公務(wù)員難道說扔就扔了?我現(xiàn)在相信惠子是能做到的,她曾經(jīng)說過,想把身份證也扔了,她說她知道自己是誰,她厭惡用一串數(shù)字來編號自己。
我恍惚之間感到了害怕,我擔心惠子會想不開,但從整理了衣服的細節(jié)來看,她大約是離家出走了。想到是我逼走了惠子,我覺得有些懊惱?;葑拥男愿窬褪沁@樣,碰到問題,第一反應(yīng)是躲避,躲不開就沉默,沉默之后就是未知數(shù)。
床頭柜上放著一張字條,是惠子留下來的。字條上說,她想分開三年,三年里我們各自可以尋找對象,如果找到了合適的人,三年后她回來跟我離婚,如果找不到,我們就接著過,把這一生湊合完了。
我看完字條,遲疑了很久,最終小心翼翼地把它撕了,撕得粉碎粉碎的。三年,這真不是一個很好的時間,我對于三年后還能不能記清楚惠子那張臉感到了懷疑,還有三年后,我也許如那個醫(yī)生所說的那樣,已經(jīng)看不到任何東西了。
這時候,我才開始意識到自己大概是世界上很不幸的人,老婆跑了,又不能跟人說,眼睛快瞎了,跟別人說,又沒人會相信。我輕輕地喊了一聲:天哪!
那天下午,我在臥室里一直坐到了天黑,我不停地暗示自己:現(xiàn)在解放了,單身了,這大概也是好的!我不正等待著這樣的結(jié)果嗎?這應(yīng)該是一件讓我高興的事,我應(yīng)該高興起來!
等小區(qū)外面?zhèn)鱽黻戧懤m(xù)續(xù)回家的人的聲音后,我才從遲鈍的情緒中緩過神來。我去廚房找吃的,惠子走了,廚房一下子沒有了生氣,我翻了冰箱,又翻了廚房里的柜子,只找到了幾片吐司面包,我看著它們發(fā)了一陣呆,最終決定放棄吃這個東西。
我關(guān)了門,感覺這個家像從此打烊歇業(yè)了。從樓梯上下來,那些轉(zhuǎn)角的路燈一聽見人的聲音就亮了,那群蝌蚪還在我眼前游動,只是變得有些泛黃,讓我感到眩暈。
小區(qū)門口的夜市已經(jīng)燈火通明。販水果的農(nóng)用車剛到,司機兼老板從駕駛室一骨碌跳下來,只見他一手拿著電子秤,一手拿著擴音器。后面的擋板放下來,那些批發(fā)來的水果就算上架了,他把擴音器一開,錄好的叫賣聲就傳了出來:海南菠蘿,海南菠蘿,三塊一個,五塊兩個……
那口音很奇怪,像普通話又不是普通話,像當?shù)胤窖杂謳е溬u者老家的口音,我看了一會,感到心里亂糟糟的,決定離開。走過蘭州拉面店的門口,我猶豫了很長時間,到底要不要進去?拉面的老板看到我,招呼了我一聲,仿佛認識我,但他一打開鍋蓋,那撲面而來的熱汽讓我打消了吃面的念頭。一條街走到頭,我也沒決定到底吃什么,于是又往回走,走到販賣水果的農(nóng)用車附近,我決定還是吃夜排檔。
那些夜排檔跟販賣水果的農(nóng)用車一樣,簡陋得不行,就幾條可折疊的塑料椅子和桌子,所有的東西都集中在一輛推車上,碗筷調(diào)料都由老板的老婆現(xiàn)發(fā),燒菜也在那輛車上。他們擺出一副打游擊的架勢,除了跟城管對抗外,也是一種快吃快走的心理暗示,以前我一直不喜歡這樣被趕著吃飯的地方,今天我突然來了興趣。
我要了三瓶啤酒,老板的老婆手里捧著一個小本子追著我點菜,從架勢上看,她大概非得逼我點四五個菜。我點了金針菇炒肉絲、干煸四季豆,只猶豫了一下,她就問,還有呢?我說,你看著辦。她就毫不客氣又給我加了兩個菜,其中一個是炒豬肝。我說,豬肝我不吃的。她說,那就換豬心。我說,內(nèi)臟我都不吃的。她翻了一下白眼,不耐煩地說,那你說嘛。endprint
我看了會菜單,要了個苦瓜,她嘀咕了一句:全素。于是從圍兜里掏出開瓶器,一口氣“啪啪啪”把三瓶啤酒都給開了。
我酒量并不好,三瓶啤酒是我的極限。那天喝酒的時候,我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孤獨,酒喝下去,仿佛在身體里催化了悲傷的情緒,越喝越想流眼淚。我想這樣下去不好,必須得找個人說說話,翻遍了電話薄,覺得可以毫無顧忌地傾訴的人還真沒有。我匆匆結(jié)完賬,就從夜排檔離開了。
一個人在馬路上漫無目的地走,走到腳底板有些發(fā)燙,我才在街道邊的石凳上坐下來,看看手表,竟然已經(jīng)深夜了。
大街上的店門都拉上了卷簾門,偶爾經(jīng)過的出租車開得飛快,我不想回家,回去了我知道自己會睡不著?;葑舆@會兒會在什么地方呢?飛機上?火車上?長途臥鋪上?蓋著毛毯睡著了?
