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焱莉
一
我爹娘都沒的那年,我十歲,我哥十九歲。
那時,我哥的想法很簡單:活下去;讓我繼續(xù)念書。有時遇到難心事兒了,他就喊我:過來,妹。那時我很懂他的心酸,無論做什么,都會停下,聽話地走到他身邊。他便把我抱起放在他腿上,緊緊地摟著我,搖晃著,他自己也跟著搖晃。他說:妹,咱倆一起撐下去,這點破事算什么?哥會把你養(yǎng)得漂漂亮亮的,念大學,找婆家……說到這時,他多半會說不下去。也有少數(shù)時候,他把頭埋在我胸前,鼻涕、眼淚的弄得我一衣裳,我也跟著哭。
我哥二十歲時,拿到第一份工資。他進屋子先打下嗓兒,脖子一端,身子直溜溜的,顯得一下子高了不少,看上去一副家長派頭。我聽出他是盡量壓著嗓子,努力把嘶啞分岔的公鴨啞脖子聲兒控制好,他說:妹,拿去,交學費,再買件花衣服。當然他只是這樣說說,交學費他跟我到學校去交,怕我把錢耍丟了;買衣服時,他則把我放在前大梁上,風風火火地騎著沒尾巴的破自行車,馱我到十里外的縣城紅星商場去買。他把我收拾得停停當當?shù)?,回來時就慢悠悠起來,甚至不騎車,推著我走,午后陽光白花花地照著我倆,我金黃色帶紅點的衣服襯著我哥老綠發(fā)舊的衣服,我像向日葵花盤,我哥是花盤的背面。那時我的心里充盈的歡樂,像只跳兔子,忽上忽下,左右騰挪,歡騰得緊,不光是新衣服,也不光是我堂皇地在車上坐著,我哥走著,還有別的。
我哥這個向日葵背面做得心甘情愿。他去撿酒瓶子、廢鐵賣,被收破爛的坑了斤兩,他便和人家在廢品堆上骨碌起來;我被別人欺負了,他去找人打架,不但被人打了,還被人告進派出所。這是能說出口的,還有些是說不出口的,我十二歲那年來潮,正是下午課間,還差兩節(jié)課放學,我看著自己出的血嚇傻了,以為得了不治之癥,便倉皇地從學校跑回家。
我回大屋子想爬上床,卻突然想起兩個月前,同村小芬的爺爺死了,她嚇得不敢去她奶奶的東屋,甚至不敢回家。于是我想不能死在大屋子里,我不能讓我哥害怕。便到了下屋。我給自己找了比較避風、暖和的地方。那天傍晚,我破天荒沒做飯。以前每天這個時候,我已開始煮高粱米飯了。那天,我想我要死了就不用吃飯了,而我都死了,我哥也不會想吃飯,就省了這頓吧。
天黑了,我哥從水泥廠回來后,開始在院子里,屋子里,走來走去,喊我。后來就出大門去了。過一會兒又轟隆隆地回來了,這次的聲音急迫而凌亂。是兩個人,有一個聲音是宋玉花的,我聽了眼一熱。我哥說:玉花,你再想想她能去哪?宋玉花說:她和別的女同學都不怎么說話,和男同學說話就是打架,沒誰了。對了,去村西金權家看看。他們早上吵架了。接著我就聽到我哥推那輛破自行車的聲音,他稀里嘩啦遠去了。接下來是無邊的寂靜。我在這寂靜里漸漸失去意識。等我醒來后發(fā)現(xiàn)天黑得已伸手不見五指。我用指甲掐了一下手背,是疼的,我竟然還沒死,死為什么這么慢?自爹媽死后,我最怕的就是黑,兩年里一直和我哥睡一張床上,有時還要扯著我哥的手睡覺。我終于被黑嚇得從抽泣變成放聲大哭。我剛哭幾聲,下屋門就響起來,手電筒的光照過來,我哥急火火地跑到我身邊,說:你咋在這兒坐著?你都要急死我了。哭什么?咋了?我哽咽半天才說:哥呀,我病了,我要死了。我哥驚慌地抖著,摸我的額頭,再摸臉,問:哪難受?哪疼???我聲嘶力竭地說:出血了。我哥可急壞了,抬我的胳膊,翻看我的后背,還在我的頭發(fā)里仔細扒拉。他要抱我起來,我推他,打他,說不讓你看,不用你管,我哥生氣了,一下把我薅起來,看我身下的棉墊子上一攤血跡,看了一眼,沒說什么就把我扛起來往外走。
一會兒我就坐在鄰居三嬸子家的炕頭上,半信半疑地聽她說話,她說是女人的事兒,讓我喝紅糖姜水,我喜歡糖的甜不喜歡姜的辣。
后來我住進了我哥原來住的小屋子里。怕我害怕,我哥還想了一個辦法,他在大屋子里掛了個鈴鐺,繩子接在我的小屋子里,只要我害怕,就拉繩子,他就會跑過來。我拉過兩次,一次是夜里下雨打大炸雷,我太害怕了,我哥就坐在床頭的老木椅子上等我睡著??衫自酱蛟巾?,我根本睡不著,結果那晚我哥坐著睡了半宿。還有一次冬天,我就是想試試他,一拉繩子,那邊鈴鐺“叮當當”地響起來,一會兒,就看我哥穿著背心褲衩從那屋跑過來,說:咋了,啥事兒?我說屋子有響聲兒。我哥翻找了半天,當逮到一只老鼠時,他人已凍得直打哆嗦了。其實我不怕老鼠,夜夜聽它在屋子里走來走去,也是一種熱鬧,熱鬧對于這個家來說很重要,也難得。
那年我嫂子王秀平還沒嫁過來。我和我哥把日常生活中的許多難題都逐一解決掉,日子雖還窮卻開始順溜起來,不會像剛沒爹娘那會兒總是驚慌失措。王秀平是第三年初冬才來的。記得那天天空飄著輕雪,我從院子里拾劈柴往屋子里走,院門被推開,王秀平頂著一頭雪白進來,看樣子走了很遠的路。她像回到自己家一樣,和我打了個招呼,就直接進了我哥的屋子。