我又站起來開始走,走能讓人短暫地遺忘。不遠處一處霓虹燈閃得極有動感,那是一家名叫“海闊天空”的浴場。我在本地的電視上看到過,講的是這家浴場失竊的事,失竊的人在電視上很激動,說自己兩萬現(xiàn)金被盜走了。他還裝作不屑地說,現(xiàn)在的社會,出來辦點事,誰身上不會帶幾萬現(xiàn)金呢?當時我就覺得這個人有顯擺的意思,裝得太讓人討厭了。
我走近了才發(fā)覺那霓虹燈原來是一只手的形狀,隨著它閃爍的節(jié)奏看,原來是在招呼人的意思。我走進去,心里充滿了忐忑,因為第一次來,我感到非常害羞,里面是一長排的柜子,還有許多光著身子走來走去的人,他們都把別人視為空氣,有的人還光著身子,坐在柜子前慢吞吞地抽煙。
我小心翼翼地脫了衣服,盡量不把那些驚訝表現(xiàn)在臉上,再往里走,就是一個熱氣騰騰的大水池,因為裝修的地磚是藍色的,我一直覺得那些水也是藍色的,就跟每次在電視上看游泳比賽一樣的感受。藍色的水總讓我想到大海,尤其是波瀾不驚的大海,有一股讓人親近的沖動。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滑下水池,發(fā)覺那水燙得離奇,我呼出兩口粗氣,終于忍住了沒有叫出聲。適應(yīng)之后,我竟然不想輕易起來了,仿佛一離開水,我就會死了似的。低頭望下去,我的皮膚已經(jīng)被泡得通紅,搓兩下又怕動靜太大影響到別人。但旁邊的人并不這樣,其中一個跟我前后腳到的人,“呼”地一下?lián)溥M水里,濺了我一臉水,其中有的還灌到了我嘴巴里,我被迫嘗到洗澡水的味道,有點咸。
我從水池中爬上來,有人給我主動來擦背,他問我需不需要按摩。我猶豫了一下問,是你嗎?把他驚得一愣愣的,他反應(yīng)過來后說,你第一次到我們這里來吧?我說是的。他說,那我給你安排好,請跟我來。
我不由自由地跟著他走,他先帶我換上衣服,然后去了二樓,那里是一排排賓館一樣的房間。他把我領(lǐng)到了一個里面擺著一張床的房間,他說,你進去等著,一會兒小姐就過來了,膽子大點。說完他還笑了一下,遮遮掩掩地走了。
我坐在那張柔軟的床上,房間里的安靜讓我有耳鳴的錯覺。我摸了摸身下潔白的床單,自從得知自己將會失明之后,我突然喜歡上了這種慘白的顏色,這種顏色讓我覺得光明,甚至開始讓我感到了莫名的溫暖和感動。
那些可惡的蝌蚪還在我眼前游動,我仔細地觀察著它們有沒有膨脹起來,但定睛看時又看不真切,那是一群會跑的黑點,它們總是牽引著我的目光,從一個地方游向另一個地方。我使勁地盯著墻壁上的那盞燈,看了一會兒,終于感覺好了一點,我想我大概天生就是怕黑的。
我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門被推開了,一張俏皮的臉先伸了進來,然后一個年輕的身體也跟著閃了進來,她輕輕地朝我揮了揮手說,你好!我突然有些手足無措,我說,你就是小姐嗎?她愣了一下,然后羞澀地點了點頭。她說,你這么問讓我感覺很奇怪!怎么了?我說。沒什么,只是有點驚訝,你怎么不化妝呢?
那張俏皮的臉笑起來,像個娃娃,她看了看我說,一定要化妝嗎?我被她問得有點羞愧,形勢完全變了,大概她也感覺出來了!她問我,你第一次來我們這里嗎?我點了點頭。她說你躺下去吧,我給你按摩。
我說,還是別按了,你坐下跟我聊會天吧!她遲疑了一下,然后笑吟吟地說,跟我聊天很貴的,劃不來!到點我就走了,你想好了?
我拍了拍那張潔白的床說,沒關(guān)系,坐吧!她就坐了下來,她說,你是不是想問我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我說,是啊!她說她叫麗麗,老家在湖南。說完,她還補充道,到這里按摩的人一般都會這樣問她,她每天必須重復幾遍,現(xiàn)在她聽見自己的名字都感到惡心了。
我說,讓一雙陌生的手接觸自己的身體,接觸完了連那雙手的主人叫什么都不知道,這樣的人太冷漠了。
她說這樣的人也有的,從頭到尾不說一句話,眼睛睜著,后來按著按著就覺得可怕起來,她會胡思亂想,猜測著他會不會是一個逃犯?說完,她嘿嘿地笑起來,天真無邪,讓我覺得人情味原來對她也是這么重要的。
她看我在看她,馬上開始轉(zhuǎn)換話題:你真的從來沒來過我們這里嗎?我又點了點頭,她說,那你別的浴場總?cè)ミ^吧?我笑笑說,你看我像去過的人嗎?
她說,誰知道呢,可能是裝的吧?
我說,跟你第一次見面,我為什么要騙你呢?她說,那好吧,我信你一回!可是不來就不來,為什么現(xiàn)在又來了呢?
是啊,我為什么要來呢?我愣在那里。
她笑了笑說,我知道,是因為你寂寞。
我覺得她說得也有幾分道理,但又不完全是這樣,我還有別的原因,正在猶豫要不要告訴她,她好像能看穿我的心思,說,你講吧,我聽著。
我突然發(fā)覺,跟一個陌生人聊天原來可以這么放松和百無禁忌。傾訴原來不用找好得可以穿一條褲子的朋友,找陌生人才是最佳的選擇。
我把我的情況一五一十地都告訴了這個叫麗麗的女人,我甚至還告訴她,再過幾年我就會變成瞎子,我像等待死亡一樣等待著那一天的到來。
她認真地看了看我的眼睛說,騙人!你的眼睛好好的,怎么可能會瞎呢?
就在她看我的時候,我也好好地打量了她。她的眼睛很特別,尤其是那個像黑胡桃一樣的瞳仁,特別黑,比普通人仿佛要大一圈,這讓她的眼睛看起來非常清澈,我覺得一個眼睛清澈的人多半是一個天真單純的人,而我恰恰不是。endprint
我說我多么希望這是在騙人,可醫(yī)生是這么告訴我的,他說我眼睛的玻璃體渾濁,視網(wǎng)膜也開始在破裂,有一天視網(wǎng)膜脫落了,我就再也看不到什么了。
到時候,黑暗就會吞噬我,像被吸入了無底的深淵,你知道蝌蚪嗎?就那么整群整群的,一直在你眼前游,游著游著,最終游向黑暗,消失在里面,直到你被黑暗籠罩和包圍。
她大約被我說得怕了起來,把腳縮了起來,用手臂緊緊地抱著蜷縮的膝蓋,一言不發(fā)地看著我,過了好一會兒,她輕聲問我,那你該怎么辦呢?
我也不知道,看來只有在這一天到來前,我能積攢起足夠的勇氣來面對這個事實,別的還能干什么呢?我還需要一個人能和我聊天,而這個人最好是個女人,就像你一樣,陌生的,不會打擾我生活。
那我以后來找你聊天。她看著我,說得很認真,那一瞬間,我也把這事當真了。我說,那怎么行?我只是說說的。
她笑了一下,頑皮地說,我也只是說說的。
她眼睛明亮,閃爍著像雪一樣晶瑩的光澤,她突然跟我說,你躺下來吧,我給你按摩,你體會一下,變成盲人了,可以去學盲人推拿,這是一門手藝!有事情做總會比沒事情做好一點的。
她真是個細膩的人,已經(jīng)替我考慮到失明后的一些事情,我想她說的是對的,失明后,我會沒有事做,那可能真會要了我的命。
我躺下來,閉上了眼睛,那雙手開始在我背上游走,很柔軟,像絲綿,那是一種溫和的力量,滲透著一股真誠而青澀的味道。她按得非常賣力和虔誠,甚至還帶著一點點自卑,這讓我覺得她真是一個很好的姑娘。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她停了下來,從那張潔白的床上爬了起來,她跟我說,到點了,我該走了。
我說,可以給我留個電話嗎?我掏出了手機,她順勢把手機拿了過去,撥了一個號碼,她口袋里的手機就響了。她說,有了,我會給你打電話的!