嫂子王秀平說是嫁過來,其實是自己跑過來的,沒有正式的婚禮,只請了我們這邊三桌親友,做個見證。直到我大侄女滿月后,才正式請了她娘家那邊的人吃了飯。
算起來我哥把我從十歲養(yǎng)到十八歲,既當?shù)之攱?。他成家了,就把我扔給我嫂子王秀平,他認為只有女人才能照顧好人,其實他想錯了,后來這三年里,我吃著我哥的,花著我哥的,卻常常用眼角溜著王秀平。
二
我和宋玉花是同學,第一次領她來我家那年,她十四歲,比我大兩歲,也比我高出整整一個頭。宋玉花上學晚,她說家里窮,差點就不讓上了。宋玉花家閨女多,她爹媽都認為女孩子上學沒用,不如在家?guī)椭N地、打狗、喂雞。宋玉花上面三個姐姐,只有三姐念到小學四年級。她說自己一定要把初中念完,書念得多,人就懂得多,會看得遠,走得遠,能做自己喜歡的事。
到我家大門口時,宋玉花不走了。她低著頭心事重重。拇指與食指使勁捏著衣裳邊兒。她那件土黃帶白點的衣裳褪了色,肘上各補了一塊藏藍的補丁,底襟用手針縫了一圈墨綠色的邊兒,七扭八歪,看得出是她的哪個姐姐穿剩下的衣服。她捏著這綠邊兒像捏著條蛇,她似乎還打算把這蛇捏死。她就是這個寒酸樣子,不但寒酸還縮手縮腳縮肩縮頭,見不得人。她也見不得好,班里沒人對她好,我對她好,她誠惶誠恐。可我不對她好對誰好呢,難道對村長的女兒毛玲好嗎?還是對爸媽在供銷社上班的小尾巴白玉枝好?她們與我簡直格格不入,從小我就知道人與人中間有道墻,有的人可以爬過墻頭翻過來,與你站在一起,而有的人永遠在墻另一面,兩不相見,互不往來。我喊:宋玉花!宋玉花看著我不動。我只好過去扯起她的胳膊往院子里走,邊走邊說:沒事,我家就我哥,我哥可好了。endprint
那天,宋玉花在我家吃的晚飯,我哥做的韭菜合子,雖然皮厚了點,但我和宋玉花吃得肚皮溜圓。吃完了,我哥去洗碗,我小聲對宋玉花說:咋樣,沒騙你吧,我哥厲害不?好不?宋玉花一個勁兒點頭說:我大姐都要出嫁了,也不會烙合子。我聽了這話心里美極了,以后在宋玉花面前總把我哥的事說給她聽,希望用一個哥哥,把宋玉花的爸媽以及姐姐們都比下去。
宋玉花的家里最窮,也是班里最老實的人。班里的一些人常取笑宋玉花的衣服和漏腳趾的鞋,常轉著彎地罵她。宋玉花從來都是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甚至誰推搡她一下,她只自己調整穩(wěn)當了繼續(xù)走自己的路。偶爾被欺負了,也是一個人躲在角落里小聲抽泣。其實我沒有想和宋玉花好,我也瞧不上她的老實甚至是窩囊樣子。我們好算是偶然。五年級下學期,有一天宋玉花的午飯帶了一個渾圓碩大的地瓜。中午,她準備拿出地瓜吃,但沒拿住,地瓜一下子掉到過道上。宋玉花剛彎腰要撿,她后桌外號叫長脖子金成的男生一腳踢過來,并大聲驚叫:大地瓜,我不是故意的。之后像只母雞一樣咯咯笑起來。當時我聽到男生笑出母雞的聲音就特別反感。宋玉花去追地瓜,可她前面隔一桌的白玉枝一只腳伸出來,把本已要停下來的地瓜又踢走了。宋玉花追呀追,像玩老鷹抓小雞里那只孤獨的老鷹,總有一只腳擋住她的去路。半個班的人都哄起來。宋玉花追著追著突然哭起來,悲傷得很,聲音很大。但很快被大家熱情的起哄聲淹沒了。長脖子金成是鬧得最歡的,他從南行追到北行,后面跟著幾個混球小子。他們像一條長蜈蚣,你推我,我扶你,很多腳在地上走。在經過我身邊時,長脖子金成不知道被誰擠了一下,他一個趔趄沒站穩(wěn),踩到我的腳上,他看我一眼就想走,我忍住疼一把扯住他的細胳膊,我說你把我鞋擦干凈。他臉一揚說:不擦,有能耐告訴你爹你媽去,咯咯咯——又像母雞一樣笑。我心里爆開了一顆炸彈,心底的那股狠勁兒拱上來了,我一把薅住他的頭發(fā)大叫:讓你滿嘴噴糞,讓你欺負人……我連打帶撓把長脖子金成逼到墻角,等他反應過來打我時,我松開手,跑到爐子前操起爐鉤子舉著奔過來,長脖子金成看我紅了眼撒腿就跑,但他跑的速度并不快,磕磕絆絆總有人擋著,他開出了一條路,令我暢通無阻地追。只一揮手,我就在他新穿的太空服棉襖上刨出了一個黑洞,再一拉,棉襖開了個口子,里面露出白嫩蓬松的棉花來,好像天空的白云。有兩個同學看我真敢下手,忙把我攔住,把爐鉤子搶下來。長脖子金成艱難地左右回頭看棉襖,看到黑嘴里吐出的白棉花后,哭咧咧像公雞打鳴般地找老師告狀去了。
中午,我哥被找到學校。晚上放學,我把事情的經過說給我哥聽,特別強調了金成讓找我爹媽告狀,又在后面添了幾句有娘生沒娘養(yǎng)之類的話。我哥什么都沒說,給我做飯去了,那天他特意給我做了兩個油煎雞蛋,吃得我滿嘴流油。自那以后,我在班里掛上了名號,輕易沒人敢欺負。可也沒人愿意和我做朋友。沒人好就沒人好,我才不稀罕呢。