從“海闊天空”出來,我好受了很多,外面有些涼,睡意卻爬了上來。路燈仿佛比之前更暗了,像瞌睡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著我。路面上下過雨了,陰冷潮濕,汽車從旁邊開過,帶起了一長串的雨水聲。我覺得剛剛發(fā)生的事像個夢,潦潦草草又模糊不堪,怎么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呢?我轉(zhuǎn)眼之間仿佛已經(jīng)記不得那個叫麗麗的姑娘長什么模樣了,只有那雙黑色的瞳孔留給了我深刻的印象,其他的都淹沒在了黑暗里,我一路納悶地走回了家。
回到家里,從來沒有過的陌生感籠罩著我,我甩了皮鞋,把所有房間的燈都打開,確認沒有惠子后,我倒頭就睡,那一覺睡得很漫長。
當我渾身酸痛地醒來時,我靠在床頭想了很久?;葑恿袅巳陼r間給我,這真是一筆沉重的負擔,如果真的要選擇這種方式,我覺得倒不如惠子留下,我出去更合適,這三年里,我可以看看世界究竟有多大,然后有一天我可以毫無遺憾地瞎在路上,找不到回家的路也無所謂。
我看著頭頂?shù)牡鯚簦蝌椒路鸨纫郧案嗔?,黑壓壓的一團,遮住了視線。我起床去了衛(wèi)生間,打開水龍頭,閉上眼睛,淋了一會,在鏡子前睜開水漉漉的眼睛,發(fā)現(xiàn)幾條紅黃相間的血絲。我湊近了看,瞳孔的顏色有些淺,印象中原來瞳孔是黑色的,現(xiàn)在卻變成了棕黃色,我仔細地在瞳孔里尋找蝌蚪游動的痕跡,除了看到自己一張變形的臉,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
我潦草地洗漱完畢,坐到了沙發(fā)上,不想吃東西,也不想開電視,更懶得去單位。我單位在一個湖的邊上,是一家茶博物館,一年到頭沒有一件像樣的事。每天就是開門迎客,讓游湖路過的人進來雜亂無章地參觀一通。在以前,還得買門票,后來下了文件,都成了免費旅游的景點,但即便如此,參觀的人也稀稀拉拉,茶博物館大部分時間都處于冷清的局面。在這樣的單位里,很容易忘了時間,也很容易被人遺忘。
我摸出手機,撥了惠子的電話,她的手機是通的,但響了兩聲她就把我電話掛了,再撥就關(guān)機了。我覺得這是好消息,至少她現(xiàn)在躲著我,說明她人沒事。我想給她發(fā)個短信,讓她在各自的父母那里圓個謊,寫到一半,我又把短信刪了。我們的父母都遠在老家,平時也只是電話聯(lián)絡(luò),我覺得我能應(yīng)付下來。
到天氣微涼的時候,我覺得該改變一下死水微瀾的日子。那段時間,我覺得自己一直處于糾結(jié)的狀態(tài),一方面仿佛在惠子的事情上等待心情平復,一方面我又對自己的眼睛失去了信任。于是我開始了走馬觀花似的相親生活。
每次我一提到自己會在不久的將來變成瞎子時,對面坐著的人就像躲避瘟疫一樣匆匆離席。這太像一個自爆程序,一到點火的環(huán)節(jié),她們總能感到危險的迫近,我后來仔細考慮過,也許很多女人不僅僅是不認同我這種自我毀滅式的相親方式,她們還可能認為我在惡作劇,腦子出了問題。相了七八回以后,我就不說這事了,但不說自己,我又覺得沒話可說,就呆呆地坐在那里走神。
又黃了很多回。
一個生活中沒怎么聯(lián)系的朋友得知我在相親,他執(zhí)意要給我說媒。他說,要找對象,你怎么不早跟我說呢?我手上一大把資源哪!說著,他就當著我的面翻看手機,一邊翻,一邊打量著我。
翻了大半天,他撥通了一個手機號碼,我聽他在電話里說:喂,你最近在忙什么???怎么也不打個電話給我?我不打電話,你是不是準備老死不相往來了?啊?我小何……劍湖包裝集團的小何……
我算聽明白了,人家壓根跟他不熟,扯了半天,人家也還沒記起他是誰。但他不折不撓,語氣中一直沒有尷尬的意思,仍舊裝得很熟。他在電話里說:這樣哪,我這里有個事,認真的,哎,你對象后來找了嗎?我一直惦記著你的終身大事啊。
這么一說之后,仿佛人家跟他關(guān)系近了一步,我看他們在電話里打情罵俏起來,似乎人家說,沒有啊,找你嗎?
我看他的臉瞬間嬉皮笑臉起來,他說:你晚了,我沒戲了,現(xiàn)在孩子也快上高中了。
他們扯來扯去,閑話扯了足足有一頓飯的工夫。之后,我聽他才言歸正傳,他說,是這樣的,我看看我的朋友有八十分可以打,你呢也是八十分左右,所以我覺得你們倆合適,如果你九十分,他八十分,我是不會把你介紹給他的。endprint
掛了電話后,他得意洋洋地說,搞定了!明天中午,劍湖茶館。
我說,靠譜嗎?
他拍拍胸脯說,我辦的事你放心,我倆什么關(guān)系?
我發(fā)覺自己要拒絕他這種自來熟確實有些不好意思,我問,那女的是干什么的?
他說,以前學裁縫的,去深圳闖蕩過。她家境不是很好,有兩個弟弟,她讀書成績特別好,后來家里供不起,只好中途輟學,跟著大姨去了深圳。
我記憶中,在我老家確實有很多人去深圳做過這個行當,這一點,我印象深刻。她們回來后說隔著江能看到香港,尤其是香港的夜景,漂亮極了,房子高到云里,夜色里那些房子會發(fā)光發(fā)亮,那模樣簡直是人間看到了天堂。她們還會帶回來各種各樣的硬幣港幣,讓人們信服那里確實有個香港,而且香港離深圳這么近,深圳看來也差不到哪里去。
我說,醫(yī)生說我眼睛以后可能成問題,會不會耽誤了人家?
他毫不猶豫地說,那是以后的事,只要你們感情好,這不是問題啊。你沒看新聞嗎?有的年輕人,戀人死了,還跟死人結(jié)婚呢。
我說,拖累著還不如死了,我相親也希望是認真的,畢竟以后的日子是未知數(shù),誰也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
對對對,活好當下,活好當下!明天別忘了,我有事先走了。他匆匆地離開,一邊接著電話,仿佛耽擱了他一件重要的事。
劍湖茶館就在我單位邊上,我早早地坐在了那里。我那朋友電話一直不接,讓我心里有種很不踏實的感覺。中午時刻一到,我那朋友給我打來了電話,他說已經(jīng)到了門口,問我到了沒有,我說正在里面坐著。
門口出現(xiàn)了兩個人,我一眼認出那女人,竟然是麗麗!
我不敢貿(mào)然認人,因為麗麗看到我后竟什么也沒說,我朋友介紹她,說她名字叫張曉佳。難道天下真有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嗎?我心里還是有些不安,問張曉佳在哪里工作。
她表情仿佛被鎖上了一把大鎖,顯得心事重重,她剛要開口,我那朋友就搶著說,在社區(qū)工作,每天都忙忙碌碌的,要見各種各樣難纏的人。
我不自覺地又想到了“海闊天空”,這說的好像也有幾分接近。之后,我進入了相親程序,吃飯,聊天,相互客氣著,聊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東西。
吃完飯后,我朋友主動提出來他先回去,讓我們再好好聊聊。我看張曉佳的表情有些為難,但她并沒有一起離開,而是等我朋友走了以后,稍微坐了一會再離開的。等她從劍湖茶館的門出去時,我撥了麗麗的手機號碼,透過落地窗,我看到張曉佳低頭在包里尋找手機,她看了一眼手機,扭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我站在窗口,她收起手機,快步離開了。
兩天后,張曉佳主動打電話給我,她在電話里故作輕松地說,這世界真小,這也能碰上!我說,當時你怎么沒認我?我是一眼就認出了你。她說,認你合適嗎?那會讓你尷尬的。
我覺得這真是一句溫暖人心的話,我說,我們算相過兩面了,我的底細你也知道的,還算入你眼嗎?她在電話里“咯咯”笑著,沒有回答我。
我說,我這里山寨也不大,不是水泊梁山,想找個入伙的人,你覺得合適就投奔過來吧。她繼續(xù)笑著,笑得我心花怒放。我說,情況我要說清楚,我第一次跟你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我可能沒有多少日子可以折騰了,以后的日子有多糟糕我也不確定,而且在妻子跟我離婚之前,我也給不了什么。
她說,你還是想找個聊天的人,你這么說很惡劣,沒有誰愿意認真跟你找對象的。
我覺得她說得有道理,惠子留給我的命題是不切實際的。這三年,大家都可以找對象,如果她找到了,我沒找到,接下來怎么辦?如果她找不到,我找到了,又該怎么辦?