宋玉花就是這時才頻頻地和我說話,找我玩,她想說話時,看起來一點不悶,順著一句一直能說下去,中間不會斷開,就是聲音小點,缺底氣。開始我并不喜歡她貓聲貓氣的受氣樣兒??珊髞砦蚁?,至少和她在一起我不會心生自卑,心里很平衡。宋玉花雖有父母,可母親不常在家,東顛西跑。父親有病,整日用酒來解愁解疼。幾個挨肩兒的姐姐天天吵吵打打,喧囂得很。宋玉花對她姐姐們的這種狀態(tài)很惱,甚至不止一次說爹媽白給了她們女人身子,女人心。這句話聽得我直犯迷糊。慢慢的我發(fā)現(xiàn)宋玉花并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樣,她有時簡直就是另一個人,她腦袋里有許多奇怪的想法。有一次我問她:別人罵你,推搡你,你都不哭,可那次地瓜被踢了,為啥哭,不就是一個地瓜嗎?丟就丟了,不吃又不會餓死。她說別人欺負我是別人的事,不關我的事。我撿地瓜是我在做事,一個女孩子帶個地瓜很丑的,地瓜又大,還掉到地上,更丑,被別人踢得滿屋子跑,太屈辱了,太丟人了。宋玉花用了一個文縐縐的“屈辱”,讓我很費解,更何況她說的理由我不能理解,就問:那女孩子應該帶什么?她的目光從我臉上移走,望著遠處,說:白面饅頭。后來,她又說了一些和饅頭與地瓜都無關的話,她說:我七歲那年,跟我二舅去城里看過一次戲,我坐在前排,離臺子很近,突然我看到一個長得簡直美到天上去、無法形容的女人,從臺子后面的黑布里走出來,她的水紅色的衣服與帽子都帶金邊,袖子半透明,燈光一照,她的手真嫩,脖子比白面還白,那女人的好身子……我說后來呢?宋玉花被我一問,收回沉醉的眼神,說:沒有后來。
三
我和宋玉花在一起混了兩年。
這兩年里我們幾乎天天在一起。當我來潮的第二天,心虛虛地去上學時,剛到學校,宋玉花就問我昨天哪去了?我把她拉到沒人的地方,紅著臉和她說了事情的經過。她咯咯笑成一團,她說:這事我七八歲就知道,三年前就來了,根本沒當回事,你這么大膽,有主意,假小子一樣,卻被女人的事嚇著了。我說:看來還是有姐姐好??!她忙說:不好,姐姐不好,女人們難纏,事多。還是哥哥好。我就笑她:你就直接說你喜歡男的得了。宋玉花臉一下子紅起來,捶了我一下,并哧哧笑個不停。我知道說到她心里去了,在我還是排骨條時就曾看過宋玉花的身體。有次我們幾個同學去東村的果樹園里偷生果子吃,第二天看園人找到學校,聲言認得那幾個人,記得他們穿什么衣服。因宋玉花還穿著頭一天的粉布衫,嚇得讓我陪她回家換。在她家低矮的小下屋里,她面對著我脫下衣服時,我看見她的胸前有兩個白皮球從肉里拱出來,嬌小卻渾圓,邊緣沒有多余的肉,我生生遏制住了想去按一下的念頭。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我滿腦袋里都是那對白色的小乳房,還想如果人人都除去破衣爛衫這種贅物,宋玉花無疑是非常完美的。夜里,我做了個夢,夢到宋玉花的兩個乳房從肉里撐破滾了出來,白瓷樣的球,直奔我而來,我跑啊跑,它們追得飛快,一下子黏在我身上,鉆進我的身體里不見了,我脫掉所有的衣服都沒有找到。
宋玉花小學沒畢業(yè)就不念了。她媽說:丫頭片子念那些書有啥用,識得幾個字,數(shù)得過來數(shù)兒,會算眼前的小賬就行了,將來找個男人,劈腿生孩子,這是正事,學那些文化和西北風兒有什么區(qū)別?宋玉花拼命地哭,跺著腳,嚷著要念完那一個月的書,要上中學,她媽見說不服她就轉身進屋了,她爸出來一頓大吼大罵,我嚇得跑出了她家門,我聽到屋里宋玉花的哭聲小了。第二天她真的沒上學。晚上她來我家找我,說真的念不成了,認命了。endprint
我哥從水泥廠回來,聽到我們說的話,就過來打聽怎么回事。宋玉花看我哥問,突然放聲大哭起來。宋玉花后來常說我有福氣,說我只有一個哥,卻比她有爹有娘還強。她還說她恨她媽,她媽就知道劈腿生孩子,生完了不管,還要去劈腿。她的前一句話我聽明白了,后一句卻糊涂了。
六年級升初中的那個假期里,宋玉花跑來我家說要陪我住幾天。她給我買了一條圍巾,是很便宜的那種方巾,我知道這個對她來說都是使了吃奶的力氣攢下來的。她不讓我干活,說我是念大學的苗子,伺候未來的大學生無比光榮。宋玉花當時大概是這么隨便說說,但六年后我真的考上了大學。
宋玉花跟我哥做飯,讓我閑著,她說我現(xiàn)在是學生,金貴人,讓我看書去,她說他們現(xiàn)在是閑人,干點活兒應該的。她說的他們是指她和我哥,她把他們倆劃到了一條線里。我則在線的另一邊,我突然感覺有點孤獨。他們倆烙餅,做菠菜蛋湯。我哥翻餅,她燒火,一臉紅彤彤的笑容被火光掛了油彩,分外好看,看樣子她已從怨恨中緩過來了。只是偶爾會出會神兒,特別到了晚上,她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總是很安靜,心事重重。最后那個晚上,我們一起躺下說話,睡覺。結果半夜醒來,我看到身邊無人,我起身到外面,看宋玉花一個人坐在院子的圓木墩上望著夜空,看月亮。微風里傳來輕輕的抽泣聲,她在哭。我說你別哭了,我會回來看你的。她還是哭。我哥的屋子里有豆大的火光閃爍,是在抽煙,看來他也醒了。一會兒,我哥也從屋子里出來,說你們兩個小丫頭兒鬧騰什么,快回屋睡覺。然后我哥一個胳膊摟著一個,把我倆摟進了屋子。
后來我想我是太天真了,人分開了就是分開了,即使再回來,也沒有了原來那股子湯湯水水的滋味。自那夜,我哥一手一個把我和宋玉花摟進屋子里后,各自歇息了,早上又爬起來,各奔了東西,都走上了自己的軌道。
初中三年我在鎮(zhèn)里讀書,有一年半時間在住校?;貋頃r見過宋玉花幾次,都是匆匆的,她不是才從田里剛回來,就是趕著去集市上擺攤,或者在家里灰頭土臉地干活。
高中三年我去縣里住校,聯(lián)系更少了,只見過一次,我說功課緊,她說能理解。她說她也忙,我們心里都明鏡兒似的知道有些話只是借口??啥荚敢庀嘈?,因為不相信又能怎樣。她那些年已經開始四處打零工了。
考上大學后我就去了省城,幾乎不回家,也幾乎想不起她來,我像風箏一樣越飛越高,而那根細線只拴在了我哥的手腕上,跟宋玉花甚至跟王秀平都沒什么大關系。
四
大三暑假沒到,我嫂子王秀平給我來了兩次電話,說我都兩年沒回家了,這次無論如何得回來,天塌下來也得回來。我問:家里出什么事了嗎?她說沒有,就是大家都想你了,她想,我兩個侄女想,特別是我哥更想。這些話里,我只信她最后一句。最近這幾年,都是我哥打電話問寒問暖,問錢,還問我什么時候回家,我找各種借口不回去,我哥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強求我。我哥是極聰明的人,他的眼睛又沒揉沙子,當然知道我嫂子對我一直微詞不斷。他呢,一般睜只眼,閉只眼,很少蹚我和王秀平這池子水。
今年倒是有點怪了,難道是我哥想改變一下戰(zhàn)術,讓我嫂子說服我?不過聽王秀平的口氣很誠懇,似乎發(fā)自內心,并不像被我哥指使的,再說我哥在別的事上行,在這件事上是指使不動我嫂子的。
王秀平的電話叫我摸不著頭腦了。她自嫁給我哥,一直不怎么喜歡我。我哥倒是沒有站在她那邊,一直都偏向著我說話,有幾次因為我嫂子數(shù)落我的不是,還和她吵起來。但我哥畢竟在家的時間不多,這些年他一直忙著他的事兒,前幾年附近養(yǎng)殖業(yè)興旺起來,他開始賣飼料,這兩年他又搞起孵化,有時一天都忙得見不著影兒,哪曉得兩個女人之間言語的激戰(zhàn),眉眼的沖突呢?
我也盡量管住我的臭脾氣,在家時少說話,多做事,在學校時多看書,少回家。自上大學以來,假期及休息日我一直都在做家教,發(fā)傳單,打些零工。我不缺錢,我哥背著我嫂子給我郵的錢可以浪費著花,但我都存著,我要花自己的錢。
汽車倒火車,火車倒汽車,兩天后,我站到了那個院子前,原來屬于我的家,現(xiàn)在是我哥的家。
記得當年我在三嬸子的炕上喝紅糖姜水時,她說:你這個妮子長大了,以后就會找個男人過日子,有自己的家。我當時說:我有家,我也不要找別人過,我就和我哥過。三嬸子說這個傻妮子,還是什么都不懂。這個家是你哥的。我反口說我哥的就是我的,是不,哥?我哥堅定地答:對!看來三嬸子說得對,這個家真是我哥的,我成了一個沒有家的人。
大門斑駁陳舊,虛掩著,還是十多年前那個門,沒換。我哥只是把原來的東大門當成側門,又另蓋了一大幢房子,開了南大門。這舊門讓我想起多年前的景象,那時鐵大門的門插很緊,我每日都要踮著腳費力地打開,有一次打不開,我就坐在門口氣得哭起來,哭得鼻涕泡冒出一堆,我哥總是拿這事取笑我。知道我開門費勁兒,我哥在家時總不忘記把門虛掩著。有時放學回來我會悄悄溜進來,繞過高高的木材堆,走到我哥背后,猛地一蹦,再“啊——”地大叫一聲,通常哥哥回頭會說:嚇我一跳,臭丫頭!那時我心里蕩漾著綿長的興奮,生活的苦楚與寡淡就少了一分。被忽視,被遺忘或被輕薄的那一根根刺就顯得不那么尖銳了。就這么簡單的一蹦一喊,一笑一吵,就覺得心里無比舒暢了。
現(xiàn)在我又突發(fā)奇想,想嚇嚇我哥。
我推開屋門,陽光也跟著我進來,射到一個背影上,是我哥,我哥背對門坐著,時機正好。但我很快發(fā)現(xiàn),我哥對面還有一個人,只是那人比我哥小了一圈,光線又暗,我剛進屋沒看清。我哥正和那人說話,聲音很小,似乎是耳語,他與那人離得很近,簡直是臉貼著臉。我沒料到還有一個人在,看來計劃泡湯了。我正想著,那人一歪頭,露出半張臉,一只驚愕的眼睛。緊接著哥哥也回頭,說:你,你哪里蹦出來的?像只貓,嚇死我了。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我哥游移飄忽的眼神兒。嚇過我哥好多次,卻沒想到這次沒叫沒喊,卻把哥嚇成這樣。緊接著我看到我哥對面的人站起來,后退了兩步。這次我被嚇了一跳,那人竟然是宋玉花。宋玉花看見我只有一瞬的驚慌,又很快平靜下來。說:你放假啦,呀!又漂亮了。坐車累了吧?先歇會,我給你弄點吃的,晚上再好好接風。這架勢真像我來到了她家一樣。我傻站著,手搓著提包帶兒,就像宋玉花第一次來我家一個模樣。endprint