她說,你知道我現(xiàn)在是什么感受嗎?就是一只備胎,備著,用不用得上還不一定,如果明天就有答案了還好,還得等這么久,你說你有優(yōu)質(zhì)得讓我可以這么等嗎?
我被她說得啞口無言,她說,我也不是不欣賞你,至少你是真誠的,對我沒有欺瞞,我覺得這個優(yōu)點現(xiàn)在來說確實難得??墒俏彝侗紣矍槿チ耍隳鼙WC以后你對你妻子不心軟嗎?萬一她可憐巴巴地回來找你,你怎么辦?你做不到那么狠心!
我相親的勇氣瞬間土崩瓦解,我說,你分析得很對,我也想過,可能眼睛的問題困擾著我,如果明天我就看不到了,我真不知道該怎么生活。你能理解嗎?未知的東西一旦確定了,好事可以提前透支,但壞事真讓人沮喪。你不知道被蝌蚪跟隨的感覺,你想擺脫卻擺脫不了,吃飯的時候,它在碗里,走路的時候,它在路上,睡覺的時候,它在被子上,如影隨形,讓你渾身難受。甚至好多回我被它從夢中驚醒,就那么密密麻麻地圍著我,看著我。
張曉佳在電話里一聲嘆息,我說,我知道接下去該怎么做了。
掛完電話,我感到委屈,一個人走到鏡子前,我看到眼眶紅通通的,有東西想流出來,我把頭抬了起來,那些東西在眼眶里轉(zhuǎn)啊轉(zhuǎn)的,過了很久,它們像潮水一樣退去了。
生活又安靜了下來,我開始了等待。我想找一個人不是那么容易的,想必惠子也是這樣,不知道她現(xiàn)在身處何方?生活得是否如意?可能我們都把生活中那些不如意的地方夸大了,其實能在一起過日子,相互有個照應(yīng)該多好?。?/p>
我發(fā)現(xiàn)從某一個時候開始,我變得敏感了,回家后,我必須要檢查每一個角落,大衣柜,窗簾后面,陽臺外面等等地方,我必須確定沒人,才能睡覺。
我還買了一口很響的鬧鐘,把它撥在早上六點,我總擔心哪天突然就失明了,我必須要有一個可以參照的東西,告訴我一天過去了。
那段時間,清晨,我經(jīng)常一個人去爬一座叫老鷹山的小山包,站在山頂上,我看著太陽慢慢地升起來,常常會淚流滿面。
我特別珍惜每一個太陽升起的時刻,我還告訴自己,等黑暗來臨的那一天,我一定要看夕陽下山,把黑暗葬送在黑夜里,那可能是我跟光明告別最好的方式,就當太陽在那一天落下后再沒起來。
去老鷹山的日子多了,我變得不再追求生活出現(xiàn)轉(zhuǎn)機,我希望這樣寧靜的日子能一直延續(xù)下去。endprint
從惠子失蹤半年后,我開始對日歷上的日子打叉叉,我想我大約在數(shù)日子,三年的期限讓我感覺很漫長。當日歷上打滿了叉叉,這很大程度上緩解了我對三年期限失去信心的焦慮感。
有一天,我打完叉叉,看著那些密密麻麻的小紅叉,都幻化為紅色的蝌蚪,它們拼命晃著尾巴,往我眼睛里鉆,那種鋪天蓋地的壓迫感讓我感到異??謶?。我疲勞地坐在椅子上,想等著這種感覺過去。幾秒鐘過后,我預感到可能會發(fā)生一些嚴重的事情,因為有東西在我眼睛里破碎了,像一滴水珠的滴落,緊接著,我的眼睛開始劇烈地疼痛,血色的痙攣一陣陣地泛上來,我知道這一天提前到來了。
我趕緊跑到了書房,在相冊里找到了惠子的照片,那是一張惠子讀大學時的照片,像一個美好的純真年代,照片上的惠子沒有一絲皺紋,臉蛋輪廓分明,目光清澈,她把頭微微抬著,專情地注視著什么。我死死地盯著她,想把她的模樣刻下來,印入腦海里。
原來,我多么害怕忘了這個人?。?/p>
照片暗了,屋子也暗了,我跑到外面那個艷陽高照的天空下,天空也慢慢地暗了下來。那是個刻骨銘心的日子,太陽照在臉上熱得燙人,我朝著太陽的方向,閉上了眼睛,一行淚水順著我的臉頰流了下來。