五
我嫂子王秀平晚飯前才從娘家回來。見我回來,顯出特別興奮的模樣,好像我是她親妹子一樣。噓寒問暖了一陣子后就去做飯,我要去幫忙。她說:不用,妹子兩年沒回來了,哪能讓你動手。嫂子給你做點可口的,讓你吃了這頓想那頓,下次不用叫就往家跑。我連說好好好。我嫂子王秀平進了廚房,宋玉花就從廚房里出來了。我在屋子里云里霧里地發(fā)呆,在曾經的家里,我手找到地方放,心卻找不到地方放??此麄內齻€表情都是怪里怪氣,讓我感覺哪都不舒服,我回來干嗎!我使勁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此刻,我嫂子做飯。我哥去給別人裝飼料。宋玉花是我哥雇來孵雞雛的,這個時候正在溫室里給蛋床燒水加溫。
我只好去院子里逛。在我經過廚房時,透過小窗子,我看到了我嫂子剝蔥的手慢下來,停下來,順手把蔥放在菜板上,手扶著灶臺發(fā)呆。我嫂子王秀平快人快語,是個忙碌而不愿想事的人,她把所有的事都讓我哥想,她只做個執(zhí)行者。在我印象里我嫂子只在嫁給我哥這件事上做了認真的思考。
我哥和王秀平是通過三嬸子介紹的。三嬸子熱心熱腸地疼我們倆,在我哥的事情上更是心急,故意忽略了一些事實,比如家庭真實情況。那年,我們村于老萬包魚塘發(fā)了財,準備翻蓋新房,他和我哥關系很好,家里的彩電,和非木頭的組合家具就都搬到了我家。王秀平的家人來我家“看家”時,我哥就從柜子里從容地拿出糖果,那糖是在縣里買的,最好的大白兔奶糖,還有那種帶甜水的酒心兒糖,而且一抓一大把,隨便扔在王秀平家里人面前。三嬸子則在一邊敲邊鼓,說:這孩子沒爹媽,卻強量著呢,心靈手巧,能掙錢,家里啥也不缺,還供著妹子上初中了,在我們村甚至你們村,要是哪個這歲數(shù)的小伙子能做成這樣,我就腦袋朝下走出村子。其實三嬸子除了那句“啥也不缺”其余都是真話??赏跫胰司拖矚g上了這句,頭三腳算是踢開后,一切就順理成章了。
我哥處對象那段日子,臉上一直掛著笑。我從來沒有看到我哥那種開心的模樣。我那時還沒有住校,我總要故意問,秀平姐來沒?什么情況了?和我報告一下吧!一說這事兒,我哥一臉春風刮過來,臉上的汗毛胡須都舒展著。我哥呢也是什么事都不瞞我,今天說看電影了,拉手看的。明天說去幫著她家焊鐵大門啦,她給我留個雞腿,在廚房偷偷吃的。后天又說一起趕集啦。我就追問趕集后呢?我哥支吾著不說,我問是不是又拉手了?他說差不多吧!有一次,我哥早上起來就開始收拾自己,說他今天忙,讓我做飯,我做好了飯,他也沒顧上吃。臨出門時告訴我他要去縣城,要和王秀平買東西去,走到門口他又折回來說:要是晚上我不回來,你去找三嬸子家的妮子做伴。那天晚上我哥一夜未歸。我沒找妮子做伴,自己一個人睡的。
自那次我哥一夜未歸之后,王秀平和我哥來往得更頻繁了。記得有一次,晚上九點多,我正在院子里專心地看月亮,找月亮里玉兔究竟在哪??偮犓斡窕粗铝翆ξ艺f:那棵老桂樹的根真粗,那邊是樹冠,看,還有一根樹枝斜過去,那是小玉兔,那邊是耳朵,看那小尾巴。我就順著宋玉花手指的方向看啊看,結果只看到月亮里的一團陰影,我學過地理能想到山脈和深谷的走勢。兔子白皙晶瑩的小耳朵與石頭溝壑怎么能扯到一起呢?看來宋玉花的眼睛與我的眼睛就是兩種材料做成的。月亮里確實沒有小兔子,如果讓我使勁看,倒是看出兩朵烏云來。院門在這時響起來,我去開門。門剛開個縫,王秀平就側身擠進來,忙去關門,然后頭也不回說:怎么這么慢。我哥這時從屋子里出來,她這才回頭看我,顯然是有點驚訝。我哥把王秀平讓進屋子里,喊我回屋睡覺,說明天還得上學。然后他關上門。一會兒窗簾子唰地拉上了,里面只透出微微的光,看不清他倆的影子。我心里那時像被誰無故地放進了一根蒺藜的藤蔓,挺不舒服的。我沒有聽我哥的,繼續(xù)坐在院子里的圓木墩上看月亮。隔了一會兒,我哥又從窗簾里探出頭來喊我睡覺。我這才不情愿地往屋子里走。剛爬上床,那屋的燈馬上滅了,我別扭地脫掉衣褲鉆進毯子里,聽到我哥和王秀平的嘮嗑聲兒 “嘰嘰咕咕”的像水底青蛙的鳴叫。那晚,總感覺丟了什么東西有點不甘心,卻不知道去哪里尋找。
外面的月亮更亮了一分,困意襲來。蒙眬間感覺自己飛起來,那滋味真美,身體里沒了一絲負擔,像一縷煙。我飛向了月亮,月亮那么大,里面真的有一只兔子,倏忽間我看到宋玉花正坐在一塊石頭上搗藥。眼看著旁邊黑起來,有一塊烏云,好兇猛的云,滾翻而來,在月亮的一側,眼看著就要蒙住月亮,蒙住宋玉花??赡窃茮]等到月亮邊就下起雨來,雨里那么多嘈雜的聲響,被淋濕了的馬的嘶鳴,躲雨的鳥的呢喃,門口的狗娃被雨打得嗚咽不斷,還有地上水流成了河,汩汩作響。宋玉花不見了,一只兔子很奇怪地抬頭看了我一眼,這一眼里有令人心碎的光芒,我遠遠地躲開了,只聽那搗藥的聲響,持續(xù)、清脆而怪異地和那些聲音摻在一起,讓我越來越遠,身子往下落,直到不見了月亮,沒了聲響,我重新墜入黑暗里。
我不知道那天王秀平是什么時候走的。早上起來那屋子里只有我哥一個人。我看完屋子,看我哥一眼,我哥和我說話,我不理,撅著嘴早飯沒吃就走了。晚上,我哥給我做了兩個好菜,我只低頭吃,我哥則邊吃邊看著我??次页酝炅?,我哥馬上放下筷子說:小丫頭!哥跟你說句話,你要記得,要牢牢記得,你永遠都是哥這輩子最重要的女人,小時是小女人,長大了是大女人,老了是老女人。我依然沒言語,但心里突然敞亮起來,像飄走了黑云只剩月亮。
可不久后,我哥卻開始憋屈起來,王秀平突然不來了,我哥去她家找,被她家里人擋了出來。我哥開始飯吃不下,活兒干不了,魂兒都不在身上了。
有一次我放學回來,我哥不在家,我就去隔壁三嬸子家拿鑰匙。通常我家沒人時鑰匙都放在她家里。沒進屋子就聽見我哥的哭聲,我嚇了一大跳,腳一下子就釘在了門外,我從來沒有見過我哥在別人面前哭。我哥斷斷續(xù)續(xù)地說:……王秀平她媽說閨女就是墊了糞坑也不會嫁給我。她媽半個月前拉著王秀平做了人流,孩子沒有了……三嬸子忙說:甭哭,甭哭,三嬸抽空再去看看。我退了出來,看來王秀平的事比我們倆活著的事更不易,更讓我哥過不去。endprint
后來三嬸子出馬卻也帶回一肚子氣。三嬸子是個“兜齒兒”,俗稱地包天,她扁癟著嘴坐在炕上邊卷煙邊罵王秀平她媽。罵了足足有半個小時,罵累了,才停下來。三嬸子后來才慢下來說:侄兒,咱甭上火,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女人多得是,咱這么個青蔥利落的小伙兒,不愁找不到媳婦。明天三嬸子就給你找去。
再過些天,我哥也泄氣了,每日只是悶頭干活了,我回家也是悄聲悄氣的,不敢再和我哥調皮耍賴了。
三嬸子是個能人,一個月不到居然找到兩個,她告訴我哥這個不成看那個,還不成我繼續(xù)給你找,你的親事三嬸子包到底。我和我哥都非常感激這個跟我們沒有一點血緣關系的三嬸。可還沒等相親,王秀平就拎著包來到了我家。并說再也不走了。她娘家來人找,她咬著牙根狠狠地對她娘說:打死也不回去,死也要做這里的鬼。
王秀平就這樣成了我嫂子,給我哥一連生了兩個閨女。我嫂子挺能干,但也挺得理不讓人。她常把自己光身兒一人嫁給我哥的事當殺手锏扔給我哥,我哥一接就沒話了。剛來我家那幾年,我哥還沒有賣飼料,搞孵化,很窮。她不順心時也常把這事當成怨憤的開場白,數(shù)落我哥與我,當然數(shù)落我并沒有當著我的面,而是我偷聽到的,或是三嬸子及妮子告訴我的,而我哥總說:別把我妹扯進來,她不欠你一分一毫。而我嫂子總會大哭大嚷:她在你心里怎么就那么重要,九天仙女嗎?說不得半句……然后是一頓更猛烈的爭吵。
六
當我再次與宋玉花面對面時已是第二天的清晨。
頭天晚上給我洗塵,一家人在一起吃的飯,這么多年,這應當是我享受的最高待遇的一頓飯。菜空前豐盛,看來我嫂子是有準備的。宋玉花只吃了幾口就下桌了。我哥只喝了瓶啤酒,夾了幾口菜。我也吃不下,只惦記早點睡覺,坐了一天的車太累了,無論有什么暴風驟雨,也得等我休息好,睡足了吧。我嫂子嘆著氣,滿臉憂傷地收拾沒有吃完的飯菜,仿佛誰糟蹋了她的美食。
陽光從窗子正射進來,有一角搭在宋玉花的手上,她的手就有了明暗兩種顏色。她的手每動一下,那陽光的角就戳一下,此時宋玉花正在翻蛋。我哥用的是熱水袋孵蛋,人工控制。為了讓蛋受熱均勻,每天都要翻動幾次。宋玉花嘴角緊抿,一言不發(fā)。我感覺我倆已沒有話兒可說了,除了時間還有什么東西堵住了我們的嘴?
我坐在木凳上看她仔細地擺弄蛋床兒上的蛋,尋找著合適的話題。以前我們倆到一起就會嘰嘰呱呱地說個不停,有時半個晚上都是我倆的笑鬧聲,惹得我哥在大屋子里直嚷。
她翻蛋翻得很慢,我知道她是想拖延時間,把我拖走??勺宰蛱炜吹剿?,我突然發(fā)覺,我真的很想她,我想和她敘敘舊,聊聊從前。我知道她不想和我說太多話,是因為我們身份不一樣了,我一定要告訴她:其實情誼與身份無關。
她把蛋翻來翻去,一個個擺得整齊規(guī)整。我先找話題,說:你來多久了?她似乎在思考我的問話,過了一會兒,才說:半年。家里都好嗎?我又問了一句,她又是頓了頓,說:還好。你有對象了嗎?當我問完這句,宋玉花手停下來,嘆了口氣,然后一屁股坐在蛋床沿兒上,很快地說:算是有吧!我突然覺察出我倆對話的這種尷尬,也感覺挺沒意思的,就自語道:我嫂子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非讓我回來……宋玉花突然把臉歪向我,說:你別繞了,想說什么直接來吧,大學生!宋玉花的話讓我大吃一驚,看她的表情竟是一臉挑釁,我突然迷茫了,說宋玉花你怎么了?宋玉花說別裝了。我說我裝什么了?宋玉花臉一揚說:難道你昨天什么都沒看到?