那種在太陽下閉眼睛的血紅色消失之后,黑暗像災難一樣朝我壓了過來,我知道就此結(jié)束了。據(jù)我們小區(qū)的保安說,那天我發(fā)瘋了,在小區(qū)的綠化地上撒腿亂跑,撞上了樹,撞倒了垃圾桶,最后精疲力竭地倒下了,發(fā)出了巨大的聲音,是小區(qū)里一個玩耍的小孩看到我的,那時候我渾身是傷,頭上冒血,小孩去叫他們來幫忙。后來,他們把我送去了醫(yī)院。
我在醫(yī)院里住了好幾個月,那段日子,我躺在病床上感到了絕望。很多陌生的人都走過來安慰我,他們來拉我的手,那些手有的是醫(yī)生,有的是病人,也有的是病人的家屬。后來又來了我單位的同事,他們說讓我安心養(yǎng)病,單位的事不用操心,他們會幫我解決好的。
我問醫(yī)生,還能不能再讓我看見,哪怕一小會。醫(yī)生說,沒辦法了。沉默了一陣,他摁了摁我的手說,對不起!我就流淚了,刺痛的感覺覆蓋了我的眼睛,醫(yī)生又說,你最好克制一下情緒,這樣對眼睛不好!他再沒有安慰我,站了一會就出去了。
出院后,我感覺好了很多。沒有了眼睛,我似乎更加喜歡光的存在,我一直開著家里的兩盞臺燈,那種光發(fā)出的熱量彌漫開來,布滿整個房間,我確實感受到了。
沒有了眼睛,行動不方便了,我必須試探著走路,摸索著燒飯,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摸門把手,確認門是關(guān)著的。
有一天,安靜了很久的門被敲響了,我隔著門問是誰,傳來了一個陌生的中年女人的聲音,她說是有人雇她來照顧我起居的。我問是誰,她支支吾吾不肯說。我說,那樣我不能開門,因為我現(xiàn)在眼睛不方便。
她在門外站了很久,打電話給雇她的人,我聽她在抱怨這個工作沒法做,電話里的人一直在勸她,她說,那怎么辦呢?他不肯開門,我也覺得他可憐才接這個活的,要么你自己來做做他的工作,等你們都商量好了,我再來?
我打開了門,那個電話戛然而止。我說,讓你來可以,但得我知道是誰雇你來的。阿姨收起了電話,她說,不行,我們有約定的,不能說。她說完,徑直走進門,一進門,就大聲叫喊起來。我問她怎么了,她說地上到處是飯粒,還有蟑螂。
她讓我把鞋子脫下來,說鞋子上也粘了飯粒,家里的地板上到處是黑乎乎的飯粒。我跟阿姨說,我可以雇你,那個人必須告訴我是誰。她用四川口音回答,不行就是不行噻!我們是訂了合同的喲,我們也有職業(yè)道德,說好了不能說就是不能說嘛!
我說,是不是一個女的?年紀跟我差不多?
你別問了嘛,問了我也不會說的。哎,這生活過的!她麻利地收拾起來,家里的東西乒乒乓乓地響著,歸到它們各自的位置。我覺得也只好暫時認了,只要阿姨在,總有辦法可以讓她松口的。
有了阿姨,生活確實方便了很多,只要天氣好,她都會把我領(lǐng)到樓下的草地上去坐。我一個人坐在那塊草地上,經(jīng)常有玩耍的小孩嬉鬧著跑過我的身邊,我不知道那天救我的那個小孩在不在其中。他們都很快樂,有的還跟我打招呼,叫我瞎子叔叔,我每次都微微地笑一下。
我老是聽到一雙高跟鞋敲打著地面,婷婷玉立地從遠處走過,從聲音我聽出來她大約是一個苗條的年輕女人,像一朵盛開的蓮花。她走到草地的邊上,然后站住了,我不知道她是誰,但我肯定她在看我。
我問阿姨,是不是有個人在看我?阿姨笑著說,看你的人多了,那些耍來耍去的孩子哪個不看你哦?我手指了指大致的方位,說,在那里,穿高跟鞋,一個女的。
阿姨驚訝地問我,你看得到了?
我搖搖頭說,是聽到的。
阿姨岔開了話題,她說,沒有,沒有,哪有什么人哦!來,看我這里!她又拿出了一塊鮮紅的布,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她說這是刺激療法,那塊布是紅楓的顏色,鮮艷得讓人沒法直視,她想用這種鮮艷的顏色來喚醒我的視覺。
看到了么?她說著,又晃了兩下,我感覺到一陣旋轉(zhuǎn)的輕風。我搖搖頭說,別浪費精力了,什么也看不到。別人看了笑話,以為在斗牛呢。
阿姨笑了起來,她說,是喲,有點像斗牛。她笑完了,低下頭來,我聞到了她頭發(fā)中的洗發(fā)水味道,她說,你真的一點也莫看到了?我搖了搖頭說,沒有了!
連影子也莫?
連影子也沒有!
她跟我說,她有點擔心,這樣以后的生活怎么過呢?她也不可能一直陪著,過年了總要回去的,總得有人照顧著。我跟她說起了惠子的事,我說三年轉(zhuǎn)眼就到了,到時候我再看看她的情況,如果她單獨回來了,就只好拖累她了,我們之間有約定的。
我跟阿姨說,現(xiàn)在最讓我記掛的就是雇你的那個人,讓我受了恩,還不讓我知道是誰,我只要一想到這事就寢食難安。換個角度想,如果你是我,你心里會怎么想?
阿姨一下子就為難了,她說,訂合同的時候,不僅僅是保密這么簡單,后面還有一條,如果我說出秘密,馬上就得走人,人家要解雇我的。
我笑了,我說,既然人家這么好心腸,看不得一個瞎子獨立生活,怎么可能說解雇就解雇你?再說只要你偷偷告訴我,你不說,我不說,她又怎么可能會知道?
阿姨遲疑了,她悄悄地說,等合適的時候再告訴我。
后來,阿姨給我描繪了一張臉,那張臉最大的特點就是有一雙特別清澈的眼睛,我就知道了是誰。
再后來,張曉佳成了我的眼睛,每當我跟她一起出去的時候,她總細致地描述著她看到的一切。有時候是一幢高樓快造好了,架子工掛在架子上偷偷地朝新大樓撒尿,有時候是梳著馬扎辮的小女孩一跳一跳地背著書包去上學,手套掉在了路上,也有時候是油菜花猛烈地開放著,遠處兩頭水牛在打架。
我跟張曉佳說,感謝老天,讓我在看得見的時候看到了她,于是我在黑暗的日子里變得踏實了。
張曉佳說,她只想找一種安全感,考察之后,她認為我合格了。
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說,那就是惠子回來了。那天,張曉佳打開了家門,看到過道里放著一束鮮花,旁邊還有一張離婚協(xié)議書。等張曉佳追出去,遠遠地看到了兩個人的背影。她怎么喊,他們都沒停下來。
我唯一遺憾的是張曉佳后來得了嚴重的子宮肌瘤,醫(yī)生從她身上取下了整個子宮,連著那個瘤,裝了滿滿一塑料袋。本來這個東西按照醫(yī)院的規(guī)定是必須給守在手術(shù)室外的家屬看過的,那天上手術(shù)臺前,張曉佳跟醫(yī)生說,她丈夫是個瞎子,那袋東西等她麻醉醒了以后,給她本人看就可以了。然后她堅強地看完了這些血淋淋的東西,當她從手術(shù)室被推出來的時候,她第一時間抓住了我的手,然后告訴我,她很愧疚,這輩子不能為我生孩子了。我握著她蒼涼干癟的手,痛哭了起來。
那天,醫(yī)院的走廊上很多人忙忙碌碌地走著,后來他們大約都停了下來,有那么一刻鐘,只聽見張曉佳的手術(shù)擔架車在行進著。
作者簡介 雷默,生于1979年,浙江諸暨人,在《天涯》、《大家》、《上海文學》、《江南》、《芙蓉》、《清明》、《山花》等刊發(fā)表小說若干,現(xiàn)居寧波。
原載《花城》2014年第2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