七
當我嫂子王秀平“撲通”一聲給我跪下時,把我嚇得差點坐到地上。
門窗都關著,我嫂子坐在我對面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我哥和宋玉花。我的雞皮疙瘩起了一身,哪里都不自在。不自在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我哥和宋玉花的事,這件旁逸斜出的事,讓我感覺仿佛正平靜地走著,卻突然掉進一個坑里,讓人猝不及防。另一個就是我嫂子王秀平的表現(xiàn)了。我嫂子在我和我哥兩個人面前一直都是強勢的,有話可著她說,她說前面那句,我們基本接后面那句。我不順心了可以在外面跟任何人吵,甚至可以無理取鬧地找別人打架,可在我嫂子面前,一直都在學著做一個順從的人,沉默的人。我覺得我哥養(yǎng)了我這么多年不容易,我應該幫他點忙,為他做點什么,至少不讓他為難。
我嫂子講得很長,細節(jié)很多,枝枝蔓蔓的像一墻茂密的爬山虎,這其中包括她親眼看到的,聽到的,還有揣測出來的。有時說著說著,她還捎帶著她的回憶性自述,多數(shù)是聽過好多次的事件。慢慢的我身上的疙瘩下去了,心也平靜下來,我想明白了進門的一幕,理解了頭天晚上宋玉花的話,我還想起好多年前的一些零碎事情來。
聽著聽著,心里突然冒出一個想法:如果宋玉花再大一點,大得和我哥不相上下的話,那是個什么情況?應該不會比現(xiàn)在差,至少這些年不會給我臉子瞧??磥砩┳硬⒉皇侵挥型跣闫阶龅茫斡窕ㄒ部梢?,任何一個女人都可以做得。原諒我這樣想,嫂子!我思緒飄得太遠了。我嫂子王秀平繼續(xù)激憤地對我說:……上次我和他吵架要把宋玉花攆走,他吼著要跟我離婚,你幫我說說你的那個同學,讓她走吧,別那么不要臉,窮賤樣,老盯著你哥的錢,搶別人家的爺們算什么本事,有能耐自己找去啊……你哥呀!可是傷了我的心,當初他窮得叮當響,我沒嫌棄他,嫁給他,現(xiàn)在他有錢了,就……就這樣對我。嫂子想讓你說說,你哥最疼你,他會聽你的……
我嫂子王秀平說話還是霸氣十足,即使求別人也是一副誰都欠她的模樣。我說好吧,我試試。
其實我也不知道怎么辦。宋玉花頭一天的態(tài)度已經明朗,她并不想走,也不想和我說話。我都不知道從哪里下口,難道讓我告訴她:你是個第三者,你走開!倘若換做任何一個女人都行,可面對宋玉花我說不出口。
夜里,我坐在窗臺上看著明月,絲絲涼風從耳邊吹過,吹進黑洞洞的屋子里,吹進陳年舊事里,我沉浸在多年前一個夢里,一個宋玉花在月亮里搗藥的夢,還有她那一身舊衣服,她不可能是嫦娥,嫦娥的裙袖有多少丈那么長,用一個布角就可以為宋玉花做件漂亮的衣服,可那景象里宋玉花的舊衣服褪了色,袖口的線頭還掉了套子,細線在風里一擺一晃,好難看。宋玉花也不會是玉兔,她沒有雪白的皮毛,沒有長長的兔子耳朵,宋玉花的臉蛋常年泛紅,即使昨天我看到她,她臉上紅紅的血絲還在,她的耳朵小,面薄兒,她曾扯著耳朵說自己是福薄相。有宋玉花在,玉兔都會驚跑的,興許那些桂樹的葉子都會把臉背過去。可那時我清楚地看見宋玉花一臉安寧地做著自己的事兒。endprint
在月光下,那年的感覺一下子折轉回來,它們濃稠地鋪在我心上。宋玉花摟著我的肩搖晃,捂著我的眼睛讓我猜她是誰,給我梳小辮子,背著我過一條水溝,拉著我的耳朵說悄悄話……都像在昨天。原來,我對宋玉花的感情一直沒有丟,只是蟄伏起來了。我跳下窗臺去找宋玉花,我要和她說說話。宋玉花住的屋子緊挨著孵化室,和我住的老房子,我哥我嫂子住的大房子都有一段距離。我來到宋玉花住的屋子前,剛敲了一下門,屋子里的燈啪地關掉了,頓時里面一片漆黑。
這些事通通是我哥做下的,看來只有找我哥才對。
可我哥在這個時候卻跟我躲起貓貓來,白天家里的活兒都是我嫂子和宋玉花管,他基本都在忙外面的事。飯時多數(shù)在外面和別人喝酒。偶爾在飯桌上能見著一面,礙于人多,什么也不能說。幾天下來,我實在憋不住了,直接在大清早攔住我哥說:哥,我想跟你聊會兒。我哥則推說:我沒空,一會買雞雛的來,昨天進的一批飼料有問題我得馬上聯(lián)系換。他反正是這沒做,那沒干。夜里則半宿半宿地不回家。我哥滑得像條泥鰍,不給我機會多說一句話。我嫂子王秀平冷眼看著我,并時不時地探聽我的進展,當聽說我還沒跟我哥談時,一臉不滿與狐疑。宋玉花也不跟我說什么,只是低著頭做事,忙碌不停,仿佛看我一眼的時間都沒有。在這個家里,每個人都跟我有過節(jié)一樣,仿佛是我做錯了什么,備受冷落,真有種度日如年的感覺。三個人都讓我為難,特別是我哥這樣悶著讓我很受傷,其實我想對我哥說:哥,我并不想責怪你,我只是想親耳聽你說說。我很關心你,很在乎你??墒撬唤o我機會。
這樣熬過幾天后,我感覺我不是他們幾個的對手。她們個個都比我要強,個個理直氣壯,個個都是局中關鍵人物,而我算得了什么?算了,我管不了任何人,還是回學校吧。
回來第八天,早飯間,我對臉埋在粥碗里的哥哥說:哥,我明天回學校了。我哥抬頭看了我一眼,宋玉花的頭雖低著,手卻頓了一下,我嫂子叭地把筷子撂在桌子上,不吃,下桌了。我哥把粥碗放下,說:開學不還早嗎?我說:回去有事。我哥哦了一聲,就沒了下文。
我無聊地收拾東西,其實也沒什么可收拾的,無非是些臨時換洗的衣服與洗漱用具。陽光在外面彌漫著,卻照不進屋子里多少,我住的屋子還是原來的老房子。我哥曾讓我去前面的新房住,可我住不慣。
門開了,陽光忽地涌進來,鋪成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一塊,宋玉花在門口站著。這讓我很驚訝。我說:玉花!她靠在了門框上。我側頭看著她。她很憔悴,眼圈青色的。我說進來坐。她很聽話,真的進來坐下了。宋玉花的辮子搭到肩上,額前的碎發(fā)很長,有一綹蓋住了半邊臉。她問:你真要走?我說嗯。她又說謝謝你。我不解地問她:謝什么?她抬起頭看著我說:謝謝你沒有讓我難堪,沒有說你哥和我的事。我心里苦笑。她又說:能不能晚一天走。我說:為啥?她說:陪我去趟縣城。
宋玉花做了人工流產,我陪她躺在臨時休息的病床上,我坐著,她躺在我的腿上,我為她捋著散落凌亂的頭發(fā),我摩挲著她小而薄的耳朵,我們以前雖親密交往過兩年,心卻從來沒有這么親近過。她把身上我哥的骨肉拿掉后,我卻依然感覺我們是親人,甚至比我嫂子王秀平要親。我問她現(xiàn)在怎么辦,總不能在這待著吧,回去吧!她說不回去了。你幫我找個小旅店,我休息兩天。
我陪宋玉花在旅店里待了三天,第四天宋玉花讓我回去。我說不行,我不放心你。宋玉花眼圈有點微紅。我又試探著問:你和我哥就這么分開了?這是我第一次問她和我哥的事,我想這也應該是最后一個問題了。宋玉花經我這么一問,低下頭,一下子哭起來,哭得很突然,也很響,哭似乎一直被關在一個地方,現(xiàn)在開閘放水的時間到了,任鼻涕眼淚一齊流,真是泥沙俱下的場面。我也跟著傷感,抹眼淚。好久,她才平靜下來。宋玉花說:看到了你,讓我想起了一些事,我們的從前,多好!真讓人想得慌,我這才做了這個決定。要是以前我根本下不了決心。我下不了,你哥也下不了。可你哥還顧及著家與孩子,折磨人啊?,F(xiàn)在,我想通了,可我知道這事不會那么快就過去的,慢慢挨吧!我的命!挨不了再說。我又問宋玉花:你以后打算怎么辦?宋玉花說:我先去舅舅家住一段,然后找個新工作。頓了頓又說:回去跟你哥說,讓他好好的。我掏出一個信封,里面有三千五百塊錢,送到宋玉花手上。宋玉花打開,一看是錢,一下子扔在桌子上,說:我要你錢干什么?我說:這不是我的錢,是我哥的錢。宋玉花突然聲音高起來,說:我是窮,可從來不是為了錢,別拿王秀平的眼光看我。我說:你想歪了,我想讓你自己買點好吃的,補補身子,我以后不在你身邊了。她突然虛弱下去,幾乎在嗓子眼里說:身子補好了,心拿什么補?。克斡窕]有要那些錢,起身往外走,背影甚至有點駝。她老了嗎?不,才二十四歲的人會老嗎?我對著那個駝背影說:你這就走嗎?宋玉花站住,回頭,眼里盡是那種迷離游移的光芒。我又問:我哥是你的白面饅頭嗎?宋玉花眼里一下子蓄滿淚水,然后猛地轉過頭,我沒看到她的淚水是怎樣流下的,卻聽到她哽咽地說:他——他看起來像個饅頭。
就這樣,我站在旅店門口看著她,宋玉花緩慢地,走過方磚鋪的路,繞過一輛停著的三輪車,走到了馬路對面,往前走了一段路,然后攔了一輛出租車,她一直沒回頭。她頭發(fā)散開了,被風吹得雜亂無章,她卻沒有理會,而是鉆進車里,轉眼消失在大街上。
八
我回到家,情緒很低落。我嫂子王秀平卻一臉歡喜地把我拉到跟前,說:妹子,你把她送走啦?你可是給嫂子解了心病??!我含混地嗯了一聲,說我累了,歇會兒去。我嫂子說:歇去!歇去!晚飯嫂子給你做好吃的。
我哥是半夜里回來的,搖搖晃晃地推開我的門。我本能地走過去扶他,他卻使勁一甩。我哥眼睛紅紅直呆呆地瞪了我一會兒,舌頭僵硬地說:她去哪了?玉花去哪了?我說:走了??晌腋缢坪鯖]聽到,往炕邊走,繼續(xù)問我:她去哪了?我哥一個趔趄摔倒。我忙去扶他,他一下子抓住我,像抓住一棵小樹,他使勁搖晃我,大聲叫:說——你把她弄哪里去了?把她找出來!你為啥要回來,你瞎摻和什么,我供你念書是讓你長本事來拆我臺的?你到底和她說了什么?我說:哥!我啥也沒說,是她自己要走的。我哥憤怒到了極點,他更加猛烈地搖晃我,把我搖得頭都暈了。我哥猛地一推我,我沒站住,往后急退著,把凳子都撞倒了。我頭磕在墻角,生疼,我摸一下應該沒有什么大事。我哥站在那兒繼續(xù)咆哮著。他無視我的摔倒和受傷,紅著眼睛大叫著:誰信啊,好好的,怎么說走就走。走時還留了這么好的一封信,這么好的信。然后我哥從懷兜里掏出一封疊得齊整的信來,一下子扔到我面前,之后轉身出門。邊走邊說:你知道嗎,玉花找個能依靠的人多不容易嗎?你們誰知道?沒人!你們知道我的心里有多苦嗎?你們知道嗎……沒人知道,沒人……
我很委屈地坐在地上嗚嗚哭起來。哭夠了就撿起那封信讀。
那不是一封告別信,宋玉花一句分別的話都沒有寫,而是一個熱戀中的女人所有的感受,從第一次到我家起,她對我哥的愛戀便像小溪流水一樣;在月光下,夜色里的思念;火光下的歡愉;相逢后的欣喜若狂……宋玉花小學時作文寫得就好,可沒想到長大了她的情書寫得像詩一樣,閃爍著動人的光芒。相比之下,我這個上大學的人都寫不出這么感人的情書。我在大學也處了一個男朋友,可我卻沒有宋玉花戀愛時的種種感覺。宋玉花的愛情讓我很慚愧。照宋玉花寫的,這輩子我哥是她唯一的愛人,就是前面有萬千險阻,就是死也會和我哥在一起的,可她還是走了。我想起了我哥娶王秀平之前說的那句話:“妹兒,你要記得,你永遠都是哥這輩子最重要的女人!”看來話這東西太具有不確定性了。看到最后我淚水又流下來,我開始后悔這次回來。
第二天,天沒亮,我就開始收拾東西。在帆布包里,我看到了一件不屬于我的物品,是一個藍色的小盒子。我打開,里面有一個紅色的玻璃手鏈,看著很陌生,手鏈上的每一顆珠子都磨得斑駁發(fā)白。還有一只小紙船,藍色的字跡從船里透出來。我把紙船拆開,在一道又一道的折痕中,我看到了幾行字:記得嗎?這個手鏈是你上初一時,你哥送你的禮物。你戴了兩個月后送給了我。知道嗎?我一直珍藏著,因為是你哥買的,也因為你戴過。直到你回來的那天,我才把它摘下來。交給你吧,留著是個念想……
半個月后,我在學校的傳達室里接到我哥的電話,他急促地說:怎么會是這樣?昨天,在去省城的公路邊,有人發(fā)現(xiàn)了宋玉花。發(fā)現(xiàn)時,她人就已經沒了。是車禍還是怎么回事,目前還不清楚。怎么會是這樣?怎么會是這樣……
我摸著手腕上的玻璃手鏈,眼淚唰地流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